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金叙事长诗《女娲之肠》第六章:东方红

2021-12-12
作者:老金 来源:乌有之乡

第六章 东方红

  经过百般犹豫,傅作义,签署了和平解放协议书,

  北平顿时欢腾起来。在朝阳门脸儿这条小胡同里,

  也有了欢歌笑语,几个人冲出大杂院卷棚大车门,

  扯着嗓门唱,解放区的天是晴朗的天,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

  解放军呀爱人民,解放军的恩情说不完。呀呼嘿嘿依呼呀嘿。

  呀呼嘿嘿依呼呀嘿!人群如潮,大街变窄了,

  彩旗举向天空,欢呼震耳欲聋,

  走路不正常了,不知啥时学会点脚,

  脚尖一颠一颠,笑脸仰得只有天没有地。

  一支解放军队伍穿行,雄赳赳,气昂昂,

  脸上带着微笑,微笑里藏着骄傲。吉普行至柳德茂跟前,

  首长站起身,举手朝人群敬了一个既庄重又标准的军礼。

  卢蘘荷穿着软缎元青暗团花大棉袄罩,似乎看见什么,

  又似乎想到什么,晃晃悠悠朝前挤,

  把骨质一般的老手,递给了解放军首长。

  首长握住手说,大娘你好,感谢你们的欢迎。

  卢蘘荷的声音嘶嘶带响,

  应该感谢你们,感谢人民解放军解放了北平老百姓!

  话音未落,身躯瑟瑟发抖,她想起了柳城,想起了柳德昌,

  想起了柳德盛,想起了柳德隆,如果解放军早来几年,

  他们就不会死;假如不是那样,

  她的家可能就是这条大街最幸福的人家。

  她把腰深深弯下去给首长鞠躬,九十度大躬,

  她要真诚感谢人民解放军没放一枪一炮,

  和平解放北平城,

  拯救了全城老百姓。

  母亲的虔诚感染了柳德茂,他的眼睛湿润了,

  擦一把眼泪,昂起头朝西面瞭望,晚霞辉映,

  牌楼东面,匾额“履仁”二字闪烁光芒,

  一些青年男女,沉浸在秧歌里,

  红色腰带左右翻飞。

  大街上锣鼓喧天,大院西屋柳德蕃静默无声,

  只有崇明陪伴他。最担心的事到底发生了,

  早晨,柳德蕃在大街墙上发现了布告,

  要求一切反共反人民反民主的反革命党派立即解散,

  停止一切活动;所有成员必须依法登记,凡拒绝者,

  一经查获,定予严惩。

  柳德蕃顿时心悸手脚冰凉。

  几个月以来,

  柳德蕃坐立不安,内里忐忑,后悔不迭。

  加入国民党,只有一些空头许诺,

  家庭和买卖没沾一点儿光,

  就变成了残渣余孽。

  怨恨不已,暗暗叫骂可恶的国民党,

  你他妈的要玩完了,还坑俺老实巴交老百姓。

  熊鸟儿样,你要不完蛋谁完蛋?

  他惶恐,不吃饭,不出屋,不上街,

  只两三天功夫,就憔悴得像个蔫儿萝卜。

  卢蘘荷心急如焚,跑到屋里安慰,

  你不想加入我非让你加入,全是我的错!

  柳德蕃听了难受,说不加入行吗?

  国民党太卑鄙,故意坑咱。

  柳德茂也来了,坐在炕沿摸摸炕头还热乎,就说三哥……

  柳德蕃堵住他嘴,别说了,社会就这样,总要有人殉葬,

  难道哥哥不赴死,还能让弟弟去赴死吗?

  柳德茂满含热泪,到底还是亲哥,

  知道爱护弟弟,就说他们不是国民党,

  对不同的人采取不同的政策,不会一刀切。

  柳德蕃默默无语,继而仰望天棚,长叹一口气。

  朝阳门北小街,

  两侧各是一趟古槐,古槐后面是一些四合院。

  胡同被人打扫过,地面全是扫帚印儿。

  变化让柳德蕃吃惊,加入国民党那天分党部门前有堆垃圾,

  还没走到跟前就熏得你不知东南西北。

  再往里面走,金柱大门出现眼帘,红彤彤的光亮,

  持枪卫兵目不斜视,两只眼睛紧盯对面影壁,

  柳德蕃刚要登台阶,卫兵伸手拦住他。

  柳德蕃赶紧鞠躬,说我来登记。

  卫兵语气相当严厉,问你是什么职务?

  没有职务,只因必须养家糊口,才集体参加。

  卫兵态度立刻有所缓和,不是分委以上人员先回去,

  现在登记国民党区分委,三青团分队长以及青年党支委,

  还有民主社会党区分委。

  柳德蕃愣了。啊?自己算什么人物?

  来之前还怕呢,现在好了,想登记人家认为你不够格!

  柳德蕃有点儿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就说让我进去先登记,我怕不登记不好。

  卫兵执意不让进,柳德蕃问为什么不让我登记?

  他着急,不觉声音大,卫兵却训斥他登记还理直气壮!

  话音未落,

  月亮门里走出一位中年干部,穿一身灰布中山装,

  站在门里问,你们俩在那儿谈什么?卫兵报告,

  他要登记,问他职务连小组长都不是。

  干部抬头看一眼后檐枋,

  知道这个人不过是国民党的倒挂楣子。

  觉得卫兵很懂政策,说这样,让他跟我来,

  卫兵指指柳德蕃说首长让你跟他进去你就进去吧。

  办公室干净整齐,不像国民党区分部杂乱无章,

  柳德蕃规规矩矩站在桌角,等待首长给他登记。

  首长没理他,从抽屉里拿出个文件夹看。

  等了一会儿,首长抬起头来,他不是看,也不是瞄,

  更不是瞥,而是端详,但只端详不说话。

  首长不说话,柳德蕃就发毛,

  这是怎么了?为什么光看文件夹?

  难道文件夹里有秘密?听说审问都这样,

  先憋着不说话,忽然问一句,让你晕头转向,

  等你露出破绽,他们穷追不舍,问你个稀里哗啦。

  首长问话了,你是柳德蕃?

  是。柳德蕃回答。你有个妹妹叫柳秋菱?是。

  您怎么知道?看你说的,我为什么不能知道?首长表现轻松,

  柳德蕃却依然紧张,说我不是这意思,我是问您,

  怎么知道我有个妹妹,名叫柳秋菱?

  她在1938年出走,十多年了都没消息。

  首长没接茬,话锋一转,

  说关于登记之事,这么说吧,蒋介石的根基我们一定要挖,

  国民党特务组织我们一定要摧毁,但你的情况我们也知道,

  会区别对待。回家好好做芙蓉糕,

  早点儿上市,这对你和社会都有好处。

  啊,

  为什么布告说得那样严厉,

  而今却处理得这般简单?

  柳德蕃怀揣疑惑不敢深问,说那是我大哥的理想,

  也是我们兄弟的理想,一定做最好吃的芙蓉糕,献给北平人民!

  呵呵,首长笑了,好,不要有啥顾虑,有困难可以找我。

  什么?有困难找您?虽然猜不出个中原因,

  但紧张心情获得了缓解。

  柳德蕃看见崇明站在门洞里,

  他想她肯定想不到我能这么快回来,而且带着些许愉快。

  他想我不告诉她,让她尝尝提心吊胆的滋味,

  还有豁然释放之后的畅快。

  可是没等他张嘴,崇明却告诉他一个让人震惊的消息——

  柳淑琦是共产党。什么?天天在眼皮底下晃荡,

  怎么会是共产党?信也罢,不信也罢,

  今后在柳淑琦面前必须注意,别什么话都说,

  真要是让共产党知道了,你这个国民党吃不了兜着走。

  你甭吓唬我,柳德蕃不知哪儿来的勇气,梗起了脖子。

  这几天柳德茂轻松愉快,解放军作废了金圆券,

  起初物价狂涨,之后不用钱了,改成以物易物,

  不几天又调来粮食和猪肉,物价控制住了。

  从前,大哥成天祈盼何时变成北平最有名的糕点大师,

  但是这个世界没有给大哥提供一个和平的环境,

  没有给大哥创造一个实现理想的机会,

  而今好了,和平环境来了,实现理想的机会终于到了。

  柳淑琦的共产党员身份公开了。

  那天立春,风和日丽,

  大杨树兴奋地鼓出了芽苞,太阳就势跳上去欢笑。

  柳淑琦溜出家门,穿过翠花胡同,到国会街北京大学礼堂,

  参加北平地下党公开庆祝北平和平解放大会。

  她奇怪今天的感觉和往常不一样?

