一、神游托尔斯泰庄园
ICU发出了急促的警报声,医生护士紧张地忙碌着。
颂明闭着双眼,毫无知觉。
他突然听到一个声音在召唤:“随我来吧。”
颂明微微睁开了眼睛,看见一位熟悉的俄国老者——他的白发如高加索终年不化的雪峰,从宽阔的额际倾泻而下,在鬓边结成丰厚的卷浪;那把著名的长髯更像一片银色的瀑布,茂密、蓬松,几乎覆盖了整个前襟。
“列夫·托尔斯泰!”颂明一下子来了精神,惊呼道。
老者微微点了点头:“随我来吧。”
“您呼唤我?为什么?”颂明不敢相信。
“因为你读懂了我。”老者的眼睛中透出慈祥。
“我?您怎么知道?”
“因为我听到了你说过的话,‘托尔斯泰的苦闷是因为他救不了俄国’。”
“那是我儿时的无知之言。”颂明很惭愧。
“不,对我来说。是知音。往下看看吧。”
在暮秋的天光下,伏尔加河卧在俄罗斯广袤的原野上,像一条蜿蜒柔软的飘带。
老者按下云头,颂明看得更清了,河水带着沉思的幽蓝,将两岸白桦林投下的碎金尽数收纳。河面偶尔被风揉皱,泛起细密的波纹,像是岁月在巨人额上刻下的痕迹。
视线向南推移,亚斯纳亚・波利亚纳庄园便在这片土地上铺展开来。白桦林已褪去盛夏的浓荫,枝头挂着稀薄的、金币般的叶片。苹果林里果实早已摘尽,只剩下深色的枝桠指向天空,仿佛在等待第一场雪的降临。庄园建筑散落在林间空地,淡绿色的木造宅邸、砖红色的附属房屋,都静默地立在斜阳里,屋顶上落满了金黄的桦树叶。
最动人的是那些依然倔强保持绿色的草场,颂明知道那是托尔斯泰曾经赤脚行走的土地。如今草色已染上倦意,与远处深褐色的耕地交织成一块巨大的地毯。林间小径如铅笔素描的细线,通往密林深处,通往那方著名的“穷人森林”——他曾在那里为农奴的孩子们开办学校。
整片土地笼罩在琥珀色的光晕里,仿佛被装进了一个古老的玻璃镇纸。偶尔有鸟群掠过庄园上空,翅膀划破这片宁静,却更添几分寂寥。这里不只是一处风景,更像一页摊开的文学手稿,每一个线条都诉说着关于生命、土地与永恒的沉思。
“这是您的故居。”颂明说。
老者点点头:“可我最终出走了。115年前的10月28日就是我离家出走的日子。”
“哦,还有一周就是您离家出走纪念日。”颂明喃喃地说。
二、我只想改变俄罗斯,但不愿成为一道光环
“可是,”颂明抬起头,望向托尔斯泰深邃的眼睛,“您为何选择出走?”
