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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地风雷(小说完整本)

2025-09-19 14:59:54  来源: 188金宝搏体育官网   作者:颂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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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吕贤蔚吃了闭门羹

  2000年冬,皋城市教育局大门前。

  马路两边堆满了刚刚清扫的雪。路面湿漉,有的地方还结着薄冰,很滑。84岁的吕贤蔚,拄着拐杖,缓慢而坚定地在路上走着。雪霁朝阳,在老人身上镀了一层晖,像一尊活动的雕塑。

  他听说市里要一刀切把初中全部改为民办学校,还要打造高中教育的航空母舰,便坐不住了。“这样搞完全背离了教育方针。小孩子将不堪重负,会引发很多社会矛盾。我得和局长说说去。”他自言自语地说着,穿上大衣就要出门。

  大儿媳妇急忙拦住了他:“你以为现在的干部还像你们当年啊?弄不好连门都不让你进。”

  “我就不信了。孬好我也是我市第一任文教科长。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把路给走偏了。”吕贤蔚的犟劲又上来了。

  “你让他去。老小老小,越老越小。像个孩子似的。你不让他头撞南墙他是不会回头的。碰个钉子保他就安稳了。”大儿子知道老爷子的脾气,上前把媳妇拉了过来,“让他去。他雄壮着哩。”

  “那也得拄根拐杖,万一滑倒了都是我们的事。”儿媳妇把拐杖递到了老爷子的手中,“你打车去——”

  吕贤蔚接过拐杖头也不回地走了:“打什么车,我还没老到走不动的地步哩。13路车直达教育局。我乘公交免费。”

  下了公交,步行不到50米就是教育局大门了。门口没人,边门开着。吕贤蔚径直往里里走。

  “干什么的?”一位保安从保安室走出来,拦住了他。

  保安室里空调开得很暖。保安刚出门就打了个寒噤,满心的不爽:“你有什么事吗?这里是教育局!”

  “我要见局长。”老人掏出离休证递过去。

  保安室又走出一个女的:“哟,你是谁呀,局长是你说见就能见的?”

  老人火了:“局长了不起啊?我1948年就当局长了。”

  女人咯咯地笑起来:“1948年还没解放呢,你当的是国民党的局长吧?”

  老人怔了一会儿,喃喃地自言自语:“是的。48年还没解放呢。”然后又定了定神,接着说:“我找局长反映点问题。你给我通报一声。”

  男保安把离休证还给了吕贤蔚,说:“你反映问题也该去市委老干局。这里是教育局。不是你该来的地儿。”

  吕贤蔚坚持要他打个电话。男保安说:“我们局长去省里开会去了。要不你去信访办。从这往右走100米,再往右,那栋小楼就是。”男保安说着又钻进保安室,把边门也给关了。

  吕贤蔚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转身走了。

  回到家,大儿子嘲笑道:“怎么样,碰了一鼻子灰吧。都是奔九的人了,还想不开。明日黄花喽,谁还拿你那个文教科长当回事啊?”

  大媳妇怕老爷子脸上挂不住,上前拽了丈夫一把,岔开话头说:“今儿你大孙女要带重孙子梓曦回来过年呢。”

  “阿玉要回来?什么时候到家?”一听说大孙女要回来,老爷子的眉头一下子舒展开了,他最疼这个孙女。

  “刚刚下了飞机,才来了电话,顶多半小时就能到家。我让他大哥开车去接了。”

  “那得做两个好菜了。”吕贤蔚高兴得不知该说什么了。

  “这还用你说。今天准备了老吕家的私房菜,小溪虾炒地皮菜,鸡蛋饺子。阿玉打小就爱吃这两样。也该她有口福,小溪虾是中店骏子老表昨晚才送来的,我放水里养着哩,都还活着。

  说话间门口传来了汽车笛声。儿媳妇忙不迭地去开院门:“阿玉到了。“

  老爷子也喜出望外地迎了出来。重孙梓曦扑到太爷爷怀里,亲亲热热叫了声:“敬祝太爷爷福如东海,寿比南山,长命百岁!“

  “嘴真甜。”奶奶上前抱起了梓曦,“我的乖乖,这么重,我都快抱不动了。”

  “这句话梓曦在家都练了一个星期了。”阿玉笑着说,“还没给爷爷奶奶问好呢。”

  梓曦从奶奶的怀中挣了下来,给奶奶恭恭敬敬鞠了一躬:“祝奶奶身体健康!”又跑到爷爷面前鞠了一躬:“祝爷爷身体健康!”

  大家都笑了起来。吕贤蔚上前拉过孙女阿玉:“好久没见了,在深圳一切都好吧?”

  “什么好久没见了。八月十五我们不才回来过吗?这隔三岔五地不是电话就是视频,不跟在家一样吗?”阿玉说。

  “见面不见面怎么能一样呢?爷爷天天念叨你,你陪爷爷去书房说话。饭好了我叫你。”母亲对阿玉说。

  “你在公立私立学校都呆过,你觉得公立私立哪个学校更好?”爷爷开门见山地问。

  “怎么想起来问这个?”阿玉有些不解。

  “我们市要把初中全面私立化。你觉得这个方向对头吗?”

  “那肯定不对头啊。”阿玉脱口而出。

  “为什么?”

  “私立学校一旦资金断链学校就得倒闭,存在社会风险。再说了,私立学校的教师对老板唯唯诺诺、点头哈腰,这种劳资关系也不正常。私立学校抢生源、助推掐尖,加重了学生负担,恶化了教学关系。隐患比较大。”

  “一语中的啊!”吕贤蔚感慨地说,“我孙女不简单。”

  “爷爷,您啥意思,想考我咋地?”阿玉没有领会爷爷的意思,问道。

  外面门铃响了。

  阿玉妈妈在外面大声说着:“哎哟,是能鸣大哥啊,你现在是大官了,县人大主任,怎么屈尊到我们这个寒舍来了。”

  “退了,退了。”吕能鸣摆着手,“过几天就要过年了。我这个做侄子的就不能来拜个早年吗?”吕能鸣嬉皮笑脸地说,“我知道大伯不收礼,只带了两瓶人头马,俩孩子专门从国外带回来孝敬他老人家的。”

  “来就来呗,还带什么礼啊。我们谁跟谁啊。洋酒,我们还没尝过呢。”阿玉妈一把接过了人头马, “你大伯在书房和阿玉聊天呢。你自个去吧。”

  吕贤蔚走了出来:“你怕是黄鼠狼给鸡拜年吧?有啥事就直说。今天我孙女、重孙子回来了,你别败了我的兴啊。”

  吕能鸣走上前来,亲亲热热叫了声“大伯。”接着说:“您的篆书写得好……”

  “写字?没门。我那赖字上不了你家的高墙!”吕贤蔚转身就走。

  “别别,大伯。不是我要您写。是俩犬子要,他俩都在美国读书,说喜欢您的字。带出去不也是弘扬传统文化嘛。我这才觍着脸来求大伯了。我知道您不待见我,不看僧面看佛面,我那俩孩子不也是您老的孙子嘛,都是老吕家的后。”

  “你先回吧。过两天我写好了叫能强给你送过去。要不是看着俩孙子的面子,我才不给你写呢。”

  “那就有劳大伯了。随便写两首唐诗就行。”

  吕能鸣弓着腰出去了。

  阿玉也走了出来,见爷爷一脸的不屑,奇怪地问:“这人是谁阿?”

  “我家门的一个侄子。”

  “你对他怎么那么凶啊?”

  吕贤蔚正要说话,电话铃响了。阿玉拿起话筒:“什么,李冠英病逝了?哪个李冠英?好好好,你和我爷爷说。”

  吕贤蔚接过话筒,一下子瘫坐到了沙发上。

  “爷爷,您没事吧?”阿玉慌乱起来,大声喊着,“妈,爸,快过来看看爷爷怎么啦——”

  儿子和儿媳妇跑进了书房。吕贤蔚摆了摆手说:“我没事,让我安静一会儿。”

  一家人都悄悄退出了书房,吕贤蔚陷入了回忆之中。

  第二章 路遇打劫

  1931年8月的一天。

  在固始通往叶集的路上,一辆马拉篷车在大路上不紧不慢地走着。正值中伏天,中午时分的烈日炙人。15岁的吕贤蔚带着8岁的表弟李冠英坐在车内闷热得不行,催促着伙计二憨把车赶得快点,找个茶摊歇会儿。

  二憨没好气地说:“你们坐车里都嫌热,马在日头下晒不嫌热吗?再快马就要累死了。”

  “那就先找个树阴凉歇一会儿,车上带的有西瓜,我们切个瓜吃再走。冠英少爷要是中暑了,你我可都担不起这个责任啊。”

  “那好,前面里把路就有一棵大槐树。我们就去那儿歇着。树边正好还有口井,顺便把马也饮饮。”二憨一甩鞭子,马儿加快了脚步。

  眼见着就要到大槐树了,二憨轻轻扯了一下缰绳,马的蹄子随之放慢了。就在这时,只听一声呼哨,从路两边的大麻地里呼剌窜出三个人来,齐刷刷地站在路中央把车给挡住了。

  二憨站了起来,扬起了手中的鞭子,厉声喝道:“你们想干啥?光天化日之下就敢剪径不成?”

  二憨话音未落,前方嗖地飞来一块石子,正打在二憨的右手上,他手中的鞭子应声落地。

  二憨疼得直甩手腕,跳下车来:“你们知道车上坐的是谁吗?是固始李将军府上的少爷。别说是你们几个蟊贼,就是西大山的邱爷听到了俺家李将军的大名那也得绕道走。”

  人群中走出一个领头的,袒着前胸,脸络腮胡子。手里拿着一把菜刀:“俺不知道啥李将军、王将军的,俺也认不识啥邱爷。”

  “那你们是哪路绺子?”二憨问。

  “”俺们是野路子的。”那人把手中的菜刀扬了扬:“俺们是逃水荒来的。孩子老人都好几天都水米不打牙了。俺看你们是大户人家,只想借俩钱买点粮食吃,决不想伤人。”

  “俺们要是不借呢?”吕贤蔚拿着三节棍跳下车来。

  那人见是一个粉面的孩儿,一阵冷笑:“那就要问问俺手里的这把刀可答应了。”说着又把手中的菜刀扬了扬。

  吕贤蔚二话没说,抡起手中的三节棍就耍了起来,棍起风响,呜呜呜,三节棍在空中飞舞起来,像一团黑旋风平地而起,吕贤蔚被罩在其中不见了人影。

  黑旋风向人群走来,那几个人吓得直往后退。

  有人向旋风扔来一块石子,只听啪地一声石子被弹飞了。

  旋风向络腮胡子逼来,络腮胡子转身就跑。这时三节棍来了一个游龙摆尾,啪地一下打在他的脚踝上。络腮胡子“哎哟”一声惨叫,扑倒在地上。

  两个同伙冲过来想救走络腮胡子,三节棍又来了个白龙吐珠,啪啪啪打在了他们的屁股上,几个同伙都倒在一起叠罗汉了。

  吕贤蔚收起了三节棍站在了他们的面前。三人跪地小鸡啄米似地作着揖:“俺们有眼不识泰山,冒犯小爷了。求小爷饶俺们不死。”

  “都站起来吧。走,到前面那棵大槐树下,我请你们吃西瓜。”

  吕贤蔚一招手,示意马车往前走,他押着这几个人步行走向大槐树。

  到了树下,吕贤蔚让二憨抱来两个大西瓜,递给络腮胡子一个:“你手里有刀,拿一边去自个儿切了吃。”

  “小的不敢。俺们上有老下有小,你高抬贵手,千万不要把俺们交官了。”

  “现在知道怕了?剪径那会儿不是凶得很吗?”李冠英嘲笑说,“俺大表哥5岁就跟大华山少林武僧学棍,别说你们这几个小蟊贼,就是三五个丘八也不是他的对手。”

  “要不是今年大水,颗粒无收,俺们说啥也不会干这伤天害理的事儿,俺们是走投无路了,就想弄点钱粮,从来没想过害人。”他们七嘴八舌地分辨着。

  二憨已经把瓜切好了。吕贤蔚拿起一牙,呼哧咬了一口,对着那伙人挥了挥手,说:“你们先把西瓜吃了再说。天这么热,你们不渴啊?”

  络腮胡子见吕贤蔚是诚意的,就抱起了西瓜颠颠地走到一边,切开了大吃起来。

  络腮胡子三口两口吃完了西瓜,抹了抹嘴,又走到吕贤蔚的身边,弓着腰说:“少爷,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别跟俺们这些粗人一般见识了。就放俺们一马。俺们老老少少的还都在史河边等着俺们带粮食回去呢。”

  “你哪来粮食带回去呢?”吕贤蔚说。

  “没有粮食,那只好先捋点榆树叶回去将就对付一顿。这些西瓜皮你就让俺也带回去,给孩子们都啃几口解馋。”

  吕贤蔚对二憨说:“你去车上把我们的干粮拿半袋子过来。另外再拿十块大洋来。”

  二憨一愣:“你干吗?”

  “我们不能见死不救啊。到了柳树店就是我三姑父家。钱粮都有的补充了。”

  二憨拗不过吕贤蔚,只好照他的吩咐做了。

  络腮胡子拿到了大洋和干粮,又扑通一下跪倒在地上,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其他两个人也都跪在了后面。

  吕贤蔚上前扶起了络腮胡子:“起来,起来。男人膝下有黄金。再说你们都这大年纪了,给我下跪不折杀我了吗?”

  络腮胡子感激涕零:“你是贵人,俺们都是贱人。你是俺们的恩人,你就是活菩萨。俺想给你当仆人都没那个福分呢。给你下跪磕个头不是应当的吗?”

  “世界上根本就没有什么贵人贱人,大家都是一样的人。你不是说上有老下有小吗?他们都等你带粮食回去呢。赶紧走吧。俺们也得赶路了。”

  络腮胡子还是不肯走,眼泪汪汪地看着吕贤蔚:“敢问恩人尊姓大名,俺胡疙瘩来世做牛做马也要报答你。”

  二憨在一旁抢着说:“他就是皋城吕家大湾吕仁莆吕大财主府上的大少爷。”

  络腮胡子又扑通跪下了:“吕大财主家的少爷,怪不得如此仗义疏财呢。在下胡疙瘩,蓼城迎合集的,因水灾逃荒到此地,今后若有缘再会,俺这条贱命就是少爷你的了。俺心甘情愿给你当一辈子奴才。”

  “你这样说就扯远了。”吕贤蔚摆了摆手,“快回吧。家里人都等着你呢。”

  第三章 吕家大湾

  吕家大湾背靠大山,面对是两口相连的水塘,两口水塘的水面都很大,大塘有150多亩,小塘也有百十来亩。两塘相连处是一条狭窄的水道,水道上有座石桥通往外面的官道。

  吕家大湾是一个有着数千人口的集镇,就坐落在大山与水塘之间是一块平坦的湾地上。

  吕庄是吕家大湾最气派的地主庄园,位于山脚下。山下有个天然的山洞,里面也是由一大一小两个山洞相连的。吕庄到水塘的桥头有青石板大路相连。造化万象,水塘、山洞、地势都显示出个“吕”字,天下竟有如此奇妙的事情。吕家大湾的地名就是由此而来的。

  当地还有一个传说,春秋末期,伯夷后裔吕尚所建的齐国被田氏家族灭亡后,有一部分人流落到此。见这里地形蹊跷,风景秀美、藏风聚气,是一块风水宝地,认为是上天暗示吕家在此蛰伏终会有发达的一天,就留了下来,渐渐把这里变成了大别山西麓的一个商业重镇。

  吕庄的主人吕仁莆是吕家大湾首屈一指的大户人家。他家在武汉南京都有商铺,做的是茶麻和粮食的生意。他们把当地出产的茶麻粮运到南京、武汉,然后又把那里的工业品运回大别山分销。

  吕家在清朝时就靠着山建起了一个庄园。从那时起山洞就成了吕家的私人领地,再也没人进去过。外面传说吕家的金银财宝都藏在山洞里。

  吕家大湾无论大路小路全是用青石板铺成的。主路有三米多宽,可通行马车。连接主路的胡同小道只有一米来宽,可以走独轮车。由于年成久远,大道小道的青石板都磨出了道道车辙和足迹,显示着岁月的沧桑。

  主道两边全是粉墙黛瓦的徽派建筑。大户人家都是朱红大门、镂空花窗,就是小店小铺的也免不了石雕、木雕和砖雕之类的装饰。

  二憨赶着马车走在青石板地上,一路上发出轱轱辘辘的响声。管家吕怀逸闻讯已经迎在了庄园的大门口。马车在马厩外停下之后,管家立刻带着两位少爷去见老夫人了。

  吕贤蔚上前叫了声奶奶,李冠英却扑通一下跪了下来,磕着头喊着“姥姥大人安康!”。

  “哎哟,多懂事啊。以后就跟着贤蔚哥叫奶奶。我们老吕家不分内戚外戚,都是嫡亲。老太爷在世的时候就是这么说的。听说西洋人都是这规矩。我们老吕家讲究开明。“

  李冠英又亲亲热热喊了声“奶奶。”

  “哎!我的乖孙子,快过来让奶奶仔细瞧瞧。”

  老夫人把李冠英揽在怀里,左看看右看看:“长得多俊啊,玉人似的。难怪是将军之后,才8岁就这大汉条(土话,指个子高)了。一般人家10几岁的孩子也不定能长这么高呢。你爸在东北还好吧?”

  “东北那嘎达不安定。所以俺爹才把俺送回老家避避风头。”李冠英说。

  老夫人哈哈笑了起来:“瞧,一口侉腔。来这里就怕听不懂我们的的土话呢。”

  李冠英的脸微微红了一下,说:“能听懂。贤蔚大哥的话我都懂。”

  吕贤蔚却说:“我这一路都在学你的讲话呢。”

  李冠英抬起杠来:“你就是不学我也能听懂。不就是老猛资(老母鸡),死一死(洗一洗)吗?”

  老夫人又笑了:“冠英这孩子就是聪明,将来必定有大出息。其实我们这里也不太平了,山里闹红军,去年你麻城的二舅跑红军反还在我这住了仨月。”

  “俺们那嘎达是倭贼作祟。跑红军反还没听说过。红军是咋回事?为啥要跑红军反呢?”

  “红军啊。”老夫人的脸色紧张起来,“那都是一帮青面獠牙的妖怪,专门鼓动泥腿子造反,吃大户。见什么抢什么,还要共产共妻。造孽啊。”老夫人连连摆手摇头,“这可怎么得了哦。天杀的!”

  老妈子走了进来,禀告老夫人说:“两位少爷一路鞍马劳顿,东厨已经备好了饭菜,让他俩先吃了,然后洗洗就早点安歇了。”

  老夫人说:“好,好。我也去陪他俩吃点。我今儿高兴,胃口好像也开了。”

  “那敢情好。我这就去吩咐东厨也备了您的膳食。”管家加快脚步下去了。不一会儿,又过来喊开饭了。

  “这几样是我们老吕家的私房菜,不知可合你东北人的口味。”老夫人把溪虾炒地皮菜、鸡蛋饺和站鹅掌推到李冠英面前。

  “其实东北菜也没啥,就是一个重口味,不是咸辣就是酸辣。”

  “这站鹅掌就是酸辣的。你尝尝。”

  老夫人用银箸为李冠英夹了一个放在他的碟子里。

  “这是什么鹅,掌子怎么这么肥大?”

  老夫人笑着说:“这叫站鹅掌。鹅小的时候用锤子把它的两只脚掌的骨头砸碎了,然后放在笼子里站着养,只喂它稻子和青菜吃,受不了疼的就死了,活下来的的鹅掌就能长这么大。你家老太爷在世时就好这一口。”

  李冠英皱了皱眉头:“这也太残忍了。我吃不了。”说着他把鹅掌推到了一边。

  老夫人说:“没想到冠英还是菩萨心肠。那就把鹅掌给撤了。这个小鸡炖蘑菇你应当是喜欢吃的。你爸每次回来都点名要这个菜。你们东北还有一道血肠。我们做不了。赶明儿送个厨子去东北学学。不然以后东北来人了都没菜招待。”

  “奶奶,就不要麻烦了。我小孩子家家的吃啥都行。能填饱肚子就行。哪来那么多讲究。俺爹说了,小孩子常吃粗茶淡饭才能长成人。俺在家平时都是跟卫兵吃大灶的。”

  “还是你爸有见识。你贤蔚大哥我们也是粗养的,5岁就送大华山跟武僧练武了。12岁才接回来。他念书也是最上心的。先生没有不夸他的。”

  “这一路上我已经领教了。他出口成章不说,在路上用三节棍把剪径的蟊贼直打得扑地告饶。”

  “啊,还有这等事?那可怎么得了?”老夫人把银箸往桌上一拍,大声喊道:“二憨呢,叫二憨过来问话。”

  二憨慌慌张张地跑了上来,一双腿直打颤。

  吕贤蔚说:“奶奶,这真不关二憨什么事。我是觉得杀鸡焉用宰牛刀,有意想显摆一下自己的功夫。没想到那几个蟊贼那么不经打。”

  “那回来也得向我禀报一声。以后两位少爷但凡出门都得跟两个家丁,带上枪。冠英来我这过几天,万一出了什么差错你们谁担当得起?”

  管家和二憨连连答应。

  老夫人又叹了口气:“眼下这世道不太平了。也怪我大意。我早该想到的。今年5月淮河大水,洪水横流,弥溢平原,尸骨遍地、哀鸿遍野。我怎么能让两个小孩自己过来呢。”

  “没事的。我们现不都是毫发无损吗?”李冠英暗暗责怪自己口无遮拦给二憨找了麻烦。

  “万事小心为上。从今后,你就和贤蔚哥一道在鸿儒书院念书。我新近请又来了一位蒋先生,还是去法国留过洋的,学贯中西。他人品极好,和儒恒贤侄是同宗同窗。那年我随老太爷去固始,说想请个名儒来我家办学,专教我们本家及至亲好友的晚辈。儒恒贤侄就给我们推荐了他。只是他患有肺病,这几年都在家养病。今天春上我写信问他能否过来。没想到他连回信都没写人就来了。说已经痊愈。只是身板骨还显得衰弱。也只能端教书先生这碗饭了。”

  “那就太好了。”冠英喜出望外,“能和贤蔚哥同窗共读是我三生有幸了。”

  第四章 张家店吃喜宴

  第二天,李冠英兴奋得早早起了床,然后邀吕贤蔚一道去给老夫人请安。

  李冠英迫不及待地说:“奶奶,今天就送我和冠英大哥一道去书院吧。”

  老夫人摇了摇头说:“不忙不忙。念书的事是不用着急的,先歇两天。让贤蔚大哥先领着你到处玩玩。我们这里的大峡谷、嵩寮岩、东石笋,都值得一游。一旦进了学堂可就没工夫玩了。先生管得严着呢。”

  李冠英虽然有点失望,但对游玩还是很感兴趣的,又问:“那我们今天去哪儿玩呢?”

  “今天哪儿也不去。张家店你二舅今天纳小。按老规矩纳小是不办婚礼的。可亲家也是大户人家,出阁宴摆得排场,我们这边自然也不好怠慢。今儿办个前席招待娘家人,就按喜宴的规格办,发了帖子。我就去不了,你兄弟俩替我去,和亲戚们都认识认识,往后走动起来就方便了。”

  早饭过后,老夫人就让二憨赶着马车送两位少爷去张家店。马车刚到大舅家的院子外,就听到远处响起几声大炮,接着喇叭锣鼓齐鸣,鞭炮阵阵,李冠英和吕贤蔚赶忙下车跑到前面观看。只见送嫁妆的队伍见头不见尾,足足排了一里路长。打头的是“肃静”“回避”两块牌子。

  李冠英问吕贤蔚:“怎么还有这两块牌子?”

  吕贤蔚说:“我曾祖父做过县太爷。他在任时大清就亡了。曾祖父卸任归乡后把这两块牌子也带了回来。打那以后,我们老吕家只要办婚丧嫁娶的大事,都要把这两块牌子打出来显威风。”

  送嫁妆的队伍在“肃静”“回避”的牌子引领下进了大院。伙计们立刻上前七手八脚地把嫁妆搬到后面去了。

  寒暄了一会儿,送嫁妆的娘家人也入席就坐了。送亲的是娘家大哥鲍鹏程,长得白白净净,好像很斯文的样子,身上却斜挎着一把盒子炮,挺威风的。李冠英认得那是把毛瑟C96手枪。

  管家领着鲍鹏程一一介绍男方家人。到了吕贤蔚和李冠英这一桌时,管家说:“这位是大伯哥家的大少爷吕贤蔚,这位是信阳固始三妹家的大少爷李冠英。”

  鲍鹏城拱手致礼:“幸会幸会。固始三妹家我听家父说起过,赫赫有名的东北李将军,在张大帅麾下走动。”

  说话间开席了。鲍鹏程就在吕贤蔚的邻桌。酒过三巡,人们都打开了话匣子。有人问鲍鹏程:“前二年黄安起红祸,闹得鸡犬不宁,如今可曾安定了?”

  这时候鲍鹏程的酒已经有点上头了。他掏出盒子炮啪地一下拍在饭桌上:“板马日的泥腿子还想造反,老子的还乡团一回来个个都怂了。但凡沾红的我就要他灭族绝种。黄麻地区我们一下子杀了二三十万。我们村的杜老裸的儿子跟红军跑了。我把杜老裸抓了起来,他不肯交代儿子的去向,我就用刀割了他的舌头,用铁钩剜出了他的眼球,最后我把他铡成了三截肉咕噜,他的大腿掉下来时还在动呢……”

  李冠英突然“哇”地一声呕吐起来。吓得二憨和管家都跑了过来问怎么回事,李冠英呕得满眼是泪,结结巴巴地说:“我肚子不舒服。”

  管家扶着李冠英进屋洗漱了一下,为他换了身衣服。李冠英对吕贤蔚说:“我们回去吧。”

  吕贤蔚赶紧背起他,对二憨说:“快去套车。”

  管家问:“要不要先看看郎中再走?”

  李冠英说:“没事的,不用了。”

  管家只好叮嘱二憨路上小心,就让他们先回去了。

  坐到车上,吕贤蔚问:“你怎么回事,是受不了鲍鹏程的那些话吧?”

  李冠英点了点头:“他说得也太血腥了。”

  吕贤蔚摇了摇头:“他确实也太残忍了。”

  回到家里,李冠英席上呕吐的事惊动了老夫人,她也赶过来询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吕贤蔚把情况如实禀报了。

  老夫人叹了口气,嗔怪地说:“亏你还是将门之后呢,性格这样柔弱将来怎么能上战场厮杀建功立业呢,大丈夫岂能有妇人之仁?”

  李冠英说:“那个鲍鹏程看上去文绉绉的,没想到那么心狠手辣。”

  老夫人说:“他心狠手辣那也是被泥腿子给逼的。泥腿子不造反鲍鹏程能杀他们吗?这些赤匪,你不知道有多邪性,成天喊着什么打到土豪劣绅的口号,闹减租减息,见到大户人家,不分青红皂白捉来就斗,捉来就杀。赤匪不知道是用了什么法术把在武汉念书的大户人家子弟的魂也给勾去了。他们从武汉回来都变成了魔鬼,六亲不认,跟着闹减租减息,有的还站出来斗他们自己家里的上人。灭人伦,丧天理啊!”老夫人说着跺起脚来,“该杀,该灭族,把这些泥腿子都剁成肉泥也不解恨。”

  李冠英看着奶奶眼睛里透着凶光,只觉得脊梁沟直冒凉气。下意识地紧紧抓住了吕贤蔚的手。

  吕贤蔚理解他的感受,就对老夫人说:“奶奶,冠英弟呕吐恐怕与胃受凉也有点关系,不如熬碗姜汤给他喝吧。”

  “对对,”老夫人转脸对丫鬟说:“快让厨上熬碗姜汤送来,加俩红枣。”

  老夫人房里的老妈子匆匆地过来了,说:“老爷回来了,待会要去给你请安呢。”

  老夫人起身嘱咐丫鬟小心伺候冠英少爷,就跟着老妈子回去了。

  听说老爷回来了,李冠英有点紧张。

  吕贤蔚说:“没事的。我爸在家住不了多久。他平时多半去汉口、南京等地管生意,我母亲去世得早,我是跟奶奶长大的。他一般不管的。我见到他也只是礼节性地打个招呼。待会儿我带你过去请个安,敷衍一下就过去了。”

  听吕贤蔚这么一说,李冠英才安心了。

  第五章 鸿儒书院

  今天,李冠英终于如愿以偿地来到鸿儒书院了,是老爷亲自送两个孩子来的。

  书院在庄园围墙的外面,从庄园后面的小门出来,走过一段鹅卵石小道便到了书院。

  书院是一个大四合院的格局,坐北朝南,背靠着山,掩映在一片竹林之中。

  书院的门前有五步青石台阶,进了书院大门便可见左右两棵大桂花树。寓意徒步青云,登高接贵。

  院内还有几棵高大的银杏树,银杏树又叫公孙树,寄托着“子孙多福”的愿望。

  学堂设在二进院的西厢房。进了学堂,老爷让俩孩子给先生行跪拜礼。蒋先生说他是新派,不兴旧礼。老爷坚持说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小孩子读书哪能失了礼数,蒋先生只好让他俩行了鞠躬礼。

  老爷叮嘱道:“对小孩子要严加管教。不听话只管打。小的性格柔弱些,还须多担待点。有什么事就叫下人及时回禀老夫人。”

  蒋先生请老爷尽管放心,说教学生他是有经验的。

  老爷又转脸对吕贤蔚说:“你要带好冠英弟弟,不要顽皮,出了什么差错就拿你是问。”

  吕贤蔚连连应诺,老爷这才转身回去了。

  学堂拢共只有二十几名学生,有男生也有女生,年龄也参差不齐,最小的只有五岁,大的有十六七岁。蒋先生把十岁以下的儿童单独分一个班,采取复试教学。一个班上课时,另一个班就临帖习字。刘老师开的科目比较多,除了国文、算术、习字之外,还有音乐、美术、英语和博物。博物课的讲义是刘先生自己编写的,主要讲动物、植物、矿物和生理学等自然科学知识。音乐、美术、英语大小班不分课。教学形式小班主要是诵读,大班以讨论为主。

  李冠英虽然只有八岁,但个头很高,背诵写字的基础又好,也编在了大班,和吕贤蔚坐一起。

  今天蒋先生给大班讲《论语·季氏将伐颛臾》。蒋老师问:“知道‘不患寡而患不均’是什么意思吗?”

  李冠英抢先回答:“我知道,就是不必担忧财富不多,只需担忧财富分配不均的意思。”

  蒋先生点了点头,接着又问:“那‘不患贫而患不安’呢?”

  吕贤蔚说:“不担忧贫困而担忧社会不安定呗。”

  “社会为什么会不安定呢?”蒋先生追问。

  “因为穷人喜欢造反。”有个同学回答。

  同学们都附和着说:“对对对。黄麻那边泥腿子造反,杀人放火、共产共妻、无恶不作。”

  那"‘盖均无贫,和无寡,安无倾’又怎么解释呢?"

  “财物分配公平合理,就没有贫穷;上下和睦,就不必担心人少;社会安定,国家就没有倾覆的危险。”有同学回答。

  “请同学们想一下。为什么泥腿子会造反呢?”

  “因为他们穷。”同学们异口同声地回答。

  “那他们为什么会穷呢?”蒋先生因势利导地启发着大家。

  “因为他们懒,不努力。”

  “因为他们没读过书,愚昧无知,所以就会穷。”

  蒋先生笑了:“你们有没有听说过这样一首童谣。”蒋先生在黑板上写着:

  "种田的,缺米粮;晒盐的,喝淡汤;纺织娘,没衣裳;编凉席的睡光床。"

  同学们都不约而同地大声诵读起来。

  “看来大家都知道这首童谣……”

  蒋先生话音没落,李冠英又抢着说:“我还知道‘昨日入城市,归来泪满巾。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和‘陶尽门前土,屋上无片瓦。十指不沾泥,鳞鳞居大厦’两首诗呢。都是我爸教我背的。”

  “很好。这能说明穷人懒吗?“

  “穷人一点不懒。他们比谁都更辛苦。比如他们要上山砍柴,下地干活。越是太阳晒越往外面跑,越是下雨天越是要去田里看水。”又有同学回答。

  “穷人那么辛苦为什么还缺衣少食呢?”刘先生问。

  大家安静下来了。好一会儿,吕贤蔚站起来说:“我知道了,因为他们没有田地。”

  “对,穷人没有田地,他们再累也是为我们累的。”有同学得意地说。

  蒋先生用赞赏的目光盯着吕贤蔚看了一会儿,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你说到点子上去了。你们家都有地,丰收的年成你们都会增加地租,欠收年份你们又不愿意减少地租。穷人活不下去了,要求你们减租减息你们家会答应吗?”

  “不会!”

  “为什么?”蒋先生追问。

  “因为那样我们家就吃亏了。”

  “因为这是事先约定好的。”

  同学们七嘴八舌地说。

  蒋先生把双手往前按了按,说:“大家说得都很好。欠收了,穷人要求你们减租减息,你们又不肯答应。他们活不下去了,只好起来造反。这就叫官逼民反,天下就大乱了。”

  李冠英眨眨眼睛说:“先生,你的意思是说,穷人因为活不下去了才造反的?”

  蒋先生点点头。

  李冠英说:“我觉得你讲得很对。贤蔚大哥这次带我从固始来时,半路上遇到打劫的,领头的叫胡疙瘩,他也是这么说的。贤蔚大哥给了他们半袋干粮和5块大洋。他们就磕头谢恩。还说贤蔚大哥是他们的救命恩人呢。”

  “那是。他们要是有吃有穿的,谁还会造反啊。造反是要杀头诛族的。”同学们附和着说。

  “那你们遇到穷人打劫,会像吕贤蔚同学一样给他们钱和粮食吗?”

  大家犹豫了一下,有的说会。有的说不会。

  蒋先生问一个回答“会”的同学:“你为什么也会给呢?”

  “因为他们可怜。给了他们钱和粮食,他们就不用再去打劫了。”

  蒋先生又问回答“不会”的同学:“你为什么不会给他们钱粮呢?”

  “因为你给他们那一点钱和粮他们很快就会吃光了。吃光以后他们还是要出来打劫。”

  “要是你遇到那种情况你会这么应对?”蒋先生又问。

  “我肯定得报官啊。让官府把他们抓起来坐牢。天下就太平了。

  一听他这么说,同学们都炸窝了。

  有的说:“你也太狠了。你把他们抓起了他们一家老小还不都得饿死啊。”

  有的则说:“穷人就是穷命。你帮得了一时却帮不了一世。帮再多也改不了命。”

  蒋先生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写了“治乱策”三个字:“好,今天的课就上到这里。请大班的同学回去以后根据今天所学的内容,写一篇《治乱策》。我给你们七天时间,回去以后可以和家长广泛交流,写好以后就交给我。”

  第六章 蒋先生点评作文

  转眼间七天过去了,同学们都想听听先生对自己作文的评价,正在大家议论纷纷时,蒋先生抱着一摞作文本走进了学堂。

  学生们倏地一下安静下来。

  蒋先生一边发作文本一边说:“这次作文大家写得都非常认真。我对每篇作文也做了比较详细的批语。就立论而言,这次作文大致可以分为三类——致良知、均贫富和重典治乱。致良知写得比较好的是李冠英同学,我们先请李冠英为大家分享一下他的主题。然后大家进行自由辩论。”

  李冠英站起来说:“我认为,乱起于争,而争无不源于利欲熏心。故人须克制欲望而致良知。富人致良知,乐善好施,周济穷人,则富贵恒远;穷人致良知便不逾矩、安分守己,安贫乐道,追求精神上的富有而不作乱,如此便不生离乱,天下太平。”

  同学们热烈鼓掌。

  “你们都赞成李冠英同学的观点吗?”蒋先生问。

  大部分同学都高喊:“赞成!致良知不失为治乱良策。”

  吕贤蔚却站起来说:“对冠英表弟的观点我可不敢苟同。”

  “为什么呢?”蒋先生饶有兴趣地问。

  吕贤蔚说:“《孟子·滕文公上》阳虎曰:‘为富不仁矣;为仁不富矣。’很多富人为了聚敛财富而不择手段、心狠手辣,使得富者益富,贫者益贫,此二者皆为乱世之本。富人当财富膨胀到一定程度时,便敢于藐视国家,钱权勾结而把法律玩弄于股掌之中;穷人当饥寒交迫难以生存的时候,必定会冒死反抗,铤而走险而不惧严刑峻法。因此,治乱单靠致良知是靠不住的。”

  “那你认为如何才能治乱呢?”蒋先生又问。

  “唯一的方法便是均贫富。贫富不均便无天下大治。只有公平分配财富,才能维护社会稳定。贫富悬殊必然矛盾激化,终成祸乱之源。故管子称:‘富能夺,贫能予,乃可以为天下。’《礼记·礼运篇》曰:‘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吕贤蔚慷慨激昂地说。

  有几个人闻声站了起来:“贤蔚之观点谬哉!”

  蒋先生用手示意了一下:“你们一个一个说。谁来先说说吕贤蔚的观点荒谬在哪里?”

  一位同学说:“穷生斗,富生仁。贫穷乃万恶之源。贫穷而藐视王法者,施小善反而会诱其贪欲、助其大恶、必酿成大乱之患。是故,对穷而不安分守己胆敢以身试法者,须施以重刑,杀一儆百,让作乱者望而生畏不敢造次。如此则乱必治,天下安。乱世重典才是上策。”

  吕贤蔚微微一笑:“难道你没听说过 ‘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这句话吗?假如老百姓真的怕死就不会有造反之事了。黄麻起义后还乡团杀的人还少吗?可谓尸骨遍地,血流成河。可现在穷人造反的不但没减少反而越来越多了。你能把天下的穷人都杀光吗?”

  对方正要反驳,书院敲钟人走了进来,他的手中拿着一封信,交给了蒋老师。

  蒋老师看了看信封,然后抬起头说:“大家刚才各抒己见,据理力争,讨论得很热烈。非常好。现在我们下课休息一会儿。下节课接着讨论。”

  同学们兴犹未尽地走出了学堂,还在三三两两地谈论着。

  蒋先生打开信封,坐在讲桌边看起信来。原来这是一封报丧信。他的挚友蒋儒恒于上个月病逝了,年仅31岁。

  看着看着,蒋先生的脸色渐渐变得苍白,突然失声大叫一声:“儒恒兄,你痛杀我也!”

  蒋先生猛地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如丧魂落魄一般。他在讲台上来来回回走了两趟,猛地拿起一支粉笔在黑板上刷刷地写了一首诗:

  哭儒恒

  少年流浪影形孤,豆蔻青春意气殊

  精卫衔石鹃吐血,伏羲创世举追乌。

  长哭只恨国黑暗,野祭却思土育珠。

  壮志未酬身已去,空留愚弟望天呼。

  那字行云流水,如走龙蛇。写完之后,“哇”地吐了一口鲜血,便晕倒在了讲台上。

  还没走出学堂的同学都吓坏了,惊慌失措地喊着:“先生晕倒了,先生晕倒了。”

  敲钟人闻声赶了回来,招呼几个大同学帮忙把蒋先生抬到了寝室的床上。

  吕贤蔚拔腿就往庄园飞跑去报信。

  正好老爷还没有走,他让管家立刻去镇上请大夫,自己带着几个仆人匆匆地赶往学堂。

  不一会儿,管家带着大夫也到了。

  大夫翻开蒋先生的眼皮看了看,又用手试了试体温,接着为蒋先生把了脉。

  把完脉,大夫轻轻叹了口气,对老爷说:“先生是悲伤过度而引起气逆。加之先生原本固有肺疾,可能会引起老恙复发,现在脉沉弦而滑,胸膈喘满,血菀于上。老朽医术浅薄,只能暂时开一剂回阳饮救脱,恐治标不治本。”

  说着,大夫提笔写了人参,附子(炮),干姜,甘草(炙)几味药交给了老爷:“你赶紧让人抓药熬了喂他服下。三两天之内还可以维持。”

  老爷一面让管家去安排,一面焦急地询问:“你说三两天之内还可以维持是什么意思,那后续治疗该怎么办呢?”

