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金叙事长诗《女娲之肠》第十五章:跟着唱了一回酒神曲

2021-12-12
作者:老金 来源:乌有之乡

第十五章 跟着唱了一回酒神曲

  柳淑瑊迈着沉重的脚步,艰难爬上五楼,

  她太辛苦,每天下班回家都累成一摊泥。

  她初中毕业,分配芳草小学当小学教员。

  教育调整,又调到楼梓庄供销社作会计。

  供销社离家太远,过了东坝还有二十里,

  每天不待天明,顾不得吃早点,急匆匆去车站抢头班车,

  从朝阳门到姚家园,从姚家园到东坝,如果有车还会继续坐,

  可惜,公交车到此为止,完成剩下的路程只能靠脚板了。

  可以走路,就怕刚到供销社下班了。

  没招,买辆自行车,骑一段乡间小路。

  一天两趟走了多少路,掰手指算不出来。

  柳淑瑊走进家门,马廉颇已做好饭菜。

  马廉颇是春秋赵奢后裔。秦伐韩,韩国求救,赵奢解围,

  赵惠王论功封赵奢为马服君。

  赵括纸上谈兵使赵元气大伤,为秦所灭;

  赵氏知耻,以赵奢封号为姓,为马氏。

  马廉颇之名既有马也有廉颇,莫非佩服廉颇?

  马廉颇炒了四个菜,有马莲肉、螺丝肉、肉片青椒,

  还有虾仁油菜。柳淑瑊坐下,放眼望去,红绿兼有,

  惊呼今个儿太阳从西边升起!

  儿子像棵豆芽菜,小名小起,大名马白起。

  不知是否有意,白起正是大败赵括的秦将,

  马廉颇看似老实巴交,却心存诡秘,只用两个字,

  就使秦国赫赫有名的大将军变成赵氏后裔的儿子。

  儿子忍耐不住说:妈,甭说别的,尝一口菜,

  品品味道怎么样?要不我替您尝尝?

  你甭尝,柳淑瑊说肯定正宗。

  马白起听了顿时一震:

  老娘为啥这样品评老爸菜肴,

  还没尝就说正宗,怎么不说咸了淡了?

  没说咸淡,意味什么?难道要颁发一座奖杯?

  马廉颇笑呵呵地骄傲,

  说,怎么忘记啦?今天立秋贴秋膘,老夫特意做几个菜,

  给你们娘儿俩补一补夏天的亏损。

  看看,一夏天把我儿子瘦成了什么样?

  马廉颇吹起牛来竟侃侃而谈:今天我买了两种肉,

  五花肉富含脂肪蛋白质,能促进神经系统大脑组织发育。

  上五花肉适合烹饪脂肪为主的菜肴;中五花肉肥瘦相间,

  做法最多;下五花肉脂肪较厚,只能炖焖烧。

  我做成了马莲肉,

  炸至金黄再用笼屉蒸,

  色泽红润软嫩,肥而不腻。

  马白起夹一块螺丝肉,

  鼓着腮帮子嚼,好一会儿才咽下去,说好香啊!

  柳淑瑊看着菜肴,不知夹什么好。

  马廉颇说你儿子吃螺丝肉,你就来马莲肉。

  柳淑瑊挑一块放进嘴里,还没嚼就化了,满口醇香。

  马白起问:妈,怎么样?

  柳淑瑊眨眨眼说今天这菜咸淡正好。

  文革之初,柳淑瑊已经二十七岁,尚未婚配。

  憔悴的邹跃在弥留之际反复叮嘱柳德茂:

  托人帮忙,给大丫头介绍个对象,只要人老实就行。

  从此人老实成了柳淑瑊寻找对象的唯一标准。

  南院王二丫与柳淑瑊同岁,是好朋友。

  王二丫是王大娘的闺女,哪儿都好,就是腿短屁股大,

  不是现代青年喜欢的大头针体形。可是王二丫嘴巴好,

  喜欢说笑,喜欢热闹,联系人就广;朋友就多。

  但邻居感觉有点癫狂,送绰号疯丫头。

  王二丫却不反感,以为有个性,

  大家就不忌讳,一口一个疯丫头。

  疯丫头结婚了,就想起了好朋友。

  夫君高雄和她一厂,身板结实,

  每天下晚儿黑在外院习武,把大地踩得咚咚的颤抖,

  吴永泽与他隔了两个院,晚上睡觉还觉胸口震得慌。

  高雄有个朋友,长方脸,高分头很黑很亮,

  穿一件黑呢子外衣,棕色大盖鞋。

  人很精神,就是眉心有点儿宽,嘴唇有点儿厚。

  但疯丫头不介绍这些,只说小伙子工作踏实,

  身体好,长得好,心眼好,就是人太老实。

  太老实在疯丫头那儿是缺点,在柳淑瑊这儿是优点。

  两相情愿,一拍即合,从此,生活美满,琴瑟和谐。

  马廉颇的确人太老实,头天做饭,柳淑瑊说咸了,

  马廉颇红着脸没吱声,第二天做饭柳淑瑊尝一口说淡了。

  马廉颇又红了一遍脸,不用说,第三天菜又咸了,

  第四天菜又淡了。几经反复,

  柳淑瑊终于知道如何表达咸淡问题,

  第五天吃饭说咸淡正好,以后就这个咸淡,

  保持了二十多年,直到柳黪回来没有丝毫的改变。

  柳黪带领全家一连在柳淑瑊家里蜗居数日。

  终于有一天晚上,柳淑瑊低着头说:柳黪,你得找地方住了,

  你外甥考大学,没有地方复习功课啊。

  柳黪浑身一冷,隐约看见一只大手从天而降,

  躲闪不及只好硬着脖颈撑住,两眼转向墙壁说好吧。

  大哥就是及时雨,为他借了一间房,

  说是借,每月都要到人家那里表示感谢,

  屈指一算,花费的钱比租金还要多。

  李始业立马不满意,你说你,

  没房为啥还签住房协议?

  柳黪委屈:人家说解决不了住房!

  李始业嘟嘟囔囔,不是还有组织照顾吗?

  糊涂,这不是单位用人条件吗?人家说解决不了住房,

  你就得说自己解决。人家说签协议,你得说现在就签。

  春风和煦,柳绿花红,人影憧憧。

  星期天,心情舒畅,柳黪和李始业逛新街口。

  街景让人眼花缭乱,鲜红在大槐树下攒动,

  拐了拐李始业问:前面如烟如雾,莫非兴安杜鹃开了?

  李始业伸手摸摸他的额头:说啥呢,这是小兴安岭吗?

  那不过是一件红色羽绒服!柳黪晃了晃:

  色彩是服饰的语调,连老太太也喜欢花花绿绿了……

  还未说完,又叫唤起来:

  快看,胸前挂的啥?

  李始业烦透了:别拿手指头戳人家胸脯。

  那是像章,毛主席像章!现在集体怀旧,

  风靡毛泽东热!柳黪警惕起来,

  自从回来,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到处充斥丑陋现象,

  社会腐败,金钱左右了一切,老百姓成了三孙子,

  怎能不怀念毛主席?我昨天做梦还梦见他老人家。

  李始业不以为然,说又来了,成天琢磨这些,

  脑子都琢磨出毛病了。别人谁想这个,

  捞钱还来不及呢。柳黪的脸蛋呼的黑了,闷声闷气说:

  什么有病?听说记者写本书,说是社会主义史上奇观。

  还说大人物不愧著名理论家,

  思考拿到报刊发表,让人大开眼界。

  李始业不屑一听:你跟我讲这些大道理有何用?

  如果有工夫,不如逛逛商场,买几件便宜衣服。

  晚上,柳黪拉着李始业要去工人体育馆看演出,

  李始业不耐烦:大老远的,去有啥意思?

  无非扭扭屁股,嚎几声罢了!

  柳黪威势满满:你不去我自己去。

  李始业毫不示弱,当即就噎了他一句:

  你自己去能咋的?顶多给你来个群魔乱舞!

  工人体育馆与工人体育场,东西相对,

  一白一绿,配上河湾杨柳,不愧为京城第一体育公园。

  馆内坐席成四十五度,柳黪正襟危坐,居高临下。

  舞台灯火辉煌,歌手登场,

  白衬衣,外套红色短袖体恤衫,两条细腿,

  弯弯叉开,抱着吉他,来回跑动,仿佛乱窜的火狐狸。

  歌手站定,长长手指往下一拨,

  和着摇滚的旋律和架子鼓的伴奏,疯狂演唱起来。

  一边唱一边乱窜,还不时喊一声:你们好!