“让我们回到那个时刻。”托尔斯泰轻轻挥手,时空流转,他们已置身于1910年11月10日深夜的亚斯纳亚・波利亚纳。
整座庄园沉睡在死寂之中,唯有书房里一盏煤油灯摇曳着微弱的光芒。八十二岁的托尔斯泰颤抖着将几件简单衣物、日记本和几本珍爱的书籍塞进一只旧手提箱。他的动作缓慢而坚定,仿佛每一个举动都在与一生的重量告别。
窗外寒风呼啸,光秃的枝桠在风中摇曳,投下鬼魅般的影子。他停下动作,环视这间生活了近六十年的书房——堆积如山的书籍与手稿、墙上的猎枪与祖先肖像。一切如此熟悉,却又无比遥远。
“原谅我,”他轻声低语,目光落在书桌上妻子索菲亚的照片,“但我必须如此。”
几小时前,他与索菲亚再次爆发激烈争吵。她偷翻他的日记,惊恐地发现他立下遗嘱放弃所有版权,将文学财产交给公众。她哭喊着说他毁了家族的未来,指责他被追随者蛊惑。这样的场景近来已上演太多次。
但真正促使他下定决心的,是昨天下午目睹的一幕:农民们在寒冬中赤脚行走,而他的家中炉火旺盛、地毯柔软。那一刻,他再也无法忍受自己的虚伪——那个写下“幸福的人彼此相似,不幸的人各有各的不幸”的人,却活在谎言之中。
深夜两点,确信整座宅邸已然沉睡,托尔斯泰轻轻推开房门。地板在脚下发出细微的吱呀声,每一声都如惊雷。行至楼梯口,他驻足倾听——楼上传来索菲亚平稳的呼吸声。一瞬间,他想最后看她一眼,却知道那将动摇决心。
他身着朴素的灰色外套,手提小小的行李箱,里面仅装着几件简单衣物和几本常读的书籍。那些书的封面已然磨损,边角微微卷起,见证着无数次的翻阅。他在走廊里停顿片刻,目光掠过尽头的家族画像。画中人神情庄重,仿佛在注视着他,可他明白,家族的荣耀与繁华早已不是心中所愿。家庭矛盾如无形的网,将他紧紧缠绕,令他窒息。妻子对财产的执着,子女间的争执,与他倡导的平等、简朴背道而驰。他渴望挣脱这一切,隐姓埋名过着平民生活。
他走下楼梯,穿过客厅,在祖先画像前驻足片刻。随后披上外套,戴上帽子,提起手提箱,悄无声息地打开大门,步入寒冷的夜色。
马车已在林边等候,车夫是他的医生兼挚友马科维茨基。见到托尔斯泰,马科维茨基默默接过手提箱,扶他上车。
“去谢金诺车站,”托尔斯泰低声道,“快一点。”
马车在泥泞道路上颠簸前行。托尔斯泰回首望去,亚斯纳亚・波利亚纳的轮廓在月光下渐渐模糊,最终消失于视野。一股难以名状的悲伤涌上心头,但随之而来的是奇异的解脱。
在谢金诺车站,他们登上了开往南方的火车。托尔斯泰买的是三等车厢票,与农民和工人们挤在一起。他靠在硬邦邦的木座椅上,望着窗外掠过的田野和森林,心中默念:“终于,我终于成为了一个自由的人。”
然而自由伴随着代价。火车上条件艰苦,寒风从车厢缝隙灌入,年迈的身体很快开始抗议。托尔斯泰感到关节刺痛,呼吸困难,但他强忍不适,不时与同车农民交谈,甚至为一位老妇人读了一段《福音书》。
随着火车南行,天气越发恶劣。暴风雪席卷车厢,温度骤降。次日夜晚,托尔斯泰开始剧烈咳嗽,额头滚烫。马科维茨基焦急地用湿毛巾为他降温,却无济于事。
“我们必须下车,列夫·尼古拉耶维奇,”马科维茨基坚持道,“您需要休息和适当的照料。”
托尔斯泰想要反对,但一阵剧烈的咳嗽让他说不出话。他虚弱地点了点头。
在阿斯塔波沃车站,他们勉强下车。托尔斯泰几乎无法站立,全靠马科维茨基搀扶。车站站长认出这位伟大的作家,立刻让出自己的小屋。
“这怎么行,”托尔斯泰喘息着说,“我们不能占用您的家……”
“别这么说,”站长紧握他的手,“能帮助您是我的荣幸。”
小屋里,托尔斯泰被安置在一张简单的床上。高烧使他意识模糊,时而清醒,时而昏迷。清醒时,他询问周围人的情况,担心添麻烦;昏迷中,他喃喃自语,断断续续地说着旁人难解的话。
“索菲亚……原谅我……农民……那些土地……”
有时,他会突然抓住马科维茨基的手,眼神灼热:“我必须继续走……我必须……”
但虚弱的身体已不允许他继续旅程。肺炎迅速恶化,医生们束手无策。消息传开后,记者和崇拜者蜂拥而至,小小的阿斯塔波沃车站成了全俄罗斯关注的焦点。