  昨天看这座西式建筑还觉得和周边环境太不协调,

  而今天看了竟然相当顺眼。礼堂静谧,一些人匆匆地进出,

  听不见喧哗,看不出即将召开什么惊人大会。

  后来柳德茂听说柳淑琦参加了会议,惊讶得掉下巴,

  整个人站在大枣树底下呆呆傻傻,头脑足足空白了五分钟。

  不光局外人吃惊,参加会议的许多人也同样吃惊,

  曾经坐在对面桌的同事,在这里一见面就惊讶,

  怎么,你也是共产党员?那么沉着,还以为你是国民党!

  另一个说,可不是,你老拿眼偷看,

  让人以为你就是军统特务,每次说话,

  都要慢点儿,想好再说,生怕被你识破。

  说完,两人张开手臂,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阳光灿烂,

  市委书记的讲话在她脑海里回响,

  我们进行新民主主义革命,不是革民族资本家的命,

  而是革帝国主义、封建主义和官僚资本主义的命。

  这是我们的第一篇文章,将来还要作第二篇文章,

  就是开展消灭资本主义的社会主义革命。

  你听听,他说的革命目标多明确多明白,

  一听就知道新社会怎样发展,朝什么方向发展。

  不像有些人遮遮掩掩,明明想走资本主义的道,

  偏说啥积极探索,就说那个蒋介石吧,

  嘴巴里喊什么和平建国,骨子里却想打一场大内战,

  消灭共产党。这个该死的蒋光头真会挂羊头卖狗肉!

  市委书记还说些了什么?对了,

  他说北平有不同的阶级阶层,各阶级阶层都有各自要求,

  我们要建设一个革命的进步的新北平!

  看看,市委书记讲得多好呀,只有来自延安的人,

  才会有这样开阔的眼界,才会有这样深邃的思想,

  延安精神是一面旗帜,希望我们能永保伟大的延安精神。

  从大学堂里走出来的柳淑琦,

  骨子里却有一种说不清的亲近贫苦人民的偏好,

  那天下午她向区长汇报,一不留神说人民解放军进城,

  我们小胡同居民乐开了花,

  天天高唱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

  声音沙哑,情绪高昂,很有工人阶级气魄,

  和他们这些人在一起,爽快,有一种气宇轩昂的感觉。

  区长十分幽默,眯着细眼睛问,真的?你不要骗老子。

  这个只比柳淑琦大几岁,却在太行山抗战八年的区长,

  生性幽默豪爽,两人一说话就口无遮拦。

  柳淑琦说怎么不是真的?难道还能骗你不成!

  区长双手一合说好,我正发愁找不到合适人选呢,

  没想今天自己送上门来了。

  柳淑琦有些惶恐,问什么是自己送上门来了?

  区长不理会她的计较,用手指戳一下她的肩膀,

  说就是你了,到朝阳门大街当街长怎么样?

  柳淑琦反问为什么不留我在区里?

  区长回答,你对那条街熟悉,对老百姓有感情。

  就是街道工作担子重,我怕你担当不起来。

  柳淑琦不服气,我怎么担当不起来?

  怎么?你还不服气?不服气不行,街道是基层政权,

  很多事情都要通过街道落实。国民党为统治老百姓,

  在街道实行保甲制,把保长甲长变成爪牙,

  向百姓要粮要丁摊派勒索,群众关系搞得糟糕透顶。

  要建立人民政权,就不能实行保甲制。

  你说我们怎样建立代表人民利益,

  密切联系群众,为人民办事的基层政权呢,嗯——?

  区长嗯了一声叹息,难呀,配备基层干部太难!

  区长越是踟蹰,柳淑琦越是强烈,

  说区长,甭卖关子,你说吧,看我行还是不行!

  街政府太重要,区长字斟句酌讲述他的街政府思考,

  我们必须尽快取消保甲长制度,

  尽管只是过渡,但不能出现政权真空,

  区政府下面设街政府,街政府下面设居民小组,

  这是一个政权系统;因为政权初建,不能选举,

  只能委派。

  继而又评价柳淑琦,我觉得你对老百姓有感情,

  工作有冲劲儿,但是方法呢?区长竟然怀疑自己的能力,

  柳淑琦就抢着说,市委书记说过,工作要讲究艺术性,

  难道你忘了吗?她一不小心暗示了区长一把,

  甭担心,我懂领导艺术。对,还是你记性好。

  区长呵呵地笑了。

  刚一上任,

  柳淑琦就迎来街政府第一件最艰巨最光荣的大事——

  进行一次全面彻底的垃圾大清理。柳淑琦对民政委员说,

  老贺,清运工作关系新政府的威信,

  必须先下去了解情况。

  老贺说好。

  经过踏查,

  柳淑琦有了底,独门独户庭院还算干净,大杂院显得凌乱,

  脏土堆得哪儿都是,特别是胡同拐角大多堆满垃圾,

  冬季还没过就已经闻出了臭味儿,

  背旮旯更加腌臜,脏水里漂着烂菜叶,

  边缘躺着一只死猫和三只老鼠,面目恐怖。

  脚下一滑,踩到死耗子,两条裤腿溅满黄泥汤,

  列宁服下摆溅上一排泥点子,轻轻一抹就沾了满手。

  仔细一看,竟是稀屎汤,转身对着墙根呕,

  民政委员老贺掏了掏兜,掏出一张废报纸递给柳淑琦。

  柳淑琦摆摆手,从裤兜里掏出一块白手绢,

  擦了擦嘴,又擦了擦手,

  这才接过民政委员递过来的废报纸擦衣服,

  就那么一擦,蓝色下摆就留下了几条黄褐色的印渍。

  老贺问好点儿没有?又说这些街坊怎么这么干?

  尿盆子也往上面泼。老贺虽然气愤,但说话很有分寸。

  老贺是一名留用人员,邻里说他没跟街坊耍过横,

  老贺说我受了不少夹板气。

  在大杂院,柳淑琦遇见吴永泽。吴永泽说,

  到时候我们工人阶级保证热火朝天干在最前头。

  柳淑琦说我在这里向工人老大哥敬礼了。

  吴永泽说别急,光是老大哥吗?

  还有大叔呢。柳淑琦说,清运完毕,

  我一定向上级汇报吴叔叔的功劳,

  让党表扬你。

  柳纛走进大杂院,

  说淑琦大姐,我给你画几张宣传画,写几条大标语,

  往墙上一贴不就宣传了。

  柳淑琦很满意,嘴上却说就这么简单?

  柳纛说反饥饿反内战不就是这样做吗?

  柳淑琦严肃起来,说今天这事,我们要多花些工夫,

  做得扎实一些。假如我们能在清运垃圾上做出成绩,

  环境卫生改善,生活质量就会提高,这是清运的生活意义。

  更重要的是,让群众认识我们政权的性质,拥护支持我们,

  这是清运的政治意义。

  清运之晨,胡同里出现三条标语,两幅漫画。

  第一条,群众与人民政府合作,共同完成清运任务;

  第二条,坚决打好清运垃圾人民战争;

  第三条,建设清洁北平,保障188金宝搏网。

  漫画为同一条大街,一幅秋天,两棵大槐树,

  树下净是垃圾,秋风起,草叶飞,媳妇头发凌乱,

  胳膊上挎竹篮,使劲儿地转身,手捂小白菜。

  一幅春天,大树新绿,街道整洁;

  两个小姑娘,红袄绿裤,蹦蹦跳跳往前走,

  几只彩蝶飞舞。

  漫画生动,却比不上胡同外那幅油彩画大气,

  大街小巷,正在清运垃圾,一派热火朝天生动景象,

  尺寸大,场面也大;人物众多,各展动作。

  不用猜,这些都是柳纛的杰作。

  胡同里熙熙攘攘,劳动场面热烈,柳纛兴起,

  当即朗诵了一首歌谣:我铲土,你抬筐,环境整洁亮堂堂。

  你一筐,我一篮,突击清运不怕难。你推车,我推车,

  一个比一个装得多。你一趟我一趟,

  不怕脏不怕汗,今天我们比比看,比——比——看!

  柳纛越朗诵越起劲儿,

  抬眼看见大杂院两个工人抬着土筐扭出来,

  咱们工人有力量,吴永泽带领工友组成了突击队,

  哪个大院垃圾多,他们就往哪个大院去。

  土筐装得冒了尖,把榆木扁担压得上下直打颤。

  谢大妈自告奋勇,当起大组长,

  几个半大小子不听使唤,

  气得谢大妈把土簸箕敲得震天响,

  大喊大叫,半大小子这才听从她的分配。

  张茂祥人来疯,抱着麻袋往三轮车上扔,

  看见大伙儿都忙活,使劲儿地咳嗽一声,

  众目睽睽,屁股左扭右扭,显尽了风采。

  柳旟在一旁看了起哄,张大嫂在一旁看了害怕,

  朝张疯子的背影喊耍什么膘,怎么不能悠着点?