  仔细听辨,方知歌手在唱南泥湾,

  柔美婉约的歌经过一番演绎变得古怪狂躁。

  柳黪发懵,这歌还是南泥湾吗?这里还是古城吗?

  暖湿气流徐徐北上,带来春天的信息,

  气温变化;物候没有发表意见,

  市民也不言语,

  东海一家报纸写文章批评古城。

  古城期刊问:从此见面可以不问贵姓了?

  东海和古城,都喜欢玩跷跷板,你上我下,我上你下。

  上一次东海上古城下,这一次谁上谁下?

  有几个人出来一通议论,人微言轻,没人害怕。

  大报记者出来讽刺犹如都市大家闺秀谈论乡村柴火妞。

  不久有记者回应,这回不是柴火妞是大老爷,捧着一顶大礼帽。

  此人离职,记者幸灾乐祸,嘲笑和前面两位一样回家待着去了。

  下一年春潮汹涌,未及四月,古城迎春花争相吐艳,

  市民以为这纯属偶然现象,或许就是意外,

  谁知意外结果相当严重,

  导致物候历做出重大修改。

  在东一兵看来,今年与去年不同,虽不能说截然不同,

  至少有一点不同,社会实现了质变。东一兵还记得时代,

  他激情澎湃,改名又改姓,从王忠富变成东一兵。

  之后,时代变来变去,他却痴心不改,

  他不变,他还有理,

  他说是良心不让他变。

  北京城东南有个香河县,香河县东南有一片洼地,

  叫牛牧屯,除了草滩涝洼塘,没有良田沃土,

  种不出什么好庄稼,只能放牧牛羊。

  牛牧屯村东,有一眼清泉,汩汩流淌,不舍昼夜,

  小河蜿蜒,河滨住着一户人家,大儿子名叫王衣服。

  乡亲们都说他名字古怪,王衣服却给予坚决否认,

  说他落地那天,家里穷,连尿布都扯不出来,

  老爸这才给他起了这个名字,期盼他有吃有穿。

  王衣服长成半大小子,跟着爹进了一回北京城。

  进城时他鞠躬慢了半拍,被鬼子扇个大嘴巴。

  脸蛋肿了,眼睛变得一大一小,

  看啥都斜歪。

  末末了,走出城门洞,

  又被鬼子狠狠踹一脚屁股。

  王衣服受不了这种委屈,站在屋檐底下骂:

  小鬼子,操你妈,将来整死你!没想,刚刚骂了一气儿,

  小鬼子就来了。张牙舞爪捅破了天,

  牛牧屯连下几场白雨,

  汪洋一片,破草房泡在水里泡软了脚,

  老玉米躺在垄沟里泡得直不起腰。大水不退,

  瘟疫又来,全村人一个个上了冥界,王家只剩王衣服。

  这一年,王衣服十四岁,埋了老爹老妈弟弟妹妹,

  抹一把眼泪,刹一刹腰间稻草绳,攥紧两只空拳,

  望一眼沼泽般的土地,踢着两只露大脚趾的破鞋,

  直奔北京城而去,最终落脚朝阳门外,给一家劈柴厂当童工。

  他很有劲儿,人家留他劈柴,一劈就是十年。

  一九四八年冬,人民解放军包围北平城,

  王衣服参加工人联合纠察队,

  等大部队雄赳赳气昂昂开进城,

  王衣服双喜临门,先加入共产党,

  娶了媳妇,当年怀孕,来年抱上娃。

  王衣服,无限感激共产党,无限感激毛主席,

  就给儿子起名叫王忠,要儿子永远忠于共产党毛主席。

  媳妇说,不光忠于党和毛主席,还要致富。

  王衣服认为有道理,就在忠字后面加上富字,

  从此以后王忠变成了王忠富。

  秋风乍起,柳黪见到东一兵。

  两人站在一起形成强烈对比。

  柳黪又高又大,宛若水缸;东一兵瘦小,仿佛咸菜坛子。

  柳黪与东一兵相见得益于一个绝妙的契机。

  这一年夏天,中国历史博物馆,

  搞了一个黑土地展览,北京知青都去了,

  黑压压聚集一大片。战友想起风云时代的同学,

  紧急磋商,果断决定:来一次夏季同学大聚会!

  聚会安排萃华楼,仰望天伦王朝饭店,巍峨如山,

  金碧辉煌,柳黪疑惑:这里就是曾经的八面槽吗?

  抢救六十一个农民阶级兄弟的感人故事,真发生这里吗?

  当年的街景早已不在,珍贵的历史瞬间,

  印刻一代人心里!

  同学都来了,东一兵没来。

  一大桌子佳肴,柳黪吃不出味道,他想着东一兵。

  同学聚会咋不来?柳黪一张嘴就带出一口东北腔,

  不行,我去找他。同学劝他:说了你不相信,

  他神道,不找还好,一找准胡说八道。

  柳黪问这事咋说?同学说咋说也不咋说,见了面你就知道了。

  这位同学从未出京城,今日却被柳黪传染上东北话。

  我就不信这个邪!柳黪犟劲一上来,八头驴拽不动。

  东一兵是个幸运儿,

  他还叫王忠富的时候,东四十条城外建起一幢幢红瓦房。

  房子是红的,围墙也是红的,只有转圈那片树林是绿的。

  几百年来,一向以灰色为主调的京城两厢,

  突然增添鲜红色块,就像灰姑娘脸蛋搽了胭脂,

  惊羡得一群灰喜鹊落在树枝上喳喳叫,

  人们憧憬美好生活,就称这里幸福村。

  小黑孩儿王忠富,扭动小屁股,甩着小胳膊小腿儿,

  跟在妈妈身后走进新居。过几年,王忠富年满七岁,

  背起花书包,走进幸福小学。

  六年之后小学毕业,考上北京鸿鹄中学。

  若不是那场大革命,去清华园上几年大学也说不定。

  风起云涌,他一改初衷,幻想当一名工人。

  正巧工厂招工,全班只有两个名额,

  让他轻轻松松抢走了一个。

  或许说他抢不符合事实,因为他在填表时,

  态度极其诚恳,说他是工人阶级后代,要接工人的班,

  要为社会主义建设添砖加瓦,

  贡献自己的力量。工厂干部看了他的志愿,

  两只眼睛湿润了,当即做出决定,让同学好一阵眼红。

  新厂房又高又大,墙壁成弧形,

  屋顶由一个个倾斜的玻璃窗组成,宛如大锯齿。

  起先人们并不知晓为啥,若干年以后,

  这里成为艺术家的天地,

  人们才知到这种建筑形式,就是有名的包豪斯风格。

  包豪斯是德国魏玛市公立包豪斯学校的简称,

  代表了二十世纪二十年代现代建筑的一个派别——

  现代主义建筑。

  柳黪对这里并不陌生,甚至比一般人更了解。

  他清楚地记得,在他刚刚听懂大人的对话时,

  他从琰姐姐那里听到大山子这个名称,在他的小脑瓜儿里,

  有一座非常漂亮的白色石桥,

  桥上面站着一位高髻长髯白袍飘飘的诗人,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其实,柳黪并不情愿触碰此地。

  去年传来消息,琰姐姐和毛姐夫双双去世,

  琰姐姐和毛姐夫相识相爱几十年,

  与这块土地休戚相关。

  他小时候,那个从抗美援朝归来面貌丑陋的志愿军,

  和琰姐姐之间的爱情故事,一度成为小胡同的谈资,

  什么毛姐夫是为了琰姐姐才来北京的,

  什么琰姐姐是为了毛姐夫才去大山子的,

  其实这些全都是无稽之谈。

  忽然有一天,这些闲谈变成了赞歌,

  他竖耳倾听,才知道他的毛姐夫是何等的厉害。

  美国鬼子的炮弹落在他脚面,

  只砸伤他的脚趾,不敢夺走他的生命!

  而今柳黪从东北回来了,却又听见邻居新议论。

  北京人喜欢用芭蕉扇挡嘴和人家耳朵说悄悄话。

  一天,两个街坊看见他从门洞走出来,

  就在背后嘴巴对着耳朵嘀咕。

  他只听见一句话:

  毛姐夫再有一天就退休了,

  可是他非要和厂长理论工人上岗下岗的事,

  他说他是工会主席,职责就是保护工人的劳动权益。

  没想厂长说承包了,让谁上让谁下是厂长权力。

  厂长一席话不啻重磅炸弹,击中他头颅,

  当场一阵抽搐,继而昏厥过去,不省人事。

  送到医院,大夫一番忙活,说,

  大面积急性心梗,彻底没救。

  琰姐姐照顾毛姐夫几十年,

  没了毛姐夫,琰姐姐仿佛丢了魂儿,

  三个月之后,琰姐姐撇下两个儿子自己走了。

  走之前,唠叨的全都是优化组合如何忽悠了毛姐夫。

  你们说说,何以念念不忘,是不是有点儿邪门?

