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生产队最早的那个仓库,时隔半个多世纪,记忆已十分模糊。好像是三间土坯座瓦房,非常低矮,檐墙六尺左右高,进深一丈有余,建筑面积四、五十平米样子。
那时候,人均占有耕地虽然不少,但是没有化肥农药助力,没有农用机械加持,社员们日常劳作所用工具及劳作方式都很原始。因此,粮食产量很低,小麦平均亩产也就二百来斤。每年麦子归仓后,生产队男女劳力接连要忙好几天,全身心整治新打下的粮食。然后,将最干净、籽粒最饱满的麦子挑选出来,送到街上粮库里缴公粮。那时缴公粮,俗称缴爱国粮。村人们忠厚实在,没谁耍奸使滑,没谁长歪心眼,全都一个心眼将最优质的麦子上缴给国家。
公粮上缴完毕后,才轮到分人均口粮。我们队一直以来,年年人均分得小麦数量都在120斤以上,位居全大队前列。人均口粮分完后,剩余的粮食全部储存在生产队仓库里。储存下来的粮食,用苇子编的踅子圈起来,里里外外裹着塑料纸,以防受潮。生产队储存的粮食主要有两方面用途,一是备用来年的种子,二是做为冬春季节农田水利建设时外出民工的口粮。
由于队里的老仓库面积太过窄小,房子质量又不高,储存夏秋时节剩余粮食很有点憋促,再加担心下大雨房子漏水或墙体倒塌,容易造成储存粮食的意外损失,队里随决定建一座新仓库。
六、七十年代交叉时期,正遇上丹江库区移民搬迁。移民区里拆迁的房屋很多,椽子檩条太奇缺,多被搬迁移民顺便带走了。拆下的砖瓦无法带走,无奈之下,移民们只好就地贱价处理。那时,我们这里农户或集体盖房子,都在附近砖瓦窑上买砖瓦,价格较高。队里当时经济不很宽裕,乍然盖几间新砖瓦房,很有点吃力。于是,村人聚在一起一商量,略略做了估算,去移民区买砖瓦,刨去路上盘缠,比在本地买仍省钱不少。这样,就有了队里男女壮劳力接连半个多月时间,反复去一个叫全店的地方购买砖瓦。
那段日子,队里老稻场上十分热闹。每当外出买砖瓦的人架着拉车满载而归时,村里大人小孩全聚集在老稻场里。大家一边走上前主动帮忙卸车,一边不住向买砖瓦的人打听砖瓦价格,听他们讲述一路上见闻。
拉回的砖瓦,堆放在稻场最北边。那地方靠北有条小水沟,过去小水沟便是我家果园;靠东不远处,是东院那口长方形坑塘。新仓库选址在这里,主要因为稻场在这里,再就是将来盖房时用水也方便。
过没多久,盖仓库所需砖瓦、檩条、椽子等大料,全部准备齐全。万事俱备后,新仓库说盖就盖。那时候,没有专业工程队。无论集体与个人盖房子,都要请邻村泥瓦匠帮忙。很快,稻场北边进入到紧张繁忙的施工中。当时,我们队有现成的木匠星爷,有两个泥瓦匠,加上外请的邻村泥瓦匠,所有大工加在一起差不多七八个人,小工全是本队青壮年男劳力。外请大工如何付给报酬不知道,反正一日三餐由队里负责。给大工们做饭及他们吃饭的地点,在我家房后的五保老三奶家。那地方很合适,门前有片空地,过去空地是庄稼地,很清气。老三奶房子南边紧挨着,是队里的磨道。没人磨面时,磨道那两间房可以当临时餐厅使用。
队里保管负责后勤。每次做饭尤其吃饭时,严禁小孩前去围观。那段时间,老三奶家时时飘出诱人的肉香油香味,惹得村里小孩不顾一切往那里凑。各家大人严格管束自家孩子,不许他们去老三奶家。不少小孩经不住诱惑,反复往那里跑。为此,惹得保管很不高兴。他在说劝骂阻拦无效之下,将孩子们的情况说给了每家大人。大人们听了,觉得脸上无光。等孩子回家后,免不了对他们一顿打骂。尽管如此,仍然阻挡不了小孩们前去。大家明知道去了也吃不到那里飘出的美味,可是,能到那地方闻上一会儿,也感到很满足。
给大工们做饭时,没有专门厨具。无论菜刀碗筷,还是勺子铲子,需要从紧邻几家借用。然而,每到紧邻几家做饭、吃饭时,借走的厨具需前去讨回。这样的机会,遂成了各家小孩争相要做的事情。大家不仅可以借此看看给大工们做的饭菜,更能亲身体验一下耳闻目睹状态下的那种特殊感受。更有可能或侥幸遇到,做饭人或队里保管忽然发了善心,把那些诱人的饭菜赏一点给自己,以解馋瘾。