  大夫叹了口气:“老朽实在心有余而力不足。不过我可以为你推荐一人。下五显阿蒙村有位马姓中医世家,他的医术高明是老朽望尘莫及的。同道皆尊其为华佗在世。他前两年收了一个徒弟姓陶,更是了得,此人兼通中西医。蒋先生之肺病恐怕除非西医而不能治。你不妨差人去把马老先生师徒请来,没准还有救。”

  老爷听了大喜,转头就对管家说:“你赶紧回去叫二憨驾车去下五显,多带些银两,无论如何都要连夜把马老先生师徒二人都给请过来。”

  管家匆匆忙忙地走了。

  丫鬟和老妈子在大夫的指导下把汤药给先生喂下去了。

  不一会,蒋先生微微睁开了眼睛,朝老爷望去,嘴唇微微动了一下。

  老爷会意,立刻坐到了他的身边,把耳朵贴了过去。

  蒋先生用微弱的声音说:“这书我怕是教不了了,不要耽误了孩子们的功课。”

  老爷安慰他说:“你只管安心养病。正好这两个月我没事,不打算出去了,从明儿起我来替你教一段时间。”

  蒋先生脸色露出了欣慰的神色:“这一段时间先上《论语》。我再给你推荐一位先生,皋城府的高久明先生,才学人品都远在我之上。”

  老爷说:“你啥也别想了,安心养病就好。我已经派车去下五显为你请马先生了。他是我们这一带首屈一指的神医。用不了多久你的身体就会康复了。”

  第七章 陶栤老先生去世

  2004年的冬天很冷。寒潮比往年大约提前了一个月到来。刚进12月,大别山区就下了一场大雪。阿玉怕爷爷的老慢支在冬天会犯,就和老公商议,打算把爷爷接到深圳来过年,待到春暖花开时再送他回去。老公特别支持阿玉的想法,立即动手把客卧收拾了一下,还特意买了鸭绒被和一台红外线取暖器。

  吕贤蔚开始是不同意的,可架不住儿子媳妇孙子孙女轮番轰炸似地劝说,才勉强答应了。阿玉知道爷爷特别念旧,故土难离。得知他已经松口答应来深圳时,怕再有节外生枝,立马请假飞回皋城市来接爷爷。

  可计划赶不上变化。就在昨天,位于大别山里的下五显阿蒙村发生了一件事,差点就让阿玉接爷爷的事情搁浅了。

  阿蒙村的九十三岁的名医陶栤老先生病危了。

  整个山村都沉浸在巨大的悲恸之中。

  本村的乡亲纷纷提着自家产的鸡蛋、鸡、百合、木耳等来探望。都被陶家婉言谢绝,但因为外地人闻讯赶来的探望者越来越多,陶家却之不及,不得不在报纸、电视台等媒体发布广告《致亲友辞礼书》:

  家翁偶感微恙,承蒙亲友牵挂。陶家感恩不尽,其情愧领,其礼概不敢受。古人云:人生七十古来稀。家翁仰仗故土福荫庇佑,九十有三,福寿兼备,岂敢再烦扰乡里。特发此辞,叩拒任何探礼。祈请鉴谅。

  陶门全体子孙

  2004年12月7日

  省市县及部队皆有首长打来电话慰问自不必说。今日村长专程登门找到长子陶涌泉:“陶老先生悬壶济世,救死扶伤,一生救人无数。功德无量。村里决定为他立座功德碑。这是请乡土作家草拟的碑文,想请陶老先生审阅。”

  早起后陶老先生先生精神显得格外好,还喝了一碗红枣银耳汤。两个儿子立刻将碑文呈送到父亲榻前,说明了村里的好意。

  陶老先生听说是“功德碑文”,淡淡一笑,随手撕了粉碎抛在床前。然后,陶老先生小心翼翼地从枕下拿出厚厚一卷纸交到大儿子手中:“功德碑一事且莫再提。其实我是个逃兵。死后把我的骨灰撒在后山你大伯的坟上即可。不要另起坟,更不得立碑。此稿是我一生的自述。只可做家书传于子孙而莫示外人。不遵嘱者即为忤逆。切记。”

  是夜。陶老溘然离世。安详平静。

  阿玉对此事毫不知情,更不会想象到这件事会影响到她接爷爷到深圳过冬,直到她迈进老家大门时才隐隐地感到了一丝异样的气氛。

  爸爸妈妈都闷着头各干各的事,没人说话。爷爷躺在躺椅上,闭着眼睛。

  “怎么回事?不就是接爷爷去深圳过个冬嘛,你们不是都支持了吗?”阿玉觉得奇怪,心说干嘛搞得生离死别似的,气氛这么凝重,嘴上却没敢说出来。

  “恐怕去不了咯。”母亲说。

  “为什么?”阿玉问。

  “下五显的陶老先生去世了。”父亲说。

  “哪个陶老先生,这跟爷爷去深圳有关系吗?”阿玉越发地不解。

  “是爷爷的老朋友。爷爷非要去吊唁。我们怎么劝也劝不住。正怄气哩。不吃也不喝。家里一大堆的事,我们可没人能陪他去。你说他这么大年纪了,谁还敢让他单独出门啊。”母亲说。

  阿玉知道爷爷脾气倔,就走到他身边哄着说:“爷爷,不就是去下五显参加个追悼会嘛。战友情深,我懂。我陪你去。行吧?”

  爷爷睁开了眼睛:“你肯陪我去?”

  阿玉点点头:“肯。我陪你去。明天一早我开车送你。参加完追悼会下午我们就赶回来。不耽误去深圳。行吗?”

  恰好刚子哥哥走了过来,他接过话茬说:“哪能让你开车呢,山路不好走,真要去,还是我开车送你们。这路我熟。”

  爷爷这才有了精神,吃了一碗鸡丝面,就出去遛弯了。

  阿玉问刚子哥:“什么战友,爷爷看得这么重?”

  刚子哥说:“其实还真不是什么战友。要细说话就长了。”

  阿玉说:“那你就细说给我听听。我正想着为爷爷写一本传记哩。地主家的大少爷却出来闹革命,这里面太有故事了。写出来就是不出版业也能给家族的晚辈们留个念想。”

  “你这个想法好。我倒是也想过来着,可文笔不行啊。你打小就是小记者了,现在是语文老师,文笔好。你来写,我帮你收集资料。”

  阿玉笑了:“有大哥支持我就更有信心了。你就先把陶老先生的故事给我说说吧。”

  刚子大哥打开了话匣子:

  “金麻埠,银独山,苏家埠就是金銮殿”这是一首在大别山一带流传了上百年的民谣。苏家埠是位于大别山东段南麓的皖西名镇,始建于元,兴于明,盛于清,迄今已有千年历史,是淠河出山入淮的第一镇,水陆交通发达。在清初,省内外生意人纷纷来此经商贸易。

  苏家埠镇的富商大贾开钱庄、出票子。布店、杂货店遍及大街,附近的商贩,都来此批发进货。西大街、北大街及沿河一带的船行、茶麻行、粮行、油坊、酒坊、车轿行、搬运行比比皆是,有着“小南京”的美称。

  本镇有个大户人家苏世泽,人称“苏百万”,家有良田千亩,外带钱庄、商行、当铺。无奈人丁不旺。大奶奶生了个儿子难产去世了。长子大号登魁。15岁就只身一人去了长沙学医,第二年便断了联系。他的同学中有人说他在学校改了名字叫苏明,长沙许克祥事变后他跑去汉口找他的姑老表陶然林了。陶然林参加了南昌起义,起义失败后牺牲在撤退的路上。尸体早已运回来葬进了陶家祖坟。可苏登奎却从此失去了音讯。

  “这个苏登魁就是这位陶老先生?”阿玉问。

  “你真聪明。”刚子大哥说,“苏登魁还就是这个陶老先生。”

  “这情节就曲折了。你暂停一下。我去把录音笔拿来。太长了我记不住。”阿玉跑去拿来了录音笔,“你接着往下说。”

  第八章 苏登魁改名

  1927年早春的一个清晨,雾霾笼罩着长沙城,像一个尚未破壳的混沌世界,躁动的生命就在这混沌之中孕育着。

  “打倒列强,打倒列强,除军阀,除军阀……”一串串歌声在浓密雾空中跳动着,时隐时现。

  湖南湘雅医学专科学校的学生们在校园中聚集着,有的抱着一捆用彩纸做成的小旗子分发给大家。有的拿着一叠叠的传单在人群中散发着。

  台阶上站着个英俊的少年,看样子不过15、6岁,拿着一个敞口白铁皮喇叭,心情激动地在熟悉着纸上的口号,他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默念着:

  “废除一切不平等条约!”

  “打倒帝国主义!”

  “打倒军阀!”

  这个少年原名叫苏登魁,正在湖南湘雅医学专门学校读书。当时学潮方兴未艾,各种进步组织都非常活跃。大家都要站出来拯救百姓,拯救中国。苏登魁被当时的革命气氛所感染,斗志昂然,热血沸腾。前不久,他觉得自己“苏登魁”这个名字散发着一股腐朽的封建臭气,便当众宣布立刻改名为“苏明”,意思是苏醒、觉悟,明白了解放劳苦大众的道理,并毅然加入了共产主义青年团。

  学生组织接到通知,为声援上海工人反对英帝国主义的罢工斗争,今天长沙市总工会要组织10万工人,以炮声为号,全城罢工。火车、轮船、汽车、邮政、电报、电话及所有工厂、商店全部停止工作,火车、轮船鸣笛1小时,以壮声威。各校青年学生也连夜动员起来,声援工人的正义罢工行动。

  朝阳升起来了,阳光像利剑般刺碎了漫天大雾,天放晴了。游行队伍从四面八方涌往长沙市中心。市民们纷纷出来看热闹。地上的泥水溅了人们一身,可是没人在意,小孩跟在游行队伍后面奔跑着、嬉闹着。妇女站在街边一边嗑着瓜子一边互相交谈着什么。男人们则拢着手面无表情地站在一边。反正今天不能出工了,他们盘算着如何打发掉时光。

  前线不断传来北伐胜利的捷报,乡下的农民运动如火如荼。人们的脸上交织着兴奋、惊愕与恐慌的复杂表情。街头巷尾流传着各种各样的诸如哪个哪个土豪被游乡了,哪个哪个地主被农会抓去砍了头的消息和谣言。在老百姓的日常话语中,革命、造反成了高频词。

  就在大家都沉浸在节日般的狂欢之中时,突然发生了让所有人都措手不及的事变来。5月21日,长沙驻军第三十五军三十三团团长许克祥亲自率兵1000余人,突然袭击了湖南省总工会、省农民协会、国民党省党部、省党校及其它革命团体二十多处,解除了工人纠察队和农民自卫军的武装,共产党人李维汉、夏曦等被抄家,贾云吉、李异云等共产党员和国民党左派及工农群众百余人被杀害,4000多人被逮捕。一时间长沙上空乌云滚滚,血雨腥风,一片白色恐怖。

  苏明只身逃出长沙来到汉口找到表哥陶然林。陶然林在湖北省立高级商业职业学校毕业以后留在武昌汉阳门码头工作,是中共党员。陶然林悄悄把苏明领进了码头一间隐蔽的仓库。

  一位中年男子正在慷慨激昂地演讲:“当今中国还有哪里不是饿殍遍地?军阀作乱、兵匪一家。穷人卖儿作人奴,卖女作人婢。富人挥金如土,草菅人命。我们共产党人就是要推翻这个吃人的黑暗社会,让耕者有其田,工农当家做主人,人人都过上平等、自由的幸福生活。为了民族解放的伟大理想,我们就是抛头颅、洒热血也在所不惜!”

  青年们听得热血沸腾。苏明紧紧地拉住了表哥的手:“我也加入你们吧。”

  陶然林望着满脸稚气的表弟:“你年龄还小,先把学上完再说。”

  “为拯救劳苦大众于水深火热之中,这个学不上也罢!我懂一些医学,会对革命有用的。”

  陶然林通过关系把苏明安排在汉口市立医院实习,秘密为党工作。南昌起义打响后,工人、农民在党的领导下也武装起来了,成立了工人纠察队和农民自卫队。

  陶然林组织了担架队、运输队冒着枪林弹雨帮助起义军救护伤员,打扫战场,看守战俘。苏明也正式加入了革命队伍,担任了卫生员。起义之后随部队撤离南昌。沿途山路崎岖,天气极热,敌人围追堵截,一路上战斗不止,每日还要行军60里以上。苏明是卫生员,虽然不像士兵那样要背沉重的武器弹药,也早已汗流浃背、气喘吁吁了。渴了只能喝几口田沟里的水,饿了就随手捋把树叶充饥,有时一天只能喝一碗粥。有的战士走着走着就倒下再也起不来了。一路上伤病死的、掉队的、逃走的、投敌的难以计数。

  陶然林把苏明拉在身边,不停地给他鼓劲。到了汤坑,从南昌城出来的2万1千多起义部队已经不足6千人了,却被敌军万余众团团围住,突围的战斗异常激烈。突然,空中响起了尖利的呼啸声。陶然林大喊一声:“趴下!”一下将苏明扑在了身下。爆炸声之后,苏明只觉得有一股稠糊糊的液体流进了自己的脖子。他翻起身来,只见陶然林的头上有一个大窟窿,血汩汩地直往外涌。苏明吓得不知所措,只听有个人大吼一声:“还愣着干什么?快背下去包扎!”

  苏明背起陶然林就跑。跑到一块大石头后面。他放下了陶然林,拿出绷带要为陶然林包扎,发现他已经没气了。苏明浑身打起了哆嗦,下意识地抓起苏明的军帽,转身就向着战场相反的方向跑了。他没命地跑着,直到精疲力竭,才瘫倒在地上。

  等他苏醒过来时,周围静悄悄的。他试着想站起来,却怎么也站不起来了,只好继续往前爬。真是天无绝人之路,他居然爬到了一片花生地。他拔起几株花生,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这是他记忆中吃到的最好吃的东西。

  身上又有了些力气。他才发现自己的右脸受伤了,虽然没有伤筋动骨,却掀掉了大半张脸皮。此刻他的药箱里除了几团棉球和只能盖住瓶底的云南白药以外什么就也没有了。苏明找到一处水塘,用药棉沾着清水把右脸清洗了一番,然后小心翼翼地把云南白药撒在创面上。沿着一条小路,漫无目的地走了。

  第九章 苏明落脚阿蒙村

  慌乱中苏明什么也没想,下意识地往老家的方向跑。他一路乞讨最终走进了大别山。进山之后却迷失了方向。这天下了大雨,他在一个镇子躲雨时一打听,才知道到了下五显。这里离家只有百十里路了。

  大雨过后,瀑布飞流、溪水哗哗、山花烂漫、百鸟啼鸣,景色甚是优美。苏明却无心赏景,反倒莫名地有了一种“近乡情更怯”的感觉:“我搞成这样了,还怎么有脸回去呢?”苏明的内心中犯着踌躇。他甚至有点后悔自己不该一时冲动贸然参加了革命,看到了药箱里表哥的军帽,他又打心眼里佩服这些不惜为民族独立、为劳苦大众翻身解放而牺牲的共产党人,觉得他们是真正的英雄。

  这时他才清醒地认识到英雄可不是好当的,吃苦受累倒也无所谓,那真的是要随时搭上性命的。苏明是个喜欢咬文嚼字的人。他咀嚼着“牺牲”一词,为了信仰而献上肉身就叫作牺牲。我愿意牺牲吗?苏明摇了摇头。我崇拜英雄,可是打心眼里说我做不了英雄。我不想牺牲,一旦牺牲了我就没有了。这个社会再好再坏与我就一点关系也没有了。

  他蓦地想起了古代的高贤隐士。我承认我是个逃兵。我不如逃离社会做个隐士。我可以用我的医术为人们解除病痛。隐士胸怀高尚情操却不问政治,这不也是一种超然的追求吗?这时苏明又想改名字了。改个什么名字好呢?他思来想去,最后一拍脑袋,对,就叫陶栤吧。栤是劈柴的声音。我就是个樵夫,在山里劈柴做饭,过着隐士的生活。陶栤又是“逃兵”的谐音,我要记住自己这个耻辱,努力做善事好事赎罪。陶然林是我心中的英雄,从此我就是他的亲弟弟了。他为我牺牲,我为他活着。我尊敬他,一辈子守护着他,做个默默无闻的隐士。

  他正在胡思乱想着,突然听到身边林子里传来一个女孩的尖叫。苏明立刻飞跑过去。看见一个10来岁的小女孩痛苦地躺在草地上。

  “你怎么啦?”

  “我被毒蛇咬了。”

  “你别动!”苏明蹲了下去。看到了小女孩的脚踝上方有两个清晰的毒蛇牙印。他立刻拿出手术刀在牙印上切了个小口,然后用嘴一口一口地吸着带有蛇毒的污血,又吐掉。

  “你怎么一个人跑到这里来了?”苏明问小姑娘。

  “我就住山下的阿蒙村。我爷爷是郎中。我帮爷爷采药呢。”姑娘回答。

  “你的腿现在不能走了,让我送你回家吧。”苏明说。

  小姑娘点点头。苏明就背着女孩来到了阿蒙村。

  爷爷为孙女敷点草药。然后请苏明坐下喝茶。苏明的脸上已经溃脓了。

  “你是哪里的?家人呢?你的脸怎么啦?”爷爷问。

  “我老家在长沙。姓陶。父亲是个西医。家中有父母哥哥和我四口人。哥哥叫陶林。我叫陶栤。长沙战乱,我家毁于战火。父母带着我们逃到南昌想投靠亲戚,没想到又遇到了打仗,我们和父母走散了。哥哥带着我四处寻找父母时被流弹打死了,我只好四处流浪乞讨,稀里糊涂地就走到这里了。”苏明信口编了个半真半假的故事,

  爷爷叹了口气:“世道不太平,都是苦命人哪。”爷爷替苏明清理了伤口,又敷了些金疮药,煮了一锅地瓜粥。苏明这月把时间第一次吃饱了,肚子涨得嘭嘭的嘴里还想吃。爷爷笑道:“再吃就要漫出来了。”

  这户人家姓马。只有爷爷和孙女雨莲相依为命。爷爷是个家传的郎中,祖上三代行医。这里的人都把郎中叫作“先生”。只要一提到“马先生”,方圆几十里没人不知无人不晓。马先生的独生儿子采药时不幸坠崖身亡。儿媳忍受不了孤独,抛下小雨莲跟着一个小货郎跑了。

  在爷爷的精心治疗下,苏明脸上的伤很快好了。苏明见这是个中医世家,心中不禁一阵暗喜。这里山清水秀,远离尘嚣,真是个天赐的隐居佳地,油然升起了留在这里的念头。

  “你今后有什么打算呢?”爷爷试探着问。

  “现在我是走投无路了。我略懂一点西医,爷爷若不弃,我情愿一辈子在这跟爷爷学中医,也随马姓。不知爷爷意下如何。”苏明此刻一心想留在这里做隐士,就脱口说出自己愿意改姓的话来。

  听说他想留下来,爷爷心花怒放:“你还姓你的陶。对外就说是我一门远房的外侄,家中遭变故投奔我来了。你识文断字的。我正愁百年之后医术失传呢。你以后就叫我师父吧。”

  “谢师父收留之恩。”陶栤跪下给师父磕了仨响头。从此,苏家埠的苏登魁就彻底消失了。阿蒙村却凭空多了个陶栤。

  陶栤悄悄在后山挖了个坑,把陶然林的帽子埋在里面,修了个衣冠冢,竖了一个牌子,上书“长兄陶林之墓弟栤敬立丁卯年暮秋”。

  陶栤右脸颊留下了很大一块疤痕。村里的人都管他叫疤瘌脸却没人喊他陶栤。

  师父首先要他背《药性赋》,让马雨莲作监督。马雨莲是负责任的小老师。只要背错一点,她就会用小藤条在他的屁股上抽一下,并且会骂一声:“臭疤瘌脸,又错啦!”

  马雨莲每天都要带着疤瘌脸上山采药,告诉他各种药的用途。

  “疤瘌脸,快过来,这就是七叶一枝花。知道它有什么用吗?”

  “好像是治毒蛇咬的吧?”

  “不全对。跟我学。我说一句你背一句,待会儿我要考你。你要背不出来我就狠狠地抽你的屁股。”

  “别别别,你真够狠的。我好好背还不行吗?”

  “七叶一枝花,无名肿毒一把抓。”

  “七叶一枝花,深山是我家,痈疽遇到我,一似手拈拿。”

  “七叶一枝花,深山是我家,男的治疮疖,女的治奶花(乳痈)。”

  马雨莲说一句,疤瘌脸背一句。他们一边采药一边教学。疤瘌脸很快就掌握了几百种药草的用法。师父常常夸疤瘌脸聪明。只要疤瘌脸挨夸,马雨莲心里就像吃了蜜一样甜。

  第十章 大红喜事变成了“乘丧嫁娶”

  疤瘌脸也像疼亲妹妹一样疼马雨莲。下山回家的时候疤瘌脸总是把药篓子背在自己的身上,用手拉着马雨莲,生怕她摔着。

  有一次在山上马雨莲不小心摔倒了,脸上破了点皮。因为找不到水,疤瘌脸就用舌头舔掉马雨莲脸上的泥土和血迹,然后用止血的树叶为她贴好伤口。这一幕碰巧被同村的一个姑娘看到了,就取笑马雨莲,你们俩这么好,干脆你就嫁给她做媳妇吧。马雨莲拿起一个树枝就追着那姑娘打:“你才嫁给他这个丑八怪呢。”别看她嘴上这么说,其实心里一点也不觉得疤瘌脸丑。

  有一天,马先生对陶栤和女儿马雨莲说,家里的一味重要的药材五灵脂快没有了,问陶栤能不能和马雨莲一起去采一些回来。

  陶栤知道五灵脂是一种治妇女“血崩”的贵重药材,一天也不能缺,二话没说就一口答应了。

  五灵脂其实就是“飞鼠”的粪便。这种飞鼠只有在深山里的鸟鼠崖才有。鸟鼠崖离这里有三天的路程。那里是一片茂密的原始松树林,有一个陡峭的山崖。山崖的峭壁上有很多飞鼠的巢穴。

  飞鼠都不在自己居住的穴中大小便而是在另外一个固定的洞穴里大小便。这些粪便就是五灵脂。要想采到五灵脂必须先在崖上仔细观察,确定好有飞鼠拉便便的洞穴位置,然后从悬崖上面放下一根绳子,绳子的一端牢牢系在人的腰上,人顺着悬崖往下滑到飞鼠便便洞穴的前面,用粪勺掏出里面的五灵脂。

  到了鸟鼠崖,马雨莲先告诉陶栤哪些洞穴是飞鼠的窝,在飞鼠窝群旁边那个洞口大一点的穴就是飞鼠的“厕所”。然后她叫陶栤先观察一会,摸清下滑的路线,自己就去砍毛竹了。陶栤为了显示自己男子汉的勇敢,到了崖边找到一棵粗壮的大松树把绳子的一头牢牢系到树根上,另一头往腰上一系就要往崖下滑。马雨莲看见了急忙大叫:“你这样下去马上就会没命的!快过来帮我拖竹子。”

  马雨莲告诉陶栤,飞鼠是不准人掏它们粪便的。它们要是发现有人从山崖放下绳子,就会成群结队地飞过来用尖利的牙齿把绳子啃断,人坠下山崖便死无葬身之地了。为了防止飞鼠咬绳子,采药人就想出了一个办法,把毛竹锯成一个个竹筒套在绳子上,这样飞鼠就无法咬断绳子了。

  听了马雨莲的话,陶栤吓出了一身冷汗,刚才要是自己冒冒失失地下去了早已经没命了,赶紧帮马雨莲一起锯竹筒。锯竹筒的声音惊动了山崖下的飞鼠,有几只飞鼠突然飞上来从背后袭击马雨莲。陶栤急中生智一下扑到了马雨莲的身上护住她。马雨莲大声喊着:“快挥竹枝打!”

  陶栤这才站了起来抡起竹枝使劲挥舞着,飞鼠很快散去了。原来遇到这种飞鼠袭击,只要挥舞起竹枝它们就会失去攻击的方向而飞走。

  绳子套满了竹筒,然后马雨莲在陶栤的背上绑了很多竹枝,还编了一个竹枝帽带在了陶栤的头上,说:“这样飞鼠就找不到你了,它们眼睛瞎,以为你是灌木丛呢。到了洞穴前你得赶快掏。篓子装满了就快上来。千万别耽搁。”

  陶栤顺着山崖滑到了飞鼠拉粪便的巢穴前,用手一摸,里面有很多五灵脂,他用特制的铲勺铲到胸前的篓子里,不一会儿就装满了。飞鼠从四面八方飞过来撞击着竹筒,竹筒打得“啪啪”直响,陶栤奋力地拽着绳子往上攀,不一会儿就上来了。

  在回家的路上,陶栤说对马雨莲说:“要不是你,我这次恐怕就没命了。”

  “看你下次还敢不听话了!”马雨莲嘴上这样说:心里却因为他奋不顾身地用身体护住自己而挺感动的。

  疤瘌脸聪慧机灵又勤奋好学。虽然人奇丑,却心地善良,人缘和口碑都极好。由于他原本就有西医的底子,几年下来医术已经超过了师父。

  转眼间马雨莲已经16岁了,长成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四面八方来提亲的人络绎不绝,可马雨莲连一个也没看上。她早已经深深爱上了身边这个外人看来奇丑无比的疤瘌脸陶栤。

  爷爷是又喜又优。喜的是陶栤入赘,马家祖传的医术就不至于失传了。愁的是陶栤如此面相带不出去,丢了马家的人。但马雨莲是铁了心地要跟疤瘌脸陶栤过一辈子。爷爷拗不过她,只好答应择吉日为他俩举办婚礼。

  看着马先生的面子,婚礼当日宾客盈门,连当地的商贾豪门、官宦之家都有贺礼。马先生穿着长马褂拱手迎宾。宾客中有个豪绅叫高富贵,家境殷实,其子风流倜傥,暗恋马雨莲很久。高家多次请媒婆提亲都遭婉拒,未曾想马家竟然招了这么个丑八怪女婿。高富贵见到马先生,三分贺喜七分讥讽地说:“恭喜马先生招得如此乘龙快婿。呵呵,可谓百里挑一,百里挑一啊!”

  马先生哈哈大笑,突然双手颤抖,口不能语,全身僵在那里不能动了。家人及宾客一片慌乱,都不知如何是好。只见马先生用手往下指了指,大家立刻明白是要扶他坐到椅子上。有人急忙搬来椅子,扶马先生坐下。坐下之后,马先生头靠椅背,仰面朝天,鼾声大作,不一会儿竟断气了。

  大红喜事变成了“乘丧嫁娶”。马雨莲和陶栤都在大红喜衣外罩上了白色孝袍。两人一起向爷爷灵位三拜九叩,算是完了婚。

  这几年大别山闹红军,如火如荼。老百姓口耳相传着红军的故事,有人说他们个个是天兵天将、腾云驾雾,呼风唤雨,有人说他们是菩萨下凡,解救穷人。都说得有鼻子有眼,活灵活现。

  这天下午。陶栤正在给病人看病。突然外面热闹起来了。人欢马叫,笑语连天。陶嫂(依照当地的习俗,女人出嫁就得随男人姓,因此马雨莲现在就叫陶嫂了)闻声跑出去看热闹,不一会儿就气喘吁吁地跑回来说:“当家的诶,红军到进村了!”

  一向死气沉沉的阿蒙村一下子沸腾起来,到处是笑声,是歌声:

  八月桂花遍地开,

  鲜艳旗帜竖啊竖起来。

  张灯又结彩呀,张灯又结彩呀,

  光辉灿烂闪出新世界……

  小小黄安,人人好汉;

  铜锣一响,四十八万;

  男的打仗,女的送饭。

  来阿蒙村的都是一些伤病员和女兵。女兵都剪着齐耳短发,穿着灰青色的军装,头戴八角红星帽,可精神了。姑娘、妇女都看着眼馋。一些轻伤员还上门为老百姓挑水。凡能走动的不是帮老百姓喂牲口就是浇园子。自古都说兵匪一家,谁也没见过还有这么好的军队。

  当晚,女兵在稻场表演节目还教老百姓唱歌:

  今一天与农友来到田畈,

  想起来痛苦事积在心间。

  众农友坐田埂自思自叹,

  天下本应该人人都平等,

  是缘何他该富来我等受贫?

  ……

  共产党来领导农民革命,

  打倒那吃人的土豪劣绅。

  乡村的一切权力收归农会,

  普天下穷苦人才能翻身。

  “好——”老百姓热烈鼓掌叫好。

  第二天,红军就办起了识字班。男女老少都去学念字。陶嫂聪明伶俐,很快就成了积极分子。

  晚上陶嫂回到家,晃着陶栤的胳膊说:“当家的。好多人都报名当红军了。我也想报名。”

  陶栤没有一点意外或惊奇,好像他早已经料到了似的:“去不去你千万得想好了。你真是要去我也不拦你。反正我是不能去。我要是一走,这七里八乡的乡亲就没处看病了。师父告诫我要一辈子安安稳稳地守住老马家的祖业,造福乡亲。我是不敢违背师命的。”

  第十一章 陈玉娇牺牲

  这一夜,陶嫂翻来覆去睡不着。身边的丈夫早已发出了均匀的鼾声。

  是加入红军呢还是不加入呢?陶嫂的思想激烈地斗争着。

  红军是救穷人的队伍。都不参加红军,穷人的苦日子哪天才是个头?参加红军吧,把丈夫一个人留家里他该怎么过呢?

  突然,有人轻轻地敲门。陶嫂还以为听错了,翻了个身没理睬。

  “嘚嘚嘚”,又响了三声。

  陶栤一骨碌爬起来,跑去打开了门。

  是黄安县的姨表姐陈玉娇来了。

  早听说姨表姐参加红军了。她男人还是红军的一个大官呢,表姐夫赵宏坤,他的传奇故事在当地广为流传。不过这么多年他们都在闹革命,很久没走动过了。

  “大表姐,你怎么来了?”

  表姐一把搂住陶嫂,抽泣起来。

  陶栤搬过凳子,叫她俩坐下慢慢谈。自己走出门外替陈玉娇放哨去了。

  原来,赵宏坤今年1月上旬率部向皖西进军,13日在四道河与敌第七十五师1个旅遭遇,赵宏坤亲临第一线指挥作战,毙伤、俘虏敌800余人。1月20日、23日,又先后在胭脂坳、白沙河重创敌第五十四师。接着,部队顶风冒雪于1月29日占领敌人屯集军粮的叶家集、开顺街等重要据点,歼敌保安团1个营。这两次战斗,缴获了大批物资,解决了红军迫在眉睫的衣、食、药等难题。30日、31日,赵宏坤率部在小南金给敌第十二师以重创。

  2月,在双河山歼敌第七十五师近一个团,在窑沟、银沙畈等地给敌第四十五师、第七十五师沉重打击。3月27日、28日,赵宏坤率部在商城县门坎山与敌第七十五师第二二四旅激战。28日上午,红军击退敌两个团的两次进攻,太阳偏西时,敌1个旅两个保安团队漫山遍野向红军阵地扑来,红军武器差,弹药少,战士们都伏在工事里一动不动地盯着敌人,任凭敌机在头顶上狂轰滥炸。待敌人来到阵地前沿,赵宏坤一声令下:“同志们,冲啊!”战士们如猛虎般扑向敌人。赵宏坤和政委平章身先士卒冲杀在队伍前列,整个山谷硝烟弥漫,杀声四起。

  这一仗,红军以少胜多,歼敌1个多团。不幸的是,在此次战斗中,政委平章中弹牺牲。4月上旬,赵宏坤率部歼灭在商城为患多年的反动民团大部。4月15日潘家河战斗,赵宏坤部担任主攻,消灭敌第十三军1个多团。

  万万没想到就在5月,鄂豫皖省委执行王明“左”倾路线,决定集中红军主力进攻七里坪,赵宏坤仅因对七里坪战役有不同意见,便被“左”倾路线的执行者以“改组派”、“取消派”等罪名秘密杀害于黄安县龙王山,年仅30岁。

  陈玉娇不愿死在自己人的手下,就趁夜逃走了。她无处安身,只好来到这里暂躲一下。

  听了表姐的介绍,陶嫂只觉得汗毛倒竖,原本热血沸腾的她一下子从头到脚凉到了冰点。

  陶嫂悄悄问陈玉娇:“大姐,那你打算今后怎么办呢?”

  “现在我也不知道。但是我无法再回部队了,一回去肯定被抓。”

  “可是,你在我这躲着也不能算事啊。万一红军知道了不会轻饶我们的,白军知道了更不会放过我们。”陶嫂为难地说。

  陈玉娇听出了表妹的弦外之音,就说:“表妹,你放心,我绝对不会连累你们的。等红军一离开村子我就走。我到山里去自己再拉一支游击队继续干革命。我必须用我的实际行动来证明我的清白。”

  见陈玉娇态度如此坚决,陶嫂也就没好再说什么。这时陶栤从门外走了进来,对陈玉娇说:“表姐,你要是信得过我们你只管在这住下去。愿意住多久就住多久。”

  然后陶栤拉出妻子,说:“你快去给表姐做点吃的。她肯定饿坏了。”

  陶嫂急忙去了厨房给陈玉娇热了剩饭。陈玉娇狼吞虎咽地吃着。她已经一天没吃东西了。

  陶栤给她递了碗水:“你慢慢吃。别噎着。我看不如你就留下来和雨莲一起给我当个帮手。现在病人多,我正缺一个护士呢。等风头过去再从长计议。”

  陈玉娇点点头:“走一步看一步吧。”

  红军在阿蒙村住了几天就要开拔了。村里大部分青年都加入了红军。乡亲们依依不舍,做军鞋、献军粮,目送红军直到看不见才回了村。

  红军前脚走,白狗子后脚就进了阿蒙村。他们找不到红军,就穷凶极恶地把乡亲们集中到稻场上,要求他们交出红军的遗留人员,否则就要屠村。

  老百姓说红军全都走了,根本没有遗留人员。白狗子不信,说着就要开杀戒。在这危难时刻,陈玉娇挺身而出:“不要为难老百姓了。欺负老百姓算什么英雄好汉?积点阴德吧。我就是红军,有本事你们就冲我来!”

  有白狗子认出了她就是红军虎将赵宏坤的老婆,却并不知道赵宏坤已经牺牲了。他们把陈玉娇捆绑在稻场边的一棵大樟树上,要她投降并说出红军的去向。

  陈玉娇大声地对乡亲们喊道:“红军是老百姓的队伍。早晚有一天,红军就要打倒这些地主老财、军阀、白狗子。每一个红军战士都是不怕死的。这个黑暗的社会一定会被推翻。只要跟着红军走,穷人就一定会翻身!”

  气急败坏的白狗子当着乡亲的面用刺刀猛刺陈玉娇。陈玉娇连中数刀后还在高呼:“红军万岁!”鲜血喷出数尺远。

  陶栤和陶嫂都亲眼看到了陈玉娇被残杀的惨景,陶栤的心像是被刀割一样难受。回到家以后他又想到了陶然林,竟然情不自禁地嚎啕大哭起来,直哭得天昏地暗。 陶嫂吓坏了,守护在陶栤的身边,像哄孩子一样地哄着他。

  打这以后,陶嫂变得少言寡语起来,一心一意地操持着这个家,成了乡里少有的贤妻良母。

  第十二章 蒋先生进山治病

  1931年9月2日晚。

  二憨驾着车从下五显请来了名医马先生的关门弟子陶栤。马先生说他的医术已经远在自己之上了。

  陶栤为蒋先生把了脉,对吕老爷说:“先生的肺疾已经到了二期了。中药治疗很难见效,就是西医也没有特效药。我在长沙学医时听说过支燮堂练武治愈肺痨的故事。吕老爷人脉甚广,不知在武林中是否有朋友。不如让蒋先生也试试习武疗病的法子,没准会有奇迹。”

  陶栤详细给吕老爷讲了支燮堂的故事。常州武进有位士绅巨富子弟支燮堂,从小体弱多病,后来患上肺病并发展到三期,他的父母找到了当时著名的形意拳大师孙禄堂,要送支燮堂跟大师学习形意拳。起初大师认为支燮堂的身体素质实在太差,根本就不适合练武,看到支燮堂意志坚定,便教给了支燮堂一些形意拳的基本招式。支燮堂坚持练习后又学习太极拳,最后不但彻底治好肺病,还成了一代太极宗师。

  吕老爷听着听着,眉头渐渐舒展开来,说:“犬子曾经在大华山跟慧道法师学过几年武功。慧道法师道行深厚,也颇通医术。这事我来安排。”

  陶栤连连点头:“慧道法师我早已听说过,他是医治疑难杂症的高手。不过,我也有个不情之请,能否烦请吕老爷帮我引见一下,在下也想拜访这位慧道法师求教些医术。”

  吕老爷点点头:“好说,好说。待我联系好了,不妨就请陶先生护送蒋先生一道上山。”

  陶栤连连道谢。

  蒋先生听了陶栤和吕老爷的建议之后,也很愿意去大华山习武治病。吕贤蔚和李冠英过来和先生道别。

  蒋先生手抄了两份蒋儒恒的诗歌《哀中国》分别送给了他俩留念“虽然和你们交往时间不长,但我可以看出你们都聪慧过人,胸怀大志。将来必成国家栋梁之才。想我悠悠中华,锦绣山河如今却千疮百孔,灾难深重。每个炎黄子孙都应当奋起战斗,打碎这万恶的旧世界,创造出一个红彤彤的新世界来。”

  “老话说黎民百姓,命如草芥。如何能打碎这万恶的旧世界呢?”吕贤蔚问。

  “世界之恶,皆源于贫富不均。未尝闻‘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吗?就拿你们来说吧,你们都是富家子弟,你们愿意和老百姓‘均贫富’吗?”

  吕贤蔚和李冠英都点了点头。李冠英说:“就算我们愿意均贫富,可我们也只不过只是沧海一粟,能起到什么作用呢?”

  “汇涓流而成江海,积跬步而致千里。每个人都是一滴水,汇集起来就是一片大海。民众只要团结起来,就一定能够打碎这旧世界。我的挚友蒋儒恒就是为了动员民众团结起来而奋斗不止的。”蒋先生显得有些兴奋,脸颊泛起了血色。

  吕贤蔚似乎明白了什么,小声问:“他是共……”

  蒋先生伸出手掌摇了摇,阻止了吕贤蔚往下说,却点了点头。

  吕贤蔚有些兴奋“我愿意追随他。”

  李冠英扭头看了看吕贤蔚,却犹豫了一下,低下头说:“我愿意这辈子都流自己汗,吃自己饭而决不剥削别人。可是,我可能没有贤蔚大哥的勇气。”

  蒋先生点点头说:“每个人都应当有自己的理想,为自己的理想而活着。但理想是不能强求的。人各有志,都有自己的选择,只要忠于自己的内心就好。”

  蒋先生进山那天,吕贤蔚和李冠英跟车一直把先生送到了大华山下。临别时师生三人依依不舍。吕贤蔚说:“先生,我的年纪也不小了,老待在家里如井底之蛙,没大出息。我想外出求学,长长见识。您能否给点建议呢?”

  蒋先生问:“你自己有没有想好去哪呢?”

  吕贤蔚说:“我有想。先去武汉或者南京。离家都比较近。”

  蒋先生沉吟了一下,说:“我倒有一个朋友在南京金陵大学任教。我可以为你写封推荐信。我建议你先去报考金陵大学。不过,你回去得先抓紧时间补习一下英语。金陵大学是教会学校,用英语教学。”

  吕贤蔚非常高兴,连声说:“那太好了。谢谢先生。”

  在返回的路上,李冠英心里忐忑不安了,他扯了一下吕贤蔚说:“贤蔚大哥,你要是走了我可怎么办呢?”

  吕贤蔚说:“你来这里不过是暂时躲避东北之乱的。早晚还要回到父母身边的。”

  李冠英想想也是,满面愁容地央求说:“你最好晚些去南京。你要是走了我在这一天也待不下去了。”

  “放心吧。我就是去南京那也得等到明年招生了。金陵大学也不是谁想上就能上的,它同美国康奈尔大学是姊妹大学。人们都说它是中国最好的教会大学,素有‘江东之雄、钟山之英”之美誉。听说非常难考。”

  李冠英这才眉开眼笑了:“那我就放心了。你安心复习吧。明年考试时我陪你去。我对南京仰慕已久,六国古都,‘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可就是一直没有机会去。”

  “那好,我要是考取了,你不如干脆就来给我当伴读吧。”吕贤蔚打趣地说。

  “好啊好啊。我就做你的书童。”李冠英乐得直拍手。

  说笑归说笑。还没等到吕贤蔚去南京考试,东北时局就发生重大变化。1932年1月3日锦州失陷。至此,东北全境陷落。东北军撤到了关内。

  3月,李冠英就被家里来人给接到北京去了。

  吕贤蔚不久也去了南京。

  第十三章 吕贤蔚南京求学

  李冠英一走,吕贤蔚在家也待不住了。清明一过,他就决定启程去南京了。

  临行前老爷反复叮嘱着:“坐船从安庆到南京,得走整整一天。码头上可乱了,到处是玩三张牌的、卖药的、扒手、流氓,你可得小心了。把钱藏好,千万不能外露。”

  吕贤蔚点头应着:“流氓我才不怕呢。”

  “你不要仗着有点武功就大意。那年我去南京姑父家的茶庄,就遇到过这样一件事。”老夫人也说了一个故事:

  上船以后,甲板上横七竖八地都是人,有坐着的有躺着的。大家有一搭没一搭地胡乱聊着,突然有一个人大喊腹痛,满船舱打滚。大家围拢了过去,都看着心疼却谁也没有办法。

  正在大家发愁的时候,一个年过半百的老人走了过来一边为他搭脉一边问:“你这是老毛病,还是才发作的?”

