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金叙事长诗《女娲之肠》第二章:永定河边

2021-12-12
作者:老金 来源:乌有之乡

第二章 永定河边

  因为确认谁的子孙,几个兄弟急赤白脸,

  气走父亲柳城;但这一门河东柳氏,

  却一致认可柳下惠的耿直性格。

  父子兄弟全知道,古时齐国犯鲁,柳下惠领命出使,

  因势利导,劝退了齐孝公,全国百姓交口称赞。

  虽说如此,柳下惠做人太耿直,主持正义,

  连遭贬官。有人劝诫:先生去别国吧,一定可以高官厚禄。

  柳下惠嗤之以鼻,反问你这是要我抛弃父母之邦吗?

  耿介忠厚之人不管到哪儿,都不会吃香喝辣!

  明知如此,河东柳氏依然秉承忠厚耿介,要不然柳宗元,

  这位大思想家大哲学家大文学家,怎能被贬,客死他乡?

  然而,父亲一席气话,

  搅动了母亲沉浮已久的记忆碎片,

  唤起无数咀嚼不尽的往事。

  就是这个柳城,风华正茂,便已成为名冠京东大厨师,

  擅长烹饪五柳鱼、驼蹄羹、金齑玉脍、老蚌怀珠名菜。

  即使百桌筵席成套餐具,亦非景德镇瓷器不用,

  搬出清代美食家袁枚见解说给食客听:

  美食不如美器。宣成嘉万窑器太贵,

  颇愁损伤,不如竟用御窑,已觉雅丽。

  唯是宜碗者碗,宜盘者盘,宜大者大,宜小者小,

  参错其间,方觉生色。若板板十碗八盘之说,便嫌俗笨。

  大抵物贵者器宜大,物贱者宜小;煎炒宜盘,汤羹宜碗;

  煎炒宜铁锅,煨煮宜砂罐。

  那一年,柳城为卞衍卞老爷制作寿筵。

  卞老爷有良田万亩,说是夏末名士卞随之后。

  成汤伐夏与卞随相商,卞说与我无关。

  成汤问谁与我为谋?卞说不知道。成汤灭夏又来拜访,

  将帝位让与卞随。卞一语道破天机:攻伐夏桀,

  你与我谋,妄图将谋反罪名安之于我。

  今又让位,妄图表白全无独霸天下野心。

  人人称赞你圣人,可是圣人处处暗算百姓。

  让大伙儿说说,活在这样的社会还有啥意义?

  说罢,投河自尽。

  这年,卞老爷又大摆筵席,隆重庆祝六十寿诞。

  柳城精心烹制花九件之后,拿出一只金瓜,

  通体透红只在不多处有几泓墨绿条纹,

  弹了弹,颠了颠,端详好一会儿,

  拿出尖刀,只几下雕出花瓣。

  继而划一个圆,外有弯月,还有星星。

  圆内雕一个福字,方正饱满,宛若董其昌墨宝。

  正在得意,卞老爷有请,柳城兴奋,说我正要给老爷祝寿。

  一面招呼丫鬟上寿面,一面端着桂花酒向卞老爷祝寿。

  卞老爷笑眯了眼,连连称赞这是仙酒祝寿;

  今日之菜色,赏心悦目,

  咸先淡后,不以一味概之,妙哉。

  卞老爷身旁坐着乡绅,一副仙风道骨气派,

  寽一把长髯问:柳大厨,可知道水浒肉?

  柳城慌忙转身,拱手回答:略知一二。

  当年宋江发配江州,戴宗宴请浔阳楼,

  店小二上一道菜,还没动筷,皆垂涎欲滴。

  宋江只吃了一口便高呼,这等好菜,实在少见,

  却不知叫什么名字?张顺在一旁搭茬:叫家乡肉。

  取瘦肉浸汁上浆,烧开油锅炸一炸,晾凉切片,

  浇上调好的油盐酱醋葱姜,拌一拌……

  对面坐着李逵不屑一听:又不开饭铺,

  管它怎么做?若大哥若喜欢,每天来吃。

  等到一干人齐聚水泊梁山,宋江又想起了家乡肉。

  水泊梁山,油少无法烹炸,李逵又嚷,管它油煎水煮,

  好吃就行。厨师依法炮制,竟然比家乡肉还要鲜美。

  这就是水浒肉。

  乡绅老爷又问猪肚如何烹饪?

  柳城一怔:这回遇见美食家了,就格外谨慎:

  猪肚洗净,取极厚之处,去掉上下皮,

  切成骰子块,滚锅爆炒,

  起锅加作料,以极脆为佳。

  此番说辞全是随园食单观点,

  面对美食家柳城哪里还敢耍狂。

  乡绅老爷听了点点头,似乎想起什么,

  就又提出一问:那么如何使用作料?

  柳城当即愣住,继而回答:厨之作料,如妇人之衣服首饰。

  虽有天姿,虽善涂抹,而衣裳褴褛,即使西子亦难以为容。

  善烹调者,酱用伏酱,先尝甘否;油用香油,

  须审生熟;酒用酒酿,应去糟粕;醋用米醋,

  须求清冽。酒有酸甜之异,

  醋有陈新之殊,不可丝毫错误。

  乡绅老爷很满意,就扬脸端详柳城。

  看见他沉稳谦恭,就说好啊,过几日到我府上做寿筵?

  卞老爷听罢当即笑了,问柳城可知卢老爷故事?