  柳旟听罢嘻嘻笑,张大妈,别人都会就他不会。

  张大嫂举起笤帚疙瘩喊,看我敢不敢揍你这小兔崽子。

  柳旟一抱脑袋,窜进大杂院躲到吴永泽媳妇那组去了。

  人来人往,车来车往,

  胡同里形成了你追我赶的清运高潮。

  柳淑琦抹一把额头上的汗珠,

  就喊了几句顺口溜:

  同志们哪加油干,你一铲哟我一锹,社会主义来到了;

  同志们哪加油干,你一锹哟我一铲,坚决跟着共产党;

  同志们哪努力干,你来追哟我来赶,清运垃圾当模范;

  同志们哪向前看,环境卫生人人赞,革命江山万万年,

  万——万——年!

  忽然,胡同外面传来一声喝彩:

  朗诵得好,社会主义来到了!

  大伙儿齐刷刷回头看,一个英俊青年,出现在胡同里,

  军装上横一道树一道满是泥杠杠,

  手拎一把大铁锨,后面跟着几个同样的泥猴。

  柳淑琦眼睛一亮,赶紧呼喊区长看我们来了大家欢迎。

  说罢,带头热烈鼓掌。

  柳淑琦挤到区长跟前嗔怪,怎么不事先通知,

  让我们这么一身脏样儿怎么好意思欢迎你!

  区长还是那样幽默,脏样怎么了?劳动者最光荣,

  脏是劳动的证明,脸蛋红是辛勤劳动的结果。

  建设新中国,需要千百万辛勤劳动者,

  劳动人民最漂亮最好看,你们说是不是?

  群众一齐回答:对!

  震耳欲聋。

  十月一日来到了,中国人民的伟大领袖毛主席,

  迈着沉着稳健的步履,一步一步登上天安门,

  悠扬的东方红乐曲响彻天空,宽阔的广场迅即欢声雷动,

  千万面红旗高高飘扬,无数鲜花彩灯卷起波涛。

  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他为人民谋幸福,

  呼儿嗨哟,他是人民大救星。

  毛主席,爱人民,他是我们的带路人。

  为了建设新中国,呼儿嗨哟,领导我们向前进。

  炉火熊熊,金黄色热油翻滚着白亮亮油花,

  一锅芙蓉糕条又炸好了,邹跃欢呼雀跃异想天开,

  仿佛高尔夫球大师,将笊篱朝上一扬,又一,

  满满一笊篱芙蓉糕条,金黄灿烂,吱吱作响。

  邹跃兴奋,再次将笊篱向锅底,窗外闪进一道白光,

  跟随笊篱画出的弧线潜入油锅,数天前的美梦挣脱了虚伪,

  蹿到了现实世界,久蹲没有影响它的迅猛,一如闪电。

  倘若它慢一点儿就好了,可惜它没有思想,

  更谈不到人性,即使美梦,

  也不能圈得太久,时间稍长,

  就会随时爆发,甚至伤及无辜。

  火焰奋力一喷,将邹跃击倒,脑壳碰到面案,

  头上的发罩被蹭掉,烈焰立刻席卷了她那浓密的黑发;

  世间凡亲近之物都有感情,你不亏待它,

  它也不会亏待你。每日完工,

  邹跃会将作坊收拾干净,

  就连面案脚也要擦拭一尘不染,

  就在邹跃跌倒那一刻,案脚拯救了她。

  面案脚本来也畏惧火焰,害怕将它化为灰烬,

  但它感激邹跃的日常呵护,便无所畏惧,

  将金沙般的颗粒撒向黑发,宛如笼罩一层薄薄的纱。

  可是变成金发的邹跃却没有时间理会,

  一声感谢都没说,头一偏,

  闭上了眼睛。

  火光冲天,所有人都惊呆了,

  只有崇明还算镇静,甩着胳膊,撞向作坊南门,

  哗啦,撞碎了门玻璃,玻璃就用碎碴儿划破她的手臂。

  崇明的手臂不光打碎了玻璃,还打在赵亮脸上。

  赵亮被突如其来的烈焰吓得不知所措,

  是那一巴掌打醒了她,嗷的叫了一声冲向南门。

  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她的动作与崇明的表演一模一样,

  仿佛吓昏了头的肥鸭子,奓开两只翅膀,两只脚蹼巴哒巴哒,

  挺着长脖子,开始发福的身体有节奏地左右来回地晃动摇摆。

  大姐夫顾鸤惊呆了,双手扶面案,不知如何是好,

  就听外面有人大喊大叫,还愣着干啥?怎么还不往外面跑!

  这才知道需要向屋外逃跑,两腿瑟瑟发抖,

  怎么挪,也迈不了步。

  寒风嗖嗖,灌进作坊,

  有了风的援助,烈焰更加肆无忌惮,宛如老虎撒欢。

  浓烟恍如鬼魅,一会儿变成张翼德,

  黑头黑脸黑袍,魔鬼一般嚣张;

  一会儿化作关云长,红脸红髯红靴,神仙一般逞威。

  柳德蕃,先是一惊,

  继而想象抢救一些值钱的家伙什儿。

  面案太大搬不走,他就去搬面盆。

  那时产品讲究结实耐用,面盆宛如水缸一般厚实,

  刚和好的面还没有起上面案,

  柳德蕃双臂一较劲儿就把面盆搬了起来,

  只是手太滑,攥不住盆沿,咣当一声掉在杌凳上。

  满屋黑烟,

  火焰已不在棚顶翻腾,而是下落面案滚动。

  柳德蕃不再顾及面盆,双手一按,跃上面案,踏步飞奔。

  可惜他只跃出一步就踏空。

  双腿一弯,踉跄两步撞到门框。

  门框不动声色,碰破嘴唇让他出逃。

  他对门框表示感谢,给它一个重重的吻,

  把鲜红的唇形印在那里,还想留作日后纪念。

  炉灶起火之时,

  柳德茂在里边面案切割芙蓉糕。

  他仿佛制作精美工艺品,丈量尺寸,左手食指中指拇指叉开,

  按住枣红色尺板,上下对齐,抓起片刀使劲儿一划,

  发出沙沙的响声。

  流畅的切割听着十分悦耳,

  仿佛永远听不够的韶乐,唱不完的赞歌。

  他沉浸在重复而单调的劳动之中,却神情欢悦悠然自得,

  完全忘记这是五更时分,这是一种紧张的劳动。

  忽然,红光一闪照亮整个面案,

  他趁机迅速而准确地划出一刀,欻啦一下拉到底边。

  当他再次比划时却发现哪儿不对劲儿,

  闪亮的不是炉灶火光,而是从油锅腾起的烈焰。

  烈焰化了妆,宛如京剧大花脸,红脸膛上画了几道油墨;

  又像是巨型爆米花,黄白相间,臃肿蓬松,

  还像雨后膨胀的松蘑,

  一面流淌黏液一面迅速鼓胀。

  他清晰看见红黑色大蘑菇蹿上了屋顶,

  伞盖被黑色的梁椽压住之后不得已向四面延展,

  接踵而来的就是浓烟,浓烟裹着烈焰,烈焰扯着浓烟,

  相互环绕,纠缠不清。

  听见古怪的号叫,

  柳德茂在惊骇中清醒,视线早已模糊不清。

  急切地喊了两嗓,邹跃,邹跃,

  却无人搭理。

  浓烟滚滚,不辨东西南北,

  柳德茂一咬牙,滚上面案,两脚着地,

  扑向了作坊北门。

  天色大亮,

  烈火熊熊,浓烟滚滚,

  从烈焰中冲出的柳德茂满脸通红,两眼鲜红欲滴,

  嘴巴一张一合,不停呼喊,

  邹跃出来没有?邹跃出来没有?

  她还怀着孩子!

  卢蘘荷被喊声吵醒,

  没顾得穿衣服,翻身下炕,蹬上棉窝,

  扯过大棉被往身上一披跑出堂屋。

  她刚想冲进烈火熊熊的作坊,

  却被柳德蕃撞了个正着,

  四仰八叉,倒在当院。

  柳德蕃吓傻了,愣了好一会儿才去搀老娘,

  问摔着没有?卢蘘荷冷静回答没有。

  柳德茂发疯了,

  硬要往火海闯,却一头撞在门边上,磕破了脑门儿,

  毫无感觉,左手使劲儿一拽,打开北门。

  浓烟烈火早就憋得喘不过气,宛如受伤的野兽冲出了房屋,

  憋屈的浓烟顶得柳德茂倒退了好几步,

  站立不稳,摔了个大屁股蹲儿,

  咬着牙爬起来还要闯,却被一只大手抓住,

  回头一看,原来是柳纛,

  大声呵斥,

  还不赶快松手!

  柳纛没松手,还说出一句让人褦襶的话,

  四爹,这么大的火,您进得去吗?两个大人都烧死了,

  谁来养活孩子?

  柳德茂哇哇大哭起来,

  没娘,

  孩子咋活?