  病者说:“我这是老毛病。说犯就犯,可都没这次疼得邪乎。我寻死的心都有了。”

  那老者安慰说:“你不要着急。你这是绞肠痧。一般先生都治不了。幸亏你遇到了俺。俺这里有祖传秘方专治绞肠痧。这会儿俺就给你的病去根。”

  那病者一听,却面带难色:“你这药肯定是好,可我很穷,身上没带银子。”

  老者哈哈一笑,说:“俺可不是那种稀罕钱的人,俺今儿是舍药求名来的。俺把这贴膏药贴在你的肚脐之上,药到病除却不收你半文钱。你的绞肠痧要是从此不再犯了,就请替俺传个名。俺是河南漯河老佛堂三代祖传名医。”说着就热了热膏药,照着病者的肚脐处贴了下去。

  不大一会儿,那病者呼地一下站了起来:“诶,我肚子还真不疼了。就一股热乎乎的感觉。”

  围观的人都喝起彩来。

  老者向四周环顾了一下,得意洋洋地说道:“怎么样,俺没骗人吧?这药特别灵,包治百病,哪位身上有顽疾的,只管来取。今日俺是舍药求名。”

  大家都眼睁睁地看到了神奇的药效,一听还不要钱,船舱里面的人都涌了出来取药。老者包里的药物被一抢而空。等大家取完了药之后,那老者却接着说:

  “药是不要钱,但俺这次舍药也是为了到药王庙里给药王爷捐香火钱的,各位有心的就随意捐两个,多少不限。药王爷定会保佑你们全家安康。没钱的也不妨事,心到就好。”

  先前那个肚子疼的人率先拿出两块银圆,对大家说,人家的这个药,本身疗效这么好,还白送咱们,这可是多好的人啊。我是穷了点,身上就这两块钱。可我也要拿出来孝敬药王爷,求药王爷保佑我全家没灾没病。

  于是大家也纷纷解囊,你一元,我一角地都捐献了一些。

  老者收完钱,走到一个人的面前:“俺看你脸色不好。你领的那膏药贴哪儿了?”

  那人说:“我贴腰上了。”

  老者又问:“你腰疼几年了?”

  那人答:“头十年了。”

  老者摇了摇头说:“这么长时间光贴膏药不行,来,俺替你按摩一下,把腰间的淤血推开。这样就能除根了。”

  老者让那名乘客趴在船舱中,上下按摩着他的全身,不一会儿,,那老者突然说:“哎呀,船快开了,俺内急得赶紧上岸入个厕。”说着就一步跨上岸去了。到了开船时间也没见他回来。船家便解缆放舟走了。

  不多时,那位接受按摩治疗的小哥儿突然惊叫起来:“哎呀,我藏在身上的两千块钱全没了!”

  原来,那个老者是个骗子。那个肚子疼的是个托儿。

  听了奶奶的故事,吕贤蔚笑了笑:“奶奶放心吧。我才不会那么傻呢。我跟谁都不搭腔,就猫在船舱旮旯里一动不动。”

  “那也不能冲盹,你一冲盹钱包就会被扒手给扒去了。扒手都贼精。”老夫人说。

  “我不冲盹。我就在船上练蹲功十三式总该行吧。不就六个时辰嘛。好对付。”

  吕贤蔚终于独自一人离开家乡了。二憨驾车送他,先在枞阳的表舅家住了一夜,第二天一早直奔安庆,到安庆时正是吃早饭的时候。两人在一家煎饺摊上吃了煎饺,二憨依依不舍地告别了吕贤蔚,再三叮咛道:“你一个人在路上千万要小心啊!”

  “放心吧。回吧。”吕贤蔚向二憨挥着手。

  “到了就打信回来。”

  “放心吧。回吧。”吕贤蔚心里有点酸酸的,只会重复着这一句话。

  目送走了二憨,吕贤蔚直奔码头。码头又脏又乱,到处是叫花子。吕贤蔚没敢四处张望,买了船票就去上船。

  轮船停在江中心,码头上有接江的小划子。吕贤蔚用一根短竹扁担,一头挑着书奁,一头挑着一个行李卷。小心翼翼地上了跳板,登上了小划子。

  上了轮船,船舱的人都快满了。吕贤蔚挤到后面,想找个空地坐下。一位面目清秀的20来岁的青年向他招呼着:“小兄弟,到这儿来。我这里还有空。你把行李放这儿吧。”

  吕贤蔚戒备地望着他,脚步却停了下来。

  那青年上前一步,一把拉过了吕贤蔚:“快过来啊,一会儿就让人家占去了。”青年把吕贤蔚的书奁和行李放在一起,扁担放在地上,“来,我俩挤挤坐。”

  看着青年淳朴热情的面孔,吕贤蔚的戒备心也放下:“你是去南京念书的吗?”

  “是啊。我在国立中央大学。你呢,你是去考学的吧?”

  “是。我想去报考金陵大学。”

  “金陵大学?那可不好考啊。金陵大学是教会学校,对英文要求特别高。How is your English?”

  “我,英语马马虎虎。可以读一点简单的文章,但听和说都很差。”吕贤蔚红着脸说。

  “如果你英语基础比较差的话,我建议你不如去报考中央大学。一定要考金大的话,那恐怕就得先读一年预科了,补补英语。”

  两人越谈越投机。原来他是安庆名门望族赵家的少爷赵荣裕。现在中央大学读医科。

  赵荣裕非常健谈,给他讲了安庆的“万里长江第一塔” 振风塔,讲了从安庆南门小洋楼里走出的名人陈独秀,还讲了“五四”新文化运动。这些都是吕贤蔚闻所未闻的新鲜事,让吕贤蔚眼界大开,真正体会到了“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的感觉。

  不知不觉一天就过去了。晚上7点左右,轮船到达了南京下关码头。

  第十四章 结识中大学生

  下船之后天已经很晚了。赵荣裕和吕贤蔚在路边的馄饨摊吃了碗馄饨。赵荣裕说:“如果你不嫌弃的话,今晚就先跟我去中大寝室住一夜,明天再做安排。”

  吕贤蔚心存感激:“那就唠扰你了。”

  “你何必这样馊客气,我们兄弟之间至于这样吗?说实话,我们安徽在南京念书的还真不多。我们俩能够遇上那真是天意,是缘分。”赵荣裕把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

  赵荣裕这么热情让吕贤蔚有点不好意思了,也不大习惯。他把身子一侧,让开了赵荣裕,弯腰挑起了担子。

  赵荣裕叫了两辆黄包车:“我的箱子和你的书奁、行李都放后面的车上。我俩坐一起。”

  吕贤蔚犹豫了一下,也就顺从地和他并排坐下了。

  “你几岁了?”赵荣裕问吕贤蔚。

  “17。我属大龙的。”吕贤蔚报了虚岁。

  “我属牛,虚长你三岁。我们俩性情这么相投,不如干脆结拜为异姓兄弟吧。往后在南京也好相互有个照应。”赵荣裕说着又把胳膊搭在吕贤蔚的肩上。”

  吕贤蔚虽然不大习惯,却也没好意思再推,低着头说:“那我就高攀了。以后我就叫你赵大哥了。”

  “你这么叫就生分了。就叫我大哥。我叫你小弟。你国字脸,浓眉大眼,两道剑眉间透着一股英气。身材魁梧健硕,你是练过武的吧?”赵荣裕在他的三角肌上捏了一把。

  吕贤蔚下意识地打了个激灵,把肩膀收了一下,说:“我小时候跟大华山的武僧学过几年的。”

  “难怪呢。打你上船,第一眼看到你,我就喜欢上你了。”

  吕贤蔚不好意思地笑了:“喜欢我?我又不是女的。”

  “喜欢是不分性别的。我就喜欢你这虎气生生的样儿,英武之中透着阳刚之气。我自幼多病,身材单薄,所以家人让我出来学医。” 赵荣裕话语中带着一股酸酸的羡慕。

  说话间就到了学校。赵荣裕把吕贤蔚领到了寝室。

  宿舍面积不大,两张床两张桌子。赵荣裕的床靠右边。左边的是一位朱姓的同学。

  “这位是?”朱同学见赵荣裕带着吕贤蔚进来就问。

  “我弟弟。吕贤蔚,准备来报考金大的。”赵荣裕又向吕贤蔚介绍说,“这位是朱世杰,同窗。江西老表。”

  “幸会,幸会。”吕贤蔚抱拳施礼。

  “以后就不要这么客气了。你是赵兄的弟弟那也就是我的弟弟了。要不今晚我出去找地方挤挤,把床铺让给贤弟?”朱世杰转脸对赵荣裕说。

  “不用了。我和他挤挤将就一夜。反正天也不热。”赵荣裕说。

  打水洗漱之后,赵荣裕就上床了:“你也宽衣睡吧。”他对吕贤蔚说。

  吕贤蔚走到赵荣裕的脚头准备躺下。

  “到这边来吧。我可不想闻你的臭脚。”赵荣裕说。

  吕贤蔚有点为难地说:“我不习惯和人睡一头。”

  “那我们就坐一会儿,聊聊天。待会我去朱兄那边睡。”

  吕贤蔚这才上了床,和赵荣裕并排坐着。

  “你为什么一定要报考金大呢,来我们中大不也一样吗?”赵荣裕问。

  “我的老师蒋先生有个朋友在金大教书。老师为我写了封推荐信。”吕贤蔚说。

  “哪位老师?金大的老师我认识的也不少。说来听听。”

  吕贤蔚掏出了推荐信:“哝,你看。”

  赵荣裕接过一看,信封上写着“陈先生绍虞察启”一行字,脸色不禁一变,失声说道“陈先生?”

  吕贤蔚察觉到了赵荣裕的神色变化,忙问:“你认识他?陈先生怎么啦?”

  “陈先生谁不认识啊!幸亏你让我看到了这封信。你要是贸然拿着这封信去金大找陈先生,恐怕就要惹上大麻烦了。”

  对面的朱世杰闻声也下床走过来了,他把脸凑上去一看,说:“哟,还真是写给陈先生的!”

  “陈先生到底怎么啦?”吕贤蔚莫名其妙。

  朱世杰压低声音说:“这个陈绍虞是个共产党。他来我们中大演讲过的。我们中大的学生都会唱他写的一首歌呢。”

  朱世杰和赵荣裕不约而同地小声唱了起来:

  “工农痛苦实在深;资本主义剥削,豪绅又欺凌;国民党改组派,压榨实在凶;打倒国民党,驱逐美、日、英;建立苏维埃,红旗照光明;工人解放,农民翻身,大家庆升平!”

  吕贤蔚听得出这是《苏武牧羊》的曲子。他不解地问:“共产党怎么啦?共产党就是为了天下等贵贱,均贫富闹革命的。贫富不均是世上万恶之源。我就是为了追随共产党才出来求学的。”

  朱世杰说:“我们都追随过共产党。我和赵兄先前都是C.Y.(共青团)呢。”

  “那你们怎么看到陈先生的名讳都惊讶成这个样子了?”吕贤蔚更加不解了。

  赵荣裕神色凝重地说:“赵先生前年就被捕了。”

  朱世杰说:“他们准备在南京搞暴动,后来被叛徒出卖了。陈先生和他的同党全都被捕了,判了死刑。其中有位叫石璞的只有17岁,依法是不能行刑的。警察局就把他的年龄改成了19岁。他们都被押向雨花台刑场处决了。当时的场面非常壮烈。我们都去看了。陈先生他们一共7个人,一路高呼口号,从容就义。”

  吕贤蔚低下头来,竟忍不住落下泪来。

  “革命可不是好玩的。那真是要掉脑袋的。”朱世杰回到了他的床上。

  赵荣裕见吕贤蔚那么悲哀,也悄悄下了床:“我去朱兄那边睡了。你也不要太难过了。现在金大已经没有共产党了。我们中大的C.P.和C.Y.也全都停止了活动。政府有明文规定,只要涉共,无论主从,一律枪毙。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

  吕贤蔚下床想把那封推荐信装到书奁里。

  赵荣裕跳下床,跑过来一把夺过信:“赶紧地烧了。要是被别人发现了不但你得杀头,我们俩也要连坐的。”

  朱世杰也拿着火柴过来了,帮腔说:“现在政府杀共党都杀红眼了。”

  他们两人一起把那封推荐信给烧了。

  吕贤蔚心疼不已,也毫无办法,上床钻到被窝里蒙上了头。

  第十五章 金陵大学遇险

  陪爷爷去了一趟下五显,阿玉零零散散地听到了不少关于爷爷那个年代的故事。觉得非常珍贵,再不搜集整理就都要失散了。

  回来的路上,她问刚子哥:“我现在明白了。原来陶栤就是苏家埠苏百万的儿子苏登魁。他这辈子一直待在下五显而没有回去认亲,也真够绝情的了。可他怎么又和我爷爷成了莫逆之交的呢,爷爷不是去金陵大学读书了吗?”

  刚子哥说:“细说起来就有点复杂了。爷爷到南京之后,先是上了一年预科,第二年,也就是1933年,因成绩优秀免试直升了金陵大学西方文学系。当时金陵大学对英文的要求非常高,就连学生吵架都用英语。教材、图书杂志、教学仪器甚至连生活设施也全部来自美国本土。校长、教务长、各系主任、教授大都是外国人,只有国文系的才是中国人。”

  刚子哥哥的讲述把阿玉带进了20世纪30年代的金陵大学。

  吕贤蔚在学校非常活跃,经常参加各种辩论会,很多人都认识了他。而真正让他崭露头角的,却是他的“筷子夹飞蝇”的独门绝技。

  有一次学校循环辩论赛活动中,吕贤蔚所在的西文队拔得头筹。队长请大家吃臭豆腐,结果招来了很多苍蝇,挥之不去。吕贤蔚不堪其烦,便拿起筷子一只一只地夹住了飞行中的苍蝇扔地上了,速度之快令人目不暇接,最后居然连一只苍蝇也没落到臭豆腐上就全被夹掉了。

  全队的人看得目瞪口呆。吕贤蔚“筷子夹飞蝇”的事情一下子就传遍了全校。很多人都慕名而来想一睹为快。还有人要拜他为师,却没有一个学会的。吕贤蔚因此成了学校的 “小名人”。

  当时金陵大学和国立中央大学的联系很密切,经常在一块开展各种活动。南京地下党组织想恢复金陵大学的党组织。他们从赵荣裕和朱世杰那里了解到了吕贤蔚的情况,就派中央大学的党员学生秘密联络上了吕贤蔚,通过一段时间的考察,把吕贤蔚发展成了党员,要求他在金陵大学尽快恢复起党的组织。

  吕贤蔚秘密在一些进步学生中发展了几名党员,建立起了党支部,并且担任了支部书记。

  当时学校地下党组织的主要任务就宣传抗战。吕贤蔚在学校内成立了抗战诗社、话剧团等学生社团。大家写诗、编排小话剧等在校内校外进行宣传。还开展了御侮募捐活动,筹款支援东北义勇军。

  《金陵大学校刊》还开辟了《国难专刊》,发表师生抗日专论和救亡消息。吕贤蔚经常用笔名在专刊上发表文章。

  1934年9月,与金陵大学毗邻的日本驻华公使馆竖了一座悬挂“太阳旗”的旗杆,与金陵大学标志性建筑北大楼齐高,引起了金陵大学学生以及中国籍老师的强烈愤慨。

  进步学生决定在校园里建竖一支更高的旗杆以挫日寇之气焰,扬我之国威。朱恕、郑槐等31位同学签名发起贴出了《金陵大学从速砌竖旗杆启事》:“入门翘首,仇旗高张,触目刺心,忿而共慨……”。

  启事贴出后举校呼应,师生纷纷慷慨解囊。不久,新建造的钢管式国旗杆在学校大礼堂南侧拔地而起。杆身入地5米,高43.67米,高出日本旗杆10尺,成为当时南京最高的旗杆。每日上午6时一刻与下午5时,举行升降旗仪式。在升降旗时,号手吹号,所有学生一听见号声就自动停止一切活动,原地肃立以表达敬爱国旗、尊重国家之情。

  1935年,“一二·九”运动在北平爆发后,中央大学和金陵大学地下党组织联手将“北平一二·九学生运动事件真相”在校门口布告栏内公布,并连夜散发油印传单《告南京同学书》声援北京学生。

  12月18、19日两天,中央大学、金陵大学等学校师生5000余人在中央大学大操场集合,举行了声势浩大的示威游行。满腔悲愤地在国民党的统治中心南京喊出了:“释放北平被捕学生!” “保障学生爱国运动!” “全国一致对外!” “打倒日本帝国主义!”等口号,在国内外产生了很大的影响。

  金陵大学频繁出现有组织的规模性学生爱国活动引起了政府当局的警觉,他们怀疑金陵大学又建立起了新的中共地下组织。于是中统就命令潜伏在中央大学的文化特务进行秘密调查。

  新文化运动以后,大学校园各种新潮思想十分活跃,其中包括鼓吹homosexual文化的。中央大学有一个“票友社”,实际上是一群同性恋的交友群体。赵荣裕和朱世杰都是“票友社”的成员。中统一个长相俊秀的文化特务阮剑虹也混迹其中,和赵荣裕相交甚笃。他也知道赵荣裕原来加入过C.Y.。在一次聚会时,他向赵荣裕打听:“近来金大学生活动那么频繁,好像又有新的C.P.组织了吧?你知道是谁在领头吗?”

  赵荣裕当时多喝了两杯,神秘地一笑:“我当然知道。肯定是吕贤蔚那小子。”他把吕贤蔚当时带来的那封信的内容一五一十地全向阮剑虹说了。

  恰好朱世杰就在旁边,他知道阮剑虹是个文化特务,便悄悄抽身跑到金大找到了吕贤蔚:“你赶快跑吧。赵荣裕向特务告发了你。他们肯定很快就要来抓你了。”

  吕贤蔚心里一惊,立刻向党组织做了汇报。党组织指示他连夜撤离学校,回到老家大别山暂时隐蔽起来。

  当天晚上,吕贤蔚还没来得及离校,来抓捕吕贤蔚的警车就从大门呼啸而来。吕贤蔚见势不妙,乘着混乱躲进了食堂。

  食堂师傅正在收拾泔水装车。他们让吕贤蔚躲在一只空泔水桶中,从后面的小门拉了出去。

  军警冲到吕贤蔚的宿舍,没见着人影,又搜查了学校的每个角落也没找到吕贤蔚。

  此刻,吕贤蔚已经跑到了中华门火车站,扒上了一列已经发动的驶向芜湖的货车。

  军警在学校没有抓到吕贤蔚,立即发出通缉令并封锁了南京各个码头和火车站,可是为时已晚。吕贤蔚于当天夜里顺利到达了安徽境内的孙家埠。

  第十六章 踢翻老爷账房台

  李冠英和吕贤蔚相继离开家以后,吕府里显得冷冷清清。吕贤蔚8岁那年,母亲因生弟弟难产,母子都没救过来。吕仁莆很久都没有从悲痛的情绪里走出来,再加上常年奔走于合肥、芜湖、武汉等地操劳生意,就没有再娶。张家店的二弟新添的儿子要抓周了,送来了请柬,请老夫人和吕仁莆大伯出席周岁宴。

  在饭桌上老夫人眼泪汪汪地催吕仁莆尽快续弦,再不给吕家添个一男半女,眼见着吕家大湾就人丁凋零了。

  管家把这件事记在了心上,也不断有媒婆上门提亲,可吕老爷都没有中意的。

  大熟之前,管家带着吕仁莆老爷下乡去查看收成定租。路过佃户高石磊家门口,看到他刚刚13岁女儿,出落得亭亭玉立,如出水芙蓉一般。吕仁莆怦然心动,盯着她看了半天,喃喃地说:“我们这穷乡僻壤的还能出如此标致的姑娘?”

  管家立马上心了。回去以后,就请了媒婆上门提亲。原以为这不是十拿九稳的事吗,一个穷巴巴的农民家能攀上大富豪家的高门头,那还不得修行三生三世才能换来的好事啊?可女儿也哭得死去活来不肯答应。高石磊夫妇特别疼爱女儿,也不愿把未成年的女儿嫁给这个比自己还大10几岁的糟老头,就一口回绝了。

  这一天,高石磊挑了满满两稻箩米到吕老爷家的粮行来还春上青黄不接时借的100斤大米。当时说好借100斤秋后还120斤的。

  到了米行前,高石磊放下担子,大汗淋漓,点头哈腰地对账房说:“我来还米,这一担足足120斤。您老过秤吧。”

  账房一报数,才85斤。高石磊当时就急了:“账房啊,您老可得凭良心称啊。我这米是过了几遍风车的,满满当当125斤啊,我就怕你们家秤大,还特意多装了5斤。您看这堆垛也不止85斤啊!”

  七尺高的汉子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跪到了账房先生的面前。账房先生飞起一脚把高石磊踹倒在地上,凶神恶煞般地说:“你不要不识好歹。把闺女送过来穿金戴银你不干,偏要自找难看。实话跟你讲了,你就是再挑一担来还是不够120斤!”

  吕贤蔚回来刚好走到这里,在一旁实在看不下去了,上前要去和账房先生说理,有机灵的伙计认出了吕贤蔚,急忙上前把他拉到了一边,咬着耳朵说:“我家老爷看上他家的闺女了,要娶她过门,可这老家伙不识好歹,死活不肯答应。管家吩咐了要给他点颜色看看。”

  账房先生不依不饶走到高石磊跟前,掀翻了稻箩里的米:“你看你这米里掺了这么多沙子和米糠。摞回去过过筛子风干净了再送来。过了这个月就得加息了啊。”

  吕贤蔚只觉得热血直往脑门上冲,跑上前去一巴掌打得账房先生嘴鼻出血,又猛地掀翻了米店的柜台,银元钞票撒了一地,他摞了一大捧银元塞到高石磊怀里:“快拿着带着家人到远方逃生去吧。”

  高石磊连米担子也不要了,拔腿就跑。有伙计想去追,吕贤蔚两手往腰上一叉:“我看谁敢动?”

  米行里人面面相觑,有人赶紧向庄园跑去找管家报信了。

  吕贤蔚看佃户跑得没影了,气也消了,头脑也清醒了。他在心中暗想“是时候与家庭的阶级决裂了”,于是他坚定地转过身来,直奔皋城而去。

  离开南京之前,党组织告诉他,皖西公学是地下党的一个联络点,回去以后可以和校长胡溯铭联系。

  吕贤蔚找到胡溯铭校长,把自己如何从南京逃出来,又如何一脚踢翻了家里米行的柜台的前因后果都说了一遍。

  胡溯铭微微摇了摇头说:“你太冲动了。现在还不是和家庭决裂的时候。当前的主要矛盾是抗战。好吧,你就暂时留在学校任教吧。我这里正缺英语教师,英语课没开。也没有课本。你抓紧时间编一本讲义出来。”

  同学们听说要开英语了,都非常兴奋,迫不及待地想见见这位新来的“洋”老师。

  公学相当于现在的职业高中,学生一般都二十来岁了。有的比吕贤蔚的年龄还大。为了显得老成持重,他穿着西装,还戴了一副平光眼镜。今天他夹着讲义来上课了。学生们都扒在窗户上往外看。

  有女生情不自禁地叫了起来:“哇,好英俊啊!”

  吕贤蔚站上讲台,向同学们微微点了点头,用富有磁性的声音说:“Hello!Boys and girls.”

  坐在中间两位女生目不转睛地盯着吕贤蔚上下打量着。她们是姐妹俩,姐姐叫晁子英,妹妹叫晁子伟。

  “你看傻了吧?”姐姐用胳膊肘拐了一下妹妹。

  “你不也是!”妹妹怼了她一句,“这回我可不让你啊。我俩公平竞争。”

  “谁和你竞争啊。看样子他恐怕还没有我大呢。我可不想带弟弟。”

  吕贤蔚作了自我介绍之后就开始上课了。

  晁子伟连一句也没听进去,满脑子想的是如何把吕贤蔚追到手。

  下课以后,晁子伟追着吕贤蔚问:“老师,你是留学回来的吧?”

  吕贤蔚说:“不是,我是在南京读的教会学校。”

  “你的家在南京吗?”

  “不是,我就是本地吕家大湾的。”

  “啊,我是松湾的,离你家还不到50里呢。”

  吕贤蔚停下了脚步,严肃地对晁子伟说:“同学。我对你家在哪没有兴趣。我对你明天的测验很感兴趣。回去好好练习,明天默写26个字母大小写。写不出来我可是要罚你的!”

  晁子伟吓得一吐舌头,转身跑了。跑了几步,又回过头说:“好凶啊!”

  所谓“亲其师,信其道”,吕贤蔚长得帅,知识渊博,教学方法又好,英语课很快就成了学生们最喜欢的一门课。晁子伟有意无意地经常去吕贤蔚的宿舍请教问题。她暗下决心一定得把吕贤蔚追到手。这一天,她绞尽脑汁悄悄用”英语”给吕贤蔚写了一封情书:

  Dear teacher:

  You is my white horse king's son. I love you.

  写好之后,她把信装在衣兜里,一直没找到机会交给吕贤蔚。

  晚自习之后,下起了暴雨。晁子伟翻来覆去睡不着,就悄悄爬起来穿上蓑衣往吕贤蔚的宿舍走去,想把信从门缝塞进去。

  到了门口,她却听到了校长胡溯铭说话的声音:“敌人对山里进行了严密的封锁。游击队已经断粮好几天了。地委要求你从家里筹些粮食和食盐,千方百计给送进山里。”

  “可是我自从上次踢了米行柜台之后再没回去过,不知道老爷能否原谅我呢。”

  晁子伟吓了一跳,转身就要走,慌乱之中摔了一跤。

  “谁?”

  门开了,吕贤蔚和胡校长都冲了出来。

  “是我。”晁子伟爬起来说。

  吕贤蔚松了口气,问:“你这么晚来干什么?”

  “我有个问题没弄明白,想来请教一下吕老师。”晁子伟随口撒了个谎。

  “我们刚才说的话你都听到了?”胡校长问。

  “听到了啦。”晁子伟把头一甩,“听到了又怎么样?我大姐晁子君就是跟红军走的!”

  胡校长点点头:“这我知道。你大姐也是我的学生。既然听到了,就千万不能往外说哦。”

  “尽可放心。我的嘴严着呢。现在让我进去行吗?我有话要说。”

  吕贤蔚朝胡校长望去,胡校长点点头。三个人都进屋了。

  “我觉得到吕老师家筹粮还不如到我家去筹呢。我们家离山里更近,就隔条河。我家在河对岸还有地呢。要进山谁也比不上我家方便。我带吕老师去,保证完成任务。”

  胡校长点点头:“这倒是个好办法。可你怎么跟你姐姐说呢?”

  晁子伟笑了:“简单。让她和我们一起回去呗。我爸我妈最疼她。她说话比我灵光。”

  第十七章 高崇明两助吕贤蔚

  “原来还是奶奶追你的啊。你们那个时候就这么开放?“听了爷爷讲述他和奶奶恋爱的经过,阿玉打趣地问。

  “是的。其实新文化运动以后的新青年都很新潮。”爷爷躺在飞机头等舱的沙发上,“那时我满脑子想的都是革命,都是救国。我很幼稚。你奶奶是个文学青年,很浪漫。她给我的生活带来了色彩和乐趣。”

  飞机落地了。梓曦和爸爸已经等在贵宾室接机了。

  阿玉在机场工作人员的帮助下搀扶着爷爷走进了贵宾室。

  爷爷的脸色带着不满:“我有这么衰老吗?”

  “不是您衰老,这是我们小辈该尽的孝心。”女婿小心翼翼地把吕贤蔚扶上了车。

  到家刚过11点半,阿姨早把午饭准备好了,特意为爷爷煲了什锦海鲜丝瓜汤,清淡又美味。

  爷爷食欲很好,吃了一碗米饭,喝了一碗汤。

  “”爷爷,您午睡吧。”阿姨收拾好了房间,对爷爷说。

  “我不困。在飞机一直眯盹着。我想跟阿玉再聊聊。”

  奶奶去世已经3年了,吕贤蔚常常念叨她的过去。只要一提到奶奶,他的话匣子就打开了。

  阿玉悄悄打开了录音笔:

  到了松湾以后,晁子伟的父亲晁健雄很快为山里的游击队准备好了十担大米,20斤食盐和1000块大洋。晁健雄又托人买通了关卡的白军,让吕贤蔚亲自押送把物资运送到了山里。

  让吕贤蔚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游击队长竟然是长着络腮胡子的胡疙瘩。

  两人一见面就热烈地拥抱起来。吕贤蔚说:“胡疙瘩,你怎么当游击队长了?”

  “现在俺有大名了叫胡凯。”游击队长说,“那天我带着干粮和银元回到史河边时,俺们的家小已经无影无踪了,一打听才知道让西大山的土匪给绑了。俺们走投无路,就进山投了红军。主力转移长征之后,俺们断后的部队就留下来打游击了。你真是俺的恩人哪。当年俺打劫是你救了俺。今日俺断粮你又救了俺。俺们这辈子真是有缘啊。”

  吕贤蔚说:“什么恩人不恩人。我们现在是同志,都是干革命,为穷人打天下。”

  “是是是,是同志。革命同志。”胡凯又和吕贤蔚紧紧拥抱起来。

  吕贤蔚完成任务回到公学之后。地委就把他调到六南中学教书了,担任文教口地下组织的负责人以及皋城地委与游击队的联络员。

  1946年蒋介石悍然撕破《双十协定》。6月26日,国民党以30万大军围攻中共中原解放区,全面内战爆发。皖西文教口地下党组织积极行动起来,广泛开展反卖国、反内战、反独裁活动,并配合我军中原突围。

  7月2日晚,驻在张店的国民党保安团长高崇明正在吃晚饭,突然接到上级命令,说地下党负责人吕贤蔚正在毛坦厂六南中学内召开会议,要保安团立刻出动,包围六南中学,逮捕与会人员,如不能生捕便就地歼灭,格杀勿论。

  接到命令后高崇明一刻不敢耽搁。一边紧急集合队伍,一边在心里打起了小九九。吕贤蔚是他亲姑姑的儿子,而且两人都在鸿儒书院跟赵先生读过书。他悄悄嘱咐贴心卫兵抄小道去给吕贤蔚通风报信。自己沿大路快马加鞭往毛坦厂赶。过了东河口时,他又担心卫兵没能及时报信,故意让手枪走火,好让吕贤蔚听到动静。

  报信的卫兵果然没有及时赶到。枪声一响才惊动了吕贤蔚。他立即安排参会人员向山里撤退。自己断后阻击敌人。

  吕贤蔚把敌人引到六南中学后面的一口大水塘边。他跳入水中,一边踩水一边手持双枪左右开弓向敌人射击。

  敌人追到水塘边,夜幕笼罩,漆黑一片。敌人不知塘水深浅,不敢贸然下水,只好胡乱放了一阵子枪,就收兵回营了。

  1946年7月13日,皮定均率领的中原军区1纵1旅完成了掩护主力突围任务的后,孤军突围至毛坦厂背后的一座大山中。

  皮定均旅途经毛坦厂时,听取了地下党组织的工作汇报,并将98名重伤员交到了地方。组织上任命吕贤蔚为重伤员临时党支部书记,负责安置、治疗、管理重伤员的全部工作。吕贤蔚把伤病员安置到了隐蔽性好、群众基础牢靠的下五显山区,并请来了有名的医生陶栤先生负责治疗。

  陶栤是少有的能够把中西医融会贯通的高明医生。他不但精通中医,外科手术也好,更难能可贵的是他思想进步,同情革命。吕贤蔚把伤病员交给他治疗自然是非常放心的。

  不料陶先生检查了伤情之后,为难地对吕贤蔚说:“不是我不愿意接手这批伤员,实在是困难太大了。现在正值酷暑盛夏,这批伤员的伤口都严重发炎了。中药根本无法控制如此严重的炎症,而我手头上除了盐水之外再无其它西药。没有西药就无法手术。再不手术,很多伤员将会面临死亡的危险。这个责任我实在担不起啊。”

  吕贤蔚沉思了一下,说:“如果我5天之内能够为你弄来西药,你觉得问题还大吗?”

  陶先生说:“假如你真能在5天之内搞到抗炎西药的话。我就有八成的把握治好这批伤员。再迟我就真的一点把握也没有了。”

  吕贤蔚走后,陶栤先生先用盐水为所有的伤员清创,然后口服外敷中草药裸花紫珠控制炎症。

  吕贤蔚连夜赶到张家店找到表哥高崇明。

  高崇明一见到吕贤蔚,吓出了一身冷汗:“你怎么还敢到这里来找我啊?!现在正悬赏500大洋要取你的人头呢。”

  吕贤蔚哈哈一笑:“我的这颗脑袋只值500大洋?也太便宜点了吧?你是这里的保安团长。天老大地老二你老三,我到你这来谁敢碰我?”

  “你还有心事开玩笑!快说吧,找我有什么事?你肯定是无利不起早的。”

  “呵呵,瞧你说的。我是专程来感谢你上次在毛坦厂高抬贵手,放了我一马。”

  “好了好了。别说废话了。我就不相信你这次来就单单是为了谢我的。”

  “还真让你给猜着了。实话实说吧,我想找你弄一批西药,消炎的。”

  “你不如干脆杀了我算了。我要是敢把西药给你那就是通匪,是灭九族的罪!我能给你吗?”

  “这么说你是真有了?既然你有就非得给我不可了,因为你早已经通过匪了。你知道你那天放走的都是谁吗?那是整个皖西地区的文化教育界的地下党员!你想想,这个罪不比给我西药更大吗?要不我这就给军统打个电话?”吕贤蔚说着走到了电话机旁。

  “我的祖宗。你别逼我了好不好。药我可以给你。但是你也得先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说吧。”

  “将来你们坐天下了,能不能对我既往不咎,放我一条生路?”

  “这一点你尽可放心。你对革命是做过贡献的。我们不但不会治你的罪,还要记你的功。”

  “你说话算数?

  “我们共产党人一言九鼎,从不食言。”

  “有表弟你这话我就放心了。你这家伙还真走时运。今天上午才给我拨来两箱盘尼西林,说是马上可能要打大仗了。这是战备物资。”

  “那我就不客气了,照单全收。要不要我给你写个收据啊?”吕贤蔚喜出望外。

  “你别害我了吧。想给我留罪证啊?你赶紧走吧!”高崇明咬着牙齿说。

  第十八章 从部队到地方工作

  三个月以后,这批98名重伤员全都恢复了健康,一个不落地返回了部队。皮定均旅长还亲自给陶栤发来了感谢信。

  吕贤蔚把伤员送到部队以后,要求留在野战部队不走了。 皮定钧想了一下说:“正好我们要送一批干部去华东军事政治大学学习。你是个知识分子。也跟着去吧。”

  一听这话,吕贤蔚高兴得跳了起来。这是一个极其难得的接受革命理论教育的机会。虽然只是3个月的短训班。但是吕贤蔚比较系统地学习了毛主席的军事思想,接受了正规的军事技能训练。结业以后就被分配到了刘邓大军20旅59团任作战参谋。很快就赶上了一场惨烈的战斗。

  1948年1月11日。59团被敌人一个师团团包围。

  敌师长洋洋得意:“这是共军的主力,你们给我狠狠打,提团长的人头来见我!”

  战斗异常激烈。团参谋吕贤蔚被派往一营协助指挥突围。按照命令一营在午夜时分赶到预定的某村会合。

  不料敌军已经抢先一步在村内设伏。部队刚刚进村,就遭到敌军的突然袭击。吕贤蔚立即带领营部和三连与敌人厮杀。他手持双枪左右开弓。身后紧跟着两个轻机枪手,突突突地喷着火舌,终于杀出了一条血路。

  冲出来之后,他们迅速和一连二连汇合,队伍从田间小路来到了乡间的约三、四米宽大路上行进。不知何时,从后面又上来一支部队,与一营的队伍各占道路一边,也是埋头前行。夜色之中,一营官兵们还以为是三营上来了。但没想到的是,这支后上来的部队,竟是敌人的部队。

  两支队伍互不招呼,各自在土路的左、右两侧埋头行进。走在队尾的教导员走了一会儿,感到有些不对,仔细辨认对面的队伍,不由倒抽了一口冷气,是敌人!他连忙拍拍前面人的肩膀,低声道:“向前传!注意!左边是敌人!”

  走在队伍前面的营长接到教导员的传话,没有惊慌,也没有停止脚步,继续行进,只是轻轻地说了句:“向后传!保持镇静,听我口令,到前面叉路口时动手!”

  这时敌人也察觉到了不对,但也不敢仓促动手。双方表面若无其事地埋头行进,实际上都在注意着对方的一举一动。任何一个意外立马就会引发一场血拼。双方在高度紧张之中又并行了几里地,到达了一个岔路口。营长刚要下达命令,忽然从另一条道路上,鬼使神差般地又出现了一支敌军,正好挡住一营的去路。

  左侧敌人见有援兵到了,抢先开火,扑向一营官兵。前面的敌军听到枪声,也立即向我军开火,两股敌军合兵一处,在一营前面形成了一个半包围圈。一场遭遇战打响了,双方在黑暗中杀作一团。

  营长一马当先,指挥一连与迎面冲来的敌军展开了白刃战。排长手执冲锋枪带领数名机枪手在前面开路。吕贤蔚手持双枪专门给敌人的指挥官和机枪手点名,弹无虚发。终于杀出去了。

  1948年2月13日,一营正在休整,吕贤蔚接到命令要他立即返回团部接受新任务。

  吕贤蔚带着满身的硝烟奉命从一线赶到了团部。

  “驴子,过来!”牛团长一把搂住了吕贤蔚的脖子,似乎有些失态。

  吕贤蔚不知所措,赶紧挣脱了牛团长,“啪”地举手敬了个军礼:“报告团长,我奉命赶来接受新的任务。”

  “你,你先坐下,喝口水。”

  “报告团长,请你立刻下达命令!”吕贤蔚倔强地站着。

  牛团长好像不认识他似的,上下打量着眼前这位浓眉大眼,虎背熊腰的30出头的小伙子,轻轻地摇了摇头,嘴里嘟哝着:“不像,不像,怎么看也不像个秀才啊!”

  吕贤蔚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再次双脚一并,敬了个礼:“请团长立刻下达命令!”

  牛团长把脸一沉:“好。我代表旅部给你下达命令,调你回地方担任文教科长。”

  吕贤蔚一下子傻了,像个木头人似的立在那里,半晌才说:“我不去!”

  突然,他把帽子往桌上一掼,像个孩子呜呜地哭了起来。

  牛团长坐到了他的身边,又把手搭到在了他的肩上:“驴子。我也舍不得你呀。掏心窝子的话,这次突围战,我看出了你的确是个军事人才。我是真心想把你往指挥员上培养的,早晚把我这个位子让给你。我情愿给你当参谋。”

  “你不要给我灌蜜糖迷魂药了。反正我不去,我申请下连队当个兵,哪怕当伙夫也行。”

  牛团长抱来了一坛子酒,自己掏钱让伙房买了只鸡。他右手端起了酒碗,左手递了一碗酒给吕贤蔚:

  “可我留不住你啊。你不知道,汝南大捷之后,刘邓首长就指示我们旅要准备抽调一批干部加强地方政权建设。你到我们团时,旅长就特意对我交待,毛驴是个秀才,很快会到地方有重任。你这头老牛能死,他这条小毛驴的毛也不能少一根。谁让你是喝过墨水的呢,新中国的文化教育事业不靠你们靠谁啊?”

  听了团长的讲述,吕贤蔚知道自己是留不住了,拔出双枪往桌上一拍,含着眼泪转身就走。

  牛团长喊了一声:“慢!”

  吕贤蔚站在了,却没有转身。

  牛团长拿起两只驳壳枪递到吕贤蔚的手中:“带上。记住,你永远是我们老59团的人!”

  吕贤蔚讲完了这段经历,两颗晶莹的泪珠竟从眼眶中滚落了下来。

  阿玉赶紧拿纸巾替他擦了:“你千万别激动。待会儿血压上来就麻烦了。”

  这时梓曦跑了过来,依偎在太外公的怀里:“太姥爷,你看我折的飞机厉害吧?”

  梓曦把飞机放在嘴边吹了吹,伸手投了出去,飞机稳稳地飞了很远。

  “厉害。你的手真巧。”吕贤蔚抚摸着梓曦的头夸赞着。

  “是爸爸教我的。”梓曦抬起来头,“你会折飞机吗?”