  乡绅老爷姓卢名永龙,始祖卢兆彤。

  倘若考察卢氏创姓过程,

  就会发现一个重要而有趣的现象:

  先有卢人卢器之事,后有卢山卢水卢邑之称,

  直到姜尚后裔帮助齐桓公登王位,

  才有了真正的卢氏。

  上古时代,有一支部落,就是卢人,

  以虎为图腾,活跃华夏西部,

  携带一种柳编器皿,称之卢器,追逐水草而居。

  卢人称游牧之山为卢山,称游牧之水为卢水。考察缘故,

  山水之色,几近成黛。因而沈括说夷人谓黑曰卢。

  黑,往往写作乌。四川雅砻江古称卢水,直至当今,

  岷江上游还有叫卢水的支流。

  卢人采柳编卢,涂抹泥浆,上火烧烤,成为陶器。

  又经烟熏火燎,留下黑色烟渍,让古人将卢与黑联系。

  初民造字,源于自然印象,卢火结合,

  催生了一个火热的炉字,

  就是这个炉字,包含了卢器和炉具。

  卢氏创姓,人才辈出,

  在历史舞台演绎了众多奇谲故事。

  且不提西汉卢绾受封燕王,只说明朝卢象升操戈练兵。

  自小驯养许多蟋蟀,挑十只青色,十只黄色,

  放入大方盘里,左右列队。

  手执小旗一挥,蟋蟀立即捉对搏杀。

  小小年纪用兵有方,长大之后必成奇才。

  果然不出人所料,卢象升最终成为明朝大将。

  顺治元年,

  满洲入主中原,颁布敕令:

  凡近京各州县荒地以及明朝皇亲国戚公侯土地,

  尽行分给东来诸王、勋臣、兵丁。从此圈地之风兴起,

  京郊田亩几乎全部圈为旗地。

  卢氏家族居住靠山集,仅几十亩田产,

  均被满人当作荒地圈入庄园,敢怒不敢言。

  康熙十八年,

  地下如鸣巨炮,似有千军万马纷至沓来。

  起始庐舍摇晃,宛如狂风巨浪行舟;

  继而房倒屋塌,一片狼藉。

  卢兆彤逃难京师,谋取活路。

  朝阳门外,处处池塘,蒹葭苍苍。

  京师八月,天气炎热,卢兆彤到池塘捉几只蛤蟆驯养。

  几天之后,背瓦罐木板到东岳庙画地坐摊,

  高喊:上学啦!小青蛙上学啦!

  立即招致一群人围观,有小孩儿,还有短衫长衫,

  密密匝匝将地摊围成铁桶。

  卢兆彤不慌不忙,铺好了木板,

  将两只瓦罐,一大一小,分置两侧。

  抓过大瓦罐,轻轻一拍,念叨:先生请。

  话音刚落,一只背脊三条黑杠大青蛙从瓦罐跃出,

  蹲在木板一端,昂头鼓眼,喉咙咕嘟咕嘟跳动。

  卢兆彤微笑,大叫一声:

  先生都来了,学生为何还不上学!

  话音未落,绿背小青蛙,

  从瓦罐跳出,

  一只跟一只,一共八只。

  八只小青蛙,前面一只后面一只,

  后面一只前面一只,自然排成两排四行,

  蹲在大青蛙面前,昂着头,鼓眼睛。

  这场景让儿童看得瞪大了眼珠;

  让几个大人不由自主抻长了脖颈。

  卢兆彤很骄傲,扫一眼人群,拉长声呼喊:

  准备,朗诵唐诗啦!喊声落地,就听大青蛙呱儿呱儿,

  大声鸣叫起来,八只绿背小青蛙跟着叫,

  咕咕,咕咕。大青蛙再叫,

  小青蛙跟着叫。

  蛙鸣响亮,整齐。

  继而又喊:放学了!大小青蛙纷纷跳回瓦罐,

  卢兆彤微笑,捏起小笸箩,手指朝下,

  大拇指顶在笸箩外沿,

  食指中指捏住里沿,左手盖右手,

  边作揖,边呼唤:有钱帮钱场,没钱帮人场。

  笸箩慢慢地移转,一个个铜钱蹦着跳着,落进笸箩。

  正月十五闹花灯,

  五月端午挂红灯,六月无风放天灯,

  七月十五莲花灯,八月十五玉兔灯,九九重阳孔明灯。

  什么时节挂什么灯,这是京师最古老的民俗。

  天凉耍不了蛤蟆,卢兆彤就琢磨做灯笼。

  一根青竹,三两劈,劈成竹篾;