  那么大的烈火看不见,那么大的喊声听不见,

  邹跃静静地躺在那儿一动不动,

  不过,她还是醒了,

  她并非被叫喊声惊醒,

  也并非被炽热的火焰烧醒,

  她是被肚里的那个小家伙踢醒。

  她怀胎七个月,那个小家伙不声不响,

  而今却有超常表现,

  抡拳蹬腿,

  仿佛齐天大圣,

  在铁扇公主肚里翻跟头。

  邹跃被小家伙踢醒,

  黑烟翻滚,撒一把灰烟遮住她的脸,防止烈焰灼伤。

  邹跃伸手摸到面案脚,知道了位置向右爬,

  又摸到面案脚,方知已经到门前,

  向右转空气新鲜,

  她奋力呼吸,暴露原形,

  这是一张黑脸,分不清耳鼻嘴眼,

  可是柳青与柳暠却异口同声尖叫:妈——!妈——!

  柳德茂奋起,

  却被骇人的一幕惊呆了,

  他在现实中看见噩梦里的那匹红脸大灰狼,

  两只眼腾腾冒火,张着鲜红的大嘴,黑黑的牙齿,

  看上去就像火钳夹着一块正在燃烧的煤球。

  魂儿画的脸通红,还有几抹黑道,

  脸上几颗水珠,

  晶莹透亮,泛着红光。

  邹跃也看见了柳德茂,蹲在那里,

  肩上披着白毛巾,伸着长长的脖颈,挺着圆圆的脑壳,

  被炽热的烈火烤得姹紫嫣红,仿佛睡梦里的那只红头白乌龟。

  两人一动不动,就那样互相瞅着,把一群人看得又呆又傻。

  就在柳德茂与邹跃百感交集之时,烈焰战栗了,萎缩了,

  宛如退却的蟒蛇,悄无声息,不救自灭,变成几缕青烟。

  所有人都奇怪这场大火怎么就不期而遇?为什么又自生自灭?

  除了熏黑房梁,烧裂油锅,其他物件一样没毁?

  为什么邹跃在大火里待了那么长时间,

  却连一绺长发都没有烧焦?

  何以如此怪异?

  人们不断地猜测议论,就是弄不清名堂。

  但是,这又有什么让人奇怪的呢?

  该降临的一定会降临,

  只不过,它准备在什么时候降临,

  以什么样的方式降临,究竟降临在谁的头上,

  除了在天上徘徊的那个幽灵,其他任何人都无法知道。

  人们痛恨这个卑鄙的幽灵,指责它没有人的情感,

  无视人间的一切,把灾难降临给一个即将诞生的婴儿,

  幻想让他用一生的苦难,偿还人间对幽灵的蔑视,

  但是,猖狂的幽灵没有想到,也不可能想到,

  经过几十万年砥砺,人类意志坚不可摧,

  奋斗力无穷大,即便婴儿再羸弱,

  毕竟继承了人类基因,

  不屈不挠,绝不会轻易屈服,

  何况这个魔鬼,只是一个幽灵罢了!

  小家伙诞生了,黑黑的,瘦瘦的,闭着眼睛。

  邹跃说,你不是急赤白脸非要出来看看这个世界吗?

  可是你已经来了,为什么又不睁眼睛?

  小家伙闭眼闭嘴,不理睬,

  只管酣睡。

  此时此刻,

  柳淑琦正在温榆河畔经历一场严峻的考验。

  黄土高原,孕育了一条狂傲的河流,

  在母亲怀抱里,它非常温顺,

  谁知它一旦跨进太行山,

  狂放不羁的性格就被崇山峻岭激活,

  立刻变成了一匹脱缰的野马,

  不知道啥叫疲倦,也不理会胜败,

  怀抱勇敢的豪情,激烈碰撞悬崖峭壁,

  最终在三家店挣脱束缚,闯进了北京平原。

  这就是卢沟,被劳动人民改造束缚成为永定河。

  北京小平原上有数不清的湖泊,北京人把它们称作海,

  海是海子的简称,来自蒙古语,就是湖泊的意思。

  北京还有井,很多地方挖一口井就是满井,

  称作满井的村庄在京畿随处可见,

  朝阳有满井村,昌平有满井村,就连山上也有满井村,

  北京当年的井是满的,有的满井,水满了就汩汩外溢,

  流到井台外面,变成小溪。

  柔美的温榆河,被永定河强暴了数千年,

  某一天,终于获得了解放。温榆河是北京最亲近的河,

  为北京带来了灵气,为北京湾增添了江南秀色,

  就连永定河入侵的那块地方,

  也给古老的大地留下美好的记忆。

  在那里温榆河捧出了一片古老的海子,

  宛若苍天铜镜,大地明珠,这就是金盏湖。

  远古的金盏湖,

  绿似大地的胭脂,水似大地的眼睛,

  似乎是女娲补天时一不小心掉落北京湾的绿宝石。

  青杨白桦,绿柳黄槐,

  散落大地,东一团,西一片,

  宛如连绵起伏山岚缥缈的翡翠山峦。

  林间片片草场,

  酷似内蒙古水草肥美的大草原。

  湖水碧波荡漾,隐约环绕在树林与草场之间,

  密密的羊齿类植物,

  包围着一泓碧绿的湖水,

  湖面上慢慢地腾起层层雾霭,

  绿树青草便偷偷摸摸在弥漫中攀比,

  看谁的衣裳更嫩绿,看谁的性格更幽雅。

  这就是曾经的金盏湖,这就是永定河故道上的金盏湖,

  这就是从前的黄泥岗,历史无情地吸干了它的乳汁,让它干涸;

  封建无情地蹂躏了它的面容,让它丑陋。

  即便是天宫下凡的仙女,

  被地主阶级剥削得饥寒交迫的农民,

  自顾不暇,谁还会有心情去欣赏她们的容姿?

  更何况她曾经俊俏的容颜早已被历史折磨得面目全非!

  十月中旬,黄泥岗上的老玉米已是一片枯黄。

  不远处,涝洼塘里芦荻白花漫天,

  仿佛白云飘落大地。

  村庄上空是一片靛青色云天。

  雨后斜阳,层层云朵辉映着紫色霞光,

  寂寥空廓,完全没有脑海幻想的碧水轻舟幽幽景象。

  看到这一切,柳淑琦的眉头拧紧了,

  拧成一颗螺丝钉。

  开国大典一过,

  柳淑琦朝气勃勃地站在了区长办公室门前。

  她伸出手指,蜷成钩状,刚要敲门,

  就听见里面一声喊:进来!

  柳淑琦吓了一跳,

  这么长时间了,军人作风怎么还没改掉?

  她正在迟疑,屋里就又传出更加铿锵有力的声音——

  要进快点儿进,别老笃笃地敲老子的门!

  柳淑琦对这个声音很习惯,

  就像新媳妇回娘家,听见兄弟的声音一样,又熟悉又亲切。

  她的顾虑消失了,就说谁愿意敲你的门,

  凶得像老虎。

  谁敢说我是老虎?

  就算是老虎也是不吃人的老虎。

  区长的性格一直不变,还是那样的幽默。

  柳淑琦跳进来,

  指着区长说,老虎不吃人,专吃杜鲁门。

  区长一点儿不怪罪,还说一早我就知道你要来了,

  一上午没见人影儿,让我害怕得不得了,

  难道这家伙真要赶在中午来?

  这不是存心宰我嘛!

  谁说要宰你了?

  看,我带来了什么?

  柳淑琦把挎包放在桌角,

  掏呀掏,就是不往外拿东西。

  区长嗅到甜蜜的味道,

  眼珠看得鼓鼓的,说爽快些儿,要拿就快点儿拿,

  别馋人。柳淑琦斜他一眼说谁要馋你了,

  我怕蹭坏芙蓉糕,拿出来不好看。

  捧出来放在桌面说吃吧,

  够你一人吃的了。

  区长欻啦一声撕开包装纸,

  抓出一块芙蓉糕,看都不看就塞进嘴里,

  含混不清,说真甜。

  柳淑琦怀疑,

  柳记芙蓉糕真有那么大魅力,忘了我就站在对面?

  区长马上把回答递过来,给我带来这么好吃的芙蓉糕,

  一定不是顺便吧?柳淑琦笑了,说你真会猜,

  可我不明白,你为什么料事如神?

  区长擦了擦嘴说,没别的,

  就是观察,掌握敌人的性格特点和规律。

  柳淑琦十分惊讶,说看来我的情况早已被你掌握了?

  如果这样,我就不得不申请离你远一点儿了!

  区长说是,你这次来,不就是想离我远一点儿吗?

  这个区长实在厉害,柳淑琦有些慌乱,连忙解释:

  怎么是我想离开你呢?我是想参加土改,锻炼自己!

  区长说我在城里,你非要下乡,还不算离我远点儿?

  不过,土改是一场伟大的革命运动,我在几年前就参加过了,

  你应该参加。土地改革是时代的潮流,

  大势所趋,任何阻拦,都是螳臂挡车,

  都是极其幼稚可笑的,都是堂吉诃德式幻想!