  吕贤蔚摇了摇头说:“我不会。”

  “你骗人。妈妈说你会打枪呢。你连枪都会打怎么还不会折飞机呢?我不会打枪,我早就会折飞机了。”

  吕贤蔚笑了:“还是你厉害。”

  第十九章 西矿暴动

  阿玉全家带着吕贤蔚去西冲沙滩露营。

  大家七手八脚地支起了帐篷。然后就去烧烤。

  吕贤蔚坐在帐篷旁边的沙滩上欣赏着海边夜景。阿玉陪着他。

  这里远离城市和人群,比较安静。

  天空显得格外寥廓,星星格外多。海风轻轻地吹,带着大海的气息。

  “自从你一脚踢翻米行的柜台,以后就一直没有回过家吗?”阿玉和爷爷聊起天来。

  “是的。我奶奶去世时我正在战场。1949年土改时,老爷子被农会抓去了,他想不开,吞金自尽了。我才回去为他办了后事。”

  “老爷子恨你?”

  吕贤蔚摇了摇头:“没有。后来陶栤还去给我奶奶看过病。我父亲让陶栤给我带话,说我走的路是对的。他不怨我,还说我参加革命是家族的骄傲。”

  “陶栤后来回苏家埠认亲了吗?”阿玉又问。

  吕贤蔚轻轻叹了口:“也没有。他有个弟弟,后来也参加了革命。不过走了弯路。”

  吕贤蔚讲起陶栤的家事来:

  陶栤长子苏登奎没了音讯之后,苏百万的二房连生二子都没保住,最后来了个男孩,不足月,又瘦又小。为了好养活,家里为他起了小名叫丫头,大名叫拴柱。从那以后就没再生了。不料拴柱三岁那年正月十五看花灯时,被人拐子给拐走了。

  ,少年时苏百万曾在中国公学读书,做过于右任的弟子,与胡适同窗。如今他膝下无子,他心里隐隐作痛,难道是我上辈子做了什么缺德的事吗?于是他乐善好施,灾年放粮舍粥,丰年修桥补路助学。想求菩萨送他个一儿半女。当地人因此又称他为苏善人。

  拴柱被人拐子拐到了河南省固始县,卖给了一个叫周铁头的耍猴的寡汉条子。周铁头为他取名周宝根,指望他能为周家传宗接代。继父教了他一些小魔术和杂耍,带着他四处流浪跑码头混饭吃。因为他又瘦又小,江湖人称小猴子。1942年春,小猴子已经15岁了,在山东枣庄卖艺时,父子都被日本鬼子抓去了,然后同300多名和他们一样遭遇的青壮年一起被塞进了闷罐铁皮车送往淮南煤矿当矿工,中途不准下车,大小便都在车上。由于车小人多,车厢里闷热,没到淮南就死掉了3个。

  在淮南九龙岗西矿,小猴子和他继父下了车。只见日本鬼子兵荷枪实弹,端着刺刀,牵着狼狗。整个矿区戒备森严。四周还布满了电网。小猴子当时就吓得尿了裤子。周铁头是见过世面的,见此情景也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

  一个汉奸工头领着他们挨个做登记,每个人都要填写登记卡,登记卡上项目繁多,连身体特征和皮肤颜色都要写上。然后又有另外一个汉奸工头拽住他们的胳膊在指纹纸上按上十个手指和左、右手掌印,最后给他们发“号条”和劳工证,就成了矿工。

  进矿第二天就得下井采煤了,由几个日本兵押着工人上工。工人每天上下工都要过五道关,即进矿门、领灯、下井、上井、交工牌。关关要过,关关提心吊胆,一个不是就要被掌脸。尤其是进矿门和上井这两道关更难过。工人进矿门时一面掏工牌,一面要向站岗的日本兵行90度鞠躬礼,最后还要经过搜身后才能进矿,动作稍微慢一点,便遭毒打。

  井下漆黑,伸手不见五指,每个工人带着一盏小油灯照明。周铁头、小猴子和另外两个人分在一个掌子面。一个人用手镐刨煤,一个人往筐里铲煤,另外两个就往外抬。四个人都是赤身裸体,一丝不挂。巷道里还有日本监工和汉奸工头来回巡视。

  没下井之前讲好一班是12钟头。因为这批工人都是新来的,鬼子就想给他们来个下马威,干了16钟头还不让上去。工头在时,四个人谁也不敢说话。等工头出去吃饭时,周铁头用江湖黑话悄悄问另外两个人:“走哪路食的?”(你们原来是干什么的?)

  “荣马子”(小偷。)其中一个回答。

  另外一个朝外面看了看,伸出4个手指压低声音说“土并子两点。镜子?”(我是共产党。你呢?)

  周铁头惊喜万分:“四爷?哪宗?彩立子观驴啃的。崽子绺来的。”(你是新四军?姓啥?我是玩戏法带卖狗皮膏药的。这孩子是我从人拐子手里买来的。)

  “山根蔓。”(姓王。)

  “拽你褂襟了。”(以后就跟着你了。)周铁头悄悄握住了老王的手。

  就在这时,工头回来了,见四个人都蹲在这歇着,就破口大骂:“他妈的。偷懒啊。快干活。”骂声没落就照着老王的头上抽了一鞭子。老王连声应道:“这就干,这就干。”

  周铁头不服气了,顶了一句:“讲好12个钟头的,这20个钟头恐怕都有了,你们不给吃的也就算了,连口水也没得喝。歇一会也不行啊?”

  工头说:“好,好。那你就等着,马上就让你歇着。”

  收工时,周铁头自知厄运就要来了。他小声地对老王说:“这孩子以后就托付给你了。你一定要把他领上路子。”

  上井以后,汉奸工头对日本监工嘀咕了几句,日本监工立刻把周铁头拉了出来,放狼狗就咬。周铁头惨叫不止,直至气绝。工人们都把头背了过去,没人敢看,也没人敢吱声。

  工头把血肉模糊的周铁头的尸体装进麻袋拖了出去。差不多每批新人来,他们都要用这种杀鸡给猴看的方法来镇住工人,好让工人以后都老老实实干活不敢反抗。

  看到继父被狼狗活活咬死的惨状,小猴子只有恨没有怕了。他牙关紧咬,一双小拳头攥得嘎巴巴响。老王用高大的身躯把他挡在了身后。

  老王名叫王志宇,是新四军的一名侦查员。在执行侦察任务时被日本鬼子当作劳工抓来了。一路上都没找到逃跑机会。他看到矿工生活如此悲惨,决定发动暴动,既破坏掉西矿的生产,又要带工友逃出去。

  夜晚,王志宇和工友睡在工棚的大通铺上。他和那个“荣马子”工友咬了耳朵,要他从明天开始留神哪儿最有可能逃出去。他又叫小猴子用变戏法的方法接近工头并讨得工头喜欢,然后趁机偷到雷管和炸药。

  有一天下井。小猴子在进掌子面的路上故意和工头搭讪。小猴子虽然瘦,模样倒挺可爱,15岁的年龄看上去只有12岁模样。小猴子拿出一个石子放在手心中给工头看,然后握紧双手,要工头猜石子在哪只手中。工头明明看见在右手心里,当然猜右手心了。可是小猴子伸开右手,右手心没有。

  工头奇怪地问:“你是怎么弄到左手心的?”

  小猴子又伸开左手心,左手心也没有。

  工头更奇怪了:“石子呢?”

  小猴子说:“在你的上衣兜里呢。”

  工头一摸自己的上衣兜,石子果然在里面。

  “你想不想学,要不我教你?”小猴子说。

  工头心里直痒痒。这么一来二去的,小猴子和工头厮混熟了,不但可以吃到工头、监工吃剩的残汤剩饭,还可以在巷道自由走动。

  很快,小猴子就偷到了雷管和炸药,并且顺利地躲过检查带到了工棚里。

  “荣马子”发现工棚地下的土很松,而且工棚是借了围墙的半面墙搭盖的。电网就在墙头上面。只要在墙根掏个洞通到围墙外,就可以顺利逃出去了。工友中有几个就是九龙岗本地人,都知道哪条小路离淮河最近,只要到了淮河岸边,登上渔民的渔船,日本鬼子就没办法追了。

  于是,工友们每天晚上就轮流往外挖地道。他们把尿撒到墙根下,这样挖起来一点声响也没有。工棚里骚哄哄的,工头和鬼子都不愿意进来。地洞很快就挖通了。

  这天晚上,天下暴雨,电闪雷鸣。王志宇决定行动。他安排一个本地矿工负责把工友们带到淮河岸边。他自己带领小猴子、“荣马子”和另一个有武功的本地工友去炸锅炉。锅炉连着发电 机,是矿上的动力,锅炉一炸整个矿上的生产都得瘫痪。王志宇嘱咐工友们只要一听到爆炸声就立即一个接一个悄悄地钻出洞,跟着本地工友往淮河岸边跑,然后与他们在淮河岸边汇合。

  在暴雨的掩护下,王志宇和“荣马子”他们悄无声息地接近了锅炉房。锅炉房门口有一个鬼子和两个矿警把守。王志宇四人悄悄爬了过去,一直爬到了近前敌人还毫无察觉。四个人幽灵般地一跃而起,用绳子勒住了三个敌人脖子,干净利索地解决了。

  小猴子把雷管炸药靠在锅炉壁上,点燃了导火索,只听“轰!”的一声巨响,锅炉炸飞了。

  整个矿区乱作一团。他们趁乱逃了出来。王志宇和工友们顺利登上渔船,很快消失在雨夜之中。

  第二十章 小猴子智赚霍家寨

  西矿暴动之后,逃出来的工友有的回家去了,有的跟王志宇寻找革命队伍去了。小猴子很想回家认亲,就自己去了苏家埠。

  小猴子被拐的时候已经3岁了,父亲的名字和家里的环境还能朦胧地记得。到了苏家埠,一切都还是老样子,往事仿佛就在昨天。

  他直奔苏家大院。家丁拦住了他。小猴子大声喊着:“我找我父亲苏善人。我是丫头,苏栓柱!”

  父母闻讯跑了出来。虽然15年过去了,苏栓柱的轮廓、举止都还和小时候一样,尤其是他脖子上有块胎记,让父母一眼就认出来了。母子抱头痛哭,一家人彻夜长谈自不必说。

  苏善人感谢上苍怜惜,把小儿子给送了回来。他打算先给儿子完婚,然后调教两年就把家业交给他。而小猴子则另有打算,他已经和王志宇约定好,等他找到了队伍就来苏家埠和小猴子联系。小猴子铁了心要跟着共产党干革命了。

  王志宇很快就和新四军淮西独立团取得了联系。当时淮西独立团刚刚成立,正缺人手,王志宇被任命为侦察排排长。

  王志宇践约来到苏家埠找到了小猴子。苏家把王志宇当作贵宾热情接待。王志宇向苏世泽讲了很多革命的道理。

  苏世泽频频点头:“老朽亦是知书达理之人。犬子栓柱既志向远大,老朽决不会阻拦。余少年时就读于中国公学,幸为于右任老先生门生,鼓吹三民主义。近二十年来,耳闻目睹贵党前赴后继,流血牺牲,拯民于水火,救国于危难,令吾辈敬佩不已。抗战以来,贵党高擎抗日民族统一战线大旗,有口皆碑,举国拥戴。老朽不才,尚能分辨是非。前日伪政府要我出任苏家埠镇长,被我婉拒。想吾也曾追随中山先生,岂能晚节不保而与奸佞之辈同流合污乎?如蒙不弃,老朽甘愿不遗余力为贵党之事业奉献微薄力量。否则吾岂不是枉活此生乎?”

  王志宇回去以后把苏世泽先生的政治态度向党组织做了汇报。地下党组织立即说服苏世泽先生出任伪政权苏家埠镇长,以利用公开身份为我党工作。苏世泽先生上任后联系当地商会向大别山根据地输送了医药、棉麻、布匹、纸张等大批紧缺物资。深得当地老百姓称赞。

  为了续香火,苏世泽阴历八月十三纳了房三姨太。当地人把三姨太叫作三奶奶。中秋之夜,明晃晃的圆月挂在空中,孩子们便成群结队地到田野去,摘点豆子、扒些花生、山芋,然后在田埂、地边用火烧了吃。这就叫摸秋。镇上有几个大一点的男孩子神秘兮兮地跑到冬瓜地摘了一个大冬瓜,然后哼哧哼哧地把冬瓜抬进了苏府三奶奶的新房。新房里没点灯,黑咕隆咚的。男孩们把冬瓜塞进了三奶奶的被窝里。不一会儿。卧室的灯点亮了。只听男孩们欢快地喊着:“冬瓜儿来喽——”

  苏世泽在门口放了一挂炮竹,又拿出了一些家做的欢团糖、芝麻糖分给大家。这是当地的一个风俗,据说中秋夜让男孩从地里偷个“冬瓜儿”放进到谁的被窝里,谁来年就会得个胖小子。

  也许是巧合吧,第二年三奶奶还真的生了个孩子。不过并不是个胖小子,而是个俏闺女。苏世泽乐得合不拢嘴,给她取了乳名叫小兔儿,大名叫月桂。

  小猴子入伍之后,也当了侦察兵。战友们没人喊他的大号苏拴柱,还是都叫他小猴子。小猴子入伍没几个月就立了一个大功。

  霍家寨里驻了一个日本鬼子小队和一个团的伪军。这些家伙平日里奸杀掠抢,无恶不作。当地老百姓一提起他们就恨得咬牙切齿,恨不能生吞活剥了他们。霍山大捷以后,日本鬼子和汉奸都尝到了中国军队的厉害,因此平时防范非常严密。要出去就整连、整营地活动。县城更是戒备森严,进出城的人都要经过严格盘查。

  为了打击日伪军的嚣张气焰,也给老百姓出口恶气。新四军游击队决定教训一下这伙敌寇。于是就先派小猴子进城打探一下敌人装备和部署情况,然后再制定作战方案。

  小猴子装成了一个叫花子,想混进城里。可是城门口有伪军把守,进城必须得验良民证。小猴子没有,而且他是北方口音,很容易被敌人发觉。于是小猴子心生一计。他花了一块银元从乡下买了一只会说话的八哥鸟。到了城边,小猴子逗着八哥:“你好。”

  八哥也说:“你好!你好!”

  伪军看了稀罕。小猴子就把八哥递向一个高个伪军的手边。高个伪军伸手就来接,小猴子一松手八哥飞了,就落在高个子脚下不远的地上。小猴子急忙喊道:“快逮住,快逮住。”高个伪军把枪往城墙边一靠,猫着腰张开双手就要来逮八哥。

  八哥不慌不忙,歪头看了看高个伪军,又用嘴梳了梳毛,等高个子伪军双手接近了,它又轻盈地往前跳了两步。

  高个伪军挥着一只手对另外一个矮个子伪军说:“你快点从那边拦。”

  矮个子伪军也放下枪跑过去逮八哥。小猴子乘机跑进了城内。

  高矮两个伪军慢慢靠近八哥,两人猛地一扑,八哥扑愣愣地飞走了,两个伪军的头撞在了一起,直撞得眼冒金花。大个子骂小个子笨,小个子骂大个子蠢。两人又拿起枪站岗了。

  小猴子进城以后,看见霍家寨只有东西一条细长的扁担街。日本鬼子一小队驻扎在东街头,伪军一个团驻在西街头。怎么才能摸到敌人的装备情况呢?小猴子先在东街沿街乞讨,离日本鬼子驻地还有老远的地方就被鬼子哨兵赶走了,根本无法接近。他只好转身往西街走,老远又被伪军哨兵拦住了。

  小猴子只好折了回来。这时他看到一个老头推着一车菜往西街去,料定是给伪军送去的,便心生一计。他一边倒退着走一边喊:“行行好吧,赏口饭吃。”到了推菜老汉近前一个跘子把拉菜老头给跘倒了。菜撒了一地。

  小猴子连声道歉,扶起了老头,又捡起了菜,问:“大爷,您这菜往哪送呢?”

  “送给老总的。”老头没好气地回答。

  “我来帮你推吧,你就在一旁照应着。”小猴子麻利地推起了菜车就往伪军驻地走。老头和哨兵打了个招呼,哨兵就放行了。

  到了伙房,卸下菜来。小猴子又和炊事班长拉起了家常。恰巧这位炊事班长也是河南固始人,听到乡音感到格外亲切。他是被拉壮丁拉来的。他家里也有个儿子,今年也该十五岁了。看到了小猴子不由得动了思乡之情,念子之爱。今天正好赶上开荤,他留小猴子为他烧火,好等饭熟了给他盛一大碗红烧肉就饭。

  小猴子借着聊天很快摸清了敌人的人数及装备情况。日军一个小队配置有3个步兵班和一个掷弹筒班,共54人。伪军说是一个团其实就是编制严重不足的保安团,500多人。武器有步枪400余支、轻重机枪10多挺,还有小钢炮5门和一些手枪。

  由于霍家寨有城墙、炮楼,易守难攻,而且他们都是集体外出。游击队要想重创他们难度还是很大的。怎样才能狠挫敌人的锐气呢?小猴子在走出城门时突然有了主意。

  当天夜晚,小猴子向城墙上扔了一个带长绳的三钩锚,嗖嗖地爬上城墙,来到了街中央。他先举起那把德国造20响驳壳枪向东街的日本鬼子驻地打了一梭子子弹,俩日本哨兵应声倒下;又向西街的伪军驻地打了一梭子子弹,伪军哨兵也一命呜呼了。然后他大喊一声:“新四军游击队进城喽——”喊过之后,又分别向东西大街两个军营各投掷了一颗手榴弹,正在睡梦中的鬼子、伪军被炸得晕头转向。小猴子这时才从容不迫地越墙跑到城外去了。

  城内顿时枪声大作。很快又响起了掷弹筒和小钢炮的爆炸声。小猴子得意地即兴改词,在城外山头哼起了京剧:

  我正在城外观山景,

  耳听得城内乱纷纷,

  枪声响来钢炮鸣,

  却原来是鬼子伪军在火拼。

  我小猴子智谋过人赛诸葛啊——

  霍寨城里出奇兵

  ……

  这一仗日伪军都伤亡惨重而游击队却未发一卒一兵。从那以后日伪军变得更加小心谨慎,龟缩在城里很少出门骚扰百姓了。小猴子因此被记大功一次。小猴子聪明伶俐,能说会道,被师长看中点名调到了师部。

  第二十一章 苏拴柱三反落马

  才住了将近一个月,吕贤蔚就在深圳待不住了。孩子们上班上学走了,家里空落落的。那么高的楼层像鸽子笼似的。电视剧内容那么假,根本看不下去。吕贤蔚度日如年,嚷嚷着要回去。

  年后工作特别忙,阿玉只好给刚子哥打了电话,问他能不能过来接爷爷。

  刚子二话没说,放下电话就定了机票,正好是旅游淡季机票好买,当天晚上就赶到深圳了。

  吕贤蔚第二天就要乘高铁回去。阿玉只好为他收拾东西。刚子也在一旁帮她。

  阿玉问刚子哥:“爷爷说苏拴柱后来走了弯路,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哦,这话说起来就长了。”刚子哥把苏拴柱的故事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1950年,苏拴柱调任蚌埠市人民政府税务科长。这时自然没有人再叫他小猴子了,都恭恭敬敬地叫他苏科长。

  苏拴柱是耍猴跑江湖出身,爱听戏。到了蚌埠之后,他听遍了蚌埠大街小巷的每一个戏园子,不用说也是维多利亚剧院的常客。

  这一天晚上,维多利亚剧院演出新剧《白毛女》。苏拴柱因工作事忙,到剧场时已经开演了。他摸黑找到座位刚坐下,就闻到身边一股沁人心脾的脂粉清香。他悄悄转头一看,心脏一下子就加快了速度“砰砰”直跳。这女人简直就是画上的美人哪。

  苏拴柱再无心看戏,时不时地朝身边的这位女人瞟上几眼,手心也慢慢渗出了汗水。

  女人看到动情之处,居然抽泣起来。苏拴柱情不自禁地怜爱起来,连忙掏出手帕递了过去。

  女人毫不推辞地接了过去,沾了沾眼角,又双手还回了手帕,还莺声燕语地说了声“谢谢”。苏拴柱在接手帕的当儿,似乎无意地在她那凝脂般的小手上碰了一下,心顿时酥了。

  在中场休息的时候,苏拴柱和女人攀谈起来,得知女人叫夏莲,原本是二马路六安茶行宋老板的三姨太。新社会废除了一夫多妻制,宋老板就把夏莲给休了。现在夏莲是孤身一人住在二马路的一间小房子里。

  苏拴柱是苏家埠人,现在又是税务科长,自然知道茶行的地位介于茶户与客商之间,是买卖的中介。六安茶行的本店一般都设在苏家埠。

  果然不出所料,夏莲就是宋老板从苏家埠带到蚌埠的。如今宋老板把她休了,在蚌埠举目无亲,苏家埠老家她又不愿意回去,孤苦伶仃,甚是可怜。

  散场之后,苏拴柱请夏莲在街边馄饨摊上吃了碗馄饨,那真是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越聊越亲密。夏莲主动邀请苏拴柱去她的住处看看。

  进了房间,脂粉清香扑面而来。空间不大布置得却十分精致,墙上有仕女挂图,牙床上铺的是锦绣缎面丝棉被。

  夏莲请苏栓柱坐在了床上,然后脱去外衣,显露出嫩藕般的胳臂和玉雕般的上体。苏拴柱自是魂不守舍,接下来便是一夜云雨。

  就这样一来二去,苏拴柱名正言顺地娶了夏莲为妻,婚后两人如胶似漆。苏拴柱觉得这真是天赐的良缘。

  夏莲在宋老板那里好日子过惯了,清苦不下来。苏拴柱当时还是“供给制”,大手大脚惯了的夏莲觉得花钱不方便,偶尔会埋怨几句。苏拴柱心疼妻子,任的又是税务科长,与钱打交道的机会很多,常在河边走难免不湿鞋,经济上多多少少有些不清不爽。

  1951年12月,“三反五反”打老虎运动轰轰烈烈地开展起来了。苏拴柱做贼心虚,认定自己这回是在劫难逃了。按当时的政策,贪污1亿元(即新币1万元)以上者,就是大老虎了,那是要打头的。苏拴柱暗自盘算了一下,自己怎么算也达到了这个数字,于是一时头脑发热,就带着手枪和通讯员连夜逃跑了。

  苏拴柱原来的师长现在是东北某军区的少将副司令员。在部队时师长对苏拴柱疼爱有加,于是苏拴柱就想跑到师长那去。他心想一个少将还能保不住他一个小科长吗?

  苏拴柱第二天一清早就到了合肥,买了去东北的火车票。火车是下午的,时间还早,苏拴柱就带着通讯员在去了逍遥津,两人正在公园游玩,突然看见几个公安人员从四处向自己走来。苏拴柱下意识地拔出手枪。通讯员眼疾手快,大喝一声:“苏科长,你疯了吗?”苏拴柱这才下意识地丢掉了手枪。公安人员冲上来铐住了苏拴柱。

  苏拴柱被抓以后,依他贪污的金额确实够得上大老虎了。组织上念他对革命有功,作了从轻处罚,开除公职,判了他8年徒刑送去了新疆劳改农场服刑。

  苏拴柱被抓时夏莲已经身怀六甲,整日以泪洗面。她想到前夫花言巧语把她骗到蚌埠,说休就休了,只给了她一间破房子栖身。苏拴柱虽然穷却对她一片痴情,是一个可以托付终身的人。这次他贪污坐牢也全怪自己好吃懒做,贪慕虚荣导致的,是自己害了他。于是夏莲决心再苦再累也要独自一人把孩子生出来、拉扯大,一心一意等着苏拴柱回来后好好过日子。

  苏拴柱刑满后留场就业了,夏莲也带着5岁的儿子去了农场。在新疆农场夏莲又为苏拴柱生了1儿1女,苏拴柱现在有了2个儿子1个闺女。大儿子苏盼今年已经25岁,找了一个维吾尔族的姑娘结婚了,苏拴柱的女儿苏月桂和一个加拿大人结了婚并定居在了加拿大。如今苏家可以说是一个中外合璧,民族团结的大家庭,其乐融融。

  改革开放以后,苏拴柱从新疆回来了。先是跑俄罗斯做服装生意挖了第一桶金,后来就在苏家埠收购鹅毛,办了一个规模不小的羽绒服厂,主要做外销。真可谓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茂盛达三江。

  听了苏拴柱的故事阿玉唏嘘不已,摇摇头说:“可惜了。要不是走了弯路,现在起码是个正处级离休干部,和我家老爷子一样。”

  吕贤蔚走了过来,听到了他兄妹俩的对话,插嘴道:“走弯路,人生哪有不走弯路的?我也走过弯路。”

  刚子哥说:“我家老爷子真金不怕火炼,是真英雄。革命队伍中很多人都是被裹挟进来的。像小叔吕能鸣,我看就是个投机者。可人家现在的级别比我家老爷子还高呢,市人大主任,副厅级。他是会混。熟人中还只有吕能鸣是一路顺风顺水呢。”

  第二十二章 私自放走高崇明

  1947年6月,刘邓大军千里挺进大别山。8月,刘邓大军第三纵队司令员陈锡联率所辖七、八、九旅相继解放了六安、舒城、霍山、潜山等9个县城。敌88师师部及其62旅逃至张家店后,立即抢修工事,准备负隅顽抗,寻机逃跑。高崇明的保安团也被编进了战斗序列。

  1947年9月9日拂晓,刘邓大军中的“小钢炮”陈锡联率三纵队先头部队组成包围圈将敌人围住。敌人先以少量兵力分路进行试探性突围,很快被打退。敌人又组织猛烈炮火进行掩护,用两个营的兵力对我20团阵地连续三次猛扑,企图打开缺口逃跑,均被我军击退。前来增援的敌第46师3团,也被我7旅21团阻挡在距张家店2.5公里的中店一带。

  下午3时,敌军全力突围,仍未得逞,只得固守待援。也就在当天下午,我三纵主力全部到达张家店附近,巩固了包围圈,确定晚上发起总攻,速战速决。当晚10时,总攻开始,纵队集中炮火,首先摧毁了敌司令部,88师副师长张世光带十多人抢先逃窜,敌人惊惶失措,陷入混乱。

  在我军勇猛攻势之下,敌人整营整营地放下武器。到了10日4时,敌88师师部及62旅被我全部歼灭,全歼敌少将副旅长唐家楫以下官兵4800多名,缴获各类枪炮数千件。

  高崇明凭借着地形熟悉趁乱逃脱。他脱掉军装换上老百姓的衣服沿小路跑到了太平街后面的松湾,躲在山林里。山下晁家庄就是吕贤蔚的岳父家。吕贤蔚的岳父晁健雄虽然也是地主,但三个女儿都参加了革命。大女儿晁子君是跟红军走的,丈夫是新四军淮南军区的参谋处长。二女儿晁子英是抗战时走的,丈夫是新四军的团长。小女儿晁子伟就是吕贤蔚的夫人。

  高崇明心想吕贤蔚已经给了我免死牌,只要找到他就可以万事大吉了。万没想到刚下到山脚,高崇明就被民兵发现了。这里的民兵没有不认识他的。这下逮了个正着,当即就被五花大绑捆了个结结实实。

  老百姓听说张店保安团团长高崇明被抓了,都跑出来看热闹。因为就在晁家庄旁边,晁冠伟也出来了。高崇明在人群中看见了晁健雄,就像看见救星一样,大声呼喊起来:“大姑夫哎——快叫贤蔚老表来救我啊!他亲口答应要放我一条生路的——”

  高崇明喊着喊着就被民兵给押走了,送到了张家店乡农会。

  在行署工作的吕贤蔚接到高崇明被抓的消息后,立刻给行署专员打了电话,说明高崇明对革命是有过贡献的,应予宽大处理。行署专员说,我们也不便直接插手地方工作。你可以去张家店一趟,向当地农会说明一下情况,要相信地方党组织会按政策办事的。

  吕贤蔚接到指示后立刻快马加鞭赶到张家店。一进农会大门便心头一紧,知道事情不好办了。

  农会主席叫吕能鸣,从前有个外号叫二癞子,是吕贤蔚家门的一个侄子。他从小就不务正业,吃喝嫖赌无所不为。书没读成却把家给败了。有一次输得精光之后跑到高崇明那去想在保安团谋个一官半职,未能如愿反被高崇明连羞带骂地给轰了出去。他光杆一条,1947年就成了赤贫,无路可走就参加了地方民兵,打土豪、斗地主甚是积极。据说有一次进了地主家吃饱了喝足了还和地主小老婆睡了一觉,然后把照样把老地主吊起来审问,起走了七八条长枪。他本人没受处分反而得到了表扬。现在居然当上了乡农会主席。

  高崇明落到他手中正是他“君子报仇”的好机会。吕贤蔚苦口婆心地说了半天,吕能鸣把手一挥,说:“大伯。不是我不给你面子。这事得公事公办。他高崇明保安团长期鱼肉乡里,作恶多端。这次公然出兵和我解放军作战,被击溃之后化装逃跑。实属立场反动,顽固不化,十恶不赦,不杀不足以平民愤。虽然他和你我都算是至亲,但你我都是共产党员,我们必须站住革命的立场上大义灭亲。这件事我帮不了你。”

  吕贤蔚知道再和他说下去也是嘴上抹石灰了,就回松湾去了。他打听到民兵队长是他的发小好友吕能发时,就悄悄找到吕能发,叫他在押送的路上悄悄把高崇明给放了。

  农会决定举行公判大会枪毙高崇明,没想到高崇明半路打伤押送民兵逃走了。吕能鸣闻讯雷霆大怒。他认定此事一定是吕贤蔚搞的鬼,立刻去皋城行署告了吕贤蔚一状。行署专员一拍桌子:“这还得了。先暂停吕贤蔚的组织生活,在问题没查清之前还让他继续工作。待问题查清楚之后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

  地委派了一个调查小组专门去张店进行调查,但民兵一口咬死是高崇明太狡猾,民兵缺乏经验。高崇明趁民兵不备打伤了押送人员自行逃脱,与吕贤蔚一点关系也没有。此事后来不了了之。

  第二十三章 牛头寨智擒曾四虎

  1949年初春,市文教科长吕贤蔚背着干粮袋、别着两把手枪,带着一名通讯员,骑着马冒着漫天大雪进山了。

  地上的雪越积越厚,两人只好牵着马走。

  到了老河口区,区长下乡去了。他们借了区政府伙房的灶熬了一锅粥,伙房师傅送了他一碟酸泡菜和几个粘粑粑,两人吃得可香了。

  喝完了粥,吕贤蔚身上暖和起来。带着通讯员要出去溜达溜达。正好遇到区长风风火火地赶了回来。吕贤蔚拉上他就谈恢复教育的事情。

  区长一肚子苦水:“我现在我屁股上都起火了,哪里还有心事办学校。就是想办也办不起来啊!”

  “什么事火烧屁股了?”

  “十里八乡都在闹毛人水鬼,反动会道门乘机猖狂活动,谣言四起,人心惶惶。现在我们好像倒成红毛野人了,老百姓只要一见到我们就躲得远远的。”

  “哪个乡情况最严重?我去看看。”

  “还不是鸡鸣狗叫听三省的牛头寨。你去最好。那是你的姥娘家,也是你打游击的老根据地。上个月我们一个乡干部就在那里被杀害了,至今找不到凶手。老百姓都说是红毛野人杀的。”

  第二天早上,吕贤蔚早早起床,连个招呼都没打带着通讯员小刘直奔牛头寨去了。

  还是大年下,这里却冷冷清清的。路上偶然有个把起早的老人拎着粪箕在捡粪。

  村口有个10来岁的小孩背着只篮子往外走,他眉目清秀,却赤着脚,脚后跟裂着道道口子。

  吕贤蔚一把抱起了他:“这么早你去哪?”

  “我去麦地里找点野菜。我家揭不开锅了。”

  “你家大人呢?”

  “我爹病了。娘没了。”

  “带我们去你家吧。我们正好要借你家的锅做顿早饭。”

  小孩叫绕脖子。进了家门,通讯员忙着做饭,吕贤蔚去看望他父亲。

  一进门,吕贤蔚认出了他。他叫魏文杰。原来是唱戏的,有一次从戏台上跌下来扭伤了腰便唱不成戏了。

  “你怎么了?”

  “腿上长疮,脚挨不了地。”

  吕贤蔚查看了他的腿,疮长在小腿上,肿得发亮。

  “小刘,你带的药有磺胺片吗?”吕贤蔚急忙喊通讯员。

  “有。我临来时领了1瓶呢。”

  吕贤蔚把匕首烧了烧,划开疮头,挤出脓血,用盐水清洗了之后把两粒磺胺碾成了粉末撒在上面,又喂他吃了两粒。

  天刚擦黑,就听外面就有人喊:“毛人水鬼来啦——”

  村里的人一下子慌乱起来。

  “咣咣咣……”到处都敲起了报警的锣声。

  老人和妇女带着孩子躲在屋里直筛糠。

  青壮年都拿着铁叉、扁担守在村口。

  乱坟岗会突然冒起一团火光,火光中隐约可见一高大的红毛野人张着血盆大口,火光一闪又不见了。

  到处都传着谣言,谁分了东家的地毛人水鬼就去背他家的孩子,谁拉了东家的牲口毛人水鬼就收了他家的老人。

  吕贤蔚跟着民兵向火光追去。可是你刚追到东边,火光又在西边亮了。吕贤蔚和民兵都累得精疲力竭,却摸不着毛人水鬼的影子。折腾了大半夜,吕贤蔚只好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了魏文杰家。他决定暂时住在这里。

  吕贤蔚又给魏文杰换了药,两人都没一点睡意,就聊起天来。

  “你对毛人水鬼喷火怎么看?”吕贤蔚问。

  魏文杰淡淡一笑:“还不都是唱戏口中吐火的小把戏。”

  “咱们这一块谁还会这活?”

  “这你比我熟啊。曾四虎啊,说起来还算你表弟呢。他是票友啊。”

  “曾四虎现在呢?”

  “听说去了台湾。”

  吕贤蔚点点头,心中有数了,不一会儿便打起鼾来。

  第二天一大早吕贤蔚直奔曾四虎的家。老远就看见一群民兵在那里吆三喝四的。

  吕贤蔚加快脚步跑了过去。原来是吕能鸣带着民兵在抄家分浮财。

  吕贤蔚冲了上去,指着吕能鸣质问:“谁给你的权力来这里抄家?”

  一见是吕贤蔚,吕能鸣皮笑肉不笑地说:“是大伯啊。你可能还不知道吧。我已经调到老河口了,现在是老河口区农民协会主席。我负责的就是打土豪搞土改。”

  “曾义全是土豪吗?他不过是开了个油坊,有10来亩地而已。而且,他还是帮助过革命的。”

  “在这个村里,他就是最有钱的人家!”

  “最有钱就要当土豪打吗?中原局下发的 《六六指示》你们没收到吗?”吕贤蔚回头对通讯员说,“你快去把区长找来。”通讯员应声走了。

  吕能鸣还在耍横:“谁不知道你和曾家沾亲带故啊。你这是在包庇阶级敌人!”

  吕贤蔚义正辞严地说:“论亲戚还有我们亲吗?你是我的亲侄子!我是在维护党的政策。”

  区长赶到了。他要吕能鸣立即把民兵带回去。吕贤蔚和区长简单扼要地说了《六六指示》的基本精神,要求区里要立即纠正土改中的过激做法。

  吕能鸣悻悻地走了之后,吕贤蔚立刻给曾义全松了绑。

  说起来曾义全还是吕贤蔚的表舅。当年游击队被困,吕贤蔚曾经从他家借过几担粮。

  “让老舅受委屈了,我向您道歉。”吕贤蔚诚恳地说。

  “今天要不是贤侄你来了。老舅命休矣!”

  “个别地方干部违反党的土改政策。我们正在认真纠偏。您老也不要太在意这事了。”

  “如今我还能在意啥哟。我只能感谢你们的不杀之恩了。你不是随刘邓大军走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我调回来任文教科长了。哎,对了。当年我借你的那几担粮食政府还你没?”

  “你还记着呢?那还啥耶。支援革命不是应该的嘛。”

  “那不行。必须得还。你赶明儿拿着借条直接去区上。他们会给你的。”

  “好说好说。”

  “诶,对了,我表弟四虎呢?多年没见了,该成家了吧?”

  “嗨,别提这个畜生了。跟着国民党去了台湾,就捎过一封信回来。”

  提起曾四虎,曾义全气不打一处来。从小到大尽干出格的事,没让家里省一点心,曾义全哆哆嗦嗦地取出了信。

  “从那以后再没见过他?”

  “再没见过了。就算我没养过这个孽障。”

  吕贤蔚察言观色,发现曾义全不像撒谎的样子。便告辞回到了魏文杰家。

  “四虎和谁走得最近乎啊?”吕贤蔚问魏文杰。

  魏文杰笑了:“李倌儿。戏班子尽人皆知啊。李倌儿是个孤儿,和四少爷同龄。曾家收养了他,两人一块长大。曾家没拿他当外人,从小给四少爷当伴读,四少爷唱戏他也跟着学。长大了就在曾家做了长工,常和四少爷扮戏。李倌儿扮相好,演旦角,四少爷就给他搭相公。两人好得比亲兄弟不差。如今李倌儿风光了,当上了基干民兵的班长,还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光杆一条。”

  听了魏文杰的介绍,吕贤蔚心中有数了,肯定是曾四虎在搞鬼。他表面上却没动声色。

  这天晚上,毛人水鬼又出现了。民兵闻风而动,四下里去追。可就是连鬼影儿也摸不着。

  曾四虎在四野折腾了一阵子之后,又悄悄地返回到李倌儿的家。

  他将面具收藏好正要上床睡觉,突然有人从背后捂住了他的双眼。

  “倌儿,别闹。你咋没带民兵出去?”

  捂眼的双手松开了,曾四虎回头一看,吓得差点尿了裤子:“大老表,怎么是你?”

  吕贤蔚哈哈一笑:“听说家乡闹毛人水鬼,我一猜就是你在装神弄鬼。打小你就爱弄这一套。”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这不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吗?你没敢回家,除了你的这个玩伴谁还会收留你啊?跟我走吧。”

  吕贤蔚用绳子把他捆住,送到区里去了。

  第二十四章 请鲍传德出山办学

  连续下了一天一夜的大雪,山上的毛竹被成片地压倒了,松树枝也断了很多。吕贤蔚接到通知要去省里参加教育工作者会议。没有车,他只好骑着马,踏着雪,翻山越岭直接去了省里。

  上级要求市里尽快创办一所初级师范学校培养社会急需的教师人才。物色人选时,吕贤蔚第一个就想到了姨表哥鲍传德。他毕业于省立庐州师范,目前还赋闲在家。

  会议一结束,吕贤蔚就搭了军区的大卡车回来了。他连家都没回,就马不停蹄地踩着没膝的大雪来到了鲍家冲。

  鲍传德正在家里烤火看书。他请吕贤蔚在火盆旁坐下,沏了一壶绿茶:“你怎么屈尊光临寒舍了啊?”

  “早该来看你的。只是琐事缠身。”

  鲍传德冷笑了两声:“你能有心来看我?你现在是当官的。我只是草民一介,可我没干违法的事儿,你不能对我兴师问罪吧?”

  “表弟说笑了。”吕贤蔚坦率地说,“实不相瞒,现在市立要办一所师范。我是来请你出山当校长的。”

  “请我出山?”鲍传德仰面哈哈大笑,“六谷粑粑根头火,皇帝老子不如我。我现在的日子多逍遥自在啊。我才不去蹚你们那趟混水哩。”

  “你说的不是真心话。还记得当年在鸿儒书院时,你写过一首藏头诗,蒋先生还夸你写得好呢。”吕贤蔚开口把诗背了出来,“教人智识既明理,育材满园百花奇。救世须得有良药,国家兴旺文奠基。”

  鲍传德低下了头:“当年我是想教育救国来着。可我现在是地主子弟,该是你们专政的对象了。”

  吕贤蔚笑了:“我不也是一样?我们不都发誓要为民族振兴出力吗?”

  “我哪能跟你比呀。你一脚踢翻了老爷的账房柜台出去革命了,我赶不上趟咯。”

  “话可不能这么讲。革命不分先后。虽说我们都是大户人家。可哪家没有子女参加革命呢?你算算,我们几大家族中,有多少跟红军走的。别说我们晚辈了,就是长辈们也都出钱出粮支援过革命。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鲍传德说:“那是因为大家都看不到国家的希望了。社会腐败,人心涣散,报国无门,都把希望寄托在共产党身上了。”

  “是的。你再看现在。虽然国家还是很贫穷,但人心齐了,大家都铆足了劲跟着党走。这又是为什么呢?就是看到了希望。我们中国四万万八千万人民,只要团结起来,那得有多大的力量啊!就没有我们干不成的事。就连那些在国外的知识分子也宁愿放弃富裕的生活条件,纷纷回国参加建设。我就不相信你这个曾经的热血青年会自暴自弃。”

  鲍传德内心的那团火被点燃了,他望着吕贤蔚:“表弟,你真的还相信我能把师范办好?”