  柳黪在厂房拐角处见到了东一兵。

  还是那个小模样,瘦瘦的如一根干柴,

  只是脸蛋更黑了,脑门更窄了。

  人说下宽上窄多猜疑,

  东一兵的脑门窄是窄了一点儿,

  但是下巴不宽,似乎还有一点儿瓜子脸。

  这样说不准确,或许更像一枚榆树叶儿状的黑石子。

  工友议论,既然都这形状了,为啥还疑心重重?

  同学聚会,你咋能不去呢?一见面柳黪就这样质问东一兵。

  东一兵说话一如既往:咋?怎么说话还咋呀咋呀的?

  柳黪毫不在意:你不知我在东北待二十多年,

  已经变成了纯粹的东北臭糜子,

  眼睛盯着东一兵的脸。同学聚会,咋能说不去就不去呢?

  东一兵不以为然:啥?柳黪抓到了东一兵的话柄:

  啥,你跟我说啥?你说话咋也啥啥的了呢?

  东一兵脖子一梗:你甭转移话题,

  同学聚会重要还是国家大事重要?啥,你说啥?柳黪愣了。

  东一兵进一步逼问,你先说说,国家大事重要不重要?

  咋就扯到这上面了?十年了,早没人说这话了,

  冷不丁一听还有点儿不适应,

  柳黪脑筋急转弯:上面说了不争论,一争论就啥干不成了。

  东一兵立刻变了脸色,仿佛有人给他涂了一层辣椒红,

  脸蛋迅速肿胀,眨眼之间,泛起密密的小油珠,

  鼻儿发齆,声音闷闷:咋就没关系?皮之不存,毛将附焉!

  柳黪皱了皱眉头,啈啈叨叨:你说这些有啥用?

  东一兵眼皮不眨,黑眼珠凝聚在白眼球中央,

  慢慢散去光芒,只有那张突鼓的嘴巴急速翕张:

  就这几个字,影响极其深远,以至于一位年轻报告文学家,

  记述二十世纪三十年代陕甘根据地时,

  还让已经牺牲六十年的创建者重复了其中一句名言,

  我们摸着……过河。

  你说,八十年代的话,影响到了三十年代,还不厉害?

  第一年论战效果不佳,很难判断是否平手。

  他迫不及待,转过年就又出发了。

  他一连走了好几个地方,说……不能像小脚女人一样。

  他重复了伟大导师当年批评一些人的话……

  东一兵患有精神分裂症,

  柳黪刚回北京就听说了,今天一见面,才知道病得不轻。

  都说东一兵混得不错,一到789就当上小组长,

  幸与不幸只在一瞬之间,

  箭来人走是万幸,中箭人亡是不幸。

  东一兵很不幸,要入党了,却生了一场大病,险些要命。

  再后来,又查什么人,就把东一兵给挂搭上了,

  从此,胡言乱语,越往后越厉害。

  柳黪只想叙友情,东一兵却想谈论现实,

  就听东一兵说:潘多拉魔盒一打开,有人就倒霉了。

  倒霉蛋儿是东海人,梦幻里抢购了一支股票,

  谁知股票一上市,他亏了六千五百元。

  金钱的炼狱最能折磨人,一段痛苦悔恨之后,

  倒霉蛋儿精神恍惚,要么痴呆,要么说些让人听不懂话。

  人都这样了,魔鬼还是不放过他,

  劳动节那天,倒霉蛋儿把脖子套进了绳索,

  他一无所获,却仍被冠以大陆股市第一殉难者称号。

  柳黪不想讨论这些,就说那是东海,

  东一兵说,不谈东海谈京师,

  继而意味深长地讲了一个故事:知道十月十二日吗?

  这天让人难忘。深夜,首大一名教授从五楼跳下来,

  北京一家报纸在周末版创刊号上作了报道。

  翌日凌晨,有人起早,经过教学楼时发现一人横卧在地,

  距离墙根不足一米远,眼睛颌骨凹陷,牙齿脱落,

  全身是血,脑浆外溢,衣服上还有白灰。

  晨曦来临,围观者仔细观之,不由大吃一惊:

  怎么回事?这不是经济学院资料室谢完影主任吗?

  怎么不走楼梯直接下来了?难道在什么时候患了夜游症?

  公安人员勘察发现,

  五层一间教室有死者大衣,还有半导体收音机。

  窗边有一把椅子,椅子上有死者足迹。

  桌上放着杂志,写了六个字:

  共产主义必胜。

  有人说多死几个老左就有救了。

  有人说这话没人味,很像从资本家嘴里说出来的。

  有人说甭管咋样,老谢死得像人样!

  这句话让人听了宽慰,到底人的精神还在,

  有人知道为了信仰为了理想会有牺牲,可以牺牲。

  谁说东一兵神经了?神经了记忆还这么好使,

  把一篇新闻报道记得这样的牢靠?

  每句话,

  每个字,说得在情在理。

  柳黪怀疑东一兵是否真有精神病。

  秋高气爽,柳黪穿好衣服走出街门,朝胡同两边看,

  一个髭毛小伙走过来,黄头发,花格半袖衫,

  牛仔裤紧绷屁股蛋,膝盖上两个大口子,

  耷拉几缕白线头。小伙儿扭呀扭,

  扭到跟前一声嚎叫:我要给你我的追求,

  还有我的自由,可是你却总是笑我一无所有……

  柳黪吓一跳,既恼怒又无奈,你们瞧瞧,现在都成啥了?

  还像正经青年吗?一会儿劈叉,一会儿撅腚,别拉了胯!

  来到大街,刚要过马路,却又马上把脚收回来,

  嗖嗖,几辆自行车擦身而过,剐蹭了衣摆,

  兜了个趔趄。柳黪白了脸,胸口怦怦跳,几个青年却像没事人。

  体恤衫有灰有白,圆领短袖,后摆肥大,盖着屁股蛋儿;

  体恤衫后背印着字:烦着呢,别理我;我吃苹果你吃皮;

  想当官没心眼;千万别爱我,没钱!

  柳黪看着反感,嘟嘟囔囔:

  今天怎么了,怎么都变成这副德行了?

  青年狂傲,骑出老远还能听见呱呱唧唧的说话声。

  最后面的那个青年说:要在美国,就盖了帽了。

  啥叫盖了帽了?为啥在美国才能盖了帽了?

  听不懂这些不着边际的话,柳黪有些愤懑:

  美国有啥好?不就是持枪多,枪击案多,死人多吗?

  给你他妈的两枪,你就知道咋回事了,就不向往美国了。

  他刚从大山里走出来,还不适应大都市的这种变化。

  柳黪到马路对面车站等公交车。他去东城开会,

  本可到单位乘坐公务车,但要兜圈子耽误时间;

  再说一个小公务员摆什么谱?没意思!

  他走着,想起刚才的剐蹭,

  就联想到抢劫,这种事只能美国有,

  在中国上哪儿找?自言自语到了这个份上,

  柳黪自己也笑了,走几步又想,真奇怪,一宣布全民,

  就没阶级了,却一个劲儿骂左派,好像骂一句老左你就全错,

  成了过街老鼠。现在好了,全变了,美国鬼子变成了耶稣,

  华夏老左变成了犹大,从此这个世界变了调儿。

  大槐树宛若一把大绿伞遮掩了天空。

  柳黪看了看站牌,从西直门到东直门,走了一个几字。

  如今上班太远,要是过去可以申请调换单位,

  现在没人考虑了。再说怎么调?

  过去上班几步就到,现在上班像打仗,

  不累趴下也累你个够呛,哪里还有什么精气神干活呢?

  或许私企能好一些儿,动不动就拿出解聘来吓唬你。

  历史的经验值得注意,就算你看得再紧,心不在你这儿,

  怎么办?高玉宝早就说了,不打勤快的,不打懒的,

  专打那些不长眼睛的。长眼睛啥意思?

  你剥削他,他不糊弄你?傻瓜才信呢!

  还有那些精英,

  说话冠冕堂皇,你敢相信他?