  往事勾起了区长的思绪,眼睛望着天棚,

  好像说给柳淑琦听,又好像是自言自语,

  江南农村曾流行一首民谣,

  农民背上两把刀;租米重利钱高!

  农民面前三条路,投河,上吊,坐监牢!

  区长的眼睛迸出了泪花:

  放牛娃苦难缠身,和大长工一道给地主做苦工,

  就像奴隶,四更做饭,撂下饭碗放牛,天黑回来还要舂米。

  天寒盖不上棉被,抱着稻草睡觉,冻得牙齿哒哒响,

  手脚长冻疮,地主说他装假,又打又骂。

  过年回家,妈妈瘦成了腊鸭,乳房干瘪得像纸袋。

  年没过完,人就死了。小长工把妈妈埋在小河边,

  头不回,大步朝前走。

  这一次,他没有回地主家,

  径直去了赣东北,当上小红军。

  太阳西斜,墙上映出了剪影,

  区长举起右手,拽一拽洗得发白的旧军帽,

  柳淑琦就看见了一个红小鬼正在行军礼。

  红小鬼慷慨激昂:耕者有其田,是华夏农民几千年来的愿望。

  大革命时孙中山先生提出平均地权,列为民生主义第一要旨。

  可是后来呢,蒋介石却不想这么做了。

  有多少民主人士、社会贤达,

  不辞辛苦进行乡村建设试验,可是他们成功了吗?

  美国专家惊讶定县的鸡一年只下几十个蛋。

  他问实验者晏阳初这是怎么回事?

  晏阳初的回答,幽默而深刻,也相当无奈,

  中国的母鸡已经下了三千年的鸡蛋,大概太累了!

  还有徐公桥,

  那里的农民都会唱《为了一线希望》:

  为了一线希望,我才努力向上。

  振作精神,开发思想,把人生的学问,都记在心头上,

  在失意的时候是这样,

  在得意的时候,也是这样。

  我努力向上,只为了一线希望。

  唱完歌,

  区长凝眸注视柳淑琦,

  眼睛里有两颗星星在闪烁,柳淑琦立刻又惊愕又疑惑,

  区长却不去理会她,进一步发表了他的高谈阔论:

  他们实现了吗?治平新梦最终没能深入下去。

  农村问题是土地问题,

  不是某个学者或学术团体能够解决,

  要完成这样的历史使命,必须变革社会制度,

  我们光荣只因我们坚贞不渝,始终贯彻土地革命精神。

  柳淑琦静静地站在那里,认真聆听年轻区长的教诲,

  就像她在大学堂里聆听教授讲课,只是她没有准备,

  聆听一位从山沟里走出来的理论家,

  给她讲解这样的土地问题。

  她似乎难以想象,

  曾经冲锋陷阵的军人,

  怎么会有这般宏阔的理论,

  而且把理论阐述得又简明又深刻。

  她不能不佩服这位放牛娃出身的老红军,

  她不能不向这位年轻的老红军投射敬佩的目光。

  区长的表情越来越严肃,继续讲解他的土地思考和教诲。

  嗯,既然土改规模空前宏大,那么就容易发生左的偏差。

  我们那一次土改,是在战争暗涌的情况下开展,

  战争的气氛掩盖了土改过左的情绪。

  现在战争基本结束了,

  土改中的各种问题就可能突显出来,

  地主阶级的叫唤就可能特别尖锐,给予社会的震动更大,

  所以今后的土改要求我们更讲究政策和策略,不出差错。

  区长继续说,我们已和民族资产阶级结成统一战线,

  为了稳定他们,我看土改中暂时不动富农比较妥当,

  如果只动地主不动富农,

  我们就能孤立地主,保护中农,

  防止乱打乱杀,防止再犯早先的错误。

  你说呢?

  柳淑琦一愣,

  区长说,你不需要回答我,但你需要回答自己。

  只有回答了自己,才能做好土改工作。

  这是我今天在这里等你的理由,

  也是对芙蓉糕的回报。

  柳淑琦激动起来,

  区长,我一定会认真思考你提出来的这些问题,

  你的这次教导比以往任何表扬都重要。

  黄泥岗坐落在温榆河畔,村口矗立着一株大槐树,

  高耸入云,枝繁叶茂。治安委员带他们走进村巷,

  两旁净是残破院落,几个年轻媳妇站在门前张望,

  身上补丁摞补丁,工作组刚一走近立刻躲进了破门楼。

  有个胆子大一点儿的媳妇,

  眼睛贴住门缝,从里向外偷看。

  拐过几条村巷,房屋高阔起来,门楼有了讲究。

  治安委员推开一扇街门说,到了,请进。

  随着治安委员的话声,

  堂屋走出一位小媳妇,一面下台阶,一面打招呼:来了。

  章组长问这是哪儿?治安委员说这是我的家,

  今天晚上就住我这儿。章组长立刻否定了他的意见,

  说,不,还是分别安排。

  双方正在争执不休,院外面传来沙哑的声音:

  章组长吗?我让树棪迎接,没想他把客人带到家里;

  住在这里好,干净整洁,

  是个办公的好地方。

  话音加强,门框里出现一位中年人,

  戴着一顶军帽,眼皮儿有些膀肿,上唇有两撇胡须,

  从嘴角向里弯。

  治安委员笑了,朝章组长介绍,

  这是黄泥岗农会杨主任。章组长脸色没变化,

  说你看你,不是说好了,办公在小学校,

  工作组员分派各家住。

  柳淑琦发现杨主任迈门槛,

  膝盖向里拐,给人感觉很别扭。

  柳淑琦派住村西王广河家,三间土房,

  堂屋两盘锅灶,北墙根一口水缸,

  上盖面板,边角黑色。

  掀起面板,缸沿有块巴掌大缺口。

  东屋一铺土炕,炕席烂了边。靠山墙齐腰高橱柜,

  左边柜脚垫着砖。西屋地下堆着几只散了边的柳条筐,

  炕上横着一只笸箩,跷起来的那块儿可直视土炕。

  王广河外出打工没在家,

  柳淑琦顾不上整理铺盖卷,抄起扁担去挑水。

  王广河媳妇抓住扁担说,快放下,水筲很沉。

  柳淑琦说我担不了,

  你怎么担?快告诉我,水井在哪儿?

  王广河媳妇说,出门向左拐,不远儿就是;

  记住了,一定要站稳了脚跟再汲水。

  柳淑琦挑完水又帮王广河媳妇烧炉灶。

  王广河媳妇熬了一锅棒子渣粥,

  边搅边问,柳同志,你说俺家广河不赞成随便斗争王广财,

  不赞成哄抢他家的粮食,真的犯了错误吗?

  柳淑琦一边烧火一边想,看来这事影响还很大,

  倘若群众不能正确认识这件事,

  很可能影响推进土改,就说王嫂广河同志没错。

  斗争地主由党来领导,不能一哄而起,不讲党的土改政策。

  王广河推门进来,

  光着大膀子,背着柳条筐,胳膊上全是血道道。

  广河媳妇问你和谁打架啦?王广河笑嘻嘻,

  去杨树岗给人家摘老玉米刮的。

  广河媳妇啧啧嘴,问为啥不穿衣服?

  王广河嫌她罗嗦,说几条血道子,两天就好了,

  穿衣服刮烂了怎么办?你怎么连这个账都不会算呀?

  猛然发现灶旁蹲着柳淑琦,惊惶地问这位同志……

  柳淑琦站起身来,我听说过你呢。

  广河媳妇赶紧介绍,这是工作组柳同志。

  王广河问说我什么?媳妇告诉他,

  你反对自发斗争做得对!

  王广河转身跟柳淑琦说,杨树榛也说这样斗地主错误,

  柳淑琦惊讶这个人的自信,就问杨树榛是谁?

  王广河表现出一副知己的样子。

  柳淑琦说我们去他那儿,王广河说好。

  广河媳妇问不吃饭啦?王广河说,回来再吃。

  王广河领着柳淑琦,拐进一条小胡同,抬手一指说,

  前面就是。柳淑琦抬头看,迷蒙的暗光里屹立着一座旧门楼,

  塌了一角,酷似山羚羊倔强地高昂只有一只角的头。

  王广河敲门,传来女人的问话——谁呀?

  王广河说,是我。

  没有点灯,庄稼院一片昏暗朦胧,

  三个人影坐在豆角架下围着炕桌喝棒子渣粥,

  桌子上只有一盘切碎的大腌萝卜。

  男人站了起来,问:

  吃了没有?一起喝棒子渣粥。

  广河说我给你介绍,这是工作组柳同志。

  黑灯瞎火,柳淑琦察觉杨树榛身影显得特别高大健壮,

  杨树榛虽然感觉柳淑琦有那么点儿纤细,但还算结实。

  群众大会一直开到傍晌才散会,人依次往外面走,

  身穿蓝布短衫光头长脸的农民竖起食指说,

  感谢毛主席,让我今天拥有了土地。

  另一位穿着整齐的农民说,

  治安委员净瞎扯淡,

  章组长怎么没说征收富农土地,分中农多余土地?