  “不相信我来找你干什么?我们表兄弟姐妹中就你是读师范的。现在正是你的用武之地啊。你放手去干,有困难只管来找我。要人给人,要钱给钱。”

  鲍传德激动得站了起来:“既然你真的相信我,那我也就实话实说了,其实我就等着这一天呢。冠英小弟给我写了信,要我找你为教育事业出力呢。我就是抹不开面子啊。”

  吕贤蔚握住了鲍传德的手:“啥也别说了。办师范的事就拜托你了。”

  1957年,全市的文化教育恢复发展工作开展得红红火火。过去的私塾及私立学校经过合并整顿都成转为了正规的公办学校。农村的扫除文盲工作也全面开站起来。原有的民间小戏艺人及职业剧团被组织起来成立了市庐剧团,整理改编了传统剧目,创作编排了一批新戏。今天,吕贤蔚乘坐吉普车去寿县参加小戏汇演并检查扫盲工作。

  这是一部老掉牙的美国福特吉普,车子开到半道抛锚了。司机忙得满头大汗也没找出毛病所在。吕贤蔚说:“你也不要急了,慢慢弄。我去看看能不能想其他办法走。”

  前面田野中红旗招展,号子喊得价天响。吕贤蔚径直向红旗处奔去。

  一圈人在田地里打夯,边打边唱:

  社员们加油干呐。嗯呐嘿!

  嗯呐咳嗨咳夯唉!

  公鸡要下蛋喽,

  嗯呐嘿!

  嗯呐咳嗨咳夯唉!

  沙地造良田来,

  亩产万斤粮噢。

  嗯呐嘿!嗯呐嘿!

  肉汤泡干饭啰,

  电灯加电话噢

  嗯呐咳嗨咳夯唉!

  ……

  吕贤蔚拉住地边的一个小伙子问:“你们这是在干什么?”

  小伙子瞟了吕贤蔚一眼,没好气地说:“干什么你不知道吗?瞎干呗!”

  一个老者走过来拍了小伙一巴掌:“可不敢乱说!”又给吕贤蔚递了一碗水:“你是下来检查的吧?俺们正在三改呢。改良沙土地造良田。”

  “就是瞎折腾。白天打夯灌满水,一夜就漏光了。第二天接着打夯再灌水。真他妈的混账!”小伙子骂开了。老者急得直跺脚,举起手又要冲过去打小伙子。

  吕贤蔚拽住了他:“谁让你们这么干的?”

  “谁让俺们干的?不是党叫俺们这么干的吗?”

  “党并没叫你们这么瞎干……”

  吕贤蔚话还没说完,远处来了几个人,咋呼着:“谁他妈的又在偷懒啦?瞎白话啥呢?”

  社员们又卖力地吆喝起来:

  社员们加油干哪。嗯呐嘿!

  嗯呐咳嗨咳夯唉!……

  吕贤蔚迎了过去:“吕能鸣?!”他吃了一惊。

  “是大伯啊,你怎么跑这里来了?”吕能鸣也很意外。

  “这是你指挥干的?”吕贤蔚质问他。

  “是啊。这么啦,你有意见?我现在是这里的区长了。我们区正在落实贯彻执行省里的三改政策哩。”

  “你这是在瞎胡闹!沙土地能改水田吗?”

  “怎么就不能改了?我们在下面垫上一层黏土,再夯实。这叫人定胜天!亏你还是知识分子呢,连这也不懂?愚公能移山,我们就能造田!”吕贤蔚阴阳怪气地说,“这也是你该管的?”。

  “吕能鸣,你这是在歪曲党的政策!”吕贤蔚也火了,“我现在要你立刻停下来。你吕能鸣不能披着共产党员的大红袍胡作非为!你要再这么蛮干我可要直接向上级报告这里的情况了。”

  司机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吕科长,车修好了。”

  吕能鸣冷笑一声:“向上级报告?好好好,这可是你亲口说的啊。你不报告我还要报告呢。到时候你可别说我是以下犯上,六亲不认啊。这回我就是要坚持一下党性了!”

  第二十五章 蓼城中学搞教改

  吕贤蔚下班回家,在家属区门口正遇到粮食局长的爱人在踢一个小贩的摊子,就赶紧上前劝阻。

  原来是小贩的儿子和局长的儿子打架,局长儿子吃亏了,就跑回家告状了。局长爱人一听说儿子被人打了,腾地火冒三丈,跑过来二话不说就踢了人家的摊子。

  小贩正要分辩,局长夫人伸手打了小贩一巴掌。吕贤蔚上前连拉带劝把局长爱人送走了,又转身过来帮助小贩捡起了地上的东西,掏出10元钱给小贩说:“这10元钱赔给你,够吗?。”

  小贩连连推辞:“哪能要你赔呢?都怪我家孩子淘气,看我回家不狠狠揍他!”

  吕贤蔚握住小贩的手说:“对不住了老乡。我代她向你道歉。回去可不能再打孩子。你做小生意也不容易。这点钱你无论如何也得收下。”

  正说着,粮食局长赶到了,弄清了原委后,也向小贩道了歉。

  小贩睁圆了眼睛望着吕贤蔚,嘟哝着说:“搞了半天,你还不是她当家的啊?”

  粮食局长和吕贤蔚并肩走着,低着头没说话。走了一段路,突然停了下来,望着吕贤蔚说:“老吕,你可能要摊上大事了。”

  吕贤蔚涨红了脸,急忙解释:“我没别的意思。现在不是正在运动风头上嘛,我怕张扬出去影响不好……”

  “你误会了。我也是才听说,有地方党组织给省委地委市委都写了检举信,说你官僚主义,在下面指手画脚,干扰破坏三改运动。还污蔑基层党组织是披着共产党的大红袍胡作非为。组织上明天可能会有处理决定宣布。你就当我什么也没说。不过你得有思想准备啊。”说完粮食局长就急匆匆地走了。

  吕贤蔚独自站了一会儿,琢磨着这一定是吕能鸣在给他上烂药了。他稍微平静了一下心情,缓慢地往家里走去,把情况的严重性和妻子说了。妻子没好气地说:“这辈子跟了你,我就没过上一天好日子。为人不做亏心事,半夜敲门心不惊。这次大不了你去坐牢,我送牢饭。问心无愧。”

  吕贤蔚感动得紧紧抱住妻子,贴着她的耳朵说了一句:“你真好。”

  晁子伟在他的脸颊上轻轻拧了一把:“你才知道啊。”

  一家人刚刚吃了晚饭。有人敲门了。妻子在洗碗,吕贤蔚开了门,吃惊地叫道:“白部长,你怎么来了?”又赶紧回头喊:“子伟,快过来,白部长来了。”

  地委组织部白部长是吕贤蔚在大别山打游击时的老上级,有过命的交情。

  “老首长啊,把你都给惊动了,看来这回事情不小啊?”晁子伟迎了过来。

  “瞧你说的。没事我就不能来看看老战友?”

  “我还不知道你的?你不来那准是平安无事,你一来必定火烧眉毛。”

  “是是是。在山里那会儿,我只要一有难处就要来找贤蔚老弟。他可是我的福将啊。”

  “这回儿恐怕不是你有难处了吧?”晁子伟把话给挑明了。

  白部长低下头喝了口茶,又叹了口气:“实不相瞒。这回是老吕有点麻烦了。”

  吕贤蔚淡淡一笑:“没啥。我也听到了些风声,现在又正赶上反右倾,我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你只管说处理决定吧。”

  “你这犟驴的脾气一点没变。”白部长的情绪也放松了,“我们党是个正在成长中的党。用主席的话说,我们还在赶考之中哩。”

  “这个我懂。你不用给我做思想工作。我自打宣誓那一刻起就把这一生交出去了。什么糟糕的情况我都预想过。生死荣辱早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好。既然你把话说到这份上了。那我也就不兜圈子了。检举信是以基层党委的名义分别寄给省、地和市三级党委的。作为党员,对党的工作提出意见那是你的权利,可你却越界当面指责地方干部,干涉地方工作就不明智了,让人抓住了小辫子。省委领导也很生气,误认为你是在发泄对三改的不满。”

  吕贤蔚苦笑了一下:“你不用多说了,就说这次怎么处理我吧。要是蹲大狱我就当上学了,抓紧读二年书。很久没时间安心读书喽。”

  “性子直是个好品质,却也容易吃亏。就算给你一个教训吧。那我就私下先给你交个底了。市委已经通过决议,把你定为右倾机会主义分子,给你留党察看的处分,调你去蓼城中学任教务主任。行政级别不变。”

  吕贤蔚扭头看了妻子一眼,哈哈笑了起来:“还有这好事呢?我早就想着回到教学一线去呢。能好好教书,干点实事,那也算是如愿以偿了。”

  晁子伟也长长舒了口气:“好了,我也不用寻思着送牢饭了。”

  接受处分之后,吕贤蔚立刻到蓼城走马上任了。他每天走访教师和学生,全面了解了蓼城中学的情况,对如何开展下一步工作有了自己的考虑。

  蓼城中学王校长是个参加过长征的“工农干部”,文化程度不高却耿直正派。这一天,王校长设了家宴招待吕贤蔚。

  “你来得真是太及时了。你就是宋江及时雨啊。”他端起了临水大曲,“来,尝尝。这就是我们当地的名酒。”

  吕贤蔚一饮而尽,正要说话,王校长倒先开口了:“听说你这几天一直在做调查研究,就知道你是个爽快人。我就喜欢跟当过兵的打交道。我这个校长其实只是尊泥菩萨,摆设。学校的一切事务都是由教导处王主任和总务处的刘主任负责。我给他俩当后勤部长。”王校长又给吕贤蔚斟满了酒,“再干。干了三杯再说话。”

  吕贤蔚一仰脸又干了。

  “尝尝你嫂子的厨艺。”王校长替他夹了菜,“教导处刘主任可真能干啊。他是从中原大学毕业的。把中原大学军事化革命化的作风全带过来了。干事雷厉风行,我们学校不但搞了小高炉,学生还在周围的农村办了农民夜校,搞除扫盲、破除迷信、科学普及,热火朝天。老百姓的反响可好了。他就是个拼命三郎,到底把肝病给累犯了。你要是再不来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王校长又把酒给斟上。

  吕贤蔚二话不说,一口闷了:“第三杯了。现在该轮到我说了吧?”

  王校长开怀大笑:“白部长给我说你是头犟驴,要我压压你。看来我是压不住你了。好,你说。你有什么打算就竹筒倒豆子,干净利索全倒出来。”

  “我觉得啊,刘主任确实有魄力,干得真不赖。可我就不能那么干了。”

  “你打算怎么干呢?”

  “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吧。刘主任的一套还是属于游击队的打法。灵活机动也很见效,可终究不是长久之计。我们新中国的教育要有大格局,大兵团正规作战。”

  “没听明白。你就直说你打算怎么干吧。”王校长自饮了一杯。

  “我打算从抓校内常规教学做起,建立起正规的教学秩序。”

  “你是要把刘主任的一套推倒重来?”

  “那倒不是。那些只能作为开门办学的一部分加以保留。限制在课余。实话实说,这两天我在调查研究中也听到了一些不同意见。不少师生对学校热衷社会实践而放松常规教学已经表示担忧了。”

  “我赞成你的观点。那你具体打算怎么干呢?”

  “我想先把现在的年级组解散了,把各学科的教研组建起来。抓备课上课。还要把没开齐的学科开也全了。先在高中把英语开起来。”

  “开英语?可我们没英语教师啊,现在教的都是俄语。”

  “大部分班级继续保留俄语,一小部分班级开英语。我可以教英语,我还可以招两个英语教师进来。”

  “嗯。你的想法很好。学校不搞好自己的常规教学确实是不行的。”王校长完全赞成吕贤蔚的想法。

  “我想用三年左右的时间搞好学校的正规化建设。先从听课、规范教学行为、完善课程建设做起。还要适当搞一点学科竞赛。”

  “那好,对于教学我确实也不大懂,你就放手去干吧。我做你的坚强后盾。先开个总支大会,做个决议。有总支给你撑腰你腰杆子也就硬了不是?”

  第二十六章 调往老河口中学

  吕贤蔚把蓼城中学的正规化建设搞得风生水起,连续两年高考都获得了全市最好的成绩。一下子名声在外了。地、市、县文教局都来蓼城中学作了调研,要推广他们的经验。就在这个当口,吕贤蔚又遭遇了飞来横祸。

  有一天,吕能发和朋友们喝酒喝大了,就吹了起来:“当年吕能鸣要枪毙高崇明。我大伯叫我在半路上偷偷把他给放了。至今也没了音讯。兴许是逃到台湾去了。”

  这话不知怎么就传到吕能鸣的耳朵里去了,吕能鸣又给省市县三级党委写了检举信。市里专门成立了专案调查组。可是吕能发却又一口咬定是自己当时喝醉了信口胡说的。

  办案人员一拍桌子,厉声喝道:“你放明白点,作伪证是要负法律责任的!”

  吕能发也一拍桌子:“我怕你个逑!有本事你把我抓起来啊。你们帮着吕能鸣这个地痞无赖陷害我大伯这样的真党员。你们在我大伯面前连一泡狗屎都算不上!”

  正赶上反右的高潮,学生党支部得到了这个消息,就把吕贤蔚拉到学生党员大会揭发批判了:

  “老实交代,你是不是指使吕能发私自放走了伪保安团长高崇明?”

  面对学生义愤填膺的质问,吕贤蔚一言不发,他心里想:“这个吕能鸣手伸得够长啊。他是要置我于死地呢。”

  王校长带着市文教局长鲍传德突然走进了批判会场。学生支部郭书记立刻迎了上去。

  王校长脸色铁青地对郭书记说:“批判会马上停下来。你先让吕贤蔚回去。市局党组书记、局长要亲自给你们讲话。”

  吕贤蔚离开之后,市局党组书记鲍传德问郭书记:“你们召开批判会经过校总支批准了吗?”

  “我们批判右倾分子还需要经过批准吗?”郭书记很不服气。

  “吕贤蔚同志是组织上任命的学校教导主任!你们有什么权力擅自召开批判会?”

  “作为党员,在大是大非面前我们就得站稳阶级立场。他私放伪保安团长,那就是变节通敌行为,就是犯罪!”

  “你怎么知道他私放伪保安团长的?”

  “我们有同学是临淮区的,他听他们区长说的。”

  “你们单凭道听途说,不向上级党组织汇报就擅自开批判会,还有一点组织观念吗?”

  郭书记低下头不说话了。

  “你们要认真学习党章。”鲍传德局长又转过脸对王校长说,“总支要加强对学生支部的组织纪律性教育。”

  从学生支部出来以后,鲍局长又在王校长的陪同下看望吕贤蔚:

  “老领导,这些年你受了太多的委屈。”鲍局长感慨地说。

  “没啥。我是老运动员了。经得起摔打。”吕贤蔚自我解嘲。

  “是你把我领进队伍的,现在我反倒成了你的领导。”鲍局长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这很正常啊。树当梁,泥打墙。各用其长。你当局长那是人尽其才。才短短10年你就把师范办成了师专,还写了两本专著。我哪有这水平。我生就来就是个战士,战士的岗位永远在火线。”

  “那这样你看好不好?”鲍局长说,“我把你带走。你现在还是地管干部。老河口新建了一所中学,急缺人手。校长是区长在挂名,你去还做教导主任,实际上负责全面工作。”

  吕贤蔚沉默未语。

  鲍局长又向王校长征询:“刘主任已经回来了。一正一副两个主任有点浪费人才。不如我把老吕调回去,你看如何?”

  王校长说:“我们蓼中的正规化建设,老吕功不可没。从感情上说我真舍不得。”

  鲍局长把手一抬:“那客套话就不要说了。你要是没意见就这么定了。”

  第二十七章 生产自救战胜饥荒

  1960年,饥饿在校园弥漫。学生一天八大两的饭票,有的同学一顿就吃光了。另外两顿只能扛着。有的老师得了浮肿病还在坚持上课。

  这是吕贤蔚主持老河口中学工作时所面对的情况。

  这是一所新建的乡村学校,校舍非常简陋。他被安顿在一间夯土墙的房子,一挂草帘就是门,墙上两个洞算作窗户。一张方木桌上落满了灰尘。一张用土坯搭的木板床。屋内黑黢黢的,从窗口透进来的两道光像是天然的探照灯。空气倒是很流通,呼呼的风从这个窗口进来又从那个窗口出去。把门口的草帘子带动得啪嗒啪嗒直响。

  如何尽快解决师生饿饭问题,吕贤蔚想了一夜,第二天立刻召开了全校的师生大会:

  “现在我们的粮食不够吃,大家都在叫着饿。可是,都这么叫有什么用呢?与其这么干叫不如我们想办法解决。有没有办法解决呢?我看有!”

  “你有什么办法?你能画饼充饥吗?除非你是神笔马良。”有学生在台下抱怨着。

  吕贤蔚不愠不怒:“恐怕没有谁不知道南泥湾大生产吧?我们就来个校园大生产。我们有800工农子弟,我就不信靠我们一双手解决不了自己的吃饭问题。数学组,你们现在就组织力量,把操场给分了。每个班级划一块地。学校所有的空闲土地都要利用起来,给每个老师也划一块地。种菜、种粮食,还要养猪、养羊、养鸡、喂兔子。生物组可以做技术指导。挖野菜不如种小青菜,几天就可以间着吃。现在刚立秋,可以抢种荞麦、大麦和小麦,明年5月就可以吃上新粮了。学生的种的归食堂,老师种的归自己。我们一边学习,一边生产,丰衣足食,其乐融融。”

  师生们安静下来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突然爆发出了热烈的掌声。

  土地划分到班级以后,师生们的生产积极性别提有多大了。这几天还出现了不同班级的学生为抢粪水而打架的事件。

  吕贤蔚一面要求生物组的老师教大家制作堆肥和沤青肥的方法,同时还让学生会制定了粪水管理制度。各班劳动委员组成了“粪委会”,平均分配校内粪水使用。

  第二年小熟以后,师生的吃饭问题就解决了。学校还养了猪和羊。

  又有人反映有学生偷偷省下馒头周六带回家。吕贤蔚就让总务处给每个师生每月多发5斤馒头票,让个人自由支配。

  在“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的抗灾救灾的过程中,师生的教学积极性被极大地焕发出了。清晨,校园里到处都是沉浸于朝读中的学生;夜晚,同学们围在小煤油灯下聚精会神地自习,熄灯铃之后还有学生躲在被窝里打着手电偷偷看书。老师几乎是全天候地为学生解难答疑。师生关系水乳交融。

  这天,学校接到通知,县农林局主任吕能鸣要来校视察抗灾救灾情况。这两年吕能鸣工作特别冒尖,毁良田建高炉、亩产万斤放卫星,仕途却一帆风顺。

  吕贤蔚顿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却不得不硬着头皮去接待。

  区长领着视察组进校了。一路上区长不停地介绍着学校抗灾救灾的成绩,领着视察组参观了养猪场、养羊场、养鸡场,深入田间地头查看了师生种庄稼和蔬菜。吕能鸣始终皱着眉头,面无表情。吕贤蔚只是跟在领导的身后没有插话。

  视察组在校园内走了一圈又回到了校门口。区长请他们到会议室坐坐。吕能鸣只说了一句话:“这里到底是农场还是学校啊?”然后把袖子一甩,上车走了。

  回去以后,吕能鸣向县委写了一份《关于吕贤蔚在老河口中学走资本主义道路的报告》,给吕贤蔚列了10大罪状,最要害的就是“取消了党的领导,搞独立王国”,“全面复辟资本主义”两条。

  县委做了认真调研,原则否定了吕能鸣的报告,同时也指出了老河口中学存在组织薄弱的问题。县教育局立即进行了整改,调来了新的校长,健全了党团组织,吕贤蔚依然是教导主任,未受到任何处分。

  区长把新调来的校长介绍给吕贤蔚:“这位是新任校长鲍国骏同志,北师大本科毕业,原本是可以留在上面工作的,他却执意要到基层来锻炼。市里就把他分到我们这里来了。”

  区长又把脸转向鲍校长:“你是尊大菩萨,我们这却是座小庙,你就将就着些吧。我这个挂名的校长其实啥事也没做,全是老吕一手抓的。你直接和他交接就行了。”

  鲍校长诚恳地说:“我早知道吕主任学贯中西,又经验丰富。我是来做小学生的。”

  吕贤蔚一眼看出鲍国骏和鲍传德简直是一个模子托出来的,心里便明白了七八分,他未动声色地说:“鲍校长是上级党委派来的,我一定无条件服从领导,听从指挥,全力做好学校工作。”

  区长走后,鲍校长紧紧握住吕贤蔚的手说:“叔,我爸要我来跟你学习,做你的后盾。”

  吕贤蔚把另一只手按在鲍校长的手背上,动情地说:“你一进门我就看出来了。这一转眼你大学都毕业了。我怎么能不老呢?你就放手干吧,应当是我给你当助手才对。”

  鲍国骏是鲍传德的大儿子。北师大毕业后已经分配到了教育部,他在父亲的劝说下坚决要求到基层锻炼,最终如愿以偿地来到了吕贤蔚的身边。鲍传德给儿子的要求是老老实实当好小学生,全面学习吕贤蔚的教育理念和实践,总结出一套系统的理论性的东西来。因此鲍校长依然让吕贤蔚实际负责学校全面工作,集中精力抓教改。自己只做挡箭牌和后盾而不掣肘。

  吃饭问题解决之后。吕贤蔚又提出了“办特色学校,育特长学生”的办学理念,简称为“两特”目标。他把课堂教学和实践课程按各占百分之五十的比例分配。学生一面学习课本知识,一面根据个人的兴趣爱好参加各种学习小组和社团活动。老师根据自己特长优势举办各种讲座并开展特长课教学。校乐队用当地盛产的竹子和木材制作出了各种笛箫笙,京胡、二胡、板胡,从校外请来了花鼓灯、小庐剧等民间艺人传授民间艺术。生化组为农民举办了沼气、科学种田和兽医培训班。学生剧团还编排了《黄河大合唱》、《白毛女》等文艺节目深入农村演出

  第二十八章 李冠英回乡

  这天下午,吕贤蔚正在给学生写英语小话剧的脚本,传达室的余大爷领着一个人走进了他的办公室。吕贤蔚抬头一看,原来是李冠英。

  “冠英弟,你怎么来了?”吕贤蔚一反常态,上前紧紧拥抱住了李冠英,好久才松开。

  办公室里没有椅子,只有学生木工组自己打的条凳。吕贤蔚把条凳擦了擦,不好意思弟说:“我们这条件差,你只能坐这儿了。”

  李冠英的眼睛湿润了,他喃喃地说:“你怎么只当个教导主任?”

  吕贤蔚哈哈大笑:“我当教导主任怎么啦?屈才了还是怎么的?”

  李冠英说:“你是老革命了。”

  吕贤蔚把他拉到条凳上坐下:“你是不该说这话的。你不知道吗,我要是为了个人升官发财我能出来革命吗?你当年的那句话我还一直记着呢,流自己的汗,吃自己的饭,多好啊。我可是看过你在开国大典上执旗走过天安门的照片哦,多英武啊!现在你在做什么?”吕贤蔚给他倒了杯白开水。

  李冠英接过来,叹了口气,一口气说出了这些年的经历:

  “七七事变”后,因父亲被日军通缉,全家不得不迁往甘肃兰州。李冠英在兰州考取了西北话剧团。因为战事紧张,1944年话剧团又解散了。他又通过父亲的关系,参加了国民政府的赴英海军人员培训班。

  在英国学习期间,他看到中国人在国外处处受到歧视,便开始思考人生和国家命运,渐渐接受共产主义学说。

  英国政府为抵偿香港英当局代国民政府保管却丢失的中国6艘港湾巡逻艇,所以决定将他们的“阿罗拉”号巡洋舰移交给国民政府。后此舰改名为“重庆舰”。 1947年,李冠英奉命参与接回“重庆舰”的任务。重庆舰成了国军中最强大的主力战舰。

  1949年2月25日李冠英积极参加了震惊中外的“重庆舰”起义,。他们驾驶着这艘国民党最大的王牌舰投奔了解放区,加入了中国人民解放军海军。

  1949年仲春,新中国第一所人民海军学校在丹东解放区成立,校长正是率“重庆舰”起义的邓兆祥。李冠英参加第一海军学校筹建工作,后在该校任教员。

  参加开国大典之后,李冠英被分配到大连海军学院当了4年教员。

  到了1954年,李冠英又被调往大连,由大连市人事局分配工作。可是他思母心切,要求转业到兰州,回到母亲身边,不久母亲病逝。

  母亲弥留之际,说有一件未了心愿,要李冠英代他回固始老家看看。李冠英也非常想念家乡,便起了想回到家乡工作的念头,因此就特意来找吕贤蔚了。

  到了中午,吕贤蔚在食堂打了几个菜,在宿舍里招待李冠英。

  宿舍就一张板床、一张书桌几只凳子和靠在墙边一米八的大书架。书架上摆满了书。

  李冠英见宿舍这么简陋,就问:“嫂子呢?”

  吕贤蔚说:“她带着三个光头,小孩子上学也不方便,就留在市里了。我一个人在这干工作也撒得开手。你呢,不会至今还一个人吧?”

  “可不是嘛,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李冠英苦笑着说。

  “早就听说你有个未婚妻了,怎么回事,分了?”吕贤蔚很诧异。

  “唉——”李冠英又长长地叹了口气,“那是我在话剧团认识的。我们当时发誓,她非我不嫁,我非她不娶。海枯石烂不变心。后来我去英国学习海军一去就是三年,这期间我们还书信不断。1948年回国后,还没来得及与她联系参加了起义,接着又参加开国大典的封闭训练。阅兵式之后,部队又接到随时准备上朝鲜前线的命令,并且不能随时将部队的战时动员和军事情况外泄。她联系不上我,也不知我的生死,就和一位军官结婚了。”

  “你怨恨她?”吕贤蔚问。

  “怎么会呢。我衷心祝福她。”

  “你至今依然没走出那段恋情?”

  李冠英慢慢仰起了头,好一会儿才说:“有一点吧,反正后来看谁都不如她好。”

  “你呀,哪儿都好,就是有点一根筋,太轴了。人总是要往前看的。有差不多的就安个家吧。”吕贤蔚劝道。

  李冠英轻轻叹了口气:“走一步看一步吧。不说这个了。陶老先生还好吧,你们还保持联系吗?”

  吕贤蔚的脸色黯淡了下来:“他也是一路坎坷。遭了不少罪。”

  第二十九章 工作队审陶栤

  1950年9月中旬,土改工作队进村,下五显阿蒙村又热闹起来了。老区群众基础好,像干柴遇到火星一样,一发动就起来,土改运动热火朝天地开展起来。有的恶霸地主跑山里去了。有土改前分散田地的地主也瞒不过工作队的眼睛。工作队通过“扎根”、“三同”把村里每个人解放前三年的情况以及各户人家三代人的情况基本上都摸得八九不离十。(工作组住在苦大仇深的贫雇农家叫作“扎根”。与“根子”同吃、同住、同劳动,叫作“三同”),可是单单陶栤一家让工作队犯了难。他从1927年就生活在这里是没有疑问的,而陶栤却说不出父亲、祖父的任何一点准确的情况,连祖籍在哪也说不清楚。最可疑的他一口咬定自己是长沙人,可是说话没有一点长沙口音,反而是正宗的本地口音。工作队员一次次找他谈话,他都一口咬定自己是长沙人,因为误入战场被炮弹炸了以后失忆了,对家庭的详细情况记不起来了。因为在当地生活了20多年了,因此家乡口音全变了。

  这天晚上,工作队长再次上门找他谈话,而且请组织上专门派来了一个长沙籍女干部:

  “你老家在长沙哪里?”那位长沙籍女干部和颜悦色地用方言问。

  “我真记不起来了。我自从被那次炮弹炸了之后就什么也记不起来了。”

  这位长沙籍女干部简直就是活地图,她把长沙的大街小巷都说了一遍,陶栤还是一脸茫然。

  队长又问:“你说你是书香人家,那你父母具体是做什么职业的呢?”

  陶栤摇了摇头:“实在记不起来了。”

  “村里人说你来的时候有17、8岁的样子。你怎么会对家的印象一点也没有呢?”

  陶栤摇了摇头:“没有印象。我失忆了。”

  队长耐着性子:“你父亲是教师吗?

  陶栤摇了摇头:“记不起来。”

  “是医生吗?”

  “真记不起来。”

  长沙籍女干部突然提高了声调:“你背的那个药箱是怎么回事,从哪来的?”

  “我从有记忆时就背着它,一定是我家里人背在我身上的。”

  工作队长一拍桌子,吼道:“你是在演戏。自始至终都是在演戏。老实交代,你到底是干什么的?”

  陶栤很平静:“我是个行医的。”

  工作队长大喊一声:“把他捆起来,带走!”

  门外立即进来了工作队员,二话不说把陶栤给五花大绑捆了起来,就往外拉。陶栤的12岁的女儿陶芳华吓得“哇哇”地哭了起来,扑过来要抱住爸爸,被队长和长沙籍女干部拉住了。

  陶栤对孩子和妻子说:“别怕。我没事的。我不是坏人。他们会弄清楚的。”

  陶栤被关在了农会。

  听说陶先生被工作队关起来了。村里的老百姓都不答应了。他们不约而同地聚集到农会门前,要求工作队放人:

  “陶先生是好人。”

  “他救过好多人的命啊。”

  “他还救过98名解放军重伤员呢。皮定均都给他写过感谢信的。”

  土改工作队只好向县里做了汇报。

  县里就陶栤的事情召开了专门会议研究。最后答复工作队:“陶栤的问题作为特例处理,不要再追查三代了,就按解放前三年的实际经济情况划定成分。由地方政府作为重点人物内部控制,假如真是敌特的话,相信他早晚会露出马脚。等有了确凿证据再说。”

  根据县委的指示,工作组给陶栤定了自由职业者成分。县里还把他调到县人民医院工作了。

  陶栤要去县里了,整个龙河口的人都依依不舍。乡亲们纷纷来陶家道别,送了很多土特产,都被陶栤一一谢绝了。临走的那天,到镇上车站送行的足足有100多人。

  陶栤在县医院工作十分认真,而且医术高明,很快得到同事的尊敬。有一次县委书记正在作报告,突然昏迷过去了。当时的检查设备很落后,无法确定病情。县医院的医生们慌了手脚,有的认为是中风,有的认为是心脏病,有的认为是肝昏迷。院长立刻把陶栤叫来了。陶栤只看了一眼便轻轻地说:“会不会是低血糖呢?建议先静脉推注50%葡萄糖40mL~100mL看看。”

  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大家立刻给县委书记补糖,起到了立竿见影的效果。出院时县委书记再三向陶栤表示感谢。因为院长告诉了县委书记,他这种低血糖昏迷,发病急、病情发展迅速,若不是陶栤及时诊断而避免了延误治疗的话,再迟一会儿很可能就会引起不可逆性的脑损害或死亡。

  由于陶栤工作特别突出,多次做出重大贡献,县医院党支部想发展他为党员,由于是“内控人员”而不得不放弃。医生们逐渐发现他不但中医造诣很深,而且精通西医,还懂外语,能够直接查阅英文医学文献。这也引起了同事们对他的来历产生了普遍的怀疑。甚至有人认为他一定是来自美国的特务,但从无论从工作上、生活上还是政治态度上都找不到陶栤的一丝一毫的破绽。

  1957年4月27日,中共中央公布《关于整风运动的指示》,一场全国性的“反右”运动开始了。县医院开始了大鸣、大放、大字报、大辩论。陶栤首当其冲,他的“身世”问题又被翻了出来,成了这次县医院的运动中心。组织上数次派出外调,有关部门查阅了所有能够查到的档案资料,询问过许多被俘的敌特人员,始终没有找到任何与陶栤有关的讯息。陶栤仿佛是个天外来物,于1927年突然出现在了下五显。

  后来还是县剧团有个演员在偶然间认出了陶栤。1927年8月这位演员随戏班子逃荒,在路上曾经与陶栤同行,当时他的右脸烂得血肉模糊,引起了她所在的戏班子里所有人的注意。他们可怜这个孩子还给了他一些吃的。演员的话虽然佐证了陶栤“误入战场被炮弹所炸”的话是真实的,却无法解开他究竟是从何而来的身世之谜。反右时医院人人自危,为了自保,医院就把“右派”这顶帽子推给陶栤了。陶栤便被开除公职遣送回了下五显阿蒙村。

  这时陶栤已经有了3个孩子。大女孩陶芳华19岁了,还没出嫁。一对双胞胎儿子才刚刚10岁,老大叫陶涌泉,老二叫陶涌峻。三个孩子也受到株连一起回到了农村。不像其他右派被遣送回乡那样都是一派悲戚的景象,陶栤仿佛得到了解脱,感到非常轻松。乡亲们则欢天喜地地奔走相告,像迎接亲人荣归故里一样。

  陶栤不在家的这些年,他们的求医看病真是难上又难。现在陶栤回来了等于神医就在家门口了,乡亲们怎么能不高兴呢!

  村里的乡亲就在他家的旧址上盖起了新房子,连床、桌椅都给他送来了。陶栤一到家,热水热饭很快就端上桌了。陶栤一家感动得热泪盈眶。

  第三十章 万佛山建水库

  1958年,陶芳华20岁了,长得如花似玉,是下五显出了名的大美人了。有媒人给他说了个镇上的干部她没看上,自己相中了石岗村的一个退伍军人,叫戴福安。由于父母从小就不断地给她讲陈玉娇烈士的故事,在陶华芳的内心深处形成了根深蒂固的“英雄情结”,特别崇拜军人。临出嫁时母亲对她说:“人是你自己相中的,就要好好跟人家过日子。我可把话说前头了,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将来你们小两口要是闹别扭了可不许往家里跑,你就是跑回来我们也不接受你。”

  这一年,下五显发生了一件改天换地的大事件。在毛主席“一定要把淮河修好”的号召下,舒城县决定修建万佛山水库。

  下五显是以五显神马王爷命名的。这里原本是一个饱受旱涝之苦的地方,蛤蟆撒泡尿就有涝灾,三天不下雨就旱得冒烟。据《舒城县志》记载:这一带是大别山降雨的中心,汛期一到,山区只要降落一百毫米的雨量,就会有一亿立方米的大水向下五显涌来。从1671年到1949年的278年间,这里发生的水灾就达123次,平均每两年就有一次。当无情的洪水袭来时,下游汪洋一片,百姓流离颠沛,苦不堪言。

  下五显的地名则来源于一个传说: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条蛟龙云游到这里,看这里青山连绵,有一条大河流过,风水不错,就决定在这条河的河口落下脚来。为了建造巢穴、蛟龙兴风作浪,吞没百姓的生命财产,淹没大片肥沃的田园。当地官府每年都要把一对童男童女,梳妆打扮后送上龙口,才能免遭灾难。

  这一年,玉皇大帝派五显神马王爷、娄金狗、奎木狼、虚日鼠下凡去四方巡察善恶。马王爷和娄金狗一路,经过这里时,看见官府正在给蛟龙寻找童男童女,各家各户纷纷把小孩藏起来。马王爷睁开第三只眼,发现了是蛟龙作祟。于是他和娄金狗变化成一对童男童女,自愿请老百姓把他们送给蛟龙。老百姓求之不得,就把他俩送进了龙口。马王爷和娄金狗杀死了蛟龙,使两岸人民免除了水患之苦。老百姓为了感恩马王爷,就为他修了一座“五显庙”,并在河口山崖上雕刻了许多佛像,祈望众佛保佑老百姓能够过上太平日子,因此这座山就叫作万佛山。

  可是要修建万佛山水库谈何容易!一缺钱,二缺物资,三缺人才。那可真是个要啥没啥的年代啊。舒城县的县委书记找到了省委书记。省委书记说了三句话:“一坚决支持!二要钱没有,要命一条。三既然是你们自己提出来要修的,那就是军令状,只能成功不许失败。”临了,省里象征性地给了三百万元,算是启动资金。

  从省里回来,县委书记的心里是五味杂陈。他理解省里的难处。安徽的底子薄不说,解放这不到10年的工夫,就修了梅山、佛子岭、磨子潭和响洪甸4座大型水库。这又立项了陈村、花凉亭两大水库。这些水库及“淠史杭灌渠”还有一大批配套工程都需要花钱啊。

  舒城县委书记立即向六安行署专员赵子厚做了汇报。赵专员还兼任淠史杭工程党委书记的职务。他一拍胸脯说:“我们现在都是过河的卒子了,只能进不能退。我也没钱给你。库区几万人的安置费用你自己去想办法。工程上我给你做点后勤工作吧。”

  在大坝设计上,赵子厚心里有了个人选。他知道一个解放前曾在国民党政府“导淮委员会”干过事的水利工程师王培性很有本事,就把他给请了出来。

  王培性一听说地委专员赵子厚要邀请他出山,受宠若惊。他试探着问:“那你们的水泥和钢筋从哪来呢?”王培性知道这些物资国家相当紧缺。

  赵子厚专员双手给王培性递了一杯茶:“没有。要有我还会请你吗?我能给你的只有人。”

  王培性大惊失色:“你是在开玩笑吧?这是一座库容量八亿立方米的大型水库,你一袋水泥、一根钢筋没有就要修,大坝你拿人去堆啊?这不是痴人说梦吗?”

  赵子厚爽朗一笑:“我们共产党人就是爱做梦。你们认为三座大山推不倒,不是让我们给推倒了吗?你们说泥腿子搞不好经济,我们这几年干得还不错嘛。你们怀疑泥腿子江山能撑多久,我们马上就要10年大庆了。”赵子厚把手搭在了王培性的肩上,“老兄,这次就和我们共产党人合做一个梦吧。我梦见万佛山水库碧波荡漾,淠史杭干渠交织纵横,万亩良田稻花飘香。我给你配个办公室,装上专线电话。你先考虑三天,想好了就给我打电话。真不行说明你也就那大本事了,我也不会为难你。”

  王培性对共产党人敢想敢干的精神佩服得五体投地。赵专员走后,他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粒米不进,时而来回走着,时而在桌上写写画画,一口气工作了三天三夜,直到第三天夜里才感到饿了,叫来饭菜大吃了一顿,然后美美地睡了一觉。

  第四天晚上,赵子厚的专线电话响起了急促的铃声,王培性要立即见他。

  赵专员当时正在开一个重要会议。听说王培性要见,立即中断会议,驱车来到了王培性的办公室,只见王培性瘦了一圈,他顿时向后勤人员发了脾气:“我特意嘱咐你们照顾好王工程师的伙食,你们是怎么搞的?”

  王培性急忙解释:“是我把门锁上,规定谁也不准来打扰的。来来来,先看方案。”

  方案拿到手里,这回轮到赵子厚目瞪口呆了。他王培性居然设计出一种世界上独一无二的“粘土心墙沙壳坝”。一千多米长的大坝,一不用水泥,二不用钢筋,不仅确保水位实现73.75米,总库容达8.2亿立方米,而且他的防洪标准还是按照一百年一遇设计,一千年一遇校核的。

  赵子厚热泪盈眶,紧紧握住王培性的双手:“谢谢你,谢谢你。你终于肯和共产党人合做一个梦了。”

  王培性说:“我还要请你把县水利学校的师生全部借来,叫他们24小时守在工地上,严把质量关。质量不过关我可得挨枪子哦。”

  赵子厚拍着王培性的肩膀说:“这你尽可放心吧。我就请你去当副总指挥,把师生都交给你,由你全权指挥调动,还不行吗?”

  第三十一章 陶华芳水库情

  老区人民饱受革命的熏陶,那觉悟就是不一般。一听说修万佛山水库要招民工,老百姓无不拍手叫好,就像当年参加红军一样踊跃报名。 陶芳华结婚才三天,就拎着个蓝花土布的包袱跑到工地来了。

  一到工地,她把花棉袄一脱,就光着两只脚板子,专找脏活重活干,好像从来不知道啥叫苦、啥叫累。开始是挑土,她趟趟都比别人多几锹,天天又都比别人多跑几个来回。休息的哨子响了,别的姐妹早累得东倒西歪,顾不得泥里水里,朝地上一躺就眯盹过去了。她却拾起广播筒子,现编现唱,出口成章:

  哎哎,同志们,听我言。

  妇女能顶半边天。

  挑土脚板如生风,

  要做今日花木兰,

  要把小伙甩后边,

  要把卫星放上天。

  只要我们同心干,

  共产主义早实现。

  那边的小伙们听了不乐意了,大声喊着:“你别吹牛了,你还是回家把卫星放床上吧。”

  小伙们都哄笑了起来

  陶芳华不急不躁,又来了一段:

  小伙子,你别急。

  不服咱们比一比。

  你追我赶加油干。

  兴修水利做贡献。

  让陶芳华这么一逗乐,工地上的气氛一下子就活跃起来了。

  工地指挥部的一位领导正在视察进度和质量,对身边的陪同干部说

  “这个女同志不简单嘛。她叫什么名字?”

