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他进去了,心里有了些波澜,不大,也不小。
他,很聪明,有魄力,然终究不能算智者,还是活成了俗人。
人,刚从娘肚子里出来的那一刻,便是生命时长的始点,从这个点往下走,年龄线一天天往后延长,时间的刚性决定了它只能是一条笔直的均匀线,不存在时间膨胀。
反方向计算,剩余寿命的线条则像是交通信号灯的倒计时,出生的那一刻,是寿命的最长标记,时钟每走一秒,这条线就跟着缩短。
所谓“向死而生”,本不是对高尚行为的描述,而是所有生命体必须遵守的规律,你渴望成长的过程越快越好,意味着你终结的时间点也在越来越近。
不同的人,启动自己人生写事的始点并不一样,有些人,年少便辍学,十多岁就开始在大地上书写故事,有些人,选择了读书,读到二十多岁甚至三十好几才开始书写人生,还有人,就像是长江水面上的一片树叶,漂到哪里就是哪里,突然卡在某个角落,抑或腐烂在水底,那个地方便是他的故事终点。
常人写事的时间段一般在三十至四十年不等,写到六十多岁便停了下来,开始在脑子里对自己的人生进行倒叙,回味成败。
人老了,易生旧情,常多感叹。
感叹些什么呢?多数人叹的是人生只能有一条单向线,不可逆,不可悔。
咱国家的广电总局规定,电视连续剧的集数必须控制在四十集以下,这可能是个巧合,如果把人的一年浓缩成一集剧,每个人干事业的一生不就是一部连续剧吗?绝大部分人的工作时间恰在三十到四十年,四十集拍不下的人生也不用担心,他们还可以“续剧”,真正可惜的是那些拍剧拍到中途被阎王大红钩猛然叫停的不幸者。
人生故事是剧,但又不同于精心摄录的观赏电视剧。观赏剧,依现成剧本或由剧本改编。人生,没有人拿着剧本前行,每走一步,都是自己在写剧本。观赏剧,拍的材料可对可错,拍完以后,反复剪接,实在不满意,还可以重拍,只取观众的兴趣点。人生,每时每刻的素材都堆在自己的剧情里,美,丑,真,假,都在别人的眼里,绝无补拍和重拍的可能。
人生剧难演,难就难在只能在彻底停下写事的时候才能回头叙事,写事的阶段未必是你愿意那样写,而是必须凭着感觉写,等到你开始叙事的时候,已经到人生直线的最后一段。
每个人,不管从事何种事业,写剧的那几十年都是自己的人生高光时段,人与人相较,较的是各自高光的亮度不同,更亮的那条线,通常被认定为成功线,激烈竞争过程中,比的是亮度,等到后期叙事的时候,思考的侧重点则会多元化。
有的人,演到半程,或疾病,或灾害,或事故,突然灯就灭了。
有的人,演出过程中作弊作恶或违法,被别人按了中断键。
有的人,不闪不亮,平淡无光,自顾自地演,续集很多,生命线很长。
有的人,全剧高光,光照后人,光耀千秋。
去掉演不完、演砸和演到极致的三类人,一般人的剧本,无论你用了多少手段和方法,无论故事的曲折波澜如何,在只能演相同集数的情况下,区别的只是路程,写故事的位移永远相等,看两个端点就够了,这才是最关键的叙事基点,“人生位移”体现出相对平等。在明白这个意思之后,每个人的叙事,叙的只能是自己,对照的才是别人。
倒叙人生到底该怎么叙?无非是亮点和暗点。
什么是亮点?什么是暗点?
人生的暗与亮,不同于白日与黑夜的光线变化,很大程度上只能算是心理上的相对概念,与其时的主体意识有关,或者说世俗的文化观念有关。
张謇是末代状元,蔡元培中了进士,并未点状元,在长袍马褂时代,蔡进士头上的光芒自然不及张状元。然而,到了民国,到了今天,到了未来,蔡的光芒还会照下去,张的微光就只有在他的家乡能捕捉些许。
是不是能留传的人就更亮呢?