托尔斯泰对此一无所知。在生命的最后几天,他仿佛回到了亚斯纳亚・波利亚纳的田野,回到了创作《战争与和平》的日日夜夜。他低声呼唤小说中人物的名字,又突然清醒过来,问马科维茨基:
“我的日记,藏好了吗?不能让索菲亚找到……”
第十天早晨,托尔斯泰突然异常清醒。他让马科维茨基扶他坐起,望向窗外无垠的田野。
“多么美啊,”他轻声说,“我终于,理解了……”
他缓缓躺下,闭上眼睛,呼吸渐渐微弱。在最后的意识里,他看见了一道光——不是庄园的灯光,不是书房的烛光,而是一种纯粹、自由的光芒,照亮了他追寻一生的真理之路。
阿斯塔波沃车站的钟声响起,列夫·托尔斯泰用尽最后的力气说:
“我只想改变俄罗斯,但不愿成为一道光环。”
第三章 游走谢金诺车站
看着躺在床上的托尔斯泰,颂明喉咙里像堵着一团滚烫的、酸涩的东西,不上不下,梗得他心口一阵阵发紧。百种滋味在心里翻腾,他有一种难以名状的悲伤,可眼泪怎么也落不下来。
颂明抬眼看了看托尔斯泰,托尔斯泰面无表情,像一尊雕像。
“这样的结局未免太惨了。”颂明眼睛红红的。
“你现在也正是这个样子呢。”托尔斯泰嘴角露出了一丝笑,“你的家人悲痛欲绝,我却把你拉到这里来了。”
“你是世界名人,我只是一介草根。”
“所以我很羡慕你。”托尔斯泰拉住了颂明的手,“走吧,我们去谢金诺车站小坐一会儿。那儿才是我的归宿。”
晨雾还未散尽,谢金诺车站的红砖尖顶已在薄雾中显露出模糊轮廓。这座见证过托尔斯泰最后旅程的车站,站房墙皮被岁月浸出深浅不一的斑驳,木质窗框的油漆剥落处,露出底下细密的木纹,像老人手上的皱纹。进站口的铁制招牌锈迹斑斑,"谢金诺" 三个俄文旧体字仍依稀可辨,风一吹,挂在檐下的铜铃便发出细碎的叮当声。
候车厅里,水泥地面被百年来的脚步磨得发亮,倒映着天窗投下的天光。靠墙的两排长木椅早已被坐得光滑,椅腿与地面接触的地方钉着铁皮加固,有人起身时,椅面便发出 "吱呀" 的呻吟。靠窗的位置坐着位裹蓝布头巾的老妇人,她把装满腌黄瓜的陶罐塞在椅下,手里捻着念珠,目光落在墙上泛黄的时刻表上 —— 那纸张边缘卷曲,上面的字迹被阳光晒得浅淡,却仍能辨认出开往莫斯科与基辅的车次。
穿灰色工装的青年斜靠在立柱上,军绿色挎包里露出半截面包,他时不时抬头看一眼悬挂在厅中央的挂钟,钟摆摇晃的节奏与他的指尖敲击立柱的频率渐渐重合。角落里,两个大学生模样的年轻人正低头翻看旧报纸,油墨味混着窗外飘进的菩提树香气,在空气里慢慢散开。他们脚边的帆布包上印着模糊的校徽,据说这里曾挤满为托尔斯泰送行的学子与农民,白色亚麻布横幅上的字迹曾在风中飘荡。
售票窗口的木栅栏已经褪色,窗口里的老售票员戴着老花镜,笔尖在票据上划过的沙沙声,与广播里带着杂音的车次播报交织在一起。"由沃罗涅日开往圣彼得堡的 102 次列车,将于四十分钟后进站..." 话音未落,候车厅里立刻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有人弯腰拽起塞在椅下的行李,帆布包摩擦地面发出涩响;有人从口袋里摸出车票反复核对,指腹把纸质票根摩挲得发软。
站台方向传来铁轨的震颤声,起初微弱如脉搏,渐渐变得清晰可辨。穿蓝布衫的货郎趁机挎起木箱走过,箱盖裹着厚棉布,掀开时冒出丝丝白气,"热面包,刚出炉的黑麦面包" 的吆喝声,混着远处火车的鸣笛声,在这座百年车站里久久回荡。长椅上的老妇人慢慢起身,拍了拍裙摆上的灰尘,陶罐在她手里轻轻磕碰,发出沉闷的声响,像是在应和着时光的节拍。
托尔斯泰牵着颂明在车站内游动着,没有人会感觉到他俩的存在。托尔斯泰深情地望着这一切。
“您是在怀旧。”颂明说。
“我是在想象着这一切。其实我并不知道它现在的样子。你只是游走在我想象中的谢金诺车站。”
“为什么会选择在这里作为生命的终点?”颂明不解地问。
“刚才我不是说了吗?我很羡慕你。”托尔斯泰在一条长登上坐了下来。
“羡慕我?”颂明吃惊地睁大了眼睛,“我只是个草根百姓,我有什么好羡慕的?”