  “她是石岗村的陶芳华,很能干人也聪明。”

  “嗯,‘不服咱们比比看’。她的这个主意很好。现在男女混编不好,你们可以考虑把妇女单独组织编成妇女连。和男同志搞个劳动竞赛。”

  根据指挥部领导的指示。工地挑出120个妇女组建了“刘胡兰战斗连”,大伙一叠声儿地选陶芳华当连长。她呢,也不谦虚,将辫子一甩,朝高处一站:

  “刘胡兰战斗连听我口令,立正!”

  百十个姑娘;立刻站成了一排。一张张俊俏的脸蛋、丰满的身肢,直撩拨得男人们目光都发直了。

  陶芳华觉得自己是个连长却还不是党员怎么行呢?她立刻郑重地向工地党支部提出了入党申请。党组织根据她的突出表现,决定批准她火线入党。陶芳华庄严地向党宣誓:随时准备牺牲个人一切,为全人类彻底解放奋斗终身!

  为了加快建设速度,县里一度从后方调集了1200头耕牛,2000个放牛娃,组织起一支浩浩荡荡的牛车大军。原想肩挑人扛出蛮力毕竟不如牛拉车来得又快又省力,结果却是事与愿违。工地上本来就有了几万人,一下又冒出来这么多牛,人牛全挤在了一起,又都是石子路,每天都有崴伤牛脚的事件发生。再加上牛多饲料少,没过多久耕牛便死伤近半数。好心办坏了事。于是工地指挥部审时度势,撤掉了牛却在工地上掀起了一个开动脑筋提高工效的劳动竞赛活动。大家的创造性一下子被激发出来了。独轮车、平板车、木轨小火车、简易皮带运输机很快就成了工地上一道亮丽的风景线。

  前面说了,万佛山水库大坝采用的是“粘土心墙沙壳坝”,每一批上坝的粘土,都得先测算水分,水分大了不合要求,要晒,含有杂质的,还要经筛子过几遍。大家都做得极其认真。等到粘土上了坝,要用巨大块石层层碾石渣压实。每一个块石都足有八千斤重,是几十个石匠选用万佛山上最好的青冈石凿成的。往坝上拉块石是一个艰巨的任务。

  陶芳华觉得自己是党的人了,就得为党分忧。这一天,她找到工地指挥部,要领着“刘胡兰战斗连”的姑娘们和小伙子打擂台,在拉块石上比比高低。这事一下轰动了整个工地。一群膀大腰圆的小伙子说啥也不相信,找到陶芳华问虚实,一听真有这事,惊得他们一个个直眨眼睛,说道:“你编个歌唱唱也就算了。比生孩子咱没那本事,比拉石头、比出牛劲,这种擂台你们也敢打么?”

  陶芳华脆脆亮亮地答了一个字:“敢!”

  百十个小伙子觉得这事太稀罕,凑在一起一合计,当即组成一支“董存瑞战斗连”,背地嘲笑陶芳华:“她八成是疯了,男人尿尿也比女人高,咱站着,她们得蹲着。找着咱们比力气活,不是要气死大老爷们儿?”

  一个个“董存瑞”摩拳擦掌,为显示出男人强健的肌骨,以给对方心理上造成压力,天虽然还很冷,他们却清一色地脱了个光脊梁。

  一见小伙子居然赤膊上阵,陶芳华暗自笑了。

  擂台赛就在第二天的上午正式开始。

  头三天,小伙子们有如猛虎下山,蛟龙出海,八千斤重的石块被拉得平地生风,把姑娘们拉下了四十多个来回。但陶芳华却不急不躁,她平静地鼓励大家要沉得住气。她是个既能吃苦耐劳又有心计的女人,敢摆这个擂台,是因为她注意到了男人的光脊梁的弱点。她叫姑娘们穿上薄棉袄儿,还教每人缝了一个又轻巧又硬实的垫肩,并交待大家拉起来再热不要减衣服,人一出了汗,就像小车轱辘添了油,跑起路来反倒不觉得累。

  进入第四天,双方形势有了变化。

  出蛮力的小伙子的肩头大都磨得又红又肿,碰不得绳,刹不下腰,拉起块石便痛苦得龇牙咧嘴。到了第六天,姑娘们就后来居上,与小伙子们打了个平手。

  再往后,“刘胡兰战斗连”的士气大增,又是喊又是唱,越拉越欢。及至第十天,“董存瑞战斗连”就像一群老牛拉破车,一个个难受得五官错了位,溃不成军,终于败下阵来。

  擂台赛姑娘战胜了小伙,这个爆炸性新闻一下轰动了整个工地。陶芳华名声为之大振。

  “淠史杭”是大别山人创造出的人间奇迹。淠河、史河、杭埠河三条人造“天河”分别与大别山深山峡谷中建起的梅山、佛子岭、响洪甸、磨子潭、龙河口五大水库相衔接,各种渠系上的建筑物多达十二万座。共做土石方六亿零八百万立方米,假如用它筑成三尺见方的一条长堤,这长堤是可以绕地球赤道十五周。 在皖西、豫东一万三千多平方公里的丘陵岗地上,先后修成了十三条总干渠、三百八十五条分干渠和支渠以及密如蛛网的分支渠、斗渠和农渠纵横交织,使昔日严重缺水的千里岗峦出现了碧水长流的情景,九百多万亩农田由此结束了十年九旱的历史。

  郭沫若曾为这一工程赋诗一首:

  排沙析水分清浊,喜见源头造海洋。

  河道提高三十米,山岗增产万吨粮。

  倒虹吸下渠交线,切断崖头电发光。

  汽艇航行风浩荡,人民力量不寻常。

  而为了这一人间奇迹,大别山老区人民付出了巨大牺牲。工程正值“困难时期”。工地上每人每天的口粮只有“六大两”外加瓜菜代。每人每天的生活补贴就是两毛钱。在如此险恶的生存条件下,还提出个“双百方针”,即每人每天挑担走路不能少于一百华里,每一担挑的土不得少于一百市斤。任务与吃粮挂钩,完成了“双百”任务的每天可以吃上一斤粮。人人争上游,没人愿落后。有的人挑着挑着,突然就倒下了再也没站起来;许多人站在水里打桩,累了想抱着木桩喘口气,抱着抱着就已经没气了;许多人收工吃饭手还端着碗就睡着了,一睡就再没有醒过来……

  当时只讲“男女都一样”,不管雨雪风霜还是天寒地冻,女人都和男人一样干。严寒的冬天,干活流了一身汗,衣服湿透了;一收工就结成了一层冰。月经来了还泡在冰冷的泥里水里。1960年2月上旬,正是天寒地冻、滴水成冰的春节期间。在东大坝合垅关键时刻,陶芳华、谢大勇、王成英等500多名男女共产党员、共青团员带头跳入水中,组成三道人墙,使大坝合垅成功。

  在龙河口水库工地行将竣工的时候,陶芳华就发现自己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连里的姑娘们很快也看出来了,都以为她是有喜了。陶芳华是结了婚的人,自己当然清楚,自从来到水库工地,她每天都是和姐妹们劳动在一起,吃住在一起,压根儿就没和丈夫同居过,根本没那种事怎么可能怀上孩子呢? 要是讲新婚三天就怀上了孩子吧,这也早过期了啊。只是有一件事儿叫她好生奇怪,就是她上堤不久便断了月经。她并没往心上去,反倒暗自庆幸,觉得没月经干起活来更方便。龙河口水库竣工之时,陶芳华的肚子就大得连走路都困难了,那时她已成了英雄,领导出于对她的关心,送她到县医院去做了个检查。一检查吓一跳:她肚子里原来淤积了两团大血块。

  打这以后陶芳华就成了药罐子,没完没了地去求医治病,没完没了地去吃各种各样的中药和西药。后来血块终于渐渐消失了,身体也渐渐回复了健康。

  陶芳华回到家以后,觉得自己新婚三天就执意上了水库,很对不住丈夫,就想多干家务活,多照顾家来做弥补。她没早没晚地干农活,回到家就洗衣做饭孝敬婆婆。一开始家里人都很和睦。可是直到二十五岁了,她依然没有怀上孩子。这下婆婆坐不住了,村里的闲言碎语也出来了,而且越说越厉害。

  大别山的老百姓最记恨两种人:一是男人当叛徒,二是女人不生娃儿。娶了个女人不能生娃,差不多等于养了个母鸡不会下蛋。陶芳华在前面走,后面就有人戳她的脊梁骨:

  “假积极,充英雄。硬是作死,害得戴家断了后。”

  村里人将一盆盆脏水便朝着陶芳华的身上泼去,咒她是克夫命、妖怪转胎。婆婆的找茬、讽刺、谩骂,陶芳华都嚼碎牙齿往肚里咽,忍了。

  有一天挨晚陶芳华收工回来,正要进房取东西,只见房门关着。就在她伸手推门的时候,听见屋里传来了女人的嬉笑声。她顿时觉得眼前一黑,瘫坐在了门前的地上。

  “你真敢把那个公鸡婆给休了吗?她可是有名的母老虎哩。”女人娇滴滴地说。

  “怎么不敢?结婚5年她连个响屁都生不出来,还白养她这个石女干啥!”这是她男人的声音。

  陶芳华的眼泪哗哗地流了下来。

  婆婆从门外进来见她在抹泪,没好气地说:“装什么可怜,拉个哭丧脸给谁看啊?丧门星。还不快烧饭去!”

  婆家最终把她赶出了家门。陶芳华性子硬,不愿回娘家让双亲丢脸,就孤身一人远走他乡杳无音讯了。

  几年之后,陶芳华病体缠身,每逢天阴下雨就浑身疼痛难忍。她自知将不久于人世,又只身一人回到了水库边上搭了个草棚,决心死也要死在能够望得见水库大坝的地方。

  第三十二章 李冠英访陶栤

  在吕贤蔚这儿住了两天之后,李冠英要告辞了。

  吕贤蔚说:“你不如就留下来工作吧。你精通英语,又懂机械,可以在师范或者技工学校任教。在我们这都是稀缺人才。你直接去找鲍传德局长。我可以为你写一封推荐信。”

  李冠英说:“我不喜欢凭关系找工作。你就不用为我的工作操心了。我想先去看看陶先生。怎么说呢,听了他的经历之后我突然就有了想见见他的冲动。”

  “那你就去吧。带我问候问候他。正好我这里还有一刀腊肉和一袋糯米粑粑,你帮我捎给他吧。他有一对双胞胎儿子,都十三了,正是上饭的年龄,我估计他现在还比较困难。”

  “你是准备带回家给孩子吃的吧?“李冠英有些为难。

  “没事。这都是我们学校自己出的土产品。我可以再从食堂里买一点。”

  “那恭敬不如从命了。我一定把你的心意表达到。”李冠英说。

  “好了好了,你千万不要搞得那么正式好不好?你就说这都是我们学校自己生产的。拿一点给他尝尝。”

  老河口和下五显之间每天早上五点半有一班对开的公共汽车。李冠英乘公共汽车,当天下午就到了阿蒙村。

  陶栤见到了李冠英,非常意外:“你怎么跑这儿来了?你是大英雄啊,重庆舰起义的大英雄。吕科长给我说过你的事迹。你不是在海军吗?”

  李冠英说:“我早转业了。有点想家,我打算回来找工作。前天我去看吕科长。他让我过来看看你,顺便给你捎了点他们学校生产的土产品。”

  “吕科长搞教育那真是一把好手啊。不管到那所学校都搞得风生水起。现在我们这到处都在过粮食关,他却把刚建立的老河口中学搞成了丰衣足食。大别山这方圆几百里的老百姓没有不夸老河口中学的。吕科长,能人啊!”陶栤竖起了大拇指。

  陶夫人把腊肉烀了,整个房间都香喷喷的。她泡了干地皮菜炒了一盘鸡蛋,又用烀腊肉的汤加上辣椒葱姜下了一大盆粉丝,还煎了一大盘糯米粑粑。陶栤拿出了藏了好几年的高粱烧,一家人围着桌子吃饭了。

  陶夫人给两个儿子一人盛了一碗粉丝汤,一碗烀山芋。

  因为好久没吃肉了,两个儿子的眼睛都直勾勾地盯着盘子里的腊肉看。

  李冠英把腊肉端到孩子们的面前:“吃吧。”

  俩孩子伸出筷子就要夹,陶夫人上前打掉了孩子手中的筷子:“馋死鬼托生的啊?这是给你叔和你爸下酒的。”

  李冠英尴尬地站了起来,对陶夫人说:“给孩子吃嘛。吕科长就是要带给孩子吃的。他说这俩孩子正是上饭的年龄。”

  陶夫人说:“小孩子能吃饱就行。将来的日子还长着呢,想吃啥没有啊,不要惯着他们。男孩子就是要粗养。”

  陶栤把李冠英拉坐下了,对妻子说:“老婆大人,你也坐下来吃饭吧。你今天能不能就给我点面子,不要让天下人都知道我陶栤惧内,好不好?”

  陶夫人噗嗤一声笑了,对两个孩子说:“好吧。我是看着你冠英叔的面子,你们就一人吃一块。”

  接着陶夫人又转过脸对李冠英说:“让你见笑了。我不是不给孩子吃。我是要教育他们得有骨气。怎么讲我们也算是书香门第吧,我小时候父亲就教我背‘自古圣贤尽贫贱,何况我辈孤且直’。”

  陶夫人又把脸转向两个儿子说:“你问问你爸,是不是我拿着棍子监督他一句一句背《药性赋》的。我对你们的父亲要求都这么严,何况你们!老话说得好,严师出高徒,棍棒底下出孝子。”

  陶夫人张开嘴就滔滔不绝,陶栤只好苦笑着摇摇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晚饭过后,李冠英想出去走走。陶栤陪着他,两人边走边谈。

  李冠英问:“吕科长很关心你,让我带他问候你。”

  “我很好。”陶栤爽快地说,“从公社到小队都没人拿我当右派待。公社要留我在卫生院工作,我没答应。我坚决要求留在大队卫生所。离乡亲们近,都方便。”

  “我刚才看到你家的生活好像还有点困难。”李冠英说。

  “怎么说呢。现在哪家不困难啊,我家就算是这一块最好的了。我在卫生所大队有补贴,老太婆和儿子都能挣工分了,家里还有自留地,吃好的没有,饿是饿不着的。”

  “我怎么觉着夫人好像憋着一肚子怨气呢?”李冠英说。

  陶栤停住了脚,左右看了看,压低嗓门说:“信阳的事情你知道吗?她姑姑是她唯一的亲人,去年在信阳饿死了。”

  路边有棵松树,树下有块石头。李冠英把陶栤拉到石头边坐下,说:“我跟你说实话吧,我这次回来主要就是想了解一下信阳的真实情况。我在老家已经没有什么亲戚了,只有一个家门的叔叔,去年也饿死了。我在吕科长那几次想开口问,话到嘴边又都咽下了。他是个党员,我怕对他有什么影响。”

  陶栤又把目光向四周看了看,小声说:“我跟你讲啊,你千万不要在吕科长面前提起这事。吕科长的党籍也被挂起来了,正背着处分呢。”

  李冠英惊得睁圆了眼睛:“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有人检举他私放了国民党保安团长高崇明。有个干部叫吕能鸣,还是吕科长家门的侄子呢,人品特别坏,欺下瞒上搞浮夸,还专门给吕科长使坏,吕科长现在是官越做越小,他倒是平步青云升到县里去了。现在是好人遭殃,坏人得势啊!”

  听陶栤这么一说,李冠英只觉得堵得慌,心想我吃点苦受点累都无所谓的,怎么像吕贤蔚这样的好人也过得这么憋屈?这还成什么世道啊。于是他对陶栤说:“我还想再回老河口跟贤蔚大哥聊聊。今晚就在镇上旅社住了。明天一早就有去老河口的班车。”

  “那我就不留你了。正好我这有一袋干地皮菜和干塘虾要送给吕科长。这都是他爱吃的。你帮我捎上。”

  第三十三章 吕贤蔚李冠英互诉衷肠

  汽车到站时下起了小雨。李冠英没带伞,只好跑到供销社下躲雨,他看到供销社里有卖斗笠的,就买了一顶,把土产包往斗笠的窝窝里一藏,冒着雨跑到了老河口中学。

  吕贤蔚正在上课。李冠英只好在办公室等着。

  吕贤蔚下课回来时发现李冠英站在那里,落汤鸡似的,吃惊地问:“你怎么又跑回来了,还搞得这么狼狈。”吕贤蔚赶忙把李冠英带到宿舍,拿出自己的干衣服让他换上。他俩的个头差不多。

  李冠英说:“陶栤让我带点礼物给你。我怕淋湿了,就放在斗笠里护着呢。”

  吕贤蔚笑了:“你呀,真是个书呆子。东西湿了可以晾晒,你要是淋病了可怎么办?陶栤怎么样,还好吧?”

  “他在大队卫生所工作。家里也还算过得去。可是,我有一件事想不通!”李冠英涨红了脸庞。

  “怎么啦,你遇到什么事了?”吕贤蔚觉得李冠英的神色有点奇怪。

  “我一直都是拿你当偶像的。想不到你居然被吕能鸣那个泼皮无赖欺负。你是个老革命,学贯中西,可现在连党籍都没了。他吕能鸣算个什么东西,二癞子,却上去了。这叫什么世道啊?”李冠英把心里的憋屈一股脑儿地全都了倒出来。

  “好好好,你先坐着。开饭了。我去食堂打点饭,中午我们弟兄俩喝两口,好好谈谈。正好下午我没课。”

  李冠英喝着闷酒,一句话也不说。吕贤蔚为他盛了一大碗米饭:“不能空肚子喝酒,吃点饭,你该饿了吧。”

  李冠英二话没说,接过饭碗,泡了点汤,呼啦呼啦头都没抬就吃完了,然后夹了两捯菜塞到嘴里,把筷子一放:“饱了。谈什么,你说吧。”

  吕贤蔚笑了:“都30好几了,还像个孩子。”

  李冠英说:“过年就40了,不惑之年了。我这辈子也就这样了。我就是替你抱不平。你说你一个地主大少爷出来干革命,你图个啥?落到这步田地。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

  吕贤蔚起身沏了壶茶,为李冠英倒了一杯: “我们读书那会儿,同学们满脑子想的都是如何才能拯救中国。有的想教育救国,有的想实业救国,有的想医学救国,你说说,我们那会儿为什么都一门心事想要救国呢?”

  “因为那时候国家太黑暗,太腐败。”李冠英脱口而出。

  吕贤蔚点点头:“国家千疮百孔、人民一盘散沙啊。你再看现在,虽然生活清苦点,大家却都心往一处想,劲儿往一处使。没有黄赌毒匪,天下太平。这不正是我们当年想要的吗?”

  “可是,信阳饿死那么多人是怎么回事?”李冠英也没有顾虑了,干脆敞开了说。

  “怎么回事?官僚主义害死人啊!一些地方干部在老百姓面前耀武扬威,先是搞浮夸风,牛皮吹破了又诬陷老百姓瞒产私分,动用民兵上农民家抢粮食。老百姓上访告状他们就围追堵截抓人。令人发指啊!”吕贤蔚痛心疾首。

  “中央不管吗?”

  “中央怎么会不管?中央知道了信阳的情况以后立即派了高规格的调查组下来,处分、法办了有关责任人,还调拨了大批粮食、钱款和医药用品救灾。要求地方从老百姓那里抢来的粮食一律要足够退赔。不单是信阳,全国各地受灾严重的地区都有派工作组。还要求城里的干部下乡劳动,帮助农民抢收抢种。干部下乡还都得自带干粮不准吃老百姓的。自古到今有这样的好政府吗?”

  “可是,让吕能鸣这样的人在政府里当官,而你这个老革命却受排挤。我怎么也想不通。”

  “冠英老弟啊,我送你一套书吧。来,我拿你接着。”吕贤蔚走到书架边,一本一本抽出了10卷书,“这是58年新版的《鲁迅全集》。你带回去,先看看《阿Q正传》。”

  “《阿Q正传》我读过好几遍了。最早就是在鸿儒书院时你带我读的,后来在英国我又读过梁社乾翻译的英文版。”

  “所以啊,”吕贤蔚点点头,“你应当明白,新社会要把四万万五千万阿Q都变成国家的主人翁有多么不容易啊!”

  李冠英迷茫地望着吕贤蔚,没明白他的意思。

  吕贤蔚接着说:“你别忘了我们中国是有着两千多年的封建社会啊。革命容易,但每次政权更迭都不过是城头变幻大王旗。兴,百姓苦;亡,百姓苦。你说这是为什么呢?”

  李冠英摇了摇头,没说话。

  吕贤蔚解释道:“就是因为老百姓还是那个老百姓,没有真正成为国家的主人翁。阿Q以为革命胜利以后,他就掌握着对别人的生杀予夺的大权了,又要做一个新皇帝。”

  “你的意思是你们共产党人要改变这一切?”

  “是的!”吕贤蔚肯定地点点头,“要想让阿Q不犯错误是不可能的,但是我们要真心实意地帮助阿Q成长为真正的国家主人,这个过程是相当艰难的。”

  “让你们这样的好党员来管理国家不就行了,为什么要帮助吕能鸣这样的地痞无赖成为国家主人?”李冠英还是想不通。

  “没看过《白毛女》吗?有一句台词就是旧社会把人变成鬼,新社会把鬼变成人。释迦牟尼为了普度众生而甘愿放弃养尊处优的王子地位去做苦行僧。我们共产党要做得比佛教好。只要能让老百姓真正成为国家主人翁,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

  “你境界高我佩服你,可是让你这样有觉悟的人蒙冤受屈,反而让小人得志,我就是想不通。”李冠英又涨红了脸。

  吕贤蔚握住了李冠英的双手:“你这样高抬我实在让我汗颜。”吕贤蔚咧着嘴说,“其实根本就没有什么天然的英雄。我也是个普普通通的人,我的能耐就是在我们的事业之中做了一点点力所能及的具体事情。离开了事业,我就什么也不是了。”

  “像你这样有才华的人,到国外去很快就发财了。”李冠英脱口而出。

  吕贤蔚又拍了拍李冠英的肩膀:“你给我说过司徒美堂的事迹,司徒美堂在美国富甲一方,为什么也要转而支持孙中山革命,支持新中国呢?还有你,明明可以在国外享受荣华富贵为什么要参加起义,过起了清苦的生活呢?”

  李冠英眨巴眨巴眼睛,不知如何回答。

  “你们就是看到了只有共产党能够救中国的希望。假如我们辜负了你们的希望,你们还能如此坚定地支持我们的事业吗?”

  “可是,你现在连党员都不是了!”李冠英几乎要落泪了。

  吕贤蔚也动了感情,抬起头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绪:“我知道,因为我是党员,大家都把我当作‘党’的具象了。但我本质上还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我有情感,也会犯错误,需要不断地学习、自我改造。”

  “你说这话啥意思?”李冠英越发地不解了。

  “我实话跟你说吧。其实组织上对我的处分并不算过分。因为我并没有对党足够忠诚。高崇明确实是我私下让人放走的。”

  李冠英一愣:“真是你放走的?其实我也该想到的。因为高崇明为革命做过贡献,你放他是兑现你当初的承诺,你够义气。怎么能因为这点事就开除你的党籍呢?”

  “我并没有被开除党籍,只是留党察看。我至今也没有把实情向组织报告。如果我报告了,没准真要被开除党籍了。”

  “为什么?”

  “因为高崇明现在不知下落。假如他去了台湾,成为了反攻大陆的干将,或者做特务潜伏下来了,那我就罪莫大焉了。”

  李冠英长长叹了口气:“你也太难了。”

  吕贤蔚微微摇了摇头:“不是我难,而是我们的事业太难了。我们彻底终结了中国数千年以来的内战内乱,已属不易了;但共产党人打江山并不是为了自己坐江山,而是要让我们的人民能够管理好我们的国家,让我们的子孙后代能够管理好我们的国家。在这个过程中,我自己只是在跟着成长而已。”

  李冠英抬起头看着吕贤蔚:“我好像有点明白了,你为了信仰甘愿承担一切不幸。”

  吕贤蔚把手一摆:“我还真没有不幸,反而是太幸运了。当年打劫我们的胡疙瘩你还记得吗?”

  “那怎么会忘呢,他怎么啦?”李冠英问。

  “他后来参加了红军,红军转移后留守大别山当上了游击队长。有一次我进山给他们送物资,被敌人的探子给跟上了,我丝毫没有察觉。结果游击队被包围了。他让我带着队伍突围,他自己留下来断后,牺牲了。死得很悲壮。”吕贤蔚的眼圈红了,“他的肠子流出来了。为了不做俘虏,他硬是用手扯断了肠子。”

  李冠英若有所悟:“哦,我想起来了。鲁迅好像说过,革命是痛苦,其中也必然混有污秽和血。”

  “是的。鲁迅是圣人,他把中国问题看得很透。他说革命决不是如诗人所想象的那般有趣,那般完美;革命尤其是现实的故事,需要各种卑贱的,麻烦的工作,决不如诗人想象的那般浪漫;革命当然有破坏,然而更需要建设,破坏是痛快的,但建设却是麻烦的事。所以对于革命抱着浪漫谛克的幻想的人,一和革命接近,一到革命进行,便容易失望。”

  “你的记忆力真好。”李冠英由衷地佩服,“看来我就是抱着浪漫谛克幻想的人了。我可能永远也达不到你的境界”。

  “话可不能这么说。你的‘流自己的汗,吃自己的饭’境界就很高。这句话是可以当作名言的。”

  “你又拿我开涮。好吧。我一定把这套书带回去认真,慢慢提高觉悟。”李冠英觉得开朗多了。

  第三十四章 高崇明遣送回家乡

  把爷爷送回老家以后,阿玉几乎每天都要和刚子哥通一次电话。她越发地对爷爷的故事感兴趣了。

  “后来李冠英留下来工作了吗?”

  “他留下来只干了几个月,因为他的国民党军人历史,地方有些干部并不拿他当回事。他也怕自己会再给爷爷增添什么麻烦,正好赶上有个支援新疆的任务,他就报名去了新疆,被分配到生产建设兵团第6师直属农场。李冠英参加了修水库的工作,曾一天挖土方8.5个立方,创下所在农场的最高纪录。被兵团战友们称为拼命三郎,还被评为了劳动标兵。”

  “他就是为了自己儿时的一句诺言还在坚守。”阿玉有点感动了。

  “是的。”刚子哥说,“临去新疆之前,他给爷爷留下了一句话‘纵然没有救国之才,也决不会给祖国丢脸’。后来,李冠英所在的农场划归自治区交通厅养路段,他便成了养路工。再后来养路段集体下放支农,李冠英就在当了牧民。他常常骑着马在蓝天白云下奔跑,还唱着歌。始终保持着积极乐观的生活态度。他为流自己的汗,吃自己的饭,能够心无杂念地报效祖国而自豪。”

  “那个时代的人太理想主义了。“阿玉不由得一阵感叹,“爷爷放走的高崇明后来有下落了吗?”

  “这说起来话就长了。”刚子哥又说出了一段传奇故事:

  在洪泽湖和成子湖的交汇处有一个叫龙集镇的地方。这里地处偏僻,却水陆交通便利,民风淳朴,老百姓世世代代靠打鱼、种地为生。龙集镇东南10里地有个应山集,是个古老的渔村。人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和睦相处。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这里多了个收破烂的老头。谁家有不要的破铜烂铁、鸭毛、鹅毛都可以拿到他这里来换点零钱或者换回火柴、针头线脑等日用品,倒也方便了老百姓生活。

  收破烂老头平时话不多,心地却很善良。不管谁家需要什么东西不方便去买,只要言语一声,他下次来准会从镇上买好给你带来。你要是手头不方便,他也会等你把废旧物品攒够了再拿来抵债。时间一长,人们都把这个收破烂的老头当成了本地日常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了,哪怕他一天没出现,也会有人念叨。

  1964年初,这里开展了“四清运动”,工作队进村了。“四清运动”其中有一项内容就是打击投机倒把。工作队还大会小会地进行“阶级斗争”教育,要老百姓提高阶级斗争观念。

  有一次开会以后群众自由讨论,大家就东扯葫芦西扯瓢地瞎侃起来,不知谁冒了一句:“那个收破烂的老头算不算投机倒把呢?”

  没想到这瞎冒的一句话还真引起了工作队长的注意。他详细地询问了收破烂老头的情况。大家就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这老头在俺们这呆了那么长的时间,无论老少都叫他高老头,还真没人对他知根知底呢。”

  “你还别说,这老头就是有点古怪,他自己做了个塑料帐篷放架车上,从来不敢在村子里歇。一挨黑就跑到离村子很远的桥肚里打铺睡觉。”

  “这么多年也没见他回过一次家。就是过年过节也没回去过。也没人知道他的家乡在哪。”

  听了群众的议论,工作队提高了警惕。这一天,高老头刚进村,就被早已等候在那里的工作队员给带走了。

  高老头进了工作队办公室,一点也不惊慌,好像早预料到会有这一天似的。工作队长刚一开口询问,他就竹筒倒豆子全坦白了。

  原来他叫高崇明,老家是皋城市张家店的。他本人解放前是保安团长。虽然他是保安团长却对革命是有过贡献的,他救过地下党,还给解放军救治重伤员送过两箱盘尼西林。地下党负责人吕贤蔚曾亲口答应他对他“既往不咎还要记功”。1947年当地农会却错误地要枪毙他,在民兵押送途中,他找机会逃脱了。本来他是有机会逃往台湾的,但他不想跟国民党干了,就留在了大陆,靠捡破烂一直隐藏到今天。

  工作队从他身上搜出了一些银元和金戒指。根据他供述的情况,就把他遣送回了张家店。

  高崇明回来之后,根据他的陈述,地方党组织找到吕贤蔚核实了情况,确认他曾经为革命做过贡献,就免除了他的刑罚之罪,只给他戴上了一顶“历史反革命”的帽子,作为一般专政对象交给生产队管制了。

  高崇明81岁的母亲高吕氏看见儿子又回来了,喜极而泣,抱着儿子的头又是摸又是看,有说不完的话又不知从何说起。

  媳妇杀了一只鸡盹了。晚饭时先给婆婆盛了一碗汤。又给丈夫撕了一个鸡大腿,三个孩子都伸手争着往父亲的碗里夹菜,高吕氏又抹眼泪了:“这些年可苦了这三个孩子了。缺吃少穿的不说,还矮人一截啊。”

  高崇明赶紧把鸡肉往三个儿子碗里夹:“你们吃,你们吃。我这些年鸡倒是没少吃。都吃腻了。”

  高崇明逃走时已经有了四个孩子。大的是个女儿,经晁子伟介绍,5年前嫁给了县城车队的一个司机。女婿是个孤儿,他就把高家当成自己家了,特别孝顺,像亲儿子一样照顾着这个家。三个儿子大的23,二的21,小的19,都生得一表人才,可因为成份高,都还没说上媳妇。

  高崇明问:“我爸是哪年过世的?”

  高崇明话音刚落母亲高吕氏就嚎啕大哭起来:“你老爹是活活饿死、冻死在山里的啊!呜~~~~”

  土改时,农民分了高家的田地、房子,收去了浮财不说,还要抓高崇明的父亲高耀宗去坐大牢。高耀宗逃进大山躲了起来。媳妇每天夜里悄悄把饭菜送到山下约定的地方。1950年冬,大雪封山,山下还有民兵巡逻,媳妇送饭送不上去,高耀宗冻饿致死。说到这时,母亲泪流满面,指着高崇明和三个孙子说:“这个深仇大恨你们世世代代都要给我记住。不报此仇就不是我高家的子孙!”

  高崇明到家的第三年,84岁高龄的高吕氏无疾而终,临终前手指着墙上的领袖画像破口大骂,直至气绝身亡。

  第三十五章 吕贤蔚教训李明清

  1965年,为了照顾吕贤蔚生活,晁子伟也调到了老河口中学来了。一家人终于团聚了,过上了其乐融融的生活。可是好景不长,1966年《五.一六通知》发布,文化大革命开始了。

  吕能鸣亲自带工作组进驻了老河口中学,鼓动师生造反。他们首先把鲍国骏和吕贤蔚打成了“走资派”,夺了学校的权。

  吕能鸣在批斗大会上声嘶力竭地鼓动:“我们市的教育口子成了吕贤蔚的独立王国。他先把大地主的儿子鲍传德拉了进来,还窃取了教育局长的位子。然后又把鲍传德的大儿子鲍国骏安排为校长。这个幕后黑手就是吕贤蔚!”

  学校里有个英语教师李明清,才疏学浅却狂妄自大,上课时喜欢在学生面前满嘴跑火车地自吹自擂,教学却不负责任、经常出错。吕贤蔚曾多次对其严肃批评。他不但不反省还怀恨在心。文革一开始他就成立了一个“红卫兵造反司令部”,自封司令。吕能鸣和他趣味相投,立马把李明清当成了造反派的骨干力量。

  李明清跳上台义愤填膺地批判说:“吕贤蔚和他在教育界的死党们念念不忘复辟蒋家王朝。鲍国骏名字的含义就是‘报效国军’。吕贤蔚提出的‘两特目标’,‘两特’就暗含着‘两个特务’的意思。他们就是想心甘情愿地做国民党狗特务!”

  “打倒鲍国骏!”

  “打倒吕贤蔚!”

  学生们的莫名怒火被点燃起来了,口号声一浪高过一浪。

  学生们行动起来,在学校和镇上铺天盖地地贴满了大字报、大标语,大都是“打倒走资派吕贤蔚!”“打倒狗特务鲍国骏!”“吕贤蔚”和鲍国骏“还被倒写并打上了大红叉叉。

  吕能鸣还以工作组的名义向上级部门写了报告,怀疑吕贤蔚是军统潜伏下来专门在教育系统发展组织的特务分子。虽然这事后来不了了之了,他却名正言顺地给吕贤蔚戴上了一顶“特嫌”的帽子,并把材料塞进了吕贤蔚的档案中。

  没过多久工作组撤销了,李明清独揽了学校大权。

  这一天。老河口中学和镇上的造反派联合起来,把吕贤蔚和一批“牛鬼蛇神”们戴上纸糊的高帽子,然后用绳子连起来牵着游街、游乡,然后在街边的土台子上批斗。

  正值逢集,镇上人很多。红卫兵这次没有捆吕贤蔚,只是在他面前挂了一个大牌子,上面写着打上红叉的“特务头子吕贤蔚”。有一个红卫兵拿着一只大喇叭筒声嘶力竭地一遍遍地高呼:“打倒内奸、特务头子吕贤蔚!”

  吕贤蔚听着听着不禁失声笑了出来。

  台下有人说:“哎,你们看,他还在笑呢!”

  造反派头子李明清跳上台来,厉声质问:“你笑什么?”

  吕贤蔚回答:“我笑你们可笑!”

  这下犯了众怒,台下红卫兵立刻有人自发地喊起口号来:

  “反动派不打不倒!”

  “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

  “敌人不投降就叫他灭亡!”

  “把吕贤蔚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叫他永世不得翻身!”

  口号喊完了。造反派的头子李明清说:“把吕贤蔚拉到台前叫他向革命群众低头认罪!”

  吕贤蔚在一片喊打声中被连推带搡地拉到了台前。

  吕贤蔚面无惧色,坦然地说:“我从1946年就开始学习毛主席著作了……”

  造反派头子立刻打断了他的话:“叫你低头认罪不是叫你评功摆好!”

  台下有红卫兵喊:“好,他说他46年就学毛主席著作了。那就叫他背毛主席语录。”

  “对,叫他背!背不出来就打死他!”

  吕贤蔚清了清嗓子,下面安静下来:“毛主席教导我们,有些人是‘墙上芦苇,头重脚轻根底浅;山间竹笋,嘴尖皮厚腹中空’。”台下看热闹的老百姓都哈哈大笑起来。

  吕贤蔚接着说:“毛主席还教导我们,不能只听一个人说了什么,而要看他做了什么。‘左’与右同样有危害性。”

  造反派头子李明清恼羞成怒,大声叫喊着:“吕贤蔚丧心病狂,胆敢伪造毛主席语录。我打死这个狗日的!”说着,他抡起一根木棍照着吕贤蔚的头就砸了下来。

  吕贤蔚把身子微微向后一撤,伸出右腿使了一个跘子,李明清一个倒栽葱直往台下栽去。说时迟那时快,吕贤蔚一把抓住了他的左手臂,把他拉回到台上站稳了,不无鄙夷地说:“要想学会打人,先要学会把脚站稳了。”

  台下一阵鼓掌,有人大声叫起好来。

  批判会不欢而散,造反派头子李明清和红卫兵们都悻悻地撤退了。

  当天晚上,造反派把“牛鬼蛇神”都关在学校的礼堂里。地上铺了点稻草,没有盖的,就让他们和衣而睡。好在已经是6月天了,不冷。

  “牛鬼蛇神”中除了干部、教师、医生以外,还有一些右派、历史反革命和两劳释放人员。

  这一夜似乎特别漫长,没有人能入睡。有位老教师远离大伙,一个人独自靠在墙角边,眼睛望着礼堂高高窗子外的月亮,以泪洗面,嘴里还念念有词。吕贤蔚见他年纪大了,怕他有什么想不开,就走了过去想劝慰他几句,没想到走到近前,却听见老教师在低声唱歌:“抬头望见北斗星,心里想念……”

  吕贤蔚浑身顿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转身就走,心说:“真够酸的!”

  还没往回走几步,有个几进宫的地痞走了过来:“伙计,练家子啊。今天批斗会上露的那一小手一般人还真使不出来,交个朋友怎么样?将来在江湖上走动也好互相有个照应。”

  吕贤蔚瞧也没瞧他一眼,径直往前走了。地痞见他不理不睬,顿时毛了,上前一把揪住了他的肩膀:“怎么,给脸不要脸是吧,没听说过老河口过江龙的大名啊?”

  吕贤蔚冷不丁给了他一个大背,把他脸朝下放倒在地上。过江龙明显感到就在快落地的那一瞬间,吕贤蔚用脚背在他胸部轻轻垫了一下,否则真要摔背过气去。就这一下摔得也不轻,因为鼻子着地,出血了。吕贤蔚捏住他的鼻子给他止住了血,又掏出手绢为他擦去脸上的血迹。

  过江龙一把推过吕贤蔚:“算你有种,等出去了再会。”

  第三十六章 回到群众之中

  “牛鬼蛇神”中有个中年教师要求见李司令。李明清叫人把他带进了“造反司令部”。

  这个中年教师见了李明清点头哈腰地叫了声:“李司令,我有情况要回报。”

  “你坐下说吧。”

  “不敢不敢。我就站着说。”中年教师掏出个小本子,把昨晚礼堂里发生的事情一件不落地回报个清清楚楚,最后他说,“我是钻研过速记的。今后李司令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我一定效力。”

  李明清很欣赏地看了看他:“很好。不过暂时还不能解放你。你就是我安插的‘牛鬼蛇神’中的一个卧底。你每天把他们的动向都一五一十地如实向我回报。”

  “感谢李司令信任。我一定竭尽全力。”

  中年教师走了以后李明清犯起了踌躇。吕贤蔚果然武功高强,这家伙不处理早晚都是个祸害,看来最难对付的就是这个吕贤蔚了。歹毒的李明清居然动起了杀机,要置吕贤蔚于死地而后快。他召集了学校几个造反派心腹开会,密谋今天夜里偷偷把吕贤蔚吊死在一间教室里,然后就说他“畏罪自杀”。参加会议的有一个姓陶的炊事员悄悄地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吕贤蔚,吕贤蔚下午便趁田间劳动之机逃走了。

  晚上造反派点名时才发现吕贤蔚不见了,立即打起火把,一路喊着口号到吕贤蔚的家要人。面对来势汹汹的造反派,吕贤蔚的夫人晁子伟沉着应对:“找我要人?你们不明不白地把我家老头子关了起来,我不找你们要人就好了,你们还敢来找我要人?”