  听了章组长的一番解释,心里哗啦一下就踏实了!

  太阳偏西,

  杨树榛和王广河陪着章组长和柳淑琦去杨喜娇家。

  杨喜娇的女婿叫王广山,是王广河叔伯哥哥。

  柳淑琦奇怪,这村怎么都是亲戚?

  不是叔,就是舅舅,不是姐,就是妗子。

  杨树榛笑呵呵地说,农村嘛,就这么大地界,

  各种关系盘根错节,有些事办起来比城里还要难!

  杨喜娇还没张嘴,却让眼泪抢了先。

  王广富在村南有一间碾坊,

  我家也有一间碾坊。

  他家收钱,我家随便人家怎么碾;

  看我家碾米人多,王广富就强行收购我家碾坊;

  我爹不卖给他,许多事情就出其不意接踵而来。

  有一天,我哥说,爹,有人要杀我。

  快过年了,用碾人多,我爸劝我哥先回碾坊再说,

  没成想,当天晚上我哥就被人杀了,

  我娘蹲在树底下哭,

  王广富用手指戳我娘的头,

  说,再不卖,连你的老头儿也杀了。

  我爹还是不卖,只两天碾坊就被大火烧了。

  说起杨树棪,

  杨树榛相当气愤,上次他从区里回来,

  满村子散布谣言,柳淑琦问农会主任怎么不制止他?

  杨树榛哼着鼻子说,他呀,啥事都听杨树棪的。

  章组长说,调查,如果属实,就不能再当治安委员。

  经过调查,工作组获得了杨树棪的秘密,

  地主王广富通过他爹送他八分地,

  把他收买了,让他假积极,

  当了农会治安委员。

  当天,章组长找农会主任长谈,

  杨树椉大眼皮一耷拉,挤出一汪眼泪,

  说章组长,我被人骗了,他们利用了我的厚道。

  工作会议上,

  两位组长发生了严重分歧,

  柳淑琦说是时候召开斗争恶霸地主大会了,

  章组长不说话,正了正身子,一张嘴吓柳淑琦一大跳,

  佃户反映上打租是老虎,扳不倒上打租,

  佃农就会被这只恶虎吞吃了。

  柳淑琦站起来,章组长,

  黄泥岗上打租很严重,必须取消。

  但黄泥岗的恶霸更凶恶,不揭露恶霸罪行,

  就不能激发贫苦农民阶级仇恨,不开展反霸斗争,

  就不能提高农民阶级觉悟,真正纯洁黄泥岗农会组织,

  就不能保障黄泥岗村的土改运动进一步扎实发展。

  章组长很自信,

  说话沉着缓慢,我曾想反霸,可是又想,

  今天的形势和以前大不一样。

  我们在各个战场都取得了完全胜利,

  可以避免老解放区土改的激烈方式,更加注意政策,

  我们现在还分不清谁是恶霸谁不是恶霸,

  怎么进行反霸斗争?怎么保证反霸不过火?

  柳淑琦的思想斗争也很激烈。

  她年轻,有文化,有口才,学习了许多文件,

  特别关注报纸关于土地改革的报道。

  那些革命举措吸引着她,

  让她心潮澎湃。

  让她幻想挺立潮头,

  做一个大无畏的革命者。

  她的思想凭借情感和意识形成,

  这种第一感觉常常又是最真实最敏锐。

  历史上曾经有过多少这样的一瞬间呀,

  许多思想火花在一瞬间迸发,许多重大政策在一瞬间决定。

  许多传奇与经验教训引发人们去回忆去总结去体味。

  但是,这又是她已经认准了的事情,

  她有那么一股倔强劲儿,

  只要认准了的事情就决不轻易罢休。

  她激动了,又开始发言了,像连珠炮似的语惊四座。

  柳淑琦说,

  虽然政府还没制订出明确标准,

  但首长对什么人是恶霸,还是有一定说法,

  恶霸,就是依靠国民党反动派势力,

  称霸一方,为了个人私利,

  运用暴力,仗势欺人,

  给人民群众造成生命财产重大损失的地痞流氓。

  黄泥岗王广富之流,就是这样的地主恶霸。

  倘若王广富不除,黄泥岗有谁还敢站出来说话?

  柳淑琦的手在眼前抓了一把,慷慨陈词,

  而今已经没有了大规模战争,土改举措就显得特别突出,

  地主叫唤显得特别尖锐,给予社会震动特别巨大,

  引发社会各界关注就显得特别严重。

  但这些影响与新中国给世界的震动相比,

  又算得了什么呢?

  她缓和一下语气,说,

  被压迫了几千年的农民兄弟,

  要翻身,要解放,行动容易发生偏颇,

  如果我们牢牢把握政策,只动地主不动富农,

  我们就能孤立地主,保护中农,防止偏颇事件发生!

  柳淑琦的演讲,打乱了组长的思考和部署,

  让他感到头皮发痒,浑身燥热;他想辩论,维护权威。

  他双手扶桌,准备站起来,就在这一刹那,

  他看见油灯晃动,宛如一种提示。

  他犹豫了,只有三秒,

  却让组长做出一个新的决定。

  他想当下不是辩论的时候,要统一认识,

  要正确地领导黄泥岗开展土改,不能出任何事故。

  他也曾和他的组长叫过劲儿,

  但组长只用一个不起眼的动作就化解了他的倔强挑衅。

  他学习组长的样子,抬起胳膊,把手指变成钉耙,

  咔咔抓挠头发稀疏的脑瓜,让组员异常紧张。

  在大家惊愕的注视下,章组长从容地完成了他的抓挠动作。

  就这样疯狂一抓,他把脑壳里的热量簌簌地释放出来,

  刚奓起的头发不得不疲软,已经聚积的火气,不得不蒸发。

  工作组长章汉臣,

  正了正身,腰板儿挺得更直,

  说今天有点儿晚了,不易深入讨论,

  但我请大家深入思考一个问题,

  黄泥岗土改突破口究竟放在哪儿?今天晚上思考,

  明天一早,我们开会研究决定。大家说怎么样?

  组员走了,

  都到他们扎根的群众家里睡觉去了,

  这一晚,肯定是个不眠之夜。

  但是柳淑琦没走,

  当她走近组长身边时,

  章组长拉了一下她的列宁服,

  她马上意会,拉过一把小椅子坐下。

  上小学时,坐这种小椅子,她可以自由转动,

  而今学生座椅太小了,屁股蛋儿只能坐在椅子板前沿,

  尤其是想把两个膝盖挪到课桌下面更加困难。

  这天整个晚上,

  两个人就这样坐在小学生座椅上交换意见,

  一直交流到天亮,屁股硌得生疼。

  柳淑琦很不好意思,

  以为组长要和她争论谁是谁非,

  但组长没有任何辩解,只是倾听她的意见。

  让她更没想到的是,组长最终接受了她的反霸建议,

  把反对上打租,变成反霸斗争的一项内容。

  晨光灿烂,

  柳淑琦歉疚地说,章组长,

  我的一个建议就让你一整夜不得休息。

  章组长说这仅仅是你的一个建议吗?这是一场伟大的革命。

  状元三年一考,土改千载难逢,而我们很幸运,

  在土改中既能接受考验又能获得锻炼,

  这里没有个人的得失,只有农民的得失,革命的得失。

  秋风吹落杨树叶,

  王广河带领几个农会会员刚把会场布置好,

  村民就呼隆隆涌进了小学校操场。

  还没宣布开会,乡亲就三个一群五个一伙聚在一起说话。

  操场南面,摆放几张课桌,桌上铺一块白布,

  两根篙杆,扯一条红布横幅:

  黄泥岗村斗争恶霸地主王广富大会。

  围墙斜着贴了十几条标语:左面:斗争恶霸地主王广富;

  消灭地主阶级;不动富农的土地财产;保护中农;

  右面:农民翻身做主人;耕者有其田;翻身不忘共产党;

  幸福不忘毛主席。

  章汉臣走上主席台,

  昨天他抽空浆洗了军装,今天穿得干净又板正。

  紧随其后上台的是农会主任杨树椉,

  面带微笑,走近小课桌时啪啪地拍了两下巴掌,

  就把大家的目光吸引了过去。

  农会主任穿了一件新布褂,蓝得抢眼。

  不过头上戴的依旧是那顶遮住了眼睛的黄军帽,

  眼皮依旧浮肿,看模样儿这几天他比谁都疲劳。

  章组长摆好记事本坐正,

  杨树椉没有立即就坐,而是四下观察,

  看到目光向他那里集中,便一挺胸脯大声宣布:

  斗争恶霸地主王广富大会,现在开始!

  会场骤然静默,

  时间流淌,让人心慌,

  农会主任杨树椉这才大喊一声,

  把黄泥冈恶霸地主王广富给我押上来!