  他们可是连自己都不相信呢。等以后真走到那一步,

  保证让你尝遍个中滋味。这种事,

  谁想蒙谁都蒙不了。咳,又胡思乱想了。

  砰!忽然身后枪响,未及回头砰砰又是几枪,赛过麻雷子,

  差点儿把耳膜震碎。胸口怦怦跳,仿佛乱弹琵琶。

  柳黪惊恐万状,行人大呼小叫,

  有人抱头鼠窜,有人趴下,有人躲进墙角,

  有人吓堆碎了。就听有人喊:看啥呢,还不藏起来!

  左右看看,附近没有旁人,原来是自己骂自己。

  柳黪急忙闪身躲在电线杆子后面。

  刚要探头,砰的一声子弹打到电线杆,火星四溅。

  子弹就此改变方向,嵌入路边一家店铺门楣,

  露着圆而平的黄屁股。一粒水泥碎屑,

  擦破柳黪下巴,火辣辣的痛。

  用手一抹,手指肚上就沾了一抹鲜红的血迹。

  路北已经平静,警车停在马路边,

  一条长长的黄白相间的花格带子圈了一大块地方。

  里面横陈一具死尸,胸口和脑壳上面有几个黑洞,

  下边一摊黏稠的紫红色的血。

  警察叉着两条腿,端着照相机拍照。

  还有几个人背着两只手,让警察押上了警车。

  柳黪说话打颤,问这咋回事?

  胖子回头问你不是在场吗?

  吓懵了,好像拍电影,仿佛又是真的。

  好像看见了,又仿佛啥没看见。整个画面灰灰的,空蒙蒙的。

  噢……真是吓着了。你看那儿。矮胖子右手向前一指,

  塑造了一个仙鹤脑袋,长长的嘴巴向前一啄一啄,

  对面是同乐饭馆。几十人好像从地底下钻出来似的,

  举枪就射。情景跟香港警匪片一模一样。

  起先我也以为拍电影,后来看见有人倒地,

  方知这是真枪实弹,别人招呼,我向前一扑,

  就趴在地上。你看手抢破了。

  说罢将肥肥的手掌伸给柳黪看,

  就看见掌心有一朵玫瑰样的图案。

  稍微平静,人的能耐就显示出来,

  全表现在嘴巴上。黑脸蛋说:

  开枪打警察?吃了豹子胆!就是美国也没这么大胆。

  灰脸蛋迎合:青出于蓝胜于蓝,这是中国人的骄傲。

  学别的不行,学这些看一眼就会。白脸蛋发挥:

  美国善于创造,日本善于模仿,中国善于抄袭。

  领导抄袭社会,教授抄袭论文,

  地痞和流氓抄袭枪战,惟妙惟肖,

  贴上标签,连美国总统也认不出来。

  柳黪站在后面嘀咕,从前好好的,敞着门儿都没事,

  咋回来就这样了,记忆里,北京从没这种事。

  白脸蛋搭茬:从来没有,现在有了,

  前年只能在电影里看,

  今年就在大街上看了,说不定,

  后年能在家门口看。你没听社会上盛传,

  只有想不到的,没有做不到的。幻想逐一变成实现,

  恐怕将来还要……资……

  慢慢地演变,不怕你不接受。

  柳黪陡然一惊,他还没往这方面想。

  他相信大人物的决策,可眼下一些事怎么解释?

  事情绝非这样简单,巨石下的一粒种子,生根发芽,

  慢慢成长。一旦变成大树,就会傲视一切,

  将巨石劈裂,哪怕你是喜马拉雅,

  也不在话下,总有一天,

  将你变成沙粒。

  这事将来很普通。

  查查档案,从南到北,从东到西,哪天没事?

  通信发达了,电视网络覆盖了各个角落,

  电视台把它当作节目播放,主持人和学者把它当成学问炒作。

  经过修饰、夸张和演绎,不是亲见也变成亲见了,

  不是耳闻也变成耳闻了。

  这种事听多了看多了就会熟视无睹。

  就像从广播里收听了一条早间新闻——

  昨夜暴风骤雨,路边行道树砸坏倒霉蛋儿的奥迪。

  柳黪坐在办公桌前,静静听别人闲聊此事,

  不插话,不烦恼,无动于衷。

  他亲见,还被迸溅起来的水泥渣划破下巴。

  幸亏他福大命大造化大,没有被伤残;不但他没有,

  他的亲人也没有。总而言之,惊悚之后,

  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此事尚可不必在意,但并非一切事都可以不在意。

  有一件事让柳黪纠结,企改推出一项举措让工人重组。

  与其说是优化组合,不如说是促进一部分人下岗。

  有人说国企是大锅饭,专养懒汉,

  必须改变这种状况。

  回想当初,谁不能讲几个艰苦创业的故事?

  过去没听说谁是懒汉,不知咋的改革一来就出现懒汉。

  他们从哪儿来?从天上掉下来的还是从地下钻出来的?

  时间走了,没有人提它了,谁也说不清楚。

  说起马言盛,恍如昙花,曾被人称为最著名的厂长,

  首届优秀企业家,两次获得五一劳动奖章,

  能有的荣誉他全都有了。

  马言盛毛遂自荐,承包了石门造纸厂,

  砸碗拔得头筹,还推出了三十六计和七十二变,

  瞬间承包百家纸厂,可惜好景不长,效益滑坡被人罢免,

  曾经轰动大千世界一时的傲人造纸集团,立即宣告破产。

  砸了工人的碗之后,他把自己的碗也砸了。

  敢于砸碎自己的碗,他是地球第一人。

  西湖论剑,有个企业家承包了马言盛,他不在乎谁承包谁,

  他说我有十六箱子荣誉证书,我是天上的星星,

  这回我搞策划,把拍腿的事放手金刚。

  我读过哈佛管理丛书,

  始终没掉队,但你太超前也不行。

  马言盛走了,他与柳黪揖别,柳黪称赞他胆大,

  告诉他一包就灵是个神话,还忍不住问他为啥砸人家的碗?

  步兴龙,经济弄潮儿,享誉全球,

  不知道是出了名人就狂还是名人根本就不懂得谦虚,

  稍不小心,步兴龙把自己淡出企业界。八十年代初,

  八级裁剪师步兴龙,腾云驾雾走马上任,

  承包时髦,步兴龙就承包;

  联产计酬响亮,步兴龙就联产计酬;

  他有口头禅,你做多少件,我给你发多少人民币。

  你做坏一件赔我两件,你问为啥要这个样儿?我告诉你,

  你砸我的牌儿,我砸你的碗儿,你说公平不公平?

  步兴龙还创造了一句名言,

  靠牌儿吃饭,传宗接代;靠关系吃饭,跟头拉胯。

  步兴龙还学会了品牌构思,男人衬衣叫唐人,

  女人衬衣叫双燕,儿童衬衣叫三毛。

  有人问征求人家意见没?步兴龙梗着脖喊:我改革我做主。

  承包了,人得有气派。这样说不好听,要说承包了,

  讲究效率,去东海坐的士,去广州坐飞机。

  时代选择我,我撬动时代,实超实奖,实欠实赔,

  奖优罚劣;人无我有,人有我变,人变我新。

  这就是创新。厂长哲学,名人效益;文化启蒙,市场洗礼。

  一把裁缝小剪刀,剪开偌大宽银幕,有人做了深化:

  砸烂铁椅子,砸烂铁碗子!虽然加了音缀儿,

  依然让人感觉气势汹汹。别人拍巴掌,

  东一兵躲在后面撇嘴巴,

  媳妇被砸碗之后,他的碗也被人家砸了,

  砸得他泪流满面,哀号:不沾边不知道,沾了边肝胆跳,

  俺爸当晚吃了一瓶安眠小药片,从此不再睁眼看世界。

  东一兵越说越生气,话锋一转,

  又骂起记者来:浑蛋记者刚说要对老百姓心硬一点儿,

  现在就开砸了。这个碗子,我们盼了多少年,

  刚端上,没热乎,你们就把它砸了。

  天底下谁个不想有个铁碗子,

  要是有个金碗子才好呢。你动不动就砸俺饭碗子,

  就不怕老天爷报应?难道王八蛋记者胡说八道你也听?

  好像俺老百姓个个没有头脑,不知道你是啥意思!