  造反派就在吕贤蔚的家前前后后地搜,晁子伟讥讽地说:“你们挖地三尺,看能不能把他给挖出来。”

  吕贤蔚先到了上海,找到在《解放日报》社工作的老战友,战友们都表示了对文革的不理解。吕贤蔚又径直去了北京,在北京的老战友那里住了些日子。几个月以后,吕贤蔚来到皋城市军管会,出示了一封“中共中央办公厅,国务院秘书厅文化革命联合接待室”的公函:

  皋城市军管会:

  你市老河口中学吕贤蔚同志进京反映,少数造反派及红卫兵小将对本镇部分干部、医生及教师挂牌游街批斗、进行人身侮辱和体罚,将吕贤蔚等同志以“牛鬼蛇神”的名义与两劳释放人员一起关押并扣发了吕贤蔚同志的工资。如上述情况属实,造反派及红卫兵小将的做法是违反政策的,是错误的。所扣发吕贤蔚同志工资应立即补发。全地区类似情况都应依据“十六条”精神予以纠正。

  中共中央办公厅 国务院秘书厅

  文化革命联合接待室

  1966年10月28日

  吕贤蔚还把这封信拍成了照片,贴满了老河口镇的大街小巷。从此以后造反派和红卫兵小将的气焰大大收敛了。老百姓也窃窃私语,吕贤蔚可不是一般化人物,他是大有来头的啊。

  吕贤蔚被解放以后,镇里安排他参加了“贫下中农宣传队”去了下五显。说是宣传队,实际上是监督劳动。到了群众之中,吕贤蔚便如鱼得水,很快在乡下结交了很多朋友。有理发的、说书的、养鱼的、种西瓜的、练武的、兽医,可谓三教九流,无所不有。他还跟一个劁鸡的学会了公鸡阉割技术,没事就给老百姓劁小公鸡。

  这一天,吕贤蔚劁完了鸡,拎着一小罐子鸡腰子来登门拜访陶栤,老远就大声喊着:“陶老先生,把这几个鸡腰子炒炒,我来给你补补肾。”

  陶栤一见吕贤蔚来了,连声称呼他“老首长”。

  吕贤蔚把手一摆:“现在还有什么首长?我的‘特嫌’帽子比你右派的帽子还大呢。”

  陶嫂从屋里出来接过鸡腰子:“我来炒俩菜你们喝一杯。”

  酒菜很快上桌了。一双18岁的双胞胎儿子也上桌陪酒。两个儿子先依次给吕贤蔚敬了酒。

  陶栤又给吕贤蔚斟了杯酒;“老首长,有件事我真弄不明白。你看,要说我们是牛鬼蛇神吧也还差不多,可你是个老革命啊,怎么也成牛鬼蛇神了?这真把人给弄糊涂了。”

  吕贤蔚哈哈大笑:“有什么弄不明白的?这就叫乱了敌人,锻炼了群众。让坏人自己跳出来嘛。你不给他机会他怎么跳?你信不信因果报应?”

  吕贤蔚的这一问还真把陶栤给问住了,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吕贤蔚把手一挥,爽朗地回答:“我就信!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辰未到。这是千古的不变道理。无论在什么情况下,人只要做好事不做坏事就必定不会吃亏。一旦做了坏事,就必定要受到惩罚。这就叫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

  陶栤连连点头:“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老首长不但一身正气,还博学多才。令老朽佩服不已!”

  吕贤蔚又爽朗地笑了起来:“你不要恭维我了。我今天实实在在是来拜师的,我想跟你学点医学知识,你觉得能行吗?”

  “行,行,当然行。俗话说秀才学医,笼里捉鸡。那是手到擒来的事啊。但不知老首长为何要学医呢?”

  “我想学点医学知识主要不是给人看病,而是想给牲畜看病。你看现在农村不但人缺医少药,牲畜看病更是难上加难。我调查了一下,农村生猪的死亡率很高啊。有时一发鸡瘟,一个村子里的鸡都能死光。老百姓就指望从鸡屁股里扣几个零花钱。养不了鸡怎么行?我着急啊!”吕贤蔚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陶栤深深地为吕贤蔚一心为老百姓的精神所感动,他真诚地说:“人畜在医学上固然有相通的地方,但毕竟隔行如隔山。以你的资历,我想你在省城农学院里一定有认识的人吧?你不如到那里去找他们帮忙。这样才叫有的放矢啊。”

  吕贤蔚一拍脑袋:“对啊。瞧我这猪脑子。我怎么就没想到这一点呢?”

  吕贤蔚做事雷厉风行,第二天就去了省城。很快给村里带来了来航鸡、九斤黄、澳洲黑等品种鸡苗,还带来了鸡的新城疫苗和猪瘟疫苗。农学院的教授不但教给了吕贤蔚一些兽医知识,还送给了他一些兽医书籍和医疗器械。吕贤蔚在农村待了一年多,这一年中村里的猪、鸡一个也没有病死的。他临走前还把兽医技术传授给了来这里的知识青年。

  第三十七章 大年夜守岁畅谈

  1969年入冬,大雪封山。河里、塘里都结了厚厚一层冰。吕贤蔚过年也没回家,就在陶栤家过了。

  年三十这天一大早,陶栤就铺开桌子,和吕贤蔚一起为乡亲们写门对子。中午也没休息,一直写到下午2点多乡亲们才散去了。最后只剩下陶栤自家的大门的对子没写了。

  吕贤蔚说:“这个对子得你自己写了。你撰幅可心的联子配上你那古朴遒劲的隶书,让我来好好欣赏欣赏。”

  陶栤推辞说:“我是万万不敢献丑了。要说古朴遒劲,我这隶书要比你的篆书差远了。今年我的大门对子无论如何也得请老首长你来写,好让我蓬荜生辉。”

  吕贤蔚说:“真要我来写?”

  陶栤:“必须得你写!”

  “那好,我就献丑了。”吕贤蔚喝了半碗酒,脱去上衣,光着膀子,浑身冒着热气。只见他提起狼毫大斗笔,掭了掭笔,运足了气,在大红纸上一挥而就:

  听毛主席话 跟共产党走

  十个铁书般刚劲的篆书大字力透纸背,吕贤蔚已经是大汗淋漓了。

  “好!”陶栤击掌。

  “真好还是假好?”吕贤蔚擦了擦汗,穿上衣服。

  “真好!实实在在是好。”

  “不觉得内容太俗?”

  “不俗不俗。大俗大雅。肺腑之言。”

  年夜饭之后,两个儿子给父母及吕贤蔚伯伯拜年。吕贤蔚要给俩孩子每人一个红包。

  陶栤夫妇急忙阻拦;“他们都是大人了。红包就免了。”

  吕贤蔚不答应:“还没另立门户就还是孩子。这红包不能免。”

  陶栤嘱咐两个儿子:“大门上的对子都认得吗?”

  两个儿子点点头:“认得。”

  “要记住吕叔叔的教诲。在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都要做好事,不做坏事。举头三尺有神明啊。”陶栤语重心长地说。

  吕贤蔚也说:“对,举头三尺有神明。善恶终有报。”

  年饭过后,陶栤把炭火盆烧得旺旺的:“今夜我老哥俩守岁,好好聊聊。”他还在火盆边放了张小案桌,摆满了红枣、花生、柿饼等小吃和一壶茶,一壶酒。

  吕贤蔚先打开了话匣子:“我早听说过先生的身世之谜。每个人都难免有难以对人启齿的私密。我没有兴趣打听。但是,根据我俩的交往,我知道先生是个好人,正直的人。你这个朋友我是交定了。我相信我的眼力。”

  陶栤感动地说:“承蒙首长错爱,老朽其实……”

  吕贤蔚打断了他的话头:“你不要跟我文绉绉的了。我今天叫你一声老哥。你也不要把你的过去告诉我。我一点兴趣没有。其实我的党籍至今还在挂着,我也有一个历史悬案。我们今天都不谈个人,只谈国家,如何?”

  “老朽也曾经对国家满腔热血。我对共产党人的事业佩服得五体投地。实话实说,我就是对眼前这场文化大革命实在不理解。不知你能否开导开导我。”

  “不要说你不理解。我的亲友中有将军、有学者,他们也都想不通。可是经过了这一年多的苦思冥想,我还真想通了。不知道能不能说服你。”

  “愿闻其详。”

  “你学富五车,以你看,为什么我泱泱中华民族几千年战乱不止,近百年饱受列强凌辱,积贫积弱?”

  陶栤沉吟片刻:“以老朽之见,盖因国民愚昧,人心涣散,一盘散沙。鲁迅先生的著作对此有入木三分的描绘。”

  “老哥真是一语中的啊。新中国才短短20来年啊,就把全国人民拧成了一股绳,一个铁拳头。一盘散沙变成了磐石一块。这得多高的智慧,多大的魄力啊。”

  陶栤频频点头。

  “老哥你再算算。新中国20来年做了多少事情,近的有星罗棋布的水库、密如蛛网的灌渠,远的有新疆的农垦、北大荒变成北大仓、轻重工业基地如雨后春笋……”

  陶栤接过话头:“确实如此,想想都令人自豪。可是我们就这样搞经济不好吗,为什么要搞这个文革呢?”

  “不知老哥有没有听说,1945年7月,黄炎培到延安考察,和毛泽东谈到了历史周期率问题。”说着,吕贤蔚站了起来,一字不差地背出了黄炎培和毛泽东的对话内容。

  陶栤微微点头:“首长的记忆力令老朽佩服。对此‘延安窑洞对’典故吾亦有所耳闻。”

  吕贤蔚呷了口茶,接着说:“老哥有所不知。在我们革命队伍内部的情况实际上是相当复杂的。有很多山头,有些人是被革命大潮裹挟进来的,也还有一些投机分子。大多数都是只能做一些具体的实际工作而并无高尚情操和远见卓识,比如我就是这样。革命成功以后,有些干部居功自傲,飞扬跋扈,老虎屁股摸不得。这还不算。就拿我这个小人物来说吧,区区一个县级干部,在地区、在周围的几个县,都有我的亲戚、朋友、战友、老上级、老部下等等关系。一个地方政权内各种宗亲关系盘根错节、千丝万缕。我们这一辈子还比较自觉,难免下一辈人不会利用这种宗亲关系谋私利啊。无此一举如何能够打破这种根深蒂固的宗亲关系啊?”

  陶栤若有所悟:“贵党实在是大公无私,旷世之举啊。”

  说了许久,吕贤蔚觉得嗓子冒火了,想再喝口茶润润嗓子,没想到端起了一杯酒,一饮而尽,愈发地兴奋起来:“先生对孟子《生于忧患,死于安乐》自是耳熟能详,而要具体到个人身上,就难免牢骚满腹、抱怨愤懑。如果我们从民族利益的高度来看,一个人不经过三起三落的锤炼,如何能担当起治国安邦的重任;不建功立业,不给人民带来恩惠,又如何能服众而掌控大局呢?”

  陶栤此刻大彻大悟:“先生的话让我想起了唐太宗晚年贬李勣、朱元璋让孙子捡刺棍的典故来。”

  吕贤蔚连忙伸手阻住陶栤的话头:“虽可类比本质却不同。封建帝王都是为家天下,唯有我们党是为了人民根本利益,确保政权不变质。主席毕竟年过古稀接近耄耋。交班之事必定提到了议事日程。艰难竭蹶中最能看清一个人。不管怎么讲,只要两代人的权力能够平稳交接而避免了血雨腥风,那就是以最小代价换取了最大成绩。这是国之大幸、民之大幸,千古奇功啊。若果真如此,那与之相比,这点小小动乱又算得了什么呢?况且还为后人治乱积累了丰富经验。”

  雄鸡啼鸣,天光微曦。陶嫂端来了热腾腾的红枣元宵汤:“你们谈了一夜了,快喝口汤暖暖。”

  “不不不,先放炮迎新”。吕贤蔚兴犹未尽,点起了炮竹。

  整个山村都响起了炮竹声。新的一年开始了。

  第三十八章 一元复始 万象更新

  大年初一就出现了一件新鲜事。解放军拉练来到下五显。他们沿着将军山经张母桥进入舒界,过小界河时有桥不过偏偏要破冰趟水,有大路不走偏偏要踏着没膝的雪翻山越岭。

  下五显的老百姓就像欢迎当年的红军一样欢迎拉练的解放军。阿蒙村到处都在谈论着解放军拉练的事情。突然有人惊喜地喊着:

  “快看啊——解放军的车来了,往我们村开的。”

  “真的,真的。还是敞篷吉普呢。”

  “一定是个大官。”

  “哎呀,是往陶先生家开的!”

  小孩们纷纷往陶先生家跑去报信:“陶先生,解放军的车朝你家开来了。”

  陶先生赶紧出门,车已经到门口了。一位首长跳下车来,上前一把握住了陶先生的手:“陶老先生,还认得我吗?”

  “您是?”陶老先生眯起了眼睛。

  “我就是您在下五显救治的伤病员大老李啊,不认识我了?要不是你救治及时,我这条腿早就废了。”

  “哦,你就是李连长!那时你才19岁。一晃20多年过去了,我老态龙钟了,你还是老样子。来来来,正好吕科长也在我这里。”

  这时吕贤蔚走到了近前。

  解放军首长一见吕贤蔚,立正敬了个军礼:“首长好!”

  吕贤蔚一把拉住了解放军首长的手:“现在你才是首长呢。我们都是老百姓了。快进屋坐吧。”

  当年的李连长如今已经是解放军某部机械化步兵团的团长了。进屋坐定,陶栤连忙招呼两个孩子见李团长:“快叫李叔叔。”

  “李叔叔好!”两个虽然都是大小伙子了,乡下人还是有点怯生。

  看见英俊魁梧的年轻人,李团长非常喜欢:“多大了?”

  “18了!”俩孩子响亮地回答。

  “嗯,是男子汉了。想不想参军?”李团长问。

  两个孩子一下子都低下了头。

  李团长很诧异:“怎么,都不想参军?”

  陶栤叹了口气:“他们做梦都想参军哩,就怕参不了哦。”

  “为什么?”李团长睁圆了眼睛。

  陶栤指了指自己的头:“我这有顶右派帽子。连累了孩子。”

  吕贤蔚说:“什么右派?莫须有的罪名!孩子都成人了,精神负担很重哩。”

  李团长沉思了一下,想了想:“你看这样行不行。你们把这两个孩子让我带走,就算我的孩子了。我先送他们先上军校。舍得吗?”

  “舍得舍得!”陶嫂喜出望外地说,“我们就愁着这俩孩子没出路呢。你真能把他们带走,你就是我们陶家的恩人,俩孩子的再生父母。”陶嫂说着哭了起来。

  “嫂子,陶先生。你们放心吧。俩孩子就交给我了。我一定会把他们带出来的。”因为军务在身,李团长要告辞了。

  陶嫂要为儿子收拾几件换洗衣服。李团长说:“不用了,到部队就什么都有了。”说着就拉着俩孩子上了车。

  车开了,陶嫂跟在后面跑着,追着,大声喊着:“到部队别淘气啊——要听李叔叔的话!”

  由于一本《西行漫记》,美国记者斯诺成了中国妇孺皆知的公众人物,就连最底层的老百姓也知道“斯诺是中国人民的老朋友”。

  1970年10月1日的国庆大典上,中国人民的这位“老朋友”和领袖一起登上了天安门城楼观看国庆游行。这也是有史以来第一个登上天安门城楼的美国人。第二天,毛泽东和斯诺共同站在天安门城楼上的照片被赫然刊登在《人民日报》的显要位置上,报纸的右上角还特意刊登了一句毛泽东语录:“全世界人民包括美国人民都是我们的朋友。”

  善于使用“寓言”的中国老百姓都从这个具有特殊意义的政治动作中隐约感到将会发生不同寻常的事件来。

  果不其然,不久以后就发生了“小球转动大球”的乒乓球外交,很快又发展为尼克松访华。至此,新中国建立以来西方阵营对中国的封锁被彻底打破了,封闭了许久的国门缓缓开启。

  最近几天,无论是遛弯的老头还是街头巷尾卖鸡蛋的农村大妈,都在津津乐道地谈论着尼克松访华的逸闻趣事:

  “鸡蛋怎么卖?”

  “一块钱8个。”

  “用粮票换呢?”

  “十斤换十三个。”

  “你真行,从南京到北京,买的没有卖的精。”

  “那可不一定。尼克松跟咱毛主席做生意,卖的就没有买的精了。”

  “可不是。他看咱中国想买他的电视卫星设备了,就漫天要价,一下翻了好几倍。嘿,没想到毛主席大笔一挥:公平买卖,依价照付!”

  “美国佬以为占了大便宜。访问结束后他得买部电视录像片不是?不然回国没法交代啊。”

  “咱周总理说了,要买可以,价格公道。我买设备你问我要多少钱你就照付多少钱。”

  “瞧,在这等着呢。美国人这下傻了,一分没赚着,还白搭了设备!”

  “哈哈哈哈”大家都开怀地笑了起来。

  这几天吕贤蔚家也是喜事连连。大儿子在农村结婚了,娶了个本地姑娘。二儿子被抽到一家大型国营发电厂当了工人。吕贤蔚打游击时的老上级现任交通厅厅长专门来老河口看望了他。区里的领导得知吕贤蔚和交通厅长的关系后,立即登门,请吕贤蔚跟厅长说说,山里的老百姓出山没有公路,很不方便,能否请省厅拨款修一条好一点的公路方便老区人民。厅长当即让区里打个报告走程序。很快,这条山里通往山外的公路就开工了。

  1976年10月6日,党中央果断地粉碎了“四人帮”。大家像过年一样敲起了锣鼓,舞起了龙灯,吃起了三公一母螃蟹宴,从繁华的大都市到偏僻的小山村都响起了彻夜不停的鞭炮声。整个神州大地沸腾起来了。每个人都打内心里感觉到,中华民族的又一个政治春天就要来临了,每个人都将开始自己的崭新生活了。

  第三十九章 恢复高考

  1977年10月21日,人民日报头版头条《高等学校招生进行重大改革》,宣布中断了十余年的高考将恢复考试。

  人们奔走相告。正在农田里干活的知青扔掉了手中的工具,撒腿就往家跑,大家聚集在收音机旁、大喇叭下,一遍又一遍地聆听着《人民日报》社论《搞好大学招生是全国人民的希望》。

  吕贤蔚立即组织老河口中学教师编写辅导资料,为知识青年进行考前辅导。

  前来报名参加辅导班的知青挤破了学校大门。招生老师犯了难,请示吕贤蔚是不是设置一个门槛或者收一些费用。吕贤蔚连连摆手:“不行不行。坚决不设门槛,不收费用。要说服教师辛苦一点,加班加点为知青辅导。教师不够我再想办法去请。”他一个人带了语文、数学、物理三门课,还把陶栤也请来带外语、化学。每个教师平均每周都要义务上20几个课时的辅导课。由于镇里的民办教师基本上都报名来参加辅导了,严重影响到了正常教学,镇政府不得不下一道禁令:民办教师一律不得参加辅导班,课照上、工作照干,只能在课余自己抽时间复习,不服从管理者取消报考资格。

  这一条禁令正好把吕贤蔚的小女儿卡在辅导班门外了。她就在村小当民办教师。小女儿缠着吕贤蔚:“老爸,你去找镇长说说嘛。他肯定会给你这个面子的。”

  “我不去说。我没这个面子。你可以利用课余时间复习嘛。”

  “我哪有课余时间?我一个人带语数两门主课还当班主任,要备课要改作业。就是不吃不喝不睡也抽不出时间复习啊。”

  “那你有本事就考,没本事就别考了。当个民办教师不也挺好吗?”吕贤蔚很绝情。

  女儿哭了。

  老伴晁子伟不答应了:“不知道你成天瞎忙乎什么?哪有当爹的不为自己孩子着想的?你做的贡献还少吗?最后你都得到了啥?全是为他人做嫁衣我也不说啥了,那是你的事,但是耽误了孩子绝对不行!你要不去找镇长,从今后你就别再回这个家。我没工夫为你做饭!”

  吕贤蔚一下子火了,啪地一下把碗摔到了地上:“你瞎掺和什么?孩子都是让你给惯坏的!”说着,他真的卷起铺盖到办公室住了,整个高考前就没再回来过。晁子伟没办法,每天还得把饭菜给他送到办公室去。

  1978年春,眼看一批批考生都陆续接到录取通知书到校报到了,唯独自己女儿没有接到通知,吕贤蔚的心里别提多难过了。他只好一面忍受着妻子的白眼,一面好言好语地哄着女儿:“今年没考上我们明年再考。寒假期间我好好帮你辅导。”

  就在已经绝望的时候,四月底通知意外地来了,小女儿被省交通学校录取了!虽然只是中专,总比没学上强。况且小女儿也很想去交通学校。

  镇委会接到了地委“关于恢复吕贤蔚同志组织生活的通知”。在阔别已久的支部会上,吕贤蔚将自己积蓄多年的1000元钱全部交了党费,并且当场表示放弃当年自己涨工资的指标。不久,他就被调到市里任教育局局长了。

  虽然到了市里,但吕贤蔚穿着还很朴素,看上去像个农民。他来到国营百货商店准备买点日用品,有个女营业员正在一边低头打毛线一边听收音机。

  吕贤蔚看好了几件商品,喊了一声:“小同志,请帮我拿这条蓝色的毛巾和一块红梅牌香皂。”

  营业员没有理他,在跟着收音机哼着京剧:“我家的表叔数不清,没有大事不登门,虽说是……”

  吕贤蔚提高了嗓门:“小同志,买东西喽。”

  营业员还是不理,依然在打毛线、哼京剧。

  吕贤蔚脾气上来了,大吼一声:“你到底还卖不卖啊?”

  这些营业员腾地跳了起来:“你卖啊?你妈才卖呢,你姐姐你妹妹才卖呢,你全家都卖!”

  “哎哎,你这人怎么张口骂人啊?”

  “谁先骂的?看你年纪也不小了,吃屎长大的啊?”女营业员还在气势汹汹。

  围观的一位大爷拉走了吕贤蔚:“走吧走吧,现在营业员都是这样,惹不起。她干活也拿那么多工资,不干活也拿那么多工资。谁还想干活呢?”

  吕贤蔚闷闷不乐地回到了家里,老伴晁子伟老远就大声喊着:“你可算回来了,家里来客了,等你半天了。一个星期天也不沾家。”

  “谁啊?”

  “你老同事。”

  吕贤蔚三步并作两步,进门一看:“哎呦,老王啊,是哪股风把你给吹来了?”

  这位老王原来是老河口中学的语文老师,也是当地小有名气的诗人兼文学评论家。人确实很有才华,可是文革开始时因为诱奸了他班上的一名女学生,被开除了公职,还蹲了两年大狱。

  老王递上两瓶茅台酒。

  “你这是干什么?老同事了,来就来还带什么东西?”

  “一点小意思,孩子用外汇券买给我喝的。”老王说。

  “孩子孝敬你的东西往这拿干什么?临走带回去啊。说吧,找我什么事?”吕贤蔚向来快人快语。

  “现在不都在平反冤假错案吗,我们学校除了我以外全都平了。我那点事吧,也是被诬告蒙冤受屈的。我想请你给我写个证明,把我这个案子也给翻了。你看,这是我最近出的诗集。我出来还是能够为教育事业做点贡献的。”

  吕贤蔚接过诗集:“这诗集我留下慢慢拜读。至于证明嘛,我写了一点用也没有。我当时不过是个教导主任,再说你的事也不是学校处理的。我跟你说,你不如直接去找到那个学生,只要她能证明此事纯属子虚乌有,有关部门自然会给你平反的。”

  “对对,对,你说得对!我怎么就没想到这一层呢?”老王起身告辞。

  吕贤蔚把两瓶茅台塞到他的手里:“酒你带着,没准还能派上用处。你急着办事,我也就不留你了。”

  第四十章 高崇明宴请吕贤蔚

  农村土地大包干第二年,天公作美,风调雨顺,粮食大丰收。高崇明家劳力多,收的粮食没处放。全家人乐不可支。

  可是很快新的烦恼又来了。粮食多卖出不价钱不说,还没人要。高崇明很有商业头脑,他笑容可掬地把全村的人召集起来:“你们把粮食放家里鼠吃虫咬不说,要是遇上连阴霉烂了就一文不值。你们不如都送到我这来,我给你们按时下最高的市价打个欠条。不管我最后能不能把粮食卖了,最迟到年底我都给你们兑现钱,一文不会少。

  高崇明收了原粮以后,又贷款买了粮食加工机械,把稻子加工成大米。然后到市里找到了吕贤蔚,说乡下农民挺不容易的,好不容易收了些粮食还堆在家里卖不出去。

  吕贤蔚这辈子都牵挂着农民,二话没说给几个老战友老同事打了电话,问问有没有食堂能把粮食给收了。听说是老首长的亲戚,不少单位和学校的食堂开着车带着现金一下子把高崇明的粮食全给收了,价钱比市场平均价还稍微那么高一点点。

  年底,高崇明如期给农民送去了粮款。农民直呼“善人哪!”

  接下来城市迅速膨胀,到处大兴土木,砖头紧俏。高崇明想,如果现在建砖窑烧砖的生意一定会好。

  吕能鸣因文革中犯了错误,从市里调回到了县里,现在是分管农业的副县长。趁喝他孙子满月酒的机会,高崇明给他包了个两万元现金的红包。吕能鸣和高崇明的关系一下子就拉近了。

  高崇明想建窑烧砖,他许诺白送给吕能鸣老婆二成的干股,吕能鸣就事事都为高崇明大开绿灯。高崇明又把农民召集来:“现在粮食都不值钱了。你们不如把土地卖给我,我一把给你们现钱,足够娶媳妇、盖房子、养老了。”

  高崇明一报价把农民吓了一跳,他们几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多钱。纷纷把地给卖了。

  高崇明一家很快发了,三个儿子不但在家里盖了别墅式的楼房,还都在城里买了房子。三个媳妇个个如花似玉,都是大学生。

  买了农民的土地,高崇明建起了砖厂,他自己没有出面,而是请了家门的一个侄子当厂长负责经营。他特别嘱咐侄子千万不要招本地工人,尽量去外地招工,最好能招一些身强力壮的智障人。

  砖厂修起了围墙,还喂了两条狼狗护院,戒备森严,里面的人出不来,外面的人进不去。招工时他们吹得天花乱坠,又是包吃包住高薪加奖金。只要人一进厂就收掉了他们的身份证,干活时只准穿一个裤衩,稍不留神还会遭到监工的鞭子抽打。

  砖厂的生意越来越红火,简直像印钞机一样。他的土资源很快就用光了。正在高崇明考虑如何弄到新的土资源扩大生产规模时,报纸上报道了外地黑砖厂、黑煤窑的虐待工人打死人的事件。

  高崇明灵机一动,不如干脆趁着土资源枯竭之时关闭了砖厂而转行做房地产。在吕能鸣的关照下,他拿地拿项目一路顺风,很快成了当地的纳税大户。

  高崇明现在已经是省里著名民营企业家了,还当上了市政协委员,市工商联副主席。这一天,吕贤蔚接到高崇民的请柬,高崇明的两个儿子已经移民国外,特意回来请至亲好友话别。

  宴会在市里最豪华的五星级饭店巴黎风情举行。吕贤蔚如约而至。

  高崇明春风满面,他首先向客人介绍了市政协老主席苏世泽:“苏主席德高望重,和我也是莫逆之交。今天能够光临实在是高某的荣幸啊。”

  然后他又介绍了吕贤蔚:“这位是我的表弟,老革命,市教育局局长吕贤蔚,也是我高家的救命大恩人。要不是当年他让民兵私放了我,我的骨头早沤成泥了。我这个人知恩图报,当年公安审问我是不是有人私放了我,我一口咬定是我自己跑的,打死我我也不出卖贤蔚老表啊。”

  吕贤蔚连连摆手:“都是亲戚,别的就不要瞎说了。”

  高崇明没理解吕贤蔚的意思,以为是他怕让外人知道了这个秘密,就解释说:“现在你还怕啥?风也过雨也过了。再说苏主席也不是外人。他也是历尽坎坷,饱经风霜的。”高崇明从头到尾地把苏世泽的身世向吕贤蔚作了介绍。

  听着听着,吕贤蔚心里犯了嘀咕,这个苏世泽八成就是陶栤的亲生父亲。他又详细地向苏老先生询问了当年他大儿子苏登魁去长沙学习前前后后的情况。苏老先生也毫无保留地一一说了出来。吕贤蔚心里有数了,说:“苏老吉人天相,没准您父子还会有见面的机会呢。”

  苏世泽连连摆手:“不敢有那个奢望了。老朽此生已经知足了。”

  大家越谈越投机,高崇明今天特别高兴,很快就喝大了,他搂着吕贤蔚的肩膀说:“表弟啊,不是我借着酒劲说狂话啊,你好好的地主少爷不当要去帮穷棒子闹什么翻身,现在怎么样?你还是两袖清风我高崇明又家财万贯了。你要是当年不革命,现在肯定比我发达。老话说得好,富贵有种,贫贱有根。这就叫基因!泥腿子八辈子还是泥腿子。现如今那些穷鬼想给我打工还得求着我呢。那个二癞子吕能鸣当年想在我保安团讨口饭吃我都看不上,现如今当上了个狗屁副县长,他儿子也混上了区长的位置,可他父子俩还不都像狗一样被我吆来喝去的?你还在那里干有什么劲?不如发挥余热……”

  吕贤蔚实在听不下去了,就借口胃痛要提前回去。

  高崇明说:“让我儿子开车送你!”

  “不要不要。我自己打车。再说他们都喝高了。”

  “喝高了又怎么样?”高崇明又来劲了,“在别的地方我不敢说,在皋城这块地上,敢查我高家酒驾的人还没出世呢。你信不信,我可以马上打电话叫交警队长开警车送你回去。”

  “我信我信,谢了,谢了。”吕贤蔚逃也似地走出了酒店。

  第四十一章 鲍国骏办学新理念

  吕贤蔚最近有点烦。基层学校都在向钱看搞创收,普遍办起了小卖部、面包厂等等“第三产业”赚学生钱。学校按学生考试成绩给老师发奖金,老师就没完没了地加班加点补课。教师、学生都疲于奔命。吕贤蔚觉得这完全背离了党的教育方针。

  在一次局党组会议上,吕贤蔚提出了自己的看法,却遭到了新到任的副局长吴劲松的嘲笑:“你现在还提什么教育方针?都是陈词滥调了。现在我们的教育要与国际接轨了。旧的观念,旧的模式,统统要打破。我觉得现在要集中精力办好一批重点高中,抢占升学率高地。我们市要打造出高考的航空母舰。原有的三类学校和职业中学要全面转型,引入民办机制。可以半卖半送给私人办学,加速私立化进程。”

  吕贤蔚则针锋相对地说:“把三类学校和职业中学一概私立化是不负责任的做法。教育绝不能脱离党的教育方针。说千道万,我们的教育都必须为培养社会主义建设者和接班人服务,还是必须要坚持教育与生产劳动相结合,全面提高学生综合素质而不能片面追求升学率。”

  吴劲松和吕贤蔚发生了激烈的争论。

  吴劲松是美国威廉姆斯大学的文学硕士,本市引进的特殊人才。教育局党组会议之后,吴劲松跑到市长那里去发了牢骚:“现在个别老干部思想僵化,成了教育改革的极大阻力。”

  市长拍板:“教育改革要大胆闯,大胆试。不换思想就换人。允许改革有失误,但决不允许不改革。只要改,你就走在路上了。”

  吕贤蔚很快退居二线了,挂了个人大副主任的名儿。这天吕贤蔚正在街上闲逛,突然听见有人喊:“老主任!”

  吕贤蔚回头一看,见是上次找他写翻案证明的老王,打扮的相当“文学范儿”,带着金丝眼镜,留着长发。

  吕贤蔚问:“你的案子翻掉了?”

  “没有。那个女人不识相。她要是能为我做个证明,不也表明她自己是清白的了吗?可她不但不写,还叫丈夫和儿子出来把我给轰走了。我跟你说个秘密啊,我看了她儿子一眼,长得跟我还真有点像。我算了一下……”

  吕贤蔚打断了他的话头:“那你现在在干什么呢?”

  “我啊,还多亏了她没给我写证明。我要是真回学校了还受限制,耍不开。现在好了,我自己办了个‘状元高考作文辅导班’,门庭若市啊。来来来,到我的辅导班看看,就在前面不远。”老王连拉带拽把吕贤蔚请到了辅导班。辅导班不大,一间大教室和一个小办公室。老王给吕贤蔚沏了杯瓜片:“我们合个影做个纪念吧。”

  老王招呼身边的工作人员给他和吕贤蔚拍了张合影照片,又接着说:“我一节课200元,每月净收入少说也是几万块。实话跟你说吧,我这个班还真不好进,我是小班制教学,一般人我还不收呢。你要是有学生推荐来,我肯定会全部接收的。我辅导的学生已经出了好几个高考满分作文了。现在是名声遐迩。目前我正在筹办接手一所学校。前期工作基本就绪。

  老王说得飞沫四溅,吕贤蔚却听得直倒胃口,就找了个借口告辞了。他想到鲍国骏在一中当校长,就想到他那里去坐坐。

  一中在皋城北门靠近郊区,掩映在一片山林之中。学校的后面有一座文昌塔,与学校一路之隔。吕贤蔚已经很久没来过了。他先去了学校后面的文昌塔看了看,只见路两边摆满了各种贡品,有鲜花、水果、粽子。塔前的大香炉插满了香烛,青烟缭绕。还有人跪着叩拜,口中念念有词。

  游罢了文昌塔,从后门进了学校。

  教学楼上挂满了标语条幅:

  三年寒窗,决战今朝。勤学苦练,我必成功。

  王侯将相宁有种,一中学子终成王。

  提高一分,干掉千人;提高十分,改变人生。

  今日废寝忘食,视死如归;明天金榜题名,舍我其谁。

  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今天苦掉一层皮,换来一生都如意。

  ……

  看着这琳琅满目的标语,吕贤蔚苦笑着摇了摇头。

  鲍国骏见到吕贤蔚,十分意外:“老局长怎么有空到我这来?”

  吕贤蔚说:“我早已不是什么局长咯,我现在是个闲人,百无聊赖,想找你叙叙旧。有没有打扰到你啊?”

  “瞧你说到哪去了。我正想听听您的指示呢。” 鲍国骏为吕贤蔚沏了杯茶递过来。

  “我哪还敢指示哦,现在的教育我都快看不懂了。就不能正常点吗?抽风似的。”

  鲍国骏笑了:“现在和您那时候确实不一样了。21世纪教育,理念有了颠覆性变化。”

  “确实是颠覆性变化。刚才我从后门进来,看见后门外面的那颗老榆树上披红挂彩,树下摆满了香烛和贡品。在我们那个时代是不可想象的。

  “是的,因为树的对面是文昌塔,这棵树就被老百姓传成了高考神树。每天都会有家长来祭拜。据说可灵呢。”

  “灵不灵天知道,不过是一种精神寄托罢了。”

  “精神寄托也很重要。信仰也是一种无形的力量嘛。”

  “信仰?”吕贤蔚淡淡一笑,“他们信仰什么?”

  “信仰文昌君啊。”鲍国骏解释说,“他们对信仰可讲究呢。有一套完整的程序。家有考生,首先要以香火作为沟通天界神仙的媒介,供奉鲜花、水果、茶食、点心等供品,供奉中肉粽一定不能少,有高中之意。然后还要诚心诵读文昌经书,比如:《文昌帝君宝诰》《北斗长生聪明神咒》《文昌帝君聪明神咒》《九天开化安神益慧神咒》等。第三就是磕头祭拜,并将写了考生名、家住何地、在哪读书,祈求金榜题等内容的金纸包双手奉上,神前念诵,当炉焚化。最后还要请‘文昌帝君福袋’让考生随身佩戴,即有保佑出入平安、加赐功名的功效。”

  “你信这一套吗?”吕贤蔚望着鲍国骏,似乎有点不认识他了。

  “不可全信也不可不信。有信仰总比没有信仰好。我们每年的送考老师无论男女都得穿旗袍,谐音旗开得胜。送考司机必须姓马,寓意马到成功。车牌号也很有讲究,比如有一台NB3333,谐音牛逼升升升升。”

  吕贤蔚捧着肚子大笑起来。

  第四十二章 高秋瓜和周姐办公司

  吕贤蔚回到家里,一想起鲍国骏的那些话就想笑:“教育都搞成这样了,开玩笑!”

  “你自言自语说啥呢?别得精神病了。”晁子伟见他莫名其妙地独自发笑,嘴里还咕咕噜噜地自说自话,担心他是不是得了老年痴呆症。

  “你放心吧。我这精神健康着呢。”吕贤蔚说。

  “退居二线了,这是上级对你们老同志的照顾,要想得开,寻点乐子,不要还沉迷在工作中不能自拔。有的老干部退离休之后很快就垮掉了。精神一垮身体必定就跟着垮了。”

  吕贤蔚笑了笑:“放心吧。我不是工作狂。长江后浪推前浪,世上新人赶旧人。这是规律。我是笑我自己确实跟不上趟了。”吕贤蔚把鲍国骏话给晁子伟转述了,问道:“教育都搞成这样了,你不觉得可笑吗?”

  晁子伟说:“我觉得很正常啊。现在不都是这样吗?你就不要再以教育家自居了。你们那一套早已经过时了,跟不上潮流了。现在是改革开放,我看你的思想也该解放了。”

  “哼,还思想解放呢,我看这叫抽筋。”吕贤蔚不屑地说。

  老两口正打着嘴仗,侄子吕能发来了,进门就说:“大伯,你还记得当年你放走的那个佃户高石磊吗?”

  “那怎么可能忘呢。怎么又想起来提他?”吕贤蔚觉得奇怪。

  “我们村有个人在山东做生意,无意中打听到了他的消息。看来不信命还真不行。你当年抓给他的那一捧银元他连一个子也没花掉,还不如当初让女儿跟了老爷。老爷人多好啊。要是跟了老爷全家人都享福,他是没那个命啊,结果闹了个家破人亡。” 吕能发讲述了流传在菏泽当地的一个故事:

  菏泽王庄寨有个瘸腿疯女人,一犯病就哭着喊着“葫芦——,葫芦——”

  当地人不管老少,都管这个瘸腿疯女人叫高嫂。高嫂的丈夫就是高石磊,已经过世有好几年了。现如今高嫂就跟着一个六指儿媳妇过日子。媳妇是相当贤惠,邻居没有不夸的。凡知道这家人身世的无不为之唏嘘不已。老夫妻原籍是皋城吕家大湾的,早年生了个女儿,就随口取了个俗名葫芦。哪知葫芦越长越水灵,出落得如出水芙蓉,人见人爱,刚刚13岁的葫芦便被当地一个吕姓大户的老爷看中了,要纳为小妾。高家虽穷却也硬气,就是不肯答应。大户人家不依不饶,高石磊只好带着妻子和女儿背井离乡,投奔到菏泽一个远方亲戚来了。那大户家的大少爷人善良,给了他几十块银元做盘缠。

  说这话时还是1947年,高石磊刚刚30出头。他带着高嫂和葫芦从皋城逃到阜阳,在买东西吃的时候掏出那包银元,被一伙贼人瞧见了。俗话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这伙贼人惦记着银元不说,更看着葫芦眼馋,就一路跟到了亳州。这伙贼人就在亳州下手了,抢走了银元和葫芦。高嫂拼死命地抱住葫芦不松手,被贼人一棍子打折了腿。从此葫芦便杳无音讯了。高嫂被贼人丢弃在路边的水沟里。幸好遇到了亳州当地的一位好心的郎中,他救了高嫂一条命,还把她的断腿给接上了,却留下了点残疾。高嫂从那以后脑子就时好时坏。

  高石磊夫妻二人一路乞讨来到菏泽王庄寨,那门远房亲戚却不知了去向,当地人就收留了他夫妻俩。1958年有北京的一个右派大夫下放到这里劳动,居然把高嫂的疯病给治好了。说来也蹊跷,病好后的第二年,正值1960年困难时期,43岁的高嫂居然还添了个儿子。夫妻二人自然高兴,给儿子取乳名老疙瘩,大名叫高秋瓜。高秋瓜2周岁时,高石磊在赶集的路上听见路边有婴儿哭声,走到近前一看是个六个手指的女婴。他寻思着一定是她家人嫌她六指,我不嫌弃。我家穷,就养着将来给老疙瘩做媳妇吧,随口给她取个名字叫高兴。

  光阴荏苒,一眨眼到了1980年,高秋瓜20岁了,那长得也是一表人才,一米八的个子,白皙的皮肤。怎么看也不像农村人。高石磊夫妇就让他和高兴完婚了。小夫妻两年以后得了个闺女,那乖巧的模样活脱当年的葫芦。高嫂都不知怎么疼好了,真是捧在手上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又给她取了名儿叫小葫芦。

  小葫芦8岁时,村里人都陆续外出打工了。高秋瓜在村里也待不住了,就跟着老乡去了上海打工。因为房租贵,就和一位30来岁的周姐合租了一间房子。周姐是贵州山区来的,很能吃苦还特别会体贴人,把高秋瓜当作小弟弟一样呵护备至。时间一久,由情生爱,两人便同居了。高秋瓜每到年底就往家里寄几千块钱,一连三年也没回过一次家。高兴依然是任劳任怨地照顾着父母和女儿。

  天有不测风云,去年夏天,高石磊水塘边挑水浇地,突然头一晕摔倒在了水塘里。当时地里没别人,等高兴来给公公送饭时才发现,可人已经不行了。高秋瓜得讯从上海赶回来给父亲送葬。办完丧事丢了一些钱在家里,就把小葫芦带到上海读书去了。反正他和高兴也没打结婚证,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分了。高兴心肠特别好,也没再迈出一步,心甘情愿地留着家里把婆婆当亲娘伺候。

  公公去世了,小葫芦也被带走了,家里只有高兴陪着,没多久,高嫂脑子又不正常了,时好时坏的。

  办完父亲丧事回到上海之后,高秋瓜和周姐发现了一个商机,当时家政业刚刚兴起,他们俩就注册了一个“方便家政公司”。高秋瓜主外,周姐主内。很多农村妇女来到上海找不到工作,他们就把这些人集中起来做一些简单的培训,然后推荐给用户,收取一些管理费。雇主和工人都比较满意,生意越做越火红。

  周姐自己简朴惯了,对手下的员工也很抠门,伙食很差。员工们都很有意见。高秋瓜就劝她把员工的伙食改善一些。周姐就是不答应,她振振有词地说:“我都能吃他们怎么就不能吃了?”渐渐地,在管理理念上两人就发生了分歧,经常为此事争吵。

  第四十三章 探访苏家埠

  高秋瓜和周姐终因意见不合而分道扬镳了。

  这一日,高秋瓜到九华山旅游时遇到了一个相面、测字的先生,他便请先生给看看面相。先生问年龄及姓名后说:“你是求官爵呢还是求事业?”