“自食其力,自得其乐,平平淡淡做个普通人。这正是我追求的人生目标。从一个一样上说,谢金诺车站才是我所憧憬的人生的起点。”说到这里,托尔斯泰的眼睛中放出了光芒。
“您太深奥了。我很难理解。”颂明坦白地说。
“读过我的《战争与和平》吗?”托尔斯泰突然问。
“读过。高尔基说《战争与和平》是十九世纪世界文学中最伟大的作品”
“不要拾人牙慧。你自己怎么看?说实话。”
“我打心眼里认为这也是世界文学史上的一座丰碑。18世纪最伟大的作品是《红楼梦》,而19世纪最伟大的作品就是《战争与和平》。”
“呵呵,”托尔斯泰笑了,“那你就说说我为什么用《战争与和平》作为书名吧!”
第三章 游走谢金诺车站
望着病榻上托尔斯泰平静的面容,颂明喉间仿佛被什么滚烫而酸涩的东西堵住了。那团滞重不上不下地梗在胸口,牵扯出一阵阵钝痛。百般滋味在心底翻涌,酿成一种难以名状的悲戚,可眼眶却干涩得流不出一滴泪。
他抬眼望向托尔斯泰,老人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如同历经风雨侵蚀的古老石像。
“这样的结局……未免太过悲凉。”颂明声音沙哑,眼圈微微发红。
“此刻的你,不也正身处这般境地么?”托尔斯泰唇角浮现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你的亲人正为你心碎,我却将你带到了这里。”
“您是举世闻名的大文豪,而我不过是平凡众生中的一员。”
“正因如此,我才羡慕你。”托尔斯泰轻轻握住颂明的手,“走吧,我们去谢金诺车站坐坐。那里才是我灵魂的归处。”
晨雾尚未散尽,谢金诺车站的红砖尖顶在薄纱般的雾气中若隐若现。这座见证过托尔斯泰最后旅程的建筑,墙面上深浅不一的斑驳是岁月留下的笔迹,木质窗框剥落的漆皮下,细密的木纹如老人掌心的皱褶般清晰。进站口铁制招牌锈迹斑斑,“谢金诺”三个俄文旧体字依稀可辨,檐下铜铃随风轻响,发出细碎叮当,像是时光深处的回音。
候车厅里,水泥地面被无数往来脚步磨得温润发亮,倒映着天窗洒下的朦胧天光。靠墙的两排长木椅早已被岁月打磨得光滑如玉,椅腿与地面相接处钉着铁皮加固。每当有人起身,椅面便发出悠长的“吱呀”声,仿佛在诉说百年沧桑。窗边坐着一位裹蓝布头巾的老妇人,装满腌黄瓜的陶罐稳妥地塞在椅下,她枯瘦的手指捻着念珠,目光停留在墙上泛黄的时刻表上——纸张边缘卷曲,字迹被时光漂白,却仍能辨认出开往莫斯科与基辅的车次。
穿灰色工装的青年斜倚立柱,军绿色挎包里露出半截黑麦面包。他不时抬头望向悬挂在厅中央的老式挂钟,钟摆摇晃的节奏与他指尖轻敲立柱的韵律渐渐重合。角落里,两个大学生模样的年轻人低头翻阅旧报纸,油墨的气息与窗外飘进的菩提树清香在空气中静静交融。他们脚边的帆布包上,校徽图案已模糊不清——据说当年,这个车站曾挤满为托尔斯泰送行的学子与农民,白色亚麻布横幅在秋风中猎猎作响。
售票窗口的木栅栏褪成了浅灰,窗内的老售票员戴着老花镜,笔尖在票据上划出沙沙轻响,与广播里带着电流杂音的车次播报交织成独特的旋律。“由沃罗涅日开往圣彼得堡的102次列车,将于四十分钟后进站……”话音未落,候车厅便响起一阵窸窣动静:有人弯腰拖出塞在椅下的行李,帆布摩擦地面发出涩响;有人从衣袋里摸出车票反复确认,指腹将票根摩挲得温软。