  再削再剐,竹篾光光溜溜,在手指尖跳跃。

  弯弯扎扎,一支莲花灯骨架出现在桌面。扎灯笼,

  扎鱼篓,扎背篓,是卢家拿手好戏,千古遗传。

  白花花的银子趴在桌上,排成一趟长城,

  卢兆彤,心花怒放,喜上眉梢,

  便有了想法,

  就托人做媒娶了媳妇。

  这媳妇不光脸儿漂亮,还勤俭持家,

  把小日子过得红红火火。

  这一天,买卖兴隆,铜钱哗啦响,

  卢兆彤把一吊钱塞给糟糠之妻,就自斟自饮,

  高高兴兴喝小酒。

  三杯小酒下肚儿,眉飞色舞,

  说了声出门走走,换长衫,罩马甲,

  步履蹒跚,晃晃悠悠,去了齐化门外菱角坑。

  将近黄昏,

  西面天空出现灿烂晚霞,

  所有景物涂抹了一层闪烁耀眼的黄金粉。

  城墙把影子抻得就像陕西裤带面,

  在波光粼粼的湖面,

  占据了好长好宽的一片地方。

  起风了,湖面掀起涟漪,浮在水面之上的城墙,

  轻悠悠晃动起来,虚幻缥缈,让卢兆彤迷糊困顿,

  眼皮一搭,收了眼光,在大槐树下进入梦乡。

  不知道过了多久,

  忽然听见欻啦欻啦声响,宛若大狗饮水。

  卢兆彤微睁醉眼相看,不得了,

  有魑魅趴在水边,一只酷似蔷薇;一只亮眼刷刷。

  魑魅无聊,朝前使劲儿伸脖子,朝后使劲儿蹬腿,

  继而朝卢兆彤走来,晃晃悠悠。

  啊,不是魑魅,是雄狮,

  卢兆彤下意识掏出一把铜钱,

  朝雄狮拽去,当啷,铜钱发出清脆响声,

  几枚击中前面雄狮铃铛,几枚击中后面雄狮前腿。

  此时此刻,大凡是人,都会这么想,

  两头雄狮,中了金钱镖,定会张开血盆大口,

  猛扑上去咬人,甚至将人囫囵个儿吞了。

  可是卢兆彤没这么想。

  他的想法离奇,

  这两只雄狮,既然朝我来了,

  肯定为了钱,这一回好歹得了些铜板,

  怎么还不撤离?跑回老巢,趴在没人看见的地方,

  尽情欣赏人间铜板,品咂钱无耳可使鬼的滋味儿。

  结果两者都不是。

  这两只雄狮,既没上去生吞活剥了他,

  也不望风披靡,而是站在不远之处朝他喷水。

  这一口水喷得猛烈,宛如一场大暴雨,

  把身穿长衫马甲的卢兆彤,

  浇了个透心凉。

  卢兆彤两股颤颤,连连后退;

  两只雄狮立刻化作两道白光不见了身影。

  回到家,卢兆彤吩咐内人浆洗长衫马卦,

  内人认真洗涤一遍,没洗干净,

  几处水渍,依旧清晰印在长衫之上。

  卢兆彤让内人再洗,还是洗不掉,非但洗不净,

  水渍反而加深,影影绰绰宛如一幅水墨地图。

  卢兆彤感觉蹊跷,仔细研究,慢慢看出了名堂。

  那水渍宛如一片山峦,从东北向西南延展。

  在大山南面,从西到东,是一连串浓黑的小圆圈,

  宛若一座座孤立的小山丘,而那些浅淡水渍,

  分明就是一个个田字,这里到底是哪儿?

  整整一夜,卢兆彤辗转悱恻。

  好不容易睡着了,又恍惚梦见了那两只雄狮。

  一只没了铜铃铛,一只没了左前腿。

  翌日清晨,卢兆彤做出一个惊人的决定,

  不但影响了他的一生,给他的子孙带来巨大财富,

  和钟鸣鼎食生活,也给他的子孙带来灭顶之灾。

  京师东北,七十余里,

  大山的犄角伸进平原,犄角下面分散一连串小山丘。

  这片土地,由北向南缓缓倾斜。

  远处山坡零星残存一小片华北油松混交林,

  还有栓皮栎以及槲树。

  树林边缘,有泉水出露形成的小河。

  卢兆彤按图案索冀,

  终于找到与图案相似的地方。

  前往探究,竟然有村庄称卢庄户。

  卢兆彤忽然一阵心悸:难道命里注定,

  这里就是我卢氏子孙的栖身之地?果断掏出银两,

  用力向前一递,塞进了满脸迷茫的破落地主的怀里,

  买下他仅剩的十八亩耕地,还有十几间破旧瓦屋。

  这片田亩距离一座孤山不远,

  北缘是一片灌木丛,

  往里面走,

  是一丛丛芦苇,一丈多高。

  卢兆彤在芦苇丛边缘刨了几镐,掘出湿湿的沙壤,

  中间一块黑石扁圆,乌光铮亮。

  卢兆彤再用镐一掏,把黑石头起出浅坑,

  一甩扔出去老远。

  奇迹出现了。

  随着黑石头离地,浅坑中央,汩汩冒出一股泉水,

  哗哗有声,似堰似闸。捧起品咂,甘甜清新。

  泉水慢慢溢出,百步成池,有一丈多宽。

  平泉古怪,一日三溢,盈满而停。

  卢兆彤疏水为渠,灌溉田亩,将旱田改成水田,

  别人种麦,卢家种稻,年复一年,代复一代逐渐发家。

  又过数年,置地五百亩,终于成为了卢庄户大地主。

  柳城烹调的寿筵,确实了得,

  许多菜肴,都是远近闻名的美食家第一次品尝。

  普通一道糖醋鳜鱼,竟让卢老爷诗兴大发,

  击掌吟诵:岂其食鱼,必河之鲂?

  岂其食鱼,必河之鲤?