  声音不但极其沙哑,而且还有一种撕裂的感觉。

  前面是黑压压的愤怒的群众,

  后面是主持会议的工作组长和农会主任,

  王广富被押上前台,立刻感受到一种看不见的威严,

  从四面八方压迫过来,不用人喊自己首先低下了头。

  然而但凡心细的人还是发现了一种真实情况,

  两只因为低头而变成一条黑线的眼睛,

  闪着凶光,即便今天这种局面,

  地主阶级并不一定认输,

  有朝一日他们会秋后算账。

  站在台下,

  杨树榛看见了那道凶恶的不服输的眼睛,

  胸膛里升起一股愤怒,拳头朝天一举,

  人们就听见一声怒吼:打倒恶霸地主王广富!

  声音宛若一串滚雷,振聋发聩。

  会场举起千只手臂,

  黑黝黝的仿佛过了大火的森林,

  打倒恶霸地主王广富的呼喊,响彻云天。

  农会主任架起两条胳膊,宛若雏鸟展翅,

  农民被他的奇怪动作弄傻了,口号戛然而止,仿佛唱针滑道。

  工作组长不满意地瞟了农会主席一眼,

  嘀咕,怎么搞的,干吗不让大家把口号喊完?

  这样多有失锐气!

  杨树榛站在台下,

  敏锐地看到王广富的脸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

  先是一阵惊慌,而后浮现出一丝嘲笑。

  但是农会主席并没有让杨树榛把意见说出来,

  嗓音沙哑地说,大家注意不要在下面开小会,

  今天斗争恶霸地主王广富,

  不论是谁,凡有冤有仇都可上来申诉。

  说完,停了好一会儿才问,有谁先上来诉苦?

  话音未落,

  杨树桀他爹拄一根木杖奔上台来。

  老人家,今年才刚六十多岁,

  恶霸的欺凌,风雨的摧残,让他骨瘦如柴,步履蹒跚,

  可是深仇大恨又把他变成一根烈火干柴,

  带着火焰,摇摇晃晃,冲到地主跟前,

  黑胳膊黑手一抬,木杖戳在恶霸心口窝,

  嘴巴翕张,却迟迟说不出话来,

  就听王广富说:你打,我拼了,今天就死在主席台上。

  谁都没有想到,恶霸地主研究了政策,

  利用不许打人的规定进行对抗。杨树桀他爹没想打王广富,

  只因太气愤,把木杖当成手指。这个老实巴交的农民,

  以前被地主欺压,大气不敢出,回家把儿子当出气筒,

  一说话就用手指戳儿子胸脯,今天情势太突然,

  把他变成了一尊泥塑。

  两人对峙,恶霸地主越来越猖狂,

  是可忍孰不可忍,杨树榛冲到王广富跟前,举起铁拳,

  朝王广富一挥,喝道,王广富,收起你的猖狂!

  有共产党的支持,不用什么棍棒,照样把你打翻在地!

  又冲上一个人,

  一个苍老的女人,伸出干枯的手,

  指着王广富,颤巍巍地质问:

  你这个丧尽天良的魔鬼,亏得王广美是你本家,

  怎么都不放过?你说你还是个人吗?你说你残忍不残忍?

  王元寿在哪儿?是他亲手折磨死了王广美,

  绝不能放过他!

  声音凄惨,这女人是王广美的姐姐,

  阵风吹鼓了她的烂衣裳,坐在台上的章组长,

  仿佛又看见舞台上的喜儿,忍不住偷偷擦了擦眼睛。

  台下的群众,不断地聚拢,

  不断地呼喊,把王广瀛和王元寿都押上台来!

  四个农会会员,立刻把这两个坏蛋推到台上。

  王广瀛早已吓得瘫瘪,农会会员一松手,他就跪在了那里。

  王元寿瞪着狗眼不服输,群众就喊打倒恶霸,

  让王元寿低头认罪!

  又有人上台,

  小学教员张砚秋,张嘴揭露一件鲜为人知的事情,

  王广富,李沛仁教员是咋失踪的?他一年薪水,

  才一斗四谷子,你却要黑着心肝用小斗量。他年轻,

  不服气,把你告到警察局,你就勾结警察捆了他,

  棉被缠身,扔进砖窑烧成了灰!你说,

  到底有没有这件事!

  台下又是一片呐喊,枪毙王广富!

  柳淑琦看见王广富脑瓜触地,几个地主仿佛一堆烂肉。

  人就是这样,一旦被镇住,精神立即垮掉,宛如泥巴雕塑,

  水正好,泥巴挺实,水一多,泥巴软踏踏,

  水再多,连个儿都拿不起来。

  农民终于有了新发现,团结宛若刚出窑的砖,

  又烫又硬,一个接一个抢着上台,

  控诉恶霸地主王广富罪行。杨树榛再次登台,雄赳赳地说,

  王广富作威作福,我们必须跟他算总账,绝不能轻饶了他!

  王广河听见了,就在下面扳手指,

  统计王广富害死的人命:

  王广美、李沛仁……

  这样的统计,让他心里打哆嗦,

  王广富光明里杀人十三个,强奸妇女六十八个,

  但是在暗里他又杀了多少人呢?他不知道,没法儿计算,

  但是他想,这已经够了,这些数字足够枪毙王广富了!

  工作组员小张走上台,挥着纸片说,

  我这里有个揭发材料,王广富在抗日期间勾结小鬼子,

  偷袭八路军游击队,杀害我十七名抗日军人。

  王广河听到这话,猛然一惊,又是十七条人命!

  不杀民族败类何以平民愤?想着,身不由己,

  振臂高呼:不枪毙王广富绝不罢休!

  组长章汉臣站起来,大喊一声,坚决镇压恶霸地主!

  声音响亮,与农民呼喊不同,愤怒里满是胜利色彩!

  工作组长喊几声,大家就跟着他喊几声。

  最终,他停止喊口号,说:同志们,

  贫下中农同志们,今天,我们揭露了恶霸地主的罪恶,

  看清了他们的本来面目,取得了最后胜利,真是大快人心!

  关于恶霸地主王广富,我们送交人民法庭,依法审判!

  三天之后,

  王广瀛被人民法庭依法判处有期徒刑十五年,

  王广富和王元寿被依法判处死刑,立即执行。

  在黄泥岗西面榆树林前,柳淑琦和农民一起旁观了行刑。

  随着子弹的啸声,王广富的脑瓜瓢儿被掀开了,

  鲜血和脑浆,像一团雨雾弥散,柳淑琦的心脏,

  立即蹦跳起来——

  砰,砰,砰。许多人欣赏枪毙人那一幕,

  甚至慨叹人生无聊。但也有人面色沉郁,谓之不公。

  柳淑琦站着没动,被那句这不人道的议论钉在那里。

  暮色降临她的周围,

  说来奇怪,与之完全不相干的画面在她的脑海里翻覆。

  辋川别墅的王维和采菊东篱下的陶渊明宛如电影闪现。

  陀思妥耶夫斯基和托尔斯泰,这些俄国伟大作家,

  莫名其妙地出现眼前。他们刻画的人物,

  他们称道的人道主义精神,都曾经感染她,

  让她思想升华。

  秋风瑟瑟,树叶飘零,

  她警醒起来,究竟应该怎样评价这种行刑?

  作为亲身见证土地改革的人,有谁能指责那一幕是暴力?

  不,那不是暴力,正确地说那是一种人道,

  是宇宙间放大的一种人道主义。打碎几千年残酷的封建制度,

  让数亿饥寒交迫的农民站起来获得新生,过上好日子,

  难道不是人道主义吗?

  反过来,为了一少部分人富有起来,

  维护占人口百分之几百分之十几的地主阶级及其走狗的利益,

  维护人吃人的封建制度,甚至要求恢复已经被推翻的旧制度,

  才是最不人道的,才是最卑鄙最可耻最可唾弃的。

  难道不是吗?对于追求无产阶级彻底解放的共产党人来说,

  难道不是最卑鄙最可耻最可唾弃的吗?

  枪毙了恶霸王广富,

  黄泥岗村出现大批土改积极分子,

  农民纷纷要求参加农会。

  农会扩大了,新的骨干力量形成了,农会重新进行选举,

  杨树榛被选举为农会主任,王广河被选举为分地委员。

  这天晌午,杨树榛撂下饭碗,

  通知地主王广田,参加晚上召开的农民代表会,

  明确他的阶级成分。这是实施土改第一个步骤,

  只有确定阶级成分,才能弄清谁应该分谁的地,

  谁应该分多少地。前天,已给第一批农民划分了阶级成分,

  大多数认可,只有富裕中农王广仁不满意。他见人就嘀咕,

  中农就是中农,为啥非要加上富裕俩字?