  聚会只来了二十几个同学,

  但东一兵来了,大家情绪高涨,酒酣耳热。

  东一兵很兴奋,让大家一劝喝丢了段,

  其他都丢了,只有这个段子没丢。

  他越说越激愤,嘴角泛起白沫子,唾沫星儿乱溅。

  谁都知道东一兵好犯神经,就不把他说的话当作人话。

  谁要是把东一兵的话当作人话,谁就是那么想的。

  谁都请不动东一兵,他请来了,赚足面子,坐那儿听,

  东一兵东一句西一句没完没了,柳黪感觉这是在说他,

  前不久他参与了此事,虽然反感提法太粗糙,

  阐述太简单太直白,缺乏人情味儿,

  但是退一步想,大家应该把眼光放远一点儿。

  可是这个东一兵,真是太过分了,把事情说得那么丑陋,

  让柳黪已经挂不住脸子了。是我错了,还是他错了?

  如果承认东一兵是对的,那么就等于承认自己是错的了。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认错,还有没有脸儿!

  柳黪给自己鼓劲儿,认定东一兵错了。

  人都是这样,开始赞成改革,一旦触碰利益就行不通了。

  这么想就有些反感:就是优了也不能这么说?

  你为啥不检讨自己?不提高技能?

  你为啥不注意搞好方方面面的各种人事关系?

  就知道搁那儿胡咧咧,把劲用错地方还不知道错在哪儿?

  此时柳黪尚不知道他将来还有机会当一回记者,

  更不知道他作了记者会怎样观察看待这些事情,

  他认为记者是无冕之王,记者代表的就是事实,就是真理,

  记者永远正确。但当他当了八年记者之后,

  在大量事实面前,一不小心推翻了自己当初的认识,

  甚至对某些大记者的谎言报道,流露出极大的愤慨与不齿。

  他终于忍耐不住了,和东一兵争辩:我们现在这样做,

  还不是为了让国家强盛起来?让老百姓富裕起来?

  让子孙过上小康生活?柳黪以为很时髦,

  谁知东一兵啐了一口唾沫,

  呸!净挑好听的说,谁不知道你进机关了?

  进了机关就可以忘记同学?进了机关就可以忘记百姓?

  柳黪不过是小公务员,就是发表文章也得想一想。

  前几天,发表了一篇有关政策研究的文章,

  让局长点名批评,检讨了多少回。

  他感觉非常委屈,他怎么会忘记老同学呢,

  他怎么会忘记老百姓呢,要知道他也是老百姓呀!

  柳黪往上一挺胸脯,却被卢松在一把拽住了手腕。

  东一兵知道,他下岗的事和柳黪没有关系,

  就是听不惯柳黪的话,什么是现在下岗为了今后不下岗?

  胡说八道!英美搞了几百年资本主义,工人不照样失业?

  就算是苦难披上婚纱还是苦难!资本主义繁荣,

  不是资本的创造,更不是资本家的创造,是工人的劳动创造,

  靠的是对工人的残酷剥削,一部血泪史怎么可能被时间抹去?

  一部血泪史怎么可能变成资本家的功劳簿?

  不行,我得抽他一个嘴巴子,

  让他灵魂出窍,让他彻底清醒!

  当着同学的面柳黪被东一兵骂了个狗血喷头,脸刷的红了,

  像从猪血缸里钻出来的一样,连额上的汗珠都红了,

  顺着腮帮往下流,变成红蚯蚓趴在脖子上。

  柳黪喘着气攥着拳喊:骂我干啥?

  我不过说出了改革者的心声,你吵啥呀你吵?

  你赖谁呀你赖?有本事你找大书记说去!东一兵毫不含糊,

  小黑脸蛋儿一沉,酒瓶就朝柳黪飞去,柳黪大吃一惊,

  抖了抖,红蚯蚓顺势钻进衣领,在鳄鱼牌衬衣里四下乱窜。

  卢松在端端正正坐在两张酒桌中间,猿臂轻轻一伸,

  宛如变色龙吐出的长舌头,粘住大酒瓶。他微笑着,

  摇摇酒瓶,里面还有不少红酒,上下舞蹈,

  幽默地说,多好的干红,扔了可惜,

  还是让我把它喝了。说罢,一仰脖喝一大口,

  唱道,九月九酿新酒,好酒出自咱的手。喝了咱的酒,

  上下通气不咳嗽。喝了咱的酒,滋阴壮阳嘴不臭,

  喝了咱的酒,一个人赶走青杀口。喝了咱的酒,

  见了皇帝不磕头。一四七,三六九,九九归一跟我走。

  好酒……

  柳黪与东一兵,一高一矮,一胖一瘦,隔酒桌怒目而视,

  同学不理睬他俩,跟着卢松在唱起了酒神曲。

  夕阳照射进来,脸是红的,人是红的,满屋子全是红的。

  刘仲藜笑着,浓眉大眼在两张酒桌之间逡巡,宛如弥勒,

  似乎在欣赏影片红高粱的某一处精彩片段。

  柳黪很快就后悔了。让柳黪后悔的不是东一兵,

  而是郭肇华,在知青大返城的冬季回到北京。他伤痕累累,

  却不是东北严寒带给他的,也不是艰苦劳动带给他的,

  而是孤僻与倔犟带给他的,他蛮横,与人与事与大自然,

  冲撞较量,结果碰得头破血流,

  遍体鳞伤。

  他一回到北京,就赋闲在家,

  尽管时间充裕,却未认真思考他的伤痕怎样来的,

  是人家强加给他的,还是自己不合时宜造成的。

  他在农场患了一种病,天天拉稀,一天数次。

  医院大夫诊断阿米巴痢疾,他住了几回医院,却医治无效。

  对老职工来说这肯定是一件大坏事,然而对郭肇华来说,

  却是一件大好事,大返城中他理所当然利用了阿米巴痢疾,

  并且很快就办理了病退手续。

  他兴高采烈地回到北京,却没想阿米巴会给他带来困难。

  那几年知青跟放羊似的回到城里,攒成堆儿,滚成蛋儿,

  找工作就像抢饭碗。别人还好说,身体棒,多找几家就有了。

  可郭肇华不成,他有阿米巴痢疾。

  别人体检之前用香皂咯吱咯吱洗个澡,浑身通透干净,

  大夫怎么看也不碍眼;郭肇华也洗澡,一到大夫那儿,

  阿米巴痢疾就像当初为证实他真有病,

  从屁眼簌簌往外流,怎么收肛也没用。

  阿米巴呀阿米巴,难道你是傻子?

  当初回城,你一个劲儿往外流,那是对的,

  可是我现在找工作,你还一个劲儿往外流,

  你这不是存心给我制造麻烦吗?

  让阿米巴耽误,

  两年时间一晃而过。

  郭肇华急得发疯,煤炭厂招工难,马马虎虎要了他。

  郭肇华干活很卖力,谁知一抡铁锹就蹿稀,

  像尿了裤裆,湿漉漉的一大片。

  湿了裤裆还好说,

  最要命的是它还有臭味,

  闹得谁都不愿意和他一个班组。

  工间休息,郭肇华孤独一人待在角落里,

  脑瓜一沉打起了盹,看见面粉厂支部书记朝他走来。

  他举手招呼:您咋才来呀,我都等急啦!赶快办学习班,

  我坐在中间,让大家批评我。他还记得大家围他一圈,

  一张嘴就是什么世界观价值观,净给他扣大帽子。

  他很不舒服,却不孤独,因为他成了主角。

  现在没人批评他了,却把他当成瘟疫,远远躲着,

  他品尝到了孤独,有时想如果有一伙人围着他骂,

  那该多么痛快!

  书记的脚步踏得巴哒巴哒响,

  一双大脚片又扁又黑,在他面前组成一个大大的八字。

  他的眼睛顺着鞋脸往上瞧,蓝西裤,蓝夹克,

  蓝色圆帽长帽檐,帽檐下一张黑鼓鼓的脸,下巴是圆的,

  脸蛋是圆的,大鼻头也是圆的,尤其是那双眼睛,

  肿眼泡,大眼皮,圆圆的,像只松花蛋,

  里面的颜色有蓝有黑还有一点儿黄。

  他刚问你咋了,书记就捶他一拳朝他喊:

  起来干活!

  这一拳捶得他好疼,他的眼睛就又变成了黑窟窿,

  他一睁眼,发现支部书记变成大班长。

  大班长一拳头把梦打碎了。那梦是他的希望。

  他越发孤独,越发痛苦。他熬,艰难地熬着,

  整整三年。

  他想,习惯就好了。不料南风一吹,人家又优化组合了。

  有人优化他,没人组合他,他就此下岗回家。

  下岗那天下晚儿,不知白发苍苍老母亲咋想,

  非要为他铺一回床。

  他刚回北京母亲为他铺过一回床,

  相隔七年,母亲又执意为他铺床。

  床单扫得干干净净,被褥铺得平平展展,

  一点儿褶子都没有,躺在上面又光滑又舒坦。

  躺在床上睡不着,感觉对不起母亲,

  四十三岁了,没给老妈娶个媳妇回来。忽悠,泪水上涌,

  他扯过被角蒙住眼睛;哗哗,被角让眼泪淹湿了一大片。

  不知啥时做起了梦,

  看见徐福从天上慢慢走下来。

  他不是给秦始皇寻找长生不老药去了吗?