  秋瓜如实回答:“我是做生意的,求财。”

  先生摇头晃脑:“吾细观尔之面相,额头隆起高耸且厚实;眉毛纹路清晰亮泽,无杂纹;眼睛大而有神,眼球黑白分明;鼻子丰润隆起,方正笔挺,圆润而有光泽;皆主大富大贵也。然,从尔之手纹及姓名看,你前半生命运多舛,磕磕绊绊。你是名尅命也。”

  “那能不能烦请先生给我改个好名字呢?”高秋瓜很急切。

  “这个……”先生沉吟了一下。

  高秋瓜立刻递上1000元钱。

  先生故弄玄虚:“中间一字取谐音‘虬’,虬者,龙也。主大富大贵。末字加个鼻音为‘冠’,冠者帽也,喻超凡出众。若取此名,必定遇贵人相助,事业中兴,财源无可限量耳——”

  高秋瓜自此就更名为高虬冠了。

  小葫芦到了上海之后改名高露湖,在一家旅游学校毕业后做了国际导游。她在加拿大遇到了一位华人姑娘,很投缘。这位姑娘今年32岁,就是苏家埠苏世泽老先生的外孙女,英文名字叫Suzanne,中文名字叫苏珊娜。她的外祖父已经于去年去世了,家里有个伯伯苏栓柱。苏珊娜在国外的婚姻和事业都不顺利,想回国找机会发展,于是就跟着高露湖来到了上海。

  正所谓千里姻缘一线牵,苏珊娜对高虬冠一见钟情。她觉得这个男人正是他所倾心的,成熟、英俊,具有典型的中国男人的气质,虽然大了近十岁,那一点问题也没有。她对家政服务也非常感兴趣,就和高虬冠一见如故地聊起了生意:“比尔盖茨说:21世纪要么电子商务,要么无商可务。我们可以建立一个网络家政平台。嗯~~”苏珊娜抱着双臂,食指压在鼻尖上,突然把手臂一挥“Ok,就叫‘喊一声家政服务网’。英文就是Hi Domestic Service Net.”

  苏珊娜为公司制定了一整套现代化管理章程,公司业务快速发展。两人的爱情也迅速升温,很快就谈婚论嫁了。2002年春天,苏珊娜带着高虬冠回苏家埠老家认亲并祭祖。

  清明节前,陶栤老先生突然登门造访吕贤蔚,要邀他一起去苏家埠买春茶。吕贤蔚心中一下子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二话没说,就包了一辆车,陪陶栤一起来到了苏家埠。

  一路上,陶栤紧握住吕贤蔚的手不松:“老弟啊,在我的心里,你早就是自家人了。我已是行将就木之人。”

  吕贤蔚打断他的话:“老兄你身体还壮着呢。”

  “我们之间还用得着虚而套吗?你是唯物主义者。生死乃自然规律。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有个秘密,不想外传,也不想带到坟里,就和你说了吧。”

  吕贤蔚说:“你还是别说了吧。你知道我是做过地下工作的,善于察言观色和推理。其实你的身世我早已经猜出来了。我还曾当着苏老先生的面说过你们父子可能还有机会见面呢。遗憾的是他前年仙逝了。”吕贤蔚深深叹了口气。

  陶栤默默地低下了头。

  “这次去要不要和你弟弟认亲?”吕贤蔚问。

  “还是算了吧。不打扰他的平静生活了。”

  到了苏家埠。陶栤先买了祭品径直去了陶家祖坟,祭奠了革命烈士陶然林,泪涕满面。

  吕贤蔚也在烈士墓前三鞠躬并献上一株鲜花。

  这几十年来陶栤每年都要来此祭拜。因为祭拜烈士的人很多,他并没有引起别人的特别注意。

  随后陶栤来到镇上,直接登了苏栓柱的家门。

  “能讨口水喝吗?”陶栤进门就大声喊道。

  苏拴柱闻声迎了过来,见二位老人气度不凡,连忙抱拳施礼:“两位老先生快请上座。”急忙叫家人沏好茶端上来,“不知二位老先生有何指教?”

  陶栤说:“我们就是来苏家埠买点春茶。赶路累了,顺便到此讨杯水喝。”

  “哎呀。幸会幸会。老人家能屈尊登门,那是我苏拴柱三生有幸,寒舍蓬荜生辉啊。买茶的事情就不用您二老亲自操心了,就交给我好了。我前不久正好进山收了些茶草(鲜叶),自家炒制自家喝,就送两斤给二老尝尝鲜吧。”

  时至中午,苏家备下了丰盛酒菜。还是苏夫人夏莲心细,她瞅个空儿悄悄咬着苏拴柱的耳朵说:“我怎么瞧着那年纪大的半边脸就像我家老爷呢?”

  苏拴柱留心一打量,还真是的,便小心翼翼地问道:“敢问老人家尊姓大名府上何处?”

  陶栤捻着银冉:“老朽免尊姓陶,家住舒城县下五显阿蒙村。若蒙不弃,恭请先生来寒舍做客。”

  入席时,苏拴柱一一介绍家人:“这是我的外甥女。我妹妹早年去了加拿大。外甥女最近回国发展,在上海做家政公司。这位是我的外甥女婿,第一次回来祭祖。”

  席间苏珊娜谈到家政公司发展很快,前景也好,只是眼下招工出现了困难。吕贤蔚说:“我正好有个同事在皋城市办了一所职业学校,有个女子家政班。正愁着学生的就业门路呢。我可以为你们牵个线。你们签个合同,他们的学生以后就去你们公司就业。”

  苏珊娜当时就高兴得跳了起来:“这太好了,太好了。” 苏珊娜太激动了,不小心碰翻了桌上的酒杯,酒洒了一桌子。夏莲忙不迭地擦着。

  四十四章 吕贤蔚怒掀麻将桌

  吕贤蔚正式办理了离休手续,这下真是彻底退下来了。这两年他一直没闲着,他调研了城乡义务教育的情况,对愈演愈烈的片面追求高考升学率的严重情况忧心如焚。他多次给人大政协写过提案却都泥牛入海无消息。后来他发现教育局和政府某些部门的人视他如瘟神了,只要见到他来了不是躲就是推。他觉得自己到哪都是“不受欢迎的人”,真有点茕茕孑立,形影相吊的味道了。

  又快过年了,吕贤蔚想到了一个去处——老河口。他觉得只有和陶栤还能说得来。

  陶栤见到吕贤蔚真是大喜过望。两个老人拥抱在一起,大笑着,互相拍着肩膀。

  吕贤蔚说:“你还是那么硬朗,一点不见老。”

  “别哄我了。再不老就是老妖怪了。人生七十古来稀。我都74了。我大你14岁。”

  “我觉得我比你还老。”吕贤蔚有些黯然。

  “哈哈哈哈,你是心老。不是人老。来先坐下喝茶。这是我专门去苏家埠买的瓜片。”

  “听说你每年清明都要去趟苏家埠?”

  “是啊,是啊。我没别的嗜好,就好茶,讲究的就是个明前茶。因此每年都要亲自跑去买。再过二年就怕也跑不动喽。”陶栤脸上掠过一丝伤感,他赶紧把话锋一转,“怎么,退下来不习惯了吧?”

  “不是不习惯,只是对有些事情看不惯。”

  “就不要操那份闲心了。你也要与时俱进嘛。长江后浪推前浪,后浪把你拍到沙滩上喽。这是自然规律。要服老,不服老不行啊。就像那歌里唱的。革命一辈子了,也该歇歇了。况且你还受到了那么多年的迫害呢。”

  一听这话,吕贤蔚坐不住了,他站了起来,用手指着陶栤说:“你说这话我可不爱听啊。什么迫害?谁迫害了?我从来就没受到过迫害!”

  “好好好,你坐下,别激动。不说迫害,是不公正待遇,行了吧?”

  “老哥啊。这是我俩关着门说话也就罢了。什么不公正待遇?你要是在公开场合这样说我真跟你急。我自打入伍那天起,就把自己当成了一名战士,随时准备牺牲自己的性命;我自打递交入党申请书那会起,就拿一个真正共产党员的标准在要求自己了。我只要还在喘气,就得为老百姓做点好事,为民族做点贡献。我这个人没啥本事,也没啥优点。可有一条我是问心无愧的,在原则性问题上我从不说假话,不打诳语。我要是想着‘待遇’还犯得着出来革命吗?假如我干革命是为了‘待遇’,那我就是投机了不是?我有多少好战友都没能看到新中国啊!”吕贤蔚又伤感起来了。

  陶栤摇了摇头,“刚才我还说你心老呢。现在我才明白了,你是心太年轻了。60岁的人,20岁的心。跟你聊天,我想不年轻都难哦。来来来,咱俩先喝两盅,边喝边谈。雨莲啊,快炒俩菜。”

  又是围着火盆彻夜长谈。佛晓时两人都有八九成醉了。

  吕贤蔚扯着嗓子喊:“教育出问题了。脱离实际,脱离劳动,现在这么只追求升学率培养精神贵族,非出大事不可!”

  陶栤歪歪倒倒地扶着他:“你得先睡一会了。反正我得睡了。”说罢自己倒在床上扯起呼来。

  陶嫂无可奈何地把两个老头扶上了床盖好被子。

  在陶栤那酣畅淋漓地把胸中闷气都释放出来之后,吕贤蔚觉得舒服多了。回到家里他也开始学着调整生活了,没事写写字、读读诗词、打打麻将。

  这天下午,几个老战友、老同事来聊天。为了打发时间,吕贤蔚支起了麻将桌。

  “子伟啊,把我从陶老那带来的瓜片沏了。那可是正宗的明前茶哩。”

  “老局长喜欢瓜片?你跟我讲啊。我老家就是苏家埠开茶行的。今年我给你弄几斤。白皮。”

  “弄几斤倒好,不过话得说到前面,价钱照付啊。我可不敢揩你的油。”吕贤蔚伸手补牌,“发财。”

  “老局长说这话就见外了。我们是什么交情啊。想当年我在家赋闲,是你一趟一趟把我请出来教书的。四条!”

  “东风!我那是三顾茅庐。刚解放教师奇缺,多亏了你们帮忙。不然我好多学校都开不了课,”

  “八万。实话实说。当时要不是我看着你的面子我还真不想出来工作,也不至于后来挨整挨斗。”

  “西风!要说这二三十年真不是人过得日子。阶级斗争天天讲,运动一个接一个。搞经济不行就会整人!”

  “知识越多越反动嘛。谁让你们有知识呢?八筒。”

  “这就是痞子运动。反智仇富。碰。一条。”

  “打牌打牌。瞧瞧这茶的味道怎么样?”吕贤蔚想扭转话题。

  “茶是真正的明前茶。不过这是外山茶。二饼!”

  “和了!”吕贤蔚推倒面前的牌。

  “老局长手气真好!”大家一面洗牌码牌一边恭维。

  “歇一下,品品茶,聊聊茶。这可是一门学问哩。哦,你刚才说瓜片还分内山外山?这我还真不懂。”

  “那可不。要真讲,石板冲、安冲以北的地区的都是外山茶。内山茶是响洪甸、鲜花岭、龚店、三岔村、沙家湾村,双峰、龙门冲、独山、诸佛庵一带的。”

  牌友中有内行的眉飞色舞:“从色上讲,内山茶比外山茶颜色绿一点深一点,外山茶颜色偏黄。内山瓜片汤色碧绿,清澈明亮,而外山瓜片汤色杏黄。从形上讲,内山瓜片较外山瓜片个头大一点,叶片厚实。耐泡。外山瓜片叶片相对要薄,不赖泡。从香上讲,内山瓜片香气清香透鼻,有淡淡兰香或烧板栗那种香味,而外山瓜片香味较淡。从味上讲,内山瓜片甘醇,外山瓜片稍微有点淡涩。”

  吕贤蔚击掌叫好:“领教了。”

  接着打牌。牌友又把话题拉了回来:“那三年饿死了三千万哪。”

  “何止三千万。据国外学者研究,起码有五、六千万!”

  “真是上下五千年中最黑暗的年代啊!”

  吕贤蔚实在按捺不住了,哗地一下掀翻了牌桌:“你们说话可凭良心?你们都是从旧社会过来的人,旧社会什么样你们不清楚吗?兵匪娼赌毒,水旱虫瘟捐。哪年不灾不难,哪年不比60年更惨?新中国把一年一次甚至一年数次的天灾减少为几十年一次了,而且下至基层上到中央都同甘共苦,全国人民团结一心共克时艰,上下五千年有哪朝哪代能做到这样?你们不说好也就罢了,还出于偏私狭隘、造谣污蔑地攻击,老百姓能赞同?青年能听你的?我们这些老家伙还没死光呢,能答应?”

  晁子伟急忙跑了出来,连声对大家道歉:“对不起,对不起。老吕退下来气不顺,撒你们身上了。”她又冲着吕贤蔚大骂:“你发什么神经?当官当上瘾啦?在家里放什么骚狼屁(土话称黄鼠狼为骚狼,放屁特别臭)?你以为你还是在作报告啊?早起来就灌猫尿。人家招你惹你了?”

  大家不欢而散。

  第四十五章 爷孙对对联

  自从那次吕贤蔚怒掀麻将桌以后,老同志到他这来玩的就越来越少了,背地里都说他有神经病。没人打扰,吕贤蔚倒也觉得自在,闲暇无事就拿着相机出来逛街,看看城市建设日新月异的变化,把一些他觉得有意义的事物拍下来回去自我欣赏。

  今天他不知不觉经过了老王办的“皋城职业中学”,赫然看见一个很大的招牌,上面贴满了老王与一些名人的合影照片。在左下方有一张照片就是上次老王和自己的合影。下面写着“著名教育家,原教育局长吕贤蔚与王校长合影。”吕贤蔚哑然失笑,没想到我这张老脸还有点广告价值。

  有一位工作人员认出了他:“您就是吕局长吧?快请进来坐。”

  “不坐了,不坐了。你们王校长在吗?”

  “不在。他去北京开会去了。他现在特别忙。我们学校是全国民办学校联盟成员,王校长还是副秘书长呢。”工作人员滔滔不绝地介绍。

  吕贤蔚的手机响了:“对不起,我接个电话。”

  是陶栤的大儿子陶涌泉打来的:“吕叔,我爸爸说想见见你。你有空来一趟吗?”

  “你们弟兄俩都回来了?哦,有空有空。下午还有车,我晚上就到。”吕贤蔚心里嘀咕着,“陶老有什么事这么急着要见我,儿子也回来了,莫非他身体不好?”

  吕贤蔚当晚赶到了下五显阿蒙村,只见陶栤家灯火通明,喜气洋洋。原来是两个儿子都带着孙子回来了。陶栤的两个孙子都特别有出息,大孙子叫陶虎,二儿子叫陶威,都是国防大学的毕业生。现在一个在总参,一个总政,都是上尉军衔了。

  “有喜事啊,怪不得这么急着把我给叫来了。”吕贤蔚自然也非常高兴。

  晚饭过后,陶栤招呼儿子把两张方桌并排摆好。

  “你搞什么名堂?俩桌子摆一块怎么打麻将啊?”吕贤蔚不解。

  “今天我们三代同堂,难得一聚。不打麻将,单单叙话。我和孙子交流很少,今晚就和他们叙个痛快。”

  原来,不久前陶老生了一场病。他觉得自己已经年逾九十,过一天少一天了,就把儿孙都找回来想全家人畅谈一次。

  陶老作了开场白:“我这一辈子就处了你吕爷爷这一个知心朋友。”

  吕贤蔚打断他的话头:“你不要那么正式好不好。儿孙们回来,说点高兴的话题。你搞什么搞,跟告别仪式似的。”

  “好好好,那就说说轻松话题,我先说个故事。我们舒城有一座马鞍山,还有一座春秋山。站在马鞍山上遥看春秋山,常常是云雾缥缈。”

  吕贤蔚笑着说:“那两座山我熟。我打游击时经常在那一带。”

  “你知道不知道马鞍山上有座秀才坟?”

  “什么秀才坟,不就是一块大石包吗?”

  “关于这个秀才坟有一个传说。现在很少有人知道了。我还是当年和雨莲采药时听人说的。”

  “别吹了。你是听我说的吧?我小时候听别人说的,然后又说给你听了。”陶奶奶接过了话头,“说本村有个秀才,自恃清高,以为自己满腹经纶,谁也瞧不起。他对乡亲吹嘘今年进京赶考一定能高中状元。有个樵夫挑着柴担从他身边走过,随口顶了他一句,我出个对子你要是能对出来我就服了你。秀才自然不会把一个樵夫放在眼里,于是樵夫就说出了对子:‘坐马鞍度春秋云长出现’。秀才一下子给难住了,他搜肠刮肚,绞尽脑汁,把脸都憋红了,还是对不出来。樵夫就讥笑他,你连个对子都对不上来,还有何脸面去考状元?于是秀才就发了一个毒誓:我要是对不出下联就死在马鞍山上。从此,他不吃不喝,嘴里反复念叨着‘坐马鞍度春秋云长出现’一直到死也没能对出来。当地人就把秀才葬在了马鞍山上。他的坟慢慢变成了一个石头包。”

  陶栤笑着说:“你奶奶当年特别漂亮,不去找个好人家偏偏要跟我。我觉得自己太丑配不上她,执意不愿娶她。她就叫我对这个对子。说我要是能对上来,就随我的意愿不娶她;要是对不上来,就得依她的意愿娶她。我心想我也是饱读诗书,还专门学过对子,一定能对出来。”

  俩孙子异口同声地问:“你对上来了吗?”

  吕贤蔚哈哈大笑:“他要是对上来了今天还会有你们吗?”

  陶栤指着两双儿孙说:“现在你们也都算是饱读诗书了。我现在就来考考你们,看看谁先能对出来。”

  两个儿子嘴里嘟哝着:“坐马鞍度春秋云长出现”,苦思冥想了老半天,实在对不出来,只好告饶败下阵来。

  轮到大孙子陶虎,他张口就说:“坐马鞍度春秋云长出现,守军营望日月天无尽头。”露出了洋洋得意的神情。

  二孙子陶伟自是不服气,也抢着说:“坐马鞍度春秋云长出现,戍边疆卫祖国风光无限。”

  陶栤苦笑着:“你们读懂上联的意思了吗?”

  两个孙子抢着说:“懂啊!”

  “那你俩说说看。”

  这回二孙子抢先说了:“这个樵夫告诫秀才。高中状元骑大马确实很风光,可是官场险恶,常常会有不测风云,没准会死无葬身之地呢。”

  大孙子接过话头:“对。所以我对‘守军营望日月天无尽头’,作为军人报效祖国,个人才会前途无量。”

  陶栤和吕贤蔚都笑得前俯后仰,直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两个孙子懵了:“怎么,我们说的不对吗?”

  “对,对,是驴唇不对马嘴。”陶栤还在捂着肚子忍笑。

  吕贤蔚说:“这个上联讲的是三国关云长坐马鞍读《春秋》的典故。暗含了地名、书名、人名。‘度春秋’音谐‘读’,‘云长出现’中的‘云长’就是关云长。你们必须得嵌地名、书名、人名,还要有个谐音字才算对上。”

  俩孙子彻底傻了,喃喃地说:“这是个绝对,不可能有人对上。”

  陶栤对吕贤蔚说:“要不老首长试试?”

  吕贤蔚说:“还是你先来吧。”

  陶栤摇了摇头:“我坦白地说,这个对子在我脑子里纠结了6,70年,我也没对上来。我想老首长你一定能对上来。”

  吕贤蔚笑着说:“你对我就这么有信心?”

  陶栤说:“有信心。经过这几十年对你的了解,我对你特别有信心。”

  “那我只好献丑了”吕贤蔚脱口而出,“守舒庐圈孙子虎威后生。”

  陶栤反复品味了一番,兴奋地站了起来,拍着手大声说:“妙妙妙!以吕蒙对关羽,好!妙!绝!地名、书名、人名都嵌上了,还有一个谐音字。”

  两双儿孙都一头雾水。

  陶栤解释说:“‘守舒庐’指的是三国吕蒙曾任庐江太守,地名对上了。‘圈’指圈阅兵书《孙子》,又是‘劝’的谐音,指劝诫子孙或者劝诫儿孙皆可通。吕蒙有两个别名,吕虎威和吕子明。‘虎威’既暗含了吕蒙的名字又暗含了我俩孙子的名字。联面说的是庐江太守吕蒙圈阅兵书《孙子》的典故,联底说的是我在自家的茅屋中关上门劝诫儿孙的现实。下联比上联内涵更丰富。太妙了,真是太妙了!”

  两双儿孙既钦佩又惭愧。

  二儿子陶涌峻还有点迷糊:“吕叔,我知道吕蒙任庐江太守,为何对子中却称‘守舒庐’呢?”

  吕贤蔚微笑:“贤侄有所不知。舒城古称舒国。庐江曾是舒国的一部分。唐杜佑《通典·州郡典》记载:舒城,古舒国也。不管怎么说,在汉代,舒、庐是为一体的,因此对中称‘舒庐’。”

  陶栤插嘴道:“‘舒庐’用得最为精妙。历史渊源高深莫测,又平淡无奇地指我这‘舒城境内的陋室’,浑然天成,不加雕琢。非大手笔岂能如此!”

  “哦,我们回去得好好查查古籍。”一双儿子频频点头,心悦诚服。

  陶栤坐了下来对子孙说:“我能和你们说话的日子不会多了。有句话我必须交代。你们现在都在军队的重要岗位上。其实我不是高兴而是担心。德才能兼备方可称职。假如一个人的德才不高能力不及却身居要职,那他就必定会误国误民甚至会祸国殃民。你们的吕爷爷德才能具备而官越做越小,他却在任何艰难竭蹶之中都赤胆忠心地为老百姓谋利为国分忧,从不计个人毁誉得失。他跟我说过一句话让我刻骨铭心;‘如果不能忠于自己的信仰,不能为人民贡献,我宁愿死掉。’你们要扪心自问,你们有没有吕爷爷的这种精神和胸怀?假如没有,我劝你们就千万别去当那个‘官’,就像我一样,做个自食其力的老百姓。我没有你吕爷爷的情操,我也没有资格要求你们必须有吕爷爷的情操。但我要求我的子孙如果不能奉献民族和人民,至少不能做祸害民族和人民的千古罪人!”陶栤语重心长地说。

  第四十六章 吕氏宗亲修族谱

  吕贤蔚正在后院浇花,侄孙吕少强来了,他是吕氏宗亲联谊会的副秘书长。

  “家乡族人合计着要重修家谱、祠堂和祖坟。这是捐款倡议书。特拿来请您老过目。”

  吕贤蔚展开一看,倡议书是用工整的隶书手写的:

  “群山苍翠,祖恩浩荡。吕氏血脉,源远流长;吕氏家族,英才辈出;吕氏文化,代代弘扬。始祖伯夷,吾族荣光;吕尚后裔,发奋图强;荣和之吕,高山止仰;辉煌千年,光芒万丈,继往开来,我族兴旺……”

  吕贤蔚微微点头:“才华横溢、文采飞扬啊,是你的手笔?”

  “少强不才,敬请爷爷斧正。”吕少强恭敬地说。

  “宗亲三修固然好。不过也不要太过张扬,尤其是要遵守法律,各项事宜都要事先向乡政府以及文化部门汇报,得到批准后才能实施。”

  “这一点您老尽可放心。我二伯就是现任乡长。我就在经发局工作。”吕少强脸上露出得意的神色。

  “那就更要协调好群众关系了。”

  “这就更没问题了。我们吕家大湾杂姓少。乡亲们没有不支持我们三修的。我们吕家自己出钱又能带动当地文旅发展事业的发展,这是造福乡亲,利在当代的好事情,谁不支持啊!不但乡里重视,就连县里也很重视呢。县人大副主席吕能鸣亲自出任了吕氏宗亲联谊会的会长。”

  “哦,他摆了那么大的谱?”吕贤蔚淡淡一笑。

  “他捐了10万元,又是在任职务最高的,所以我们就推选了他。您老德高望重,不知愿不愿意亲自莅临开幕式。我们还预留了一个名誉会长的位子。”

  吕贤蔚练练摆手:“我就算了吧。我没有额外的收入,就靠养老金生活。我只能捐1万元了。”

  “钱不在多少,有心就好。如果请不动您老,那刚子大哥一定得去,作为代表您的特邀嘉宾。”

  “他去不去你去和他联系吧。我老了,行动不方便了,也操不动心了。”吕贤蔚躺在了藤椅上,闭上了双眼。

  吕少强知趣地告辞了。

  9月12日,盛大的吕氏“三修”仪式在吕家大湾举行。来自各地的族亲聚集在河滩广场上,十里八乡的乡亲们赶来看热闹的人络绎不绝,现场人山人海、锣鼓喧天、彩旗招展,热闹非凡。

  上午10时,司仪宣布:“吕氏宗亲‘三修’工程暨祭祀仪式开始。”

  顿时鞭炮齐鸣,青烟缭绕。

  接下来请吕氏宗亲会会长致辞。吕能鸣西装革履地站在了主席台的话筒前,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讲话——

  各位来宾:我们吕氏源于自姜姓,以国为氏,其始祖为吕侯即吕尚,又称姜子牙。相传上古部族首领神农氏炎帝,因居姜水流域,因以之为姓,称姜姓。后来姜姓羌人发展出四支胞族既“四岳”,吕部族就是其中一支。该部落的首领在夏时被封为吕侯,建姜姓诸侯国吕。

  祖先是我们生命的根本,犹如河流有源头,而树木有根系,根深则叶茂,源远而流长,我们尽孝道,对祖先,对父母恭敬,我们的生命才能够更加壮大,人生才能更加幸福,祝福祭祖这一条穿越数千年时空流淌至今的文化血脉,永远不断流,不干涸。

  吕字的甲骨文形象脊骨。颜师古注曰:吕,脊骨也。象征着民族的脊梁。因此我们吕氏宗族世世代代藏龙卧虎,人才辈出。

  商朝时期,吕尚,民间称为姜太公,是商末姜族的首领,周初齐国的始祖。周武王伐商时为军师,立了战功,被封在齐国。他尊重当地风俗习惯,简化政治制度,发展农业和渔业生产,使齐国成为西周的重要封国。为中华文明做出了卓越贡献。神话传说中的吕洞宾妇孺皆知。被道教全真道尊奉为“北五祖”之一。民间把他作为“好人的象征,俗话说”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战国时期的吕不韦是成功商人的代表,他往来各地,以低价买进,高价卖出,积累起千金的家产。因此我们吕氏人家天生具有经商天赋。民国时期,我们吕家是大别山北麓巨富,与高、鲍、晁三大财主联姻,富甲一方。

  吕还是我国古代音乐十二律中的阴律,有六种,总称六吕。这也代表着我们吕氏文化根深叶茂、源远流长。

  今天,我们吕氏后人旗开两道八面威风,同拜祖宗,追思先人劭德伟绩,修祖坟、修族谱、修祠堂,就是要发扬先辈们为家族的兴旺繁荣而不屈不挠、艰苦创业的精神。我们吕氏宗亲都应该紧密团结起来,求同存异,尊老爱幼,互相帮助,互相支持,共谋发展。为家族和社会的和谐繁荣,为民族的昌盛富强、实现民族伟大复兴而贡献我们力所能及的力量。

  台下掌声雷动。

  吕少刚代表爷爷出席了宴会,结识了一些原来不认识的宗亲名人。吕少强向来宾介绍了爷爷吕贤蔚当年干革命的事迹,大家听了无不肃然起敬。纷纷与吕少刚合影留念。

  第二天一大早吕少刚就起床了,想早早赶回皋城。几个堂兄弟说什么也不让他走,要他留下来玩一天。早饭过后,只听几个女的在门外的大路上喊着:“都出来赌博咯——”

  吕少刚一愣,忙问少强:“怎么回事?”

  吕少强说:“现在土地都流转了,种地的事就不用操心了,闲着无事姑嫂们天天就相邀打牌。别理她们。我们玩我们的,今天我们就在这里支一桌麻将。”

  第四十七章 吕能鸣临别说秘密

  吕贤蔚的大儿子是中学高级教师,也退休了。他很念旧,喜欢清闲,他听说当年同在知青点的郑鹏华退休后又回到了小湾子,生活得很惬意,也想回去住住,就叫儿子吕少刚回去看看能不能找到一间房子。吕少刚回去一看,当年的小湾子的青壮年大部分都迁到打工地安家落户了,村里只剩下了一些老人,空房子很多。他只花了10000元就在山窝里买了三间平房外带前后院,简直跟白捡一样。吕少刚又花了点钱整修了一下。父亲很满意,每年夏天就过来住上一段时间,权当是避暑了。

  吕贤蔚也想到山里住住。他觉得城里很闹腾,静不下心读书写字。儿子一回来,就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儿子爽快地答应了他,叫大孙子吕少刚用车把他书房里的书全拉到小湾子去了,为了照顾老爷子的生活,还在本村给他请了一个保姆。

  吕贤蔚已经90岁了,可耳不聋眼不花,每天除了看书写字就是侍弄花草和一个小菜园子,生活得有滋有味。这一天,吕能鸣突然来了,进门就喊:“大伯,我来看您了。”

  吕贤蔚没好气地说:“你怎么追到这来了?黄鼠狼上门,准又没啥好事。”

  吕能鸣抱着一箱茅台,弯腰放在地上,站起身来说:“大伯,我恐怕这是最后一次来看您老了。”吕能鸣的神色有些黯然。

  “怎么啦?是咒我老不死?”吕贤蔚坐到方桌边的太师椅上,“桌上有茶叶,自己泡。”

  “我不渴。我是来和您老道别的。”吕能鸣欠着身子坐到了方桌另一边的椅子上,“我要去美国了。两个孙子早已经入了美国籍,他们一直催他父亲和我都过去。我儿子也退休两年多了,现在我们都办好了移民签证,这一去就不打算回来了。”

  “你去就去吧,到我这里来说是什么意思,炫耀啊?”

  “大伯,您误会了。我决无炫耀之意。我是想向您坦白一个秘密。我不想把这个秘密再带到美国去,烂在肚子里了。”

  “什么秘密?”吕贤蔚也有点意外。

  “您知道为什么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和您老作对吗?”

  “你打小就不上道,胎里坏。”吕贤蔚鄙夷地说。

  “事情没你想的那么简单。其实我是军统驻大别山区情报站少校副站长。”

  “什么?”吕贤蔚惊得把手往桌上一拍:“你是军统情报站副站长?你什么时候加入的军统?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

  “你哪里知道?您只知道我吃喝嫖赌抽,家门亲戚没一个能看上我的。1947年,我和药店老板鲍皓洁的小老婆祁玉清好上了。谁知祁玉清其实就是军统驻大别山区情报站上校站长。她说我虽然家道中落,而我却是个了不起的男人,有经纬之才,是干大事的人。于是他帮我戒了毒,又把我发展成了军统成员。她说国民党大势已去,但泥腿子肯定撑不了多久。1948年底她口头封我为少校副站长,就去了台湾。要我以激进的面目打入革命队伍潜伏下来,为光复大陆做内应。”

  “她给了你委任状吗?”吕贤蔚追问。

  “没有。她说有了委任状反而会给我带来麻烦。她说我的代号是‘山人’,并抄了一首诗给我。说将来若有人联系我时,这四行诗就是接头暗号。即便没人联系我,国军光复时也可以凭着这首诗证明我的身份。”

  吕能鸣拿出了诗,是顾炎武的《帝京》片段,只有其中的4行16句。竖看第二列藏头“民国山人”四个字。

  雅应歌吉日,民喜复盘庚。毓德生维岳,分猷降昴精。

  朝称元老壮,国有丈人贞。密切营三辅,恢张顿八纮。

  塘周淮口栅,山绕石头城。未荡封豨梗,仍遗穴鼠争。

  师从甘野誓,人杂渭滨耕。四冢悬蚩戮,千刀待莽烹。

  吕贤蔚感叹地说:“真是鱼过千层网,网网有漏鱼啊。后来有人联系过你吗?”

  吕能鸣摇摇头说:“始终没有人联系我。”

  “所以你一直以积极的面目出现以便隐藏自己。那你为什么专门和我作对呢?”吕贤蔚问。

  “我和你作对主要是因为我恨您。”

  “为什么恨我?我好像也没有对不住你的地方啊。”

  “家门都把您当作楷模,以您为荣;您也和他们一样压根就瞧不起我。因此我就要和您对着干,能斗过您就证明我赢了。”

  “现在你以为你赢了?”吕贤蔚轻蔑地瞥了他一眼。

  吕能鸣摇了摇头:“从表面上看,我确实是赢了。您是真心革命,我是伪装积极,我却和您平级了,而且我始终比您有实权,在职务上我还比您高。但是,在内心里我从来没有赢的感觉,反而觉得您的气势始终在压制着我。”

  “你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吕贤蔚有点不解。

  “因为我要走了。于私来说,您是我的长辈,我们是有血缘的,也是有感情的。于公来说,我暗暗和您斗了一辈子,我不能让您不知道我和您斗的真实原因是什么。我们各有信仰,都是在为自己的事业奋斗。我不是针对您个人。”

  “你觉得你的事业能成功吗?”

  吕能鸣摇了摇头:“是您对人民的忠诚让我看到了我们的光复事业已经不可能成功了。说句心里话,我也不希望我的事业能成功了。”

  “为什么?”吕贤蔚奇怪地问。

  “因为我们的事业要是真的成功了,中华民族就又要乱了。你们才是真心为了人民和民族的,而我们只是为了私利。”吕能鸣低下了头。

  沉寂了一会儿,吕能鸣拉住了吕贤蔚的手:“大伯,我得走了。您老保重。我出去之后,我的心也会转到您这一边的。我毕竟是中国人。”

  第四十八章 时过境迁,物是人非

  2016年,吕贤蔚过了96岁生日。看起来依然精神矍铄。

  小湾子有一眼山泉,据说有几百年的历史了,从来没断过流。老爷子说小湾子的水养人,不愿意回城里过寿,全家人就随了他的心愿。生日没有大办,就一起在小湾子吃了碗长寿面。虽然简朴,老爷子却很惬意。

  阿玉把这几年搜集到的老爷子的故事写成了一部10多万字的小说《卷地风雷》,她复印了几本,请家人提提意见。老爷子也看过了。吃过寿面之后,老爷子兴致还很高,就说起了小说:“写得不错。儿孙中可能就数阿玉的文笔好了。”老爷子夸奖了阿玉。

  阿玉连连摆手:“爷爷千万别夸我。我这个人一夸就飘。还是提点意见吧,我好修改。”

  “意见嘛,”老爷子捋了捋胡子,“我觉得你只是把一些真实的故事用我的名字给串起来了。”

  “这写的本来就是您的故事啊。”阿玉说。

  “话可不能这么讲,故事都是真实的,反映了历史的本来面目,但书中的吕贤蔚并不能等于我。”

  大家都面面相觑,没明白老爷子的意思。

  老爷子继续说:“这样我好像就是一个完美无瑕的人了,其实不然,我也是个有一身毛病的人普通人,我是属于那种只能做具体事情的人。我只是在我们的事业中做了我该做的一些具体事情,并且在做事中不断反省、不断改过,才逐步成长起来的。离开事业,我就什么也不是了。没有人是完美的,我更不是。你们不知道我的阴暗面,大家都不愿意说,我自己也不好意思说,阿玉不可能知道,当然就写不出来。因此说,小说中吕贤蔚只是借用了我的名字而已,并不是真正的我。”

  这话老爷子经常讲,大家就只当他是谦虚了。刚子却说:“我赞成老爷子的观点。小说人物绝不能简单地等同于现实中的人。我有言在先啊,我没有文学细胞,对小说一窍不通。不过从一个读者的角度来看,我觉得小说有一个巨大的缺陷。”

  大家都笑了。老爷子倒是挺感兴趣:“缺陷,还是巨大缺陷,说来听听。”

  刚子说:“小说不都讲究塑造写人物嘛,人物总得都有个归宿才算完整。人物的归宿实际上也是一种价值观的导向。可阿玉的小说好像给人一种感觉:好人无好报,坏人都得志。李冠英去了新疆当了牧民,终身未娶。吕能鸣是个军统特务却官做得比吕贤蔚还大,最后举家去了美国。高崇明做生意发财了,孙子留学外国,自己也成了名人。吕贤蔚历经坎坷,官越做越小,他关于教育的正确主张直到最后还是遭到排斥。如果真是这样,那谁还愿意去做好人呢?这个导向恐怕有点问题吧?”

  “可是,可是我写的人物结局都是真实的啊。”阿玉的脸红了,分辨说,“我不能凭空为他们都编造一个大圆满的喜剧结局啊。”

  “阿玉说得对!”老爷子猛地拍了一下桌子,把大家都吓了一跳。

  刚子赶紧站起来给爷爷倒了一杯茶:“您千万别激动。有啥话您慢慢说,我们都洗耳恭听。”

  吕贤蔚指着刚子说:“你比阿玉差远了。我一说你们就都明白了。”

  大家都赶忙点头称是。二媳妇说:“刚子哪能跟阿玉比啊。您膝下的孙子辈只有阿玉是您和奶奶一手带大的,我们就不说您老偏心了。”大家都笑了起来。

  吕贤蔚说:“别扯别的。我们就小说论小说。刚子说的好人好报的大圆满的结局指的是什么?无非是好人升官发财。可是对真正的共产党人和革命者来说,这不是他们的所愿。李冠英但凡有一丁点的私心就不会去新疆,他随时都可以去英国享福!吕贤蔚要是为了个人升官发财他犯得着背叛家庭去参加革命吗?”

  大媳妇小声嘀咕了一句:“照你这样说好人就活该倒霉,坏人就理当得势了。”

  大儿子狠狠瞪了她一眼,示意她别乱插嘴。大媳妇知趣地退了两步。

  吕贤蔚的神色凝重起来。刚子起身走到了他的身边扶着他说:“爷爷,我们都是闲聊,您可千万别置气啊。今天就到这吧。您歇着。”

  吕贤蔚把刚子的手推开了:“今天我得把话给说透了。不然我真会被憋死。”

  三个儿子都站到了老爷子的身边:“好,您说,慢慢说。”一家人都知道爷爷的脾气倔,没人敢呛着他。

  “好人确实应当有好报。但真正的共产党人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好人。他们毫无自私自利之心而全心全意为着民族和人民。比如老将军甘祖昌辞官回乡做了农民,开国少将廷懋的儿子廷·巴特尔甘做最后一个知青一辈子扎根边疆。知道他们想要的好报是什么吗?就是让老百姓始终相信党。老百姓只要看见我们还有这样的党员在,党的威信就还在!”

  “可是,李冠英并不是党员啊。”阿玉说。

  “李冠英是真正的爱国者!他‘一生报效祖国,吃自己的饭,留自己的汗’的信条必将鼓舞着一代又一代青年。人民是不会忘记他的。1999年5月,中央电视台《大阅兵》的摄制组千里迢迢,找到李冠英进行采访。2000年10月,经上级党组织批准,恢复了李冠英离休干部的待遇。2014年,和布克赛尔县为他修建了陵墓,作为爱国主义教育基地。这就是他如愿以偿的最好归宿。”

  “哎,爷爷,那个教育局长鲍传德后来怎么没消息了呢?还有他的儿子鲍国骏校长,现在教育思想好像也变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阿玉问。

  吕贤蔚长长叹了口气:“我说过,没有谁是天生的英雄。人民的事业好像一架大机器,正如雷锋所说,我们每个人都是一颗螺丝钉。把我们拧在机器上时我们才会起作用。但是螺丝钉也会磨损,会断裂,因此机器要不断检修……”

  阿玉越听越糊涂:“爷爷,您不要扯远了。鲍局长后来的结局到底是怎么回事?”

  爷爷摇了摇头:“他工作很有成绩,可是在文革中,她妻子揭发他与师专的一个女教师关系暧昧。他原来两袖清风一身正气的人设一下子坍塌了。他自觉无颜面世了,溺水自尽了。”

  大家都沉默了。

  吕贤蔚接着说:“他的儿子鲍国骏把父亲之死归咎于‘十年’了,信念也动摇了,开始迷恋起西方的教育思想了,和我的关系也渐渐疏远了。”

  刚子感慨地说:“时过境迁,物是人非喽。”

  【文/颂明,作者原创投稿,授权188金宝搏体育官网首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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