  卢老爷一向面带河朔伟气,喜好饮酒,

  每饮至酣畅之时,思绪便像骏马奔放,吟诗作画,

  奇态横生;而这次酒意酣畅,却不吟诗作画,

  而是看一眼柳城和满桌佳肴,一仰脖儿,

  将一杯二锅头灌进肚里,便失去往日的稳重,

  说出一句让宾客惊讶不已的话来:给我当姑爷吧。

  其实,柳城与卢小姐已经相识,

  初次见面之处,就是卢老爷的六秩寿棚。

  卢老爷的寿棚建在大院门外,四面上席,油漆彩画栏杆;

  开了天井,上起八角,犹如一只大花盆。

  棚顶四角,绘满了云头图案,

  上浮太阳,正中大红寿字。

  寿棚里设置茶座,横成排,竖成行。

  卢蘘荷卢小姐一面指挥如花少女摆放餐桌,

  一面接待八方来宾,一双天足在寿棚走来走去,

  凌波踏步久了,额头及脸蛋渗出了汗珠儿。

  看着赏心悦目的盘盏,嗅着四溢飘动的醇香,

  卢小姐心跳不已,禁不住瞟一眼细高飘逸的身影。

  一不小心,她就踅摸到了厨房大灶旁。

  大厨师,一会儿上,一会儿下,

  一会儿左,一会儿右,宛如白鹤起舞,

  使卢小姐忘记了职责,端盘送碗,打起了下手;

  而柳大厨视线模糊,不问是谁,侃起了鱼鲊寄爱妻故事,

  让本就多情的卢老爷的女儿听了日夜向往纯情的日子。

  这个柳城,

  后来真的做了一坛鱼鲊,不远百里,送至小姐手中。

  把只有文人墨客才有的风骚,演绎得淋漓尽致,

  风姿多彩,让小姐纯情荡漾,当众抹了一把热泪。

  卢小姐可不是一般大家闺秀,两靥如点,

  双眉如张,杏眼灵动,

  自幼阅读四书五经,望着荷塘里的红花绿叶,

  红唇一张,便吟诵了一首秦风: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这位卢小姐,

  自小跟随父亲四处交际,丢掉了女儿家的羞涩与娇气,

  学来了父亲的一身潇洒与豪气。

  这年春暖花开,

  豪情满怀的父亲答应了江南好友的邀请,

  潇洒到浙江诸暨会友吟诗去了,竟然放得下家中一切,

  把处事大权交给了年仅十五岁的卢小姐。

  不想卢老爷刚离家乡,老天晴空万里,

  连个雨星儿也不给下,阳光灼烈,田亩宛若过了野火,

  庄稼低矮枯黄,不见半片相连,不见半点儿绿色。

  账房先生下去收租,三日而归:

  今年的租子,真不好收了,

  小麦灌不上浆,庄稼最多六成收获,

  个别庄户恐怕连三成都没有。小姐,怎么办?

  卢小姐听了没打奔儿,说:让佃户们来账房讲给我听。

  佃户卢望三,耕种卢永龙卢老爷田亩已经三十年,

  从没欠过一颗租子。这一回卢望三一进账房,就俯卧在地,

  哭哭啼啼:小姐,自从那年挖井塌方,老父被砸,

  已经卖粮医治多年了,总不见好。

  不想今年龙去天旱,

  两亩多地,长不出几把麦子,

  别说交租子,就是挖野菜都不知去哪儿。

  卢小姐听得心惊肉跳:三叔,您还是站起来说话。

  卢望三从地上爬起来,头颅依旧揣在怀里:

  今春大旱,小麦虽说没绝产,但收获之后只有往年三成,

  就是全部装来,也不够交租子的。

  卢小姐听了说:

  三叔家的事情,我听说过。

  这样吧,今年夏租免了,秋后租子到时再说。

  回头对着账房先生说:二叔,您取一块洋元,给我三叔,

  先买几副草药吃,过后想办法给老爷子治病。

  账房先生卢熙听罢一愣,

  眼前这事让他糊涂,

  甚至怀疑这是收租子吗?就说:小姐,

  这事儿可否等老爷回来再定?

  小姐挥一挥手:二叔,你跟我父亲这么多年了,

  还不知道我父亲怎么回事?父亲一向仁慈,讲究仁厚,

  重义气,不重财,一定不会责怪您,尽管放心照办。

  这一天,账房先生卢熙算是大开了眼界,

  十五岁的卢小姐卢蘘荷,在一天之内,自作主张,

  不但免去了十二家佃户地租一百斗小麦,

  还搭上了十三块大洋。

  又过半月,卢永龙卢老爷满面春风地从江浙回来了,

  越发显得风度翩翩。可是账房先生却愁眉苦脸,

  悄悄对卢老爷说:这回真要吃陈粮了。

  卢老爷没回头,说吃陈粮好。

  什么?陈粮比新粮好吃?账房先生说:老爷,

  你听哪儿去了?今年夏收,可是没收回多少租子啊!

  卢老爷说小姐已经跟我说了。

  难道你不知道我家祖上曾有这样的善举?那位老祖宗说:

  吾明日逝矣。因而置酒席,遍赏亲旧以为诀别。

  然后写下遗嘱,告诫子孙:

  祖宗积德久矣,迨我蒙国宠,自愧过分,

  若等孜孜为善,不坠前功,余瞑目地下。

  然后掏出钥匙,取出锁在箱子里的远近乡邻所负欠文卷,

  约五千余缗,悉数焚之。

  这位老祖宗,悲天悯人,豪气万丈,

  我们哪个学得来?倒是小姐有那么点儿影子,往后看吧!

  卢老爷家财万贯,中年得女,老年得子,

  且一双儿女聪颖可爱,可是谁知世上没有十全十美。

  这一年秋天,凉风吹过,老伴染上风寒,

  只说没事,却咳嗽一阵之后,

  便在恋恋不舍之中离去。

  临去之前,老夫人请求卢老爷做两件事:

  一是再娶一位夫人持家,二是照顾好一双儿女。

  卢老爷与夫人感情甚笃,十几年过去了,

  没有续弦,人间所有感情,倾注在了儿女身上。

  秋风扫落树叶,春风吹开树枝丫,循环往复,

  女儿变成了一朵亭亭而立的玉兰花。

  媒人如同走马灯,踅来踅去,

  文人举子,威武兵将,

  却没有一个人能被卢小姐看上。

  姑娘说话就二十岁了,卢老爷一着急,

  当面问女儿到底想不想出嫁,什么时候出嫁?