  怎么到我这儿来啊?他到我这里能干啥?

  徐福身穿一袭和服,清风袭来,

  呼啦啦飘,徐福拽着他漂洋过海,登上一座海岛。

  一群脑瓜扎髻身穿和服的人在海滩上跳舞,

  边跳边唱:你也笨蛋,我也笨蛋,

  不如一起跳歌舞吧。他动作太笨,不是踢了这人的踝,

  就是撞了那人的腰。郭肇华沮丧,低着头退出了人群。

  海风吹来和服变成羽翼,载他飞到江滨。

  一具骷髅横卧眼前,他转身逃跑。

  声音在头顶上轻轻松松地说:不要害怕,

  我这儿有皮鞭。郭肇华接过皮鞭抽一下,骷髅不动,

  郭肇华大起胆子问:喂,为什么你要尸卧荒野,

  是因为贪污腐败被人揭发自杀还是腰缠万贯被别人杀害?

  抑或花天酒地猝死春楼被人抛尸还是饥寒交迫成了野殍?

  抑或一失足千古恨羞见父母而亡还是看破红尘决绝而死?

  天色慢慢黑暗,浪花拍打沙滩;没有月亮,只有淡淡星光。

  骷髅弯了弯身躯,将嘴巴靠近郭肇华耳朵说:喂,知道吗?

  你刚才很像演说家,你今天说的这些话很有趣。

  但你知道吗?你之所以能这样说话,

  因为你还活着。

  人活着就会有忧愁,如果死了,

  不再有任何忧愁。你想不想知道人死之后会怎样?

  郭肇华说,这种神秘之事人人都想知道,我当然也不例外。

  骷髅的黑下巴骨上下翕张:人死之后,不惧风雪雷雹,

  更无需忧虑衣食住行。这是一个全新世界,不知寒冷,

  不懂酷暑,天地有多久,尸骨就有多久。

  南国之王也不及我快乐。

  郭肇华不相信地球上有这样的好地方,

  就说,不如让我请大司命赐你生命,让你与家人团聚。

  骷髅皱皱眉骨,摆摆钉耙样的手,语气坚定:不,

  这里很好,我不想回到人心叵测谎话连篇的卑鄙人间。

  忽然骷髅建议:我看你不如跟我到这个平等世界走走看。

  郭肇华回答我不跟你走,也无法跟你走。骷髅说:

  如果你想跟我走很容易,你可以这样,说罢向前跳跃,

  骨节哗哗响,宛如大豆摇铃。

  郭肇华很恐惧,骷髅说我知道你咋想,

  若不比生命重要,人却愿意死,这社会怎会是美好社会?

  孔老夫子说,杀身成仁,舍生取义,话虽如此,

  倘若能在屈辱与痛苦面前以死抗争,以命置换尊严,

  决然强过忍辱苟活。这就是孔夫子称赞伯夷叔齐的原因,

  这就是孔夫子所说无可无不可的原因。郭肇华似懂非懂。

  一觉醒来,天光大亮。晨曦照耀跨草屋脊,

  两端翘鼻泛起五彩华光。郭肇华透过房廊,

  看见那株傲然古槐,长枝曳地,犹如手持长剑的将军。

  郭肇华想起了父亲,一进京城,他们就住进这所大院,

  槐花黄了,父亲给他讲南柯太守故事,叹息人生倏忽。

  他顺着树冠从上往下看,满院青砖,宛若石板。

  这般结实的方砖,依然经不住岁月砥砺。

  在人的踩踏之下,不断变形、鼓翘、断裂。

  看见方砖,郭肇华仿佛看见了风雨中的人生。

  他将目光向西移,看见了西耳房的那棵大枣树。

  大枣树的枝丫刺破天空,树叶上挂满青枣。

  枣儿青青,他又想起母亲。他五岁了,

  说话还嘟嘟喔喔的说不清楚,母亲扯着他的手,

  教他绕口令:出东门,过大桥,大桥东面有棵大枣树,

  拿着竹竿打红枣,青的多,红的少,一个枣,

  两个枣,三个枣,四个枣……

  现在他失业了,老母亲还能教他什么呢?

  几颗热泪滚落眼眶,双眼就迷蒙起来。

  他用迷蒙的双眼观察大枣树,就看见藏匿枣树下的骷髅。

  哗哗地舞动着腰肢,仿佛从天而降的一只大鹏鸟。

  他不再恐惧,反而觉得骷髅比天仙还漂亮。

  心脏剧烈地跳动,他终于有了自己的第一首诗:

  我要飞,明天就飞往天国,像天上的黑鸟,高高地飞翔。

  光明与阴谋同行,谦恭与傲慢共鸣,纯洁与龌龊执手,

  你还能怎样?我耗尽了期许,已不再迷想,再见了,诱惑!

  再见了,悲伤!再见了,太阳月亮!再见了,亲爱的妈妈!

  在这样的四合院里,他的视野只能观察这些了,

  他的思考只能止步于此了。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思考,

  却不幸落入了骷髅的圈套。

  他为什么会做出如此荒谬与悲凉的选择?

  是谁促使他做出这样荒谬与悲凉的选择?

  这是他个人的悲哀吗?还是时代给予中国人的整体悲哀?

  岁在辛未,腊月十五,

  有记者这样描述那天的南州:一月南城,春意荡漾。

  以后再提及这件事有人就用春天里的故事概括。

  其实那一天阴云避天,没有风,

  也没有太阳,寒意浓浓。

  那天是大寒,一年当中最寒冷的日子……

  这年腊月,京城北风劲吹,寒风把人脸吹得通红,

  鼻涕邋遢,缩脖子拐腿,躲在屋里不出来,

  把炉子烧成大火球,方觉温暖。

  柳黪那间小小破屋,没有地界生火炉,

  两层玻璃窗,用牛皮纸溜缝,屋门挂蓝棉帘,

  墙壁糊了三层旧报纸,密不透风,依然冷得像冰窖。

  柳黪用意志抗衡,在三床厚被窝里体验人性与温度……

  严寒,没有影响他的睡眠,

  却激发了他的思考,

  冬去春来,

  他看懂了天气。

  他的迷茫发生在那年清秋,窜到银街,陌生感就来了,

  东方古韵荡然无存,即便瞪大了眼睛,依然难觅神秀老槐,

  庄重的门楼,温馨的老屋,古朴的砖墙,静谧的院落,

  和曲折的胡同。听着嘈杂的车鸣,看着熙攘的人群,

  脑海里产生古怪的幻觉:从前温文尔雅的行人,

  而今变得猫头鼠眼,挺着肚儿,心怀鬼胎,

  一眼大一眼小瞅别人,仿佛穿梭在阎王殿里。

  忽然传来一支歌,嘶嘶辣辣:鞋儿阔,帽儿阔,

  身上的西服阔。你请我,他请我,皆因我的权力多。

  东家西家到处吃,山珍海味遍尝过。

  吃呀吃,喝呀喝,哪儿有宴席哪儿有我,

  哪儿有宴席哪儿有我。柳黪猛然想到电视剧,

  这是《济公》主题歌,新奇古怪,

  别有趣味。这个人,简单改了改歌词,

  竟然唱出了时弊!

  柳黪笑着向前走,

  呼,一辆自行车飞驰而过,骑车人是个小伙,

  穿一件广告衫,胸膛颜色有点儿黑,

  仿佛揣了两块铁;下面一条瘦腿裤,蓝色,绷在腿上。

  脚上黄皮鞋,又长又尖。最惹眼的是小伙子长发飘飞,

  额头斜插一架橄榄镜,自行车奔驰,

  两个黑底白眼仁在空气中离奇飞行。

  柳黪又笑了。他听说:当下人太虚荣,见啥都拿来炫耀。

  名牌商标成了小青年的炫耀之物——西服袖口上的商标——

  怎么着,不撕,留着,招摇过市,仿佛创可贴。

  蛤蟆镜商标——怎么着,不撕,戴着,招摇过市——

  人们惊讶,小小年纪怎么得了白内障!