站台方向传来铁轨的震颤,起初微弱如远方心跳,渐渐变得清晰可辨。穿蓝布衫的货郎适时挎起木箱穿行而过,箱盖裹着厚棉布,掀开时冒出袅袅白气。“热面包,刚出炉的黑麦面包”的吆喝,混着远方火车的汽笛,在这座百年车站里悠悠回荡。长椅上的老妇人缓缓起身,轻轻拍打裙摆上的灰尘,手中的陶罐随着动作发出沉闷的磕碰声,仿佛应和着时光流逝的节拍。
托尔斯泰牵着颂明在车站内静静游走,无人感知他们的存在。老人深情地凝视着眼前的一切。
“您是在怀念过去。”颂明轻声说。
“我是在想象这一切。其实我并不知道它如今的模样。你正游走于我想象中的谢金诺车站。”
“为什么选择这里作为生命的终点?”颂明不解。
“方才不是说过了?我羡慕你。”托尔斯泰在一张长椅上坐下,目光悠远。
“羡慕我?”颂明惊讶地睁大眼睛,“我只是个平凡的普通人,有什么值得羡慕的?”
“自食其力,自得其乐,在平淡中活出真我。这正是我毕生追求的境界。从某种意义上说,谢金诺车站才是我所向往的人生的真正起点。”说到这里,托尔斯泰眼中闪烁起明亮的光芒。
“这太深奥了,我难以理解。”颂明坦诚相告。
“读过我的《战争与和平》吗?”托尔斯泰突然问道。
“读过。高尔基称它是十九世纪世界文学中最伟大的作品。”
“不必重复他人的评价。你自己如何看?说真心话。”
“我发自内心地认为,这确实是世界文学史上的一座丰碑。如果十八世纪最伟大的作品是《红楼梦》,那么十九世纪就当属《战争与和平》。”
“呵呵,”托尔斯泰轻笑,“那你不妨说说,我为何以《战争与和平》为书名?”
第四章 白桦林小径论道
“关于《战争与和平》,”颂明脸上泛起兴奋的光彩,“我确实仔细思考过书名的深意……”
一声尖锐的婴儿啼哭打断了他的话,身后长椅上年轻的母亲慌忙安抚着怀中的婴儿。
“走吧,这里太喧闹了。”托尔斯泰轻轻摆手,“我们去亚斯纳亚・波利亚纳的白桦林里继续谈。那里很安静,是我童年时常去玩耍的地方。”
两人飘然而起,在半空中缓缓前行。
“您在那里玩什么?捉迷藏吗?”颂明饶有兴致地问。
“不,更多的是采蘑菇。比如白桦茸,它不是传统的伞状蘑菇,而是寄生在白桦树干上的黑色块状真菌。”
“中国有一种松茸,味道极其鲜美,是菜肴中的珍品。”
“我们的白桦茸不是用来做菜的,而是泡茶饮用。常用来做菜的有鸡油菌、牛肝菌,不过要在夏季到初秋多雨时才会出现。最奇妙的是乳菇,受伤后会流出乳汁状液体,而且会变成蓝绿色,也是白桦林下的常见菌类。”托尔斯泰仿佛回到了童年,话语间洋溢着难得的欢快。
颂明被他的情绪感染,咯咯笑起来:“您兴奋的样子让我想起一首中国歌曲《采蘑菇的小姑娘》。”
“在俄罗斯,采蘑菇的可不只是小姑娘,这是一项非常普及的传统户外休闲活动。无论是男孩还是女孩,都会在家人或长辈的带领下参与。不过那都是春末和夏天的事了。现在快到冬天了。”托尔斯泰的语气恢复了认真。
“您现在真像个孩子。”颂明轻声说,“您始终保持着那颗纯真的童心。”
“是的。我一直活在想象之中。”托尔斯泰微微颔首,“我们扯远了,还是说说你对《战争与和平》书名的理解吧。这里很安静。”