  卢家女儿才貌双全,性格却有些古怪,

  一句话,顶得父亲跌一个大跟头。

  女儿甜甜地说爹老了,

  愿意在家伺候老爹一辈子,

  除非北塘那片荷花结出并蒂莲,

  老天爷非要女儿出嫁,女儿才能出嫁。

  不管女儿是否有意这么说,还是无意这么说,

  但只要这么说了,就让卢老爷急得没招没落,满屋乱转。

  然而蹊跷发生了,就在卢小姐戏言不过两年,

  北塘荷田,闪现一支奇怪的花骨朵儿,

  先是慢慢出露,然后直挺上窜,

  早不开晚不开,一开花就在卢老爷六秩大寿。

  卢老爷哈哈大笑,笑卢小姐对他的要求再也无话可说了,

  笑话那句“祸不单行福无双至”成语如今必须改一改了。

  一阵惊喜过后,

  这位魁伟翯翯卢老爷却立刻又愁眉苦脸起来,

  他与那位年轻的手艺超群风度翩翩的柳大厨的戏谑场面,

  可是被一众乡绅亲眼看见了的,亲听见了的,

  难道宝贝女儿的命运,

  真的就不能嫁给官绅文豪人家?

  非要嫁给那个成天腻在燕窝鱼翅里的大厨?

  可是左右纠结的老爷又哪里知道在他感觉万分痛苦之时,

  他的宝贝卢小姐却在厨房里面喜气洋洋呢?

  中元节,柳城和卢蘘荷都说要去北海,

  不用说,大哥自然是陪同父母去了,柳德隆吃饱了不管闲事,

  说有大哥跟着,我去就是添乱。柳德盛说,你们去,我看家。

  柳德蕃说,要去就去什刹海,那里热闹。

  什么热闹,他是怕跟着父母影响小两口游玩吧。

  那个三嫂子,抽空摸空就往娘家拿东西,又是油又是面,

  说不定这一回又想什么幺蛾子,拿点儿什么好东西走呢。

  昨天三嫂娘家大哥来了,

  小细脖子,长瓜儿脸,站在大枣树底下高腔大嗓:

  柳家的芙蓉糕这回出了名呢,街坊都说好吃,

  可是我至今不知道芙蓉糕什么滋味。

  柳德茂一想起长瓜儿脸就撅嘴,

  含混不清地说我不去北海,也不去什刹海,

  去菱角坑,那儿最近便,一样能看烧法船放河灯!

  其实,他哪里是图近便,

  还不是想借中元节看那个卖莲子的邹姑娘!

  父亲听罢,脸蛋儿掉在脚面上,

  可是,天仙般的母亲把手向上一指,

  非常爽快地说:好吧好吧,有柳德昌陪着,

  你们愿意上哪儿就上哪儿,各找各的乐儿!

  柳德茂不由得暗自高兴,庆幸阴谋诡计得逞

  不料,柳纛和柳淑琦蹦蹦跳跳地窜过来,

  柳纛看一眼奶奶,又看一眼柳德蕃,

  抓住柳德茂的衣袖喊:四爹!

  我们两个不去北海,也不去什刹海,

  跟您去菱角坑!柳家侄儿侄女不喊叔叔,

  换一个字叫声爹,让谁听了都感觉格外亲切。

  柳淑琦是二哥柳德盛的大女儿,柳家的长女。

  柳德盛看一眼四弟,又看一眼柳淑琦,抬抬脚跟,张张嘴巴,

  看那样子,想过去扯回柳淑琦,却没动弹得了;

  想说别跟着瞎裹乱,又没说出口。

  柳纛是三哥柳德蕃的大儿子,柳家的长子。

  柳德蕃看了四弟,又看二哥,就朝媳妇挤咕眼。

  柳德茂刚兴奋了几秒钟,现在却愣了半天才缓过神儿来,

  好吧好吧,都跟着我。可是,跟我有什么好处呢?

  柳淑琦向前一跳步,抓住柳德茂衣摆:

  四爹,买荷花灯。

  柳纛叫嚷:买莲子。

  好,买莲子,买荷花灯!

  黄昏时分,

  太阳西斜,依然光耀闪烁;金灿灿的余辉,

  洒在朝阳门城楼上,仿佛涂抹了一层金粉。侄儿侄女,

  左边一个,右边一个,小手紧紧拽着柳德茂竹布长衫,

  拧达拧达,往城外扭。城楼斗拱飞檐,气势恢弘,

  长长的人影穿过城门洞,朝阳谷穗顺势张扬。

  环城铁路,一列火车满载货物飞驰而过。

  箭楼巍峨,蓝桥横卧,河水粼粼,

  桥下小鱼宛如龙井茶围着桥柱嬉戏。

  城外满眼翠绿,街市郊野,相得益彰,

  爷儿仨踏上护城河桥,柳纛率先跩搭跩搭跑到前面。

  扒着护栏,踮起后脚跟,酷似一只大雁,

  歪着小脑壳,朝北面眺望,

  寻觅中意的伙伴。

  护城河畔,东侧一湖碧水,波光粼粼。

  长长的锯齿般的城墙影子,投射湖面,追随波澜摇曳。

  半岛,宛如细腰葫芦,垂柳酷似珠帘。

  水岸草丛,绚丽斑斓;