  小伙子目不斜视,好像前面有他的理想。

  旁侧有身影晃几晃,瘫倒马路变成了老太太。

  哇,行人攒成一堆儿,却没人上去搀扶。

  啊,现在有人上去了,无论怎么拽,老太太都是站不起来。

  伤着啦?柳黪跑几步仔细看,又围一圈人,密实得像水缸。

  知道吗,清兵进京为啥没有抵抗?

  ——官僚阉党,一帮败类出城迎接。

  有人骂,骂了又能怎么样?比如……

  朱自清抗战之后回到北京,写了一篇杂记——

  北京变了,巡警打车夫,还要骂一句:

  操你民主思想的妈……

  走进人堆儿听一会儿,知道老太太被自行车刮倒了,

  摔了个晕头转向,爬起来拽住扶她的人不撒手——

  你必须带我上医院,给我付药费!

  救人的人疯了,摊开手:我说妈呀,您怎么说话?

  前边自行车撞了您!我去搀,您怎么赖上我啦?

  老太太有理:谁撞了?指给我看。指不出来,就是你撞的!

  要不是你撞了我,怎么会去搀扶?当今世界有好人吗?

  你说!

  边走边想,这老太太,怎么说话!哎,咋没见警察?

  街灯亮了,朦胧里传来卖报声:市场经济改革明确!

  冷不丁蹦出一个市场经济,脑瓜里一盆糨糊。

  买一张晚报,几行铅字映入眼帘:

  实践的发展和认识的深化……

  目标是建设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

  ……?……

  人类的历史,宛如一幅色彩斑斓的巨幅油画,

  若想看清全貌,必须保持一定的距离和角度,

  小步快走,天下没有不可改变的事情,

  譬如猴经过百万年演化不就变成了人?这是时间的魅力。

  速变让人震撼,渐变可以无动于衷,

  就看有无成算的胸襟,有无足够的定力,

  有无足够的耐性。

  夏季来了,太阳高悬,

  谁看谁就眼发黑,

  柳黪学会鬼道,不朝天看,朝大街上看,

  迎面一辆自行车,上面骑着一个人,

  白体恤,蓝西裤,皮凉鞋,汗流浃背。

  捏闸刹车,一只脚踏住马路沿,一只手举起纸张递给路人。

  柳黪接过来看,嗯,写得有意思,就是绕舌。

  计划经济有市场;市场经济有计划。多一点,少一点,

  没有本质区别。市场,市场经济;计划,计划经济,

  这名词……这逻辑……哎,我咋有点儿糊涂有点儿晕?

  他想质问骑车人:喂,你啰里啰唆想说啥?

  不料身旁那人弹一弹白纸,捷足先登。

  柳黪惊讶了,那个人一字平行眉,

  头发薄而黄,这相貌在东北有讲究。黑龙江谚语说,

  眉型一字平,豪爽心善良。又说,头发薄而黄,

  聪敏多主张。一人占了两条谚语!

  那个人嘴巴翕张:你到底想说啥?是论述计划与市场关系,

  还是论述计划经济与市场经济关系?两者可不一样啊,

  计划是方法,计划经济是意识形态,翻来覆去,换来换去,

  你……就不怕……人家……批评你……偷换……概念吗?

  骑车人没听见他的问话,眯着眼睛朝前看,

  头颅不动,嘴巴不响。黄头发生气了,喊:

  贩卖骗人的洋货人称奸商;贩卖骗人的洋主义人称学者。

  都说商人最善于投机,其实当今学者最善于投机,

  什么主义学说新鲜,就贩卖什么主义学说。

  其实他未必爱那个主义学说,譬如贩卖尿壶马桶,

  他未必就爱尿壶马桶,只不过想借机谋取一些利益罢了。

  柳黪不知黄头发骂谁,就去瞧骑车人的脸。

  骑车人双眉入鬓微微上扬,腰板挺直,昂头做远望状。

  柳黪知道自己知识偏,别说辨别,就连说啥都不清楚。

  这怨谁?怨人家骗人还是怨你没辨别能力?

  有意思,想念的猴也是人,意中的鬼也是佛。

  不料黄头发转过脸来瞪他一眼:

  说啥人猴鬼佛?

  柳黪慌张,摆摆手,我这是跟自己说呢。

  没别的意思。黄头发竖起眼睛,谁管你什么意思。

  你踩了我的脚!噢?难道就为这个火刺燎燎?

  发这么大的脾气?

  欲望之树,凭借雨露发芽了,

  只结一百一十颗果实,十颗幸运之果,

  一百颗不幸之果,外表毫无差别,

  等人摘采。

  五月二十一日,东海证券交易所股价放开,

  熏风吹得股民亢奋,伫立街头,凝望夜空,等待股票大涨。

  奇迹果然出现,一百元悦园股票以一万零九元收盘。

  西方也曾出现股市奇迹,微软股票十年增长三十三倍。

  可惜,那个奇迹怎么比得了悦园奇迹——

  五天涨一百倍!

  股民疯了,全不在意套牢之后会不会成为康柏华。

  这不打紧,河南说多一个殉难者不值得大惊小怪。

  他不是第一,没人关注他,

  中国崇尚第一,死都必须第一。

  柳黪问这就是那个人说的重头戏吗?

  他看错人了,经济学家才不理会这种事!

  这年八月,证券大集在南州上演,惊心动魄。

  股民太多,新股太少,证券小组紧急磋商,

  想出一个好办法——发售新股认购表。

  谁想买股票,谁就得参加抽签;

  谁想参加抽签,谁就得购买新股认购表;

  谁想购买新股认购表,谁就得去指定地点排队。

  可是千万别忘了拿身份证,一证十表,十表中一签。

  古大匦也来凑热闹,他和柳黪一起完成聘任制调研就辞职了。

  那时辞职并不让人感觉可惜,南州流传这样一则笑话:

  儿子不好好学习,老爸没有拍他巴掌,

  而是谆谆教育他:儿子,

  再不好好学习,让你当公务员。

  儿子脸色陡然而变,即刻趴桌写作业。

  股市给杨百万带来财富,古大匦辞职就是为坐家里炒股。

  古大匦踌躇满志,就听武警一声喝问:买股票来啦?

  证呢?古大匦点了点头。武警说好,一百。

  古大匦皱了皱眉头:副处长月工资一百零五,给你一百,

  我喝西北风?脸上漫不经心:没那么多,只有二十五。

  武警笑呵呵:一兜钱就给二十五?当我要饭?

  脸蛋严肃起来,古大匦赶紧掏钱:

  就这些。

  股民在新股认购表销售窗口前排起了长龙,

  不见首尾,却出现了熟悉的身影——

  十多年未见的金赪峰,有点儿发福,依然不乏潇洒——

  寸头,白衬衣,藏蓝裤,黑皮鞋,蛤蟆镜。

  初回东海,金赪峰在造船厂做起重工。

  改革大潮掀起,鲤鱼跃龙门,到广告部当部长。

  金赪峰把当年与老爸决裂的精神用于广告,

  意志如钢的老板在他不屈不挠的进攻之下无不缴械投降,

  从此他的广告事业从东海拓展到北京。某天忽生灵感,

  创造了一句名言:与时俱进。后来被人盗用,

  成为流行语,成为做事理由,就连腐败分子也经常借用。

  那时候,谁做广告谁时髦,谁做广告谁赚钱,他大赚一笔。

  这回又看准了股票,毫不犹豫杀了进来。长龙绕街,

  让他的组织才华展露无遗。眼看长龙乱了,

  金赪峰操着被椰风侵蚀了的东海话,

  和股友们商量妙计——纸上排名——前面写下姓名传给后面,

  以此类推,直至最后一名股民。有了秩序,大家都踏实。

  其实姓名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编码序号。这是金赪峰的机智。

  同时,他还为长龙领导人创新了名号——

  龙头——由股民选举,股民听从龙头指挥;

  金赪峰成了龙头,负责维持秩序。

  方法简单,每隔两小时点一次名,两声之后若无回应,

  那就对不起了——龙头当众将序号连同姓名一并划掉。

  金龙头刚叫第三遍,夜幕就下来了。

  黑色素尾随而至,熬了一天的股民再也睁不开眼睛。

  南州人疲倦,家里送来竹椅;外乡股民便席地而卧。

  肚子咕咕叫,像老母鸡刨食;

  队伍骚乱了。金龙头不得不加大点名频率,

  喊到队伍末尾累瘫了,声像蚊子,二百零一号——

  声音带出了弯儿,回答立即受到影响,像断了弦:

  到……

  古大匦需要出厕,

  他跟前面的股民说,我排在你后面,喊号时替我答应一声。

  前面股民说好。古大匦回来,前面不搭紧,后面不答应了,

  喊:不许加塞。古大匦说我原本就排这儿呀。

  后面的说我咋不知道?