  让人听着别扭,好像我们兄弟不一样了似的。

  他指的是王广义。这回王广义成分划为中农,

  没有富裕俩字,就觉得自己和贫雇农差不多。

  王广仁找杨树榛更正,杨树榛说去掉富裕俩字看似简单,

  却不是我一人说了算,需要农民代表会议讨论决定。

  王广仁说,那我就在这儿等着,等你们召开代表会讨论。

  杨树榛说,我既然这样说了,我们会认真讨论,

  负责地给你一个明确的答复。

  王广仁磨叨,没给你划定富裕中农,

  你就不知道听见那两个字,心里会有多别扭。

  杨树榛说,好了,别磨嘴皮子了,回家等待讨论结果吧。

  今天,农民代表会议给王广田定成分,

  工作组同志和杨树榛早就到了,

  坐在主席台上;对面几排椅子,坐满了农民代表,

  王广田也到了,探了探头,听见招呼才敢走进会议室。

  杨树榛站起来宣布评议开始,由王广田进行四报。

  所谓四报,就是报土地,报剥削,报劳动,报成分。

  王广田站在主席台前面,向大家深鞠一躬,

  腆着大肚子,一副笑模样,说我有四十五亩水地,

  一百亩岗地,四十亩洼地,都不是好地,

  打不出多少粮食。王广河扬起头问:你说地不打粮食,

  为啥又要那么多租子,你这不是剥削又是什么?

  王广田平时说话嘎嘣脆,这回一下傻了,

  站在那里闪烁其词:我没剥削呀?王广水站起来说:

  我五亩地打六石谷,你收四石五,怎么还说没剥削?

  王广田狡辩,这是事先说好了的,谁叫你打得少?

  王广水问,你才刚还说不打粮食,

  为啥收租这么狠?

  王广田摆出一副无赖相:你把我弄懵了,

  记不清。王广河用烟袋锅指了指王广田鼻子问,

  记得啵?你今年多大岁数?王广田回答,这咋能忘?

  五十四。王广河又问,咱们村还有谁欠你谷子?

  王广田回答,你就欠我五斗谷,都三年了没还!

  王广河笑了:你真蒙了吗?谁欠租子记得这么清楚!

  柳淑琦坐在下面想,

  现在不是调理王广田的时候,关键要让大家看清地主剥削,

  就说王广田你甭捋胡子,我问你,那些地怎么来的?

  王广田哼了一声,谁不知道?我爹留给我的。

  柳淑琦语气严厉起来问都是吗?

  王广田慌了,还有,还有我自己买的嘛。

  柳淑琦追问你买地的钱从哪儿来?王广田不吱声。

  柳淑琦说不吱声就行啦,那是剥削来的,大伙说是不是?

  坐在台下的全体农民代表,异口同声:是——!

  王广田一副狼狈相,

  杨树榛笑了说,好了好了,你赶快报你的劳动吧。

  王广田缓了一口气,说我家八口人,四个劳动力。

  嗯?大家一听不对劲儿,

  他家只有他和他老婆,还有两个孩子,

  老婆不干活,孩子不劳动,怎么冒出四个劳动力?

  王广河问,你说你哪儿来的四个劳动力?

  王广田回答你们都看见了嘛,

  杨树槐、杨树栩、王广坡和李清林,四个劳动力。

  王广河呵呵地笑,

  是四个劳动力,但不能算你家的劳动力。

  王广田不服气,我花钱雇的,怎么就不能算?

  这句话把章组长逗笑了,怎么不能算?

  这正好说明你的剥削还很多呢!

  下面一片笑声。杨树榛摆了摆手,朝王广田说,

  报报你的劳动吧。王广田一本正经:我每天都要转一圈,

  要看田间,要看马棚,还要看猪圈,要看的地方太多了,

  每天转下来都很累,回家就得躺在炕上吸一口大烟。

  有人说怎么没累死你?杨树榛立刻制止了诅咒,

  说报一报自己的成分吧。王广田说我不报了,

  你们说啥就是啥。杨树榛说那怎么行?

  这个必须先由你自己说。

  王广田听了说,我是劳动地主。

  一屋人听了呵呵笑,王广田扑哧一声也笑了。

  王广河说,你还笑?王广田说怎么,笑都不许我笑了?

  谁让我生不逢时,不想当地主都不行,只好当地主了。

  柳淑琦听了王广田回答,觉得可笑,

  就想革命威力真大,发动起来把地主吓得跟傻子似的。

  可坐在里面等待评议的地主杨树栊,却不这么想,

  他知道王广田在装傻,就暗里骂没出息!

  杨树榛坐在他对面,听见了这句话,

  知道还有很多地主不会像王广田这么老实,

  一旦哪一天有了反把的机会,他们就会兴风作浪,

  杨树栊现在就不服气,一会儿他进行四报要特别关注。

  至此,

  黄泥岗接连发生两件事,

  让柳淑琦长了见识。

  村东头地主婆杨喜蝶,自诩绿带翠凤蝶,

  喜欢黑上衣,绣绿色图案,

  仿佛绿带翠凤蝶密布鳞片的翅膀。

  她喜欢爬高,从上往下跳,模仿一只翠凤蝶在飞翔,

  杨喜蝶又高又大,

  说一不二,就连她的小丈夫也怕她。

  小丈夫惹不起她,就去惹大烟。

  三十五岁那年还没高粱秆粗的小丈夫猛吸一顿大烟,

  坠入如梦如幻的想象世界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

  农民代表会议,确定杨喜蝶为地主成份,

  她很不服气,柳淑琦说你拿出理由来,

  你家四百多亩地,八匹马,五个长工。你不劳动,土地出租,

  这不是纯粹的地主又是什么?杨喜蝶不等说完朝后一甩胳膊,

  两只大奶子,蹦跳不止,试图蹿出来抓住柳淑琦拼命。

  柳淑琦毫不畏惧,说不服气可以上诉人民法庭,

  杨喜蝶听了极其沮丧,说上法庭能有啥用?还不是听你们的?

  评定完毕,

  柳淑琦回王广河家吃中午饭,

  还是棒子渣粥就大腌萝卜,却吃得比哪一天都香。

  但是杨喜蝶不一样,面对白面馍馍和红烧肉就是吃不下。

  一甩胳膊把一碗红烧肉摔在地上,就窜进了厨房,

  公公和孩子们立刻吓得四处逃蹿。

  杨喜蝶抓起菜刀,这才想起需要关上大街门,

  她去关大街门,看见大女儿已经跑远,满脸的横肉突暴,

  拼命一撩胳膊,嘭地一声关牢如意门,冲向公公的房间。

  公公倚靠着门框,

  说用不着劳驾,我自己会去死,

  白绸布拴脖子,一蹬板凳,就这么吊死在房梁上。

  杨喜蝶发了疯,一口气灭掉三个儿子,撇在当院,

  想了想,又冲进堂屋点着了火。

  面对祖宗牌位,叉开两条大腿,双手反握菜刀把,

  大叫一样不留全烧了,穷泥腿子休想分到我一丁点东西!

  向后一抡胳膊开了自己的瓢儿。杨树榛撞开街门,

  指挥大伙灭火,组长章汉臣指着地主婆说,

  看见了吧,这也是地主的反抗方式。

  柳淑琦看一眼地主婆,四仰八叉躺在地上,

  额头上有一堆鱼肠般的脑浆,眼前立刻一片空茫。

  整整一个晚上,柳淑琦都处在一种迷茫之中。

  那一堆鱼肠般的脑浆不断地变幻着颜色,

  一会儿白色,像一堆鱼肠;一会儿红色,像一只鸡冠;

  一会儿黄色,像一摊牛粪;一会儿黑色,像一个鬼脸。

  她无论如何理解不了这个女地主的行为,

  就在百思不得其解之时,忽然听见街巷传来呼喊:

  杨树榛媳妇被人打死了!猛然一惊,汗毛奓起,镇静一会儿,

  这才掀掉棉被蹿起来,来不及扣鞋襻,径直跑向杨树榛家。

  杨树榛家围满了人。

  杨树榛半蹲在地,怀里抱着他的小媳妇。

  媳妇的头说不上被什么样尖锐物体击破,

  鲜血浸红了杨树榛的蓝布褂,仿佛一床大花被面。

  章汉臣拽住柳淑琦问,你能够想起点儿什么来吗?

  柳淑琦满脸狐疑,说难道是他?

  章组长说,可惜,我们拿不出证据。

  临近冬至,

  黄泥岗下了第一场鹅毛大雪,寒冷挡不住人们高涨的热情,

  来不及等待大雪融化,丈量土地工作就迅速开始了。

  柳淑琦异常兴奋,跟在农民后面插界标,

  大锤很有劲,三两下砸进土地。

  喜悦之中,听见路边传来喧闹的锣鼓声。

  柳淑琦抬头一看,从东面过来一支红旗招展的队伍,

  走在最前面的两个人擎着竹竿,打出一条横幅,上面写着:

  热烈庆祝土地改革胜利。后面锣鼓喧天,彩旗呼啦啦翻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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