  草滩上方一片杂树,遮天蔽日。

  夏水盈塘,绿柳垂丝。

  自光绪初年,一进五月,城里人就来这儿纳凉。

  早上,有押鸟的;中午,有捉蜻蜓的;

  晚上,有纳凉的,游人不绝;

  卖酸梅汤的,卖扒糕凉粉的,卖芝麻酱火烧老豆腐的,

  还有卖芭蕉扇的,躲在树林里,边纳凉边叫卖。

  今天又多了卖莲子和鸡头米的。还有卖莲花灯的。

  葫芦岛南面,

  莲叶田田,仿佛绿衣舞女旋起长裙。

  荷花鲜红灿烂,袅娜多姿,凌驾于碧绿的荷叶之上;

  微风乍起,莲叶颤动,宛如闪电传至北面。

  花瓣落在莲叶边缘打转,

  却禁不住绿水的召唤,滑落涟漪,

  仿佛小船似的飘呀飘呀飘。忽然扑通一声响,

  是青蛙跃入水中,惊起了两三只水鸟,

  如火焰一般,直直的一溜烟钻进湖岸浓密的垂柳林。

  佛经记载,释迦牟尼诞生,天空飘来白云,

  瑞像生发,百鸟齐鸣,佛祖降生硕大无比七宝莲花上。

  合十趺坐,金光道道,化作千叶白莲花。

  花瓣里坐着小菩萨。

  佛祖站起,向十方各行七步,

  每行一步,便生出一枝俏丽的莲花。

  葫芦岛上有野茶馆,三间草房,一道竹篱笆墙。

  南面开启一户柴门,撑起一方白布夏棚,

  棚下吊着招幌,紫底儿绿字,分别写着雨前、雀舌、大方。

  茶桌擦得铮亮,宛如沙家浜春来茶馆。

  木船拴在岸边垂柳根部,船头隐没荷花丛中。

  有人唱八角鼓,身穿竹布长衫老者,轻轻弹拨阮咸。

  几个子弟,腰板挺直,次第而歌。

  相传八角鼓始于清朝阿桂。

  阿桂带兵到了大小金川,许久不能归乡,

  喜好者就演唱词曲,消磨时光,一直唱到撤兵而归。

  莫要小看菱角坑野茶馆,

  那个年头,可是北平城出名的野游之所;

  茶客里坐的都是北平有名的文化人士,还有几位北大教授,

  喝自己带来的上好花茶,当然也有人喝茶馆预备的满天星。

  还在元朝,北京就有了花茶,称百花香茶,将茉莉、

  菊花、素馨,置茶盒里熏制,大概就是起源。

  元朝袁桷,收录竹枝词,唱道:山后天寒不识花,

  家家高晒芍药芽。南客初来未谙俗,下马入门犹索茶。

  到了清朝,茉莉花茶便成为了北京人最喜爱的茗茶。

  已是傍晚,中元节的气氛更加突出了,

  诵经法船停靠在湖的北岸,

  大柳树下面,三五成群,聚集了不少游人,

  一边赏景,一边闲聊,等待大和尚诵经斋醮,焚化纸船。

  中元法船有木船纸船之分。木船借用运河载人运货大船,

  船上搭建高高的法台,请和尚在台上念经放焰口。

  纸船用高粱秆及高粱纸扎糊而成,

  船舷两侧有和尚念经,船头罗列鬼形。

  至夜,请大和尚放焰口,而后焚化纸法船。

  满怀兴致的柳德茂蹲在一隅,

  掬一捧湖水轻轻洒向莲花,

  便听身后吆喝:水晶藕嘞!尝一尝清凉爽脆的水晶藕嘞!

  柳德茂心头一颤,怎么听不到我渴望的柔美声音?

  可是没等这吆喝落地,柳纛扯起他的衣角,

  稚声嫩气地叫,四爹我要。

  好好好,要要要。柳德茂一边答应一边环顾,

  却没看见自己所要。甩一甩手上的水,

  刚摸出铜板,就被拽到摊贩前。

  来两个。柳德茂并不含糊。

  好嘞!摊贩应答,把手伸进白布盖,

  摸呀摸的,就摸出两个又白又嫩的藕节儿来。

  水晶藕,不是一般藕节,

  白莲藕断无丝,质地细嫩,色泽白净,甜脆可口。

  采集也很有说道,花开采摘,藕节鲜嫩。

  湖水洗净,啪的一拍,藕就碎了。

  荷叶包裹,撒上白糖,捧着吃,清凉爽脆,

  沁人肺腑。摊贩一边拍藕,一边自夸:

  嘿!让您赶上了;瞧这嫩生劲儿,保管香甜爽脆。

  一只给了侄儿,一只给了侄女,自己没有。

  白莲藕清甜,却吸引不了人,谁知道他在想什么?

  就在柳德茂百般幻想之时,

  说远不远,说近不近,传来一声轻柔的叫卖,

  白莲子哎!

  清凉可人的白莲子哎!

  轻轻的一声吆喝,却是那样温柔,

  入耳。

  身穿月白色衣裳少女,

  挎着荸荠样竹篮,婷婷玉立在他眼前:一张鹅蛋脸儿,

  两靥如点,双眉如张,颓肥柔液,音性闲良。

  镶粉边袖子里藏着皓白如脂臂腕,

  手如柔夷,

  让柳德茂忽然想起了这样的诗句:

  爰采唐矣,沫之乡矣。云谁之思?美孟姜矣。

  柳德茂没时间咂摸视觉上的意蕴,蹬蹬蹬,

  跑到姑娘面前却不知说什么。还是姑娘一声甜甜话语,

  卸去了柳德茂的尴尬。先生,买一盅莲子吧。

  柳德茂掏出一大把铜板,姑娘笑了,

  买几盅也用不了这么多钱。

  柳纛纯粹捣蛋,扯住长衫,不吃莲子,吃江米藕!