小雪初霁,亚斯纳亚・波利亚纳的白桦林小径,是一个被冻结的静谧与微光交织的世界。薄雪像半透明的白纱覆盖在灰褐色的泥土上,脚步落下时发出“咯吱咯吱”的轻响,脚印陷进去又轻轻弹回,留下浅淡的痕迹。两侧的白桦树褪去了夏日的浓荫,光秃的枝桠伸向湛蓝的天空,奶白色的树皮裹着薄雪,宛如缀了层细碎的糖霜。微风拂过,枝头的雪沫簌簌飘落,钻进衣领里,带来丝丝凉意。
在这片纯净的天地间,颂明觉得自己的思绪也变得格外清澈。他娓娓道来:“我想,您是用战争与和平的强烈对比,串联起历史洪流与个体命运,最终探讨人类生存的根本意义。”
“那么,我所探索的生命意义究竟是什么呢?”托尔斯泰的眼神忽然迷茫起来,像是在询问颂明,又像是在叩问自己的内心。
“您认为人类生存的根本意义,在于通过践行爱与善来摆脱痛苦,实现个体与他人、宇宙的精神联结,最终达到生命的永恒。”颂明不假思索地回答。
“你这是在背书。”托尔斯泰微微摇头,“实际上,我一生都没有真正找到生命的意义。”
“但您对财富、荣誉、权力等世俗追求的蔑视,是始终如一的。”
“是的,因为这些外在之物确实不能赋予生命真正的意义。然而,爱和善行也未能使人摆脱痛苦。我最终还是在痛苦中离世。”
“您是希望通过爱与善的实践,将个体精神融入更宏大的生命共同体。”颂明的语气中带着崇敬。
托尔斯泰长长叹了口气:“战争给人类带来了无尽的苦难,而和平时期,少部分人的奢靡往往建立在大多数人的痛苦之上。这样的生命共同体,其价值究竟何在?”
“我能够感觉到您的《战争与和平》暗含着'兴,百姓苦;亡,百姓苦'的思想。”
“你这个联想特别精准!”托尔斯泰眼中闪过惊喜的光芒,“《战争与和平》确实是对战争与和平时期民众苦难的书写。无论时代处于何种状态,底层民众始终是苦难的承受者。'亡'对应小说中的战争阶段,民众是直接的牺牲品;'兴'指和平时期,民众却成为隐性的被剥削者。此时的苦难虽不似战争中那般直白,却更加持久、更加隐蔽。'兴,百姓苦;亡,百姓苦'。这句诗写得太好了!”托尔斯泰感慨万千。
“您对中国文化很有研究。”颂明由衷赞叹。
“是的。”托尔斯泰点头,“中国文化博大精深。'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与基督教的'黄金法则'相通。'仁者爱人'将爱视为人类道德与社会秩序的根基。我特别欣赏《老子》中'无为而治'、'顺应自然'的思想,这是人类的大智慧。”
“您好像和辜鸿铭有过书信往来?”颂明插话问道。
“是的。辜先生给我寄过《尊王篇》等著作。我在1906年10月给他写过一封回信,题为《致一个中国人的信》。这不单单是一封私人通信,我是借回复辜鸿铭之机,系统阐述对于中国、东方文明与西方文明冲突以及人类前途看法的公开宣言。”托尔斯泰的声音渐渐高昂,不自觉地张开双臂:
“我希望中国不要模仿西方的发展道路,不要追求西方模式。假如中国放弃自己的传统美德去学习西方,将是巨大的错误和世界的损失。我坚信,中华民族的使命是为人类提供新的、真正的和平与道德的生活之路。”
“您是一位伟大的预言家。”颂明望着眼前这位激动的老人,轻声说道。
五、 庄园外的回响
午后四时半,亚斯纳亚・波利亚纳边缘的白桦林里,凉意如思绪般悄然弥漫。风裹挟着林间湿润的泥土气息,在洁白的树干间流转。天空渐渐沉入一种深邃的忧郁。