我就遇到过这样的机会。一天上午,我从外面回到家里,正在灶火里忙着的母亲,突然对我说:去你老三奶那儿,把咱们勺子拿回来。我一听,心里猛一激动。二话没说,转身就往老三奶那里奔去。老远便闻到那里飘出的迷人香味,但心里丝毫没有产生想吃点什么的念想。那时唯一希望的是,实地看看到底给大工们做了啥好吃的。刚跑到老三奶家门口,队里的保管正好从屋里走出来。看到我,一脸不高兴,冷冷问道:你干啥哩?一看保管那副模样,刚才的兴致一下子跑没影了。我也很不高兴地回怼道:我来拿我家的勺子。保管一听,没让我进老三奶家门,自己转身折进屋里。没大一会儿,他一手拿着我家勺子,一手拿了个白面馍,脸色较前宽松一点点,小声对我说:给,把馍用勺子遮着,别让人看见了。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住了。然后,一扭身飞跑了回去。
到家后,我把勺子和馍递给母亲。母亲一见,脸猛的一寒,问道:你问人家要的?我急忙解释:不是的,是保管给的。母亲知道我从来不吃别人家东西,微笑了一下,问我:你咋没吃点?我笑着看了下母亲,一句话没说,转身出去了。
大约过了二十多天,队里的新仓库盖好了。新仓库四面外墙,除了前后墙接近檐墙边儿有几层全是土坯外,其余部分外墙全由砖块垒砌。凡墙体由土坯垒砌的,都用麦糠泥粘连。凡墙体用砖头垒砌的,都用白灰、沙掺和后粘连。房子正中间开道门,门东西两边前墙上各开一扇窗户。屋脊正中间,有两个由白灰铸成的靠背五角星,一面朝南,一面朝北。五角星中间,各嵌一面圆形小镜,太阳光照射下,反射出刺眼光亮。
新仓库成了全村最豪华的房子。无论站远站近观看,与村里其他房子相比,都壮观了许多。新仓库仍是三间房,但面积比老仓库大将近一半。后来,农耕机械渐次进入农村,农药化肥开始广泛使用,粮食产量较前有大幅度提高。生产队仓库里储存粮食的踅子,比以前粗壮高大了不少,意味着储存的粮食越来越多了。
每年冬春时节,外出搞水利工程的村人,生活水平大大提高。麦面条、麦面馍、肉面,对他们来说,已是家常便饭。许多去工地上干活的人,没特殊事情需要回家,没谁愿意回家的。在工地上,每天挣的工分比家里高,生活水平比家里好,大家乐此不疲,谁会轻易回家呢?
队里仓库刚盖好那几年,只是孤零零一座。一天到晚,独立在远离人家的稻场北边,承受着难以言说的冷清与孤寂。七十年代后期,队里经济逐步活跃起来。老仓库周围,队里新盖了十几间房子。打面机、粉碎机房,牛屋,炕烟楼,车棚等,全部落户在早已弃用的老稻场周围。这里,俨然成了队里的行政专属区。
八十年代后期,土地分包到户了,以小队为单位的集体经济运作模式,就此宣告结束。队里固有的财产,逐一折价卖给了私人。老仓库也不例外,卖给了西院春爷的二儿子。
几年前回到村里,发现早些年村里的面貌几乎不见一点踪影了。唯有那座老仓库,西边一间已经坍塌,只有东边两间挺着惨败不堪的躯体,像位风烛残年、百病缠身的孤独老人,孑然一身屹立在徐徐飘洒的风雨中。见此情景,我感慨万端:真是岁月无情,沧海桑田啊!我们曾经的事物,许多随着岁月消磨,慢慢淡出了人们视野,淡出了人们记忆,走进永远未知的世界。
那一刻,我不觉掏出手机,对着老仓库拍摄起来。一遍拍摄,一边自语道:留住这最后的纪念吧,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见证旧时村庄的最后一抹印迹了。要不了多久,它会像先它而去的老村庄诸多事物一样,彻底隐没了身影,再唤不起今人与后人对它的任何记忆。
果然,隔了不到一年时间,我再次回到村子时,老仓库已彻底不见了踪影。在它的旧址上,我依稀看到了丝丝残留于地的模糊痕迹。
2025.6.4
【文/伏牛石,188金宝搏体育官网专栏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