  不得已,古大匦排在他后面,

  谁知下一位同样不干了,他只好往后排。

  整整排了一夜,他最终排在了长龙末尾。

  排队加塞,四处争吵,

  金龙头灵机一动,问带绳索没有?回答带了!

  带了就好办,都捆上手腕,看谁还能有本事挤进来。

  转眼之间,所有人都用绳子捆住了手,

  仿佛活捉了一群黄色俘虏——

  欲望,金钱的欲望,让人变得卑鄙下贱丑陋。

  烈日当空,白云晒得晕了头,蓝天晒得变了色。

  上万人捆在了一起,难道他们想上演菲律宾巴丹死亡行军?

  大汗淋漓,臭气烘烘,仿佛一群从阴沟里爬出的水怪。

  男人大骂玩命呀!女人哭泣,这到底图一个啥?

  骂归骂,哭归哭,却没看见一个人从这条长龙退出来。

  古大匦又想尿尿,左右瞧瞧,

  周围全是人影,气得闭了眼。

  谁知刚闭眼,人就全没了,古大匦有些激动,

  捡起矿泉水瓶,拧开盖子嗅嗅,气味很好,

  一只手本能一掏,哗哗声宛如溪流欢唱。

  前面一个女人,丹凤眼,柳叶眉,模样很像王熙凤,

  听见水声,兴奋地回头看,臊得仰脸数天上到底有几颗星星。

  热夜难熬,整条街道变了味,酸溜溜,臭烘烘,臊气熏天。

  销售窗口禁不住热盼,终于打开了,股民发了疯,

  宛若八月十八钱塘大潮。一个男子冲出人群,

  仿佛喝醉了酒,

  如狼一般窜到大榕树底下,

  伸长脖子朝天呜呜嗥叫,然后哇哇呕吐。

  又有一个人冲出了队伍,满头长发,却是个小伙儿。

  不停地跳动着膝盖,仿佛短跑运动员在做赛前准备。

  小伙子忽然停止了动作,武警战士抬头观望,

  王熙凤从窗口处窜了出来,身后跟着一大群姑娘,

  有人像探春,有人像妙玉,仿佛金陵十二钗,

  拐进胡同,躲在屋里清点战果,

  林黛玉没有抢到一张表,扯开衣裳,

  腰间绑着香囊;摘下香囊,掏出的却是一把水;

  再掏一掏,是身份证,再掏一掏,是人民币,全部湿呱呱。

  林黛玉顿时愣怔,傻了一回,猛然抱住王熙凤哇哇大哭。

  古大匦的目光钻进销售窗,看到一幕奇异的场景:

  屋里面人员变形,似妖似魔,绷着一股劲儿,

  边卖表边观察;几分激动,几分忐忑。

  东边的朝西看,西边的往东看,

  墙角站着监督员,人不动,心不老实,

  扑通跳动一下,扑通跳动一下,着急往外爬。

  他前面是营业员彩云,沉不住气,拉开抽屉看了看,

  上面抽屉两大捆身份证;下面抽屉有十捆百元钞票。

  屋里太闷,监督员敞开一道门缝,还没来得及转换新鲜空气,

  外面就塞进一只黑皮包。监督员拎过黑皮包,放在经理面前。

  经理抬起头看看监督员。监督员将黑皮包朝经理跟前踢了踢。

  心有灵犀,两人相视一笑。经理提走黑皮包,

  送上公文箱。监督员送走黑皮包,提起公文箱。

  满屋子人呼啦一声站了起来,互相看了一眼又坐下。

  一片吱啦吱啦拽屉声,一阵欻啦欻啦点钞票声。

  彩云边点钞票边腹语:别以为你敢我不敢!

  转瞬之间,整座屋一张表格都找不到,

  就是魔术大师来了也无法变得这么干净!

  彩云头一回干这种事,心里面还真有些紧张呢。

  经理叹口气:别人都分我们不分不好,好像我们个别。

  这句话变成了定心丸,胆小鬼彩云一下放心了,

  雄赳赳背起挎包,跟在一行人后面走。

  心情相当愉悦,便挥挥手,打了个的士。

  卖表的跑了,买表的鼓浪兴波。

  这回警察疯了,马上号起来。人要是疯了,狼嚎也没用!

  那就动拳头吧。动拳头也没用呢?那就动警棍吧。

  东风吹,战鼓擂,现在世界上谁怕谁?

  不是人民怕警察,而是警察怕人民!

  警棍在大气中跳舞,天空立刻幻化出无数道彩虹。

  金龙头没有买到表格,旁边古大匦也没买到表格。

  两个人都买到了南州特区报,都看到了同样一则消息:

  五百万张新股认购表……发售完毕……发售过程,

  充分体现了公平公开公正的原则……

  怒火喷发:这是东来满眼春吗?

  当场一把火把报纸烧了,烈火熊熊。

  黄昏时分,下了一场细密的小雨,

  几处纸火被浇灭了,但心火未泯,正在熊熊燃烧。

  股民挽起手臂,朝着市府进发。呼啦,

  前面扯出横幅:反对腐败!字体又黑又粗,

  股民齐呼:他妈的,来一回大示威!大雨倾盆。

  警察来了,防暴警察来了,手持盾牌和警棍。

  宣传车开来了,喇叭响了:大家警惕了!一小撮坏人,

  在鼓动闹事,希望大家不要上当,自动离散!

  谁是一小撮坏人?都上了什么当?

  股民义愤填膺,标语竖了起来:惩治腐败!要求公正!

  标语摇摆,变成旗帜。旗帜迎风飘舞,缓缓移动。

  股民跟着前行。队伍在成长,越走越长。

  前面就是蔡围屋,队伍延长一里多地。打倒腐败!

  谁贪污谁灭亡!口号声声,宛如海啸翻卷在城市上空。

  警察截断了道路。阵营对峙,王熙凤举起手掌,十指黑黑。

  她刚练了一回指书,潇洒写下惊心动魄的标语;

  可是她忘记了洗手。

  警察拦住她,听见她质问:

  他们都在那边腐败,为什么不去抓?

  警察手持盾牌警棍微笑,却阻止不了游行的脚步。

  十字街头,高压水炮隐藏在角落里,犹如非洲雄狮。

  示威者朝着黑影看了一眼,轻蔑地说:不就是下场雨吗?

  咔嚓,两辆轿车被砸。呼呼,一辆军用摩托被点燃。

  噼里啪啦,治安岗亭被捣毁。警察上来了,

  高压水炮车上来了,水柱迎头喷射,

  有人倒地。不是下雨吗?

  切,那是水炮,只会喷射。

  人潮汹涌,有的人摔倒了,有的人被架走了。

  一团黄色烟雾出现街道上空,带着甜味儿,扩散弥漫。

  王熙凤感觉眼睛发涩,随后眼泪哗哗地流淌,

  似乎想起了什么,大喊催泪弹!

  喊声未落眼睛模糊了,一片黑影憧憧,

  神出鬼没,宛如大洋深处四面游弋的大白鲨。

  圆头盔,方盾牌,高靿大皮靴,踏在地上咚咚震响。

  金龙头看见了秦俑,轻轻提起他的裤腰,横着扔进了车厢。

  他扭腰抡胳膊踢腿,仿佛双尾天社蛾幼虫一般扭动。

  他问:凭啥抓我?秦俑回答:暴徒。

  金龙头不服,我没偷没抢,

  连张表都没买到,凭啥说我暴徒?秦俑灵机一动:

  你不是暴徒,从哪里来的胆量敢站在我秦俑面前逞凶逞强?

  十二月十六日,

  市长到外省当副省长去了,或许他有些伤感,

  临走之前在特区报纸上留下一首什么诗,至今无人问津。

  同一天公布了调查结果:全市三百个发售点,

  有九十五个发售点受到群众的投诉举报。

  查出内部截流私购抽签表十万多张,

  大约涉及干部和职工四千一百八十多人。

  记者提出了疑问:从最先被举报的发售点看,

  私分私购最多高达百分之四十六,最少百分之四十三,

  若按此推算,全市流失私分私购究竟应该是多少张呢?

  八月十一日,白云在蓝天边角游走,艳阳在当空高照,

  南州第二批认购表开始销售,金龙头仰望太空,

  搔一搔圆圆的长有几根白发的大脑袋,

  愤怒地大喊了一句:去他妈的吧,一听股票我就恶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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