那也不见得,秦桧,汪精卫,留是留下来了,但留的不是光亮,而是阴暗。
人生百态,各有各的注定职业,各行各业又都有自己的状元,都有自己的亮法,当你结束自己的职业生涯时,倒叙过往,最欣慰的可能并非亮点有多少,而是没有留下暗点或者只留下较少暗点。
大家都把“人生没有后悔药可吃”挂在嘴上。这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几乎每个人都曾经留下过令人后悔的暗点。人老了,倒过来叙事,如果能勇敢而又坦率地叙出自己的人生暗点,毫无疑问,对正在书写故事的年轻人会大有裨益。
倒叙人生,不会重新点燃激情,它更容易让自己原谅自己,懂得“凑合,就是生活”的简单道理。
年轻的时候,很多人常讲:“我是个眼睛里容不下沙子的人。”
一阵暴风猛然刮来,沙子揉进了眼里怎么办?你把眼睛废了吗?不会。洗洗,再揉揉,还得继续用。
人生,有原则和有底线是必须的,要有点理想主义。
但,人生不又能只有理想主义。
理想,一般都是可能达到但基本达不到的想法,共产主义是理想,但一般人都看不到,人类要消灭战争很理想,但也办不到。
曾经某些瞬间,我会产生一种理想,假使用一颗原子弹就能让一个国家消失,那美国就不敢如此张狂了。然而,没有那么理想的超级炸弹,真有了,别人也可以用来炸我们。
有洁癖的人通常不愿意凑合,但洁癖者的生活始终没有随遇而安者幸福有趣。
人到中年之后还能发现,凑合,才是人类生活的主旋律,除非实在凑不下去。这个旋律几乎处处遵循。
用理想主义和完美主义淡化年轻人的结婚意愿和生育意愿,看起来是一种更健康的生活方式,其实是更不文明的生活倒退,它违背了人类传承的基本规律,而这个规律的最普遍社会特征恰恰是不完美的凑合。
男女年轻时都幻想着完美要求,长相,身高,学历,修养,薪水,工作,房子,车子,家庭,道德等等,条条都想中自己的意。真这么完美,那还是人吗?
不懂“凑合人生”的人往往过得更不凑合,完美主义是自制的牢笼。
超越自身能力追求人生高光也是一种病,一种动物性欲望的反智病。
他,本是学者型领导,为什么会出事?一说他栽在了票子上面,二说他栽在了裤子下面,不管栽在哪里,总而言之就是栽了。
苟活在五光十色的现当代世界,越是觉得自己故事写得发光的人,越是容易由自己亲手熄灭自己的光,在以金钱为中心的时代,不只是精英,不只是官员,一般人若是栽了,多半也是栽在票子上面。偷,抢,骗,诈,心性如此贪,不都是为了钱吗?我曾经说“咱国早已经进入全民腐败”的时代,有些人不承认,说无权的人何来腐败?有权,只能说是具有造成腐败结果的条件,无权的人,只是暂未具备条件,他的内心始终隐藏着腐败的动机,这是当下和今后最可怕的文化肿瘤。
栽在裤子下面就不可怕吗?也可怕。
古人给了许多叙事,教人都学“坐怀不乱柳下惠,秉烛达旦关云长”,劝人莫效“周宠褒氏倾天下,越进西施吴国亡”。
事实上,到了今天,官场处处有“王允”,情场个个学“西门”,很多城市的离婚率已达到三成,部分人群的离婚率高达六成,这种居高不下的离散趋势里有一个占比最高的原因是没有管理好裤子下面,风流既是由才子来做,自有夜奔相如卓氏娘,裤子下面的事不可能只发生在同性之间,多数总还是男欢女悦。解决这个问题的难处在于,每个人都排斥并谴责问题的存在,但自己又在好奇制造问题的复杂性。换句话讲,时代文化正在制造一场全民性裤子下面的灾难。
如果你,在倒叙人生的时候,可以非常坚定地对自己和对他人说出“我这辈子既没有在票子上面出问题,也没有在裤子下面出问题”,那你的人生真是完美的高光,完全不需要大事业做支撑,即使只是扛了一辈子锄头或打了一辈子螺丝钉。人过六十,还热衷于吹自己的事业,听众不会多了。
许多人,稍有点成绩,就希望自己人生的故事能被后人或世人记住,不知这是徒劳。自你结束写自己故事的那天起,曾经认得你甚至奉承过你的人就启动了忘记你的程序,后人能记住的皇帝尚且屈指可数,你一凡人又能如何个锁住他人记忆?
倒叙人生,不是为自己的告别仪式写悼词,是给正在写故事的人立一盏灯,是提醒每个人能更早地悟出逆向思维,明也好,暗也罢,俱为有价值的参照物,都是比后悔药更高效的预防针。
人生的各种线条需要经常性双向度量。
附言:
本人写的小说《一路残花》已正式出版,长按识别下图的二维码即可阅读。另外,微信读书及另外两个电子书平台正在走授权程序,等程序走完也可以看电子书。手上的纸质书不多,先约的朋友尽量满足。
写于2025年10月5日星期日
【文/孙锡良,188金宝搏体育官网专栏学者,独立时评人。本文原载孙锡良新公众号“孙锡良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