  姑娘又笑了,柳德茂眼一亮,可我想吃白莲子呀!

  月光如水。

  青雾笼罩着荷塘荷花,笼罩着树林,

  笼罩着城墙,笼罩着房屋,

  笼罩了一切。

  景色朦胧,像笼罩轻纱的梦,人群便在梦中徜徉。

  荷花灯一盏盏点亮,柳德茂赶紧掏出火柴,

  刺啦一划,燃起了幽幽的火珠,

  一双薄薄大手,虔诚地捧着淡蓝色的幽灵,

  小心翼翼地点燃了侄儿和侄女手中的两盏莲花灯。

  大侄女举着莲叶,

  正中插一根小小红烛,烛光氤氲,

  在莲叶上方跳跃,就把大侄女化成了东海观音;

  大侄儿举着青蒿,插满了短香,闪闪烁烁,

  宛若聚拢了一团上下飞舞的萤火虫。

  柳德茂那盏莲蓬灯拔了莲子,

  窝眼里插满白色蜡烛,

  蛋黄似的烛火,跟随莲蓬东摇西摆,

  宛若佛祖降生之时,踏出的无数朵神奇的莲花。

  远处,黑暗里,影影绰绰,一群孩童高举着荷叶灯,

  宛如缥缈的黄龙,在树林里游荡,欢乐呼唤,

  荷花灯,荷花灯,今天点了明天扔。

  湖岸河岸,河灯晃动。法船之上,悬空飘浮十盏千瓣莲花灯,

  红光彤彤;左右船舷,烛火百盏,辉煌阑珊,

  把头戴天冠,身披大红袈裟,端坐彩台之上的大和尚,

  照得面色红亮,

  越发显示佛国神秘。

  渐渐的,黑丝绒一般的湖面,布满各式各样的河灯,

  微风一吹,湖水荡漾,水面亮了又暗,暗了又亮。

  河灯飘荡,时远时近,时聚时散;

  繁星羞愧,隐没太空。

  柳德蕃和崇明出门最晚。

  趁着柳德蕃去后院寻问柳德盛去不去什刹海的当儿,

  媳妇装了四包芙蓉糕,又跑到门洞灌一大瓶麦芽糖,

  塞入蓝布袋,高声呼唤:

  柳德蕃,天色晚了,抓紧走吧。

  结婚八年,

  小两口儿还不知什么七年之痒,肩并肩,手拉手,

  穿越门洞。瓶儿太大,硌了柳德蕃的腰眼,伸手一摸挎包,

  惊呀不已:到什刹海看法船,拿这么多东西干吗?

  媳妇哼一声鼻子:好多天都没回娘家了,

  还不知道苦成了什么样!

  柳德蕃不解,前天不是已经给了五块大洋吗?

  一大家子人,五块大洋能挺几天!媳妇回了柳德蕃一句。

  柳德蕃不再吱声,媳妇嫁给柳家,头生是个大胖孙子,

  哪样儿不值几百块大洋?

  媳妇哪儿都好,

  就是喜欢往娘家倒腾东西,

  让嫂嫂看不起,让姐姐妹妹戳后脊梁。

  媳妇过门,赶上满族柳树节,

  满族人有个习俗,九九重阳第十天,妇女要结伴出城,

  给大柳树系红布条许愿,

  从此心想事成。

  头天晚上,媳妇对柳德蕃说:

  明天满族柳树节,咱们向大柳树许愿,

  给老柳家生大胖小子。

  柳德昌结婚十年没生养,柳德盛头生是个胖丫头,

  老太太盼孙子,心急火燎,让媳妇这么一说,赶紧忙活。

  柳德蕃忙问,上哪儿去找大柳树?媳妇头一昂说:

  金盏的妈妈树最有名,咱们上那儿去!

  柳德蕃说:金盏太远,上菱角坑怎么样?

  那儿的柳树又粗又大。

  媳妇一歪脖,那儿有妈妈树吗?

  没有妈妈树,你说怎么许愿生大胖小子?

  许愿相当灵验,

  翌年入夏,媳妇就给老柳家生了个大胖小子,

  一过称八斤半。爷爷柳城,奶奶卢蘘荷,

  乐得合不拢嘴,以后再有什么事情,

  都依着媳妇。大哥二哥装模做样,什么情况都视而不见;

  两个弟弟更是吃酸不管辣,爱拿啥拿啥,和咱没关系。

  只有柳春荷与柳秋菱姐俩不让劲儿,总咬卢蘘荷耳根子。

  媳妇一家,实在让人可怜,从前还有饷钱,现在没了,

  你说,如果不拿点儿,一大家人吃啥喝啥穿啥?

  媳妇的娘家是满洲哈喇,老姓“崇果鲁”。

  民国以后别人家都冠汉姓“种”,

  只有他家冠汉姓“崇”,

  许多不懂姓氏的人,

  以为老姓“崇吉喇”呢。

  光是错认了老姓还好说,

  只是辛亥革命了,驱除鞑虏,让满族人的名声很臭。

  崇果鲁,原本就是从满州语地名转换成的哈喇,

  按照习惯,取第一个字冠汉姓崇也很自然;

  只是这个“崇”姓,旗人味儿太浓,

  而汉族崇姓人家又太少,

  只要一提姓氏就知道是满族。

  那时候在旗很不光彩,

  如果问你是否在旗,就如同揭你的疮疤。

  谁要是承认在旗,不光让人瞧不起,连找工作都困难。

  怜悯之心,人皆有之,何况媳妇娘家人呢?