就在这时,《如歌的行板》的旋律从林梢缓缓垂落。没有跌宕的起伏,只有大提琴般深沉的音色,宛若秋日静静流淌的溪涧,带着淡淡的诗意,漫过每一片颤动的白桦叶。几片叶子被音符托着悠然飘落,触地时轻若无物,只与那舒缓的节奏融为一体。林间的风似乎也放慢了脚步,循着旋律的轨迹绕树徘徊,将这份宁静送往密林深处。
托尔斯泰的眼角闪烁着泪光。
“先生,您哭了。”
“这首曲子里,有我的灵魂。”托尔斯泰用永恒的手绢轻拭眼角。
“为什么旋律中总带着淡淡的忧伤?”颂明轻声问。
“他们不该用这座庄园的名义设立奖项。”托尔斯泰的脸上浮现出难以名状的克制,那是一种绵长而深沉的忧郁。
“这有什么不妥吗?”颂明愈加困惑。
托尔斯泰深深叹息:“我正是为了追寻文学的纯粹精神,才从这个庄园出走的。在我心中,亚斯纳亚・波利亚纳是一座文学的坟墓。我不愿被埋葬于此。而他们却将它变成了一道光环,多少作家为了名利争相涌入。这是莫大的悲哀。”
“现在我似乎明白了《战争与和平》的真意。您是在说,人类历史上从未有过真正的和平,和平是您对未来的期许。”
“这正是我召唤你的原因。”托尔斯泰释然地握住颂明的手,“当文学被名利所束缚,便失去了灵魂,整个世界都在无尽的追问中迷失、堕落。”
“难道完全没有希望了吗?”颂明凝视着托尔斯泰深邃的眼眸。
“不,希望犹在。我看到了希望——这希望就在中国。只有中国正走在通往和平的道路上,也为全人类的和平带来了曙光!”
颂明感到自己的身体渐渐透明,托尔斯泰也化作一团光晕。颂明急切地呼唤:“我还没有完全理解您召唤我的深意——”
托尔斯泰在光晕中绽开微笑:“因为你的文学从未被物欲污染,你是自由的、属于普通人的文学。这恰恰是我一生苦苦追寻而不得的。”
警报声愈发急促。托尔斯泰的光晕彻底消散。
颂明猛地睁开双眼。
呼吸面罩上蒙着白雾,监护仪的曲线平稳跳动。护士惊喜地唤来医生。
窗外,晨光初露。
跋
这部小说完成于深圳一个寒气沁骨的冬夜。当我写下最后一个句点,窗外的冷雨正敲打着玻璃,恍若听见托尔斯泰的脚步声仍在谢金诺车站的月台上回响。他的追问穿越百年的风雪,在这个南中国的寒夜里,轻轻叩击着每个写作者的心门。
亚斯纳亚・波利亚纳从来不止是一座庄园,它更是一个永恒的隐喻。我们每个人生命中都有一座这样的“庄园”——那里有让我们安心的温暖,也有令我们窒息的习惯;有值得守护的传统,也有必须出走的理由。托尔斯泰用他最后的远行告诉我们:真正的文学永远在路上,在民间,在那些不被名利羁绊的自由心灵之中。
恍惚间,我仿佛听见他的叹息穿透时光:
“他们把我当成了光圈,戴在自己的头上;而你,却在触摸着我的灵魂。”
感谢这场跨越生死的对话,让我在彻骨的寒意中愈发清醒:写作的使命从来不是跻身庙堂,不是追逐光环,而是守护那份最初的真诚。就像托尔斯泰临终前所说的:“我只想改变俄罗斯,但不愿成为一道光环。”
愿每个在寒夜里写作的人,都能在自己的“谢金诺车站”找到继续前行的勇气。当晨曦终将穿透云层,我们携带的不是桂冠的重量,而是灵魂的温度。
2025年10月23日星期四于深圳书房
【文/颂明,作者原创投稿,授权188金宝搏体育官网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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