  柳德蕃想,拿点儿就拿点儿吧。

  其实媳妇娘家先祖很光彩,起底就跟随努尔哈赤起兵,

  让人遗憾的是,先祖最高职务只当了个牛录额真。

  牛录,满语为箭;额真,主的意思。

  一个牛录额真,统领三百壮丁。

  努尔哈赤称汗,先祖率领三百壮丁跟随四处征战,

  辽东大战,冲杀在前,被敌一刀削去半个脑袋,

  鲜血横喷,伏尸疆场,从此崇果鲁家族不再兴旺。

  随龙入京,驻守朝阳门,

  崇果鲁仅为兵勇,好在几个后代不甘落后,

  勤奋苦学,在道光年间考取笔帖式,

  幸运补缺户部。先是从九品,依靠攀援,迁升八品,

  随即富贵起来。到了祖父这一代,

  崇果鲁家族开始游手好闲,学会提笼架鸟,

  饮酒品茗吸鼻烟。最后,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祖父,

  倒霉得连个兵缺都没补上,只好坐吃山空。

  两人给老丈人放下芙蓉糕和蜜糖,

  唧唧呜呜去了地安门,那里灯火阑珊,人山人海,

  弥弥漫漫。鼓楼前,莲花灯摊床,鳞次栉比,尽态极妍。

  鼓楼西面聚盛长,八级台阶,一溜酸梅汤摊床,

  摆放铜制捣霜月牙,

  柳德蕃说喝碗酸梅汤吧。

  媳妇回答:咋?只喝酸梅汤?

  柳德蕃问那吃点儿什么呢?

  媳妇宽宏大量,桂英斋的自来白很讲究,

  大油加山楂白糖、桂花白糖、枣泥澄沙,好吃着呢。

  那样,你到桂英斋,给我买两块自来白。

  好,既然说了,就买两块。

  柳德蕃抬脚往桂英斋走。

  媳妇眼珠一转,再买个鸡头米。

  火神庙后面就是什刹海,

  岸边灯火通明,席棚栉比,风味美食,百戏杂陈,

  人流晃动,花灯憧憧,碧柳红荷,如幻如梦。

  两人融入火树银花,不夜之湖。

  柳德蕃问可知什刹海?回答不知道。柳德蕃立即口若悬河:

  六百多年,什刹海都是昌盛地界;元朝水域宽阔,

  大运河至此而终,码头商号客栈云集;

  诗曰:燕山三月风和柔,海子酒船如画楼。可见繁华。

  明初,这里称西涯,

  沿岸稻田百亩,林中掩映寺庙府邸。柳碧午亭暗,

  荷香暑坐深。碧瓦黄墙宫树里,涌金门外看西湖。

  大诗人袁宏道把地安门比作杭州涌金门,

  把什刹海比作杭州西湖。

  清初,这里风光如画。短垣高柳接城隅,

  遮掩楼台入画图,大好西山衔落日,碧峰如嶂水亭孤。

  这便是清代京师文人墨客眼里的什刹海以及银锭观山。

  媳妇无限感慨:景物宜人,却无故事。

  柳德蕃诡谲一笑:怎么会没故事?

  讲一个给你听听。北上坡什刹海寺,钟磬声不远传,

  香灯光不灿烂,庭院少香客,僧人重诵经。

  三藏法师只穿内衣,补丁落补丁,

  成就了百衲衣。

  法师化缘,腰上挂一瓢,

  吃过饭瓢朝下;没吃饭瓢朝上。

  爷爷奶奶一看师傅还没吃赶紧进屋盛饭。

  法师靠着门捧着瓢不进屋,吃完了就走。媳妇笑了:

  原来真是个傻和尚啊,这不是自己作践自己吗?

  柳德蕃也笑了,

  老和尚不光作践自己,还严守佛门戒律,要做道德模范。

  官员女眷慕名前来请教,遭到老和尚训斥,

  自家丈夫身为朝廷命官,

  要念佛在家念得了,为什么非出门见和尚?

  还有没有家法了?还有没有佛法了?回头就告诉你老公。

  北岸放河灯,南岸寻河灯。

  放河灯时柳德茂拔下白烛,放一枚金丝蜜枣。

  烛光惶惶,红枣鲜嫩,仿佛八位披纱放瑞的女菩萨,

  围着初生婴儿,散发着无限的圣洁与神秘!

  这是一个隐喻:莲结蜜枣。

  双手合十,盼望迎娶天上下凡仙女。

  四下寻觅,终于看见柳下邹姑娘,手擎莲蓬灯,

  与之截然不同,中间一支长长红烛,四周莲子凸起,

  仿佛绿衫儿童,紧紧簇拥浑身红光闪闪的圣母,

  柳德茂当即感觉到了神圣——一烛莲心。

  微风轻轻吹过,

  一豆幽幽烛光在莲蓬上轻轻晃动。

  姑娘伸手遮挡,宛如柔夷。柳德茂忽然想起民谚:

  手嫩者必聪,指尖者多慧。

  这么想着,就感觉满腮发热。

  邹姑娘下蹲,慢慢将莲蓬灯放入湖中,

  用手一推,河灯顺流而漂。

  邹姑娘望着,一直望到莲蓬灯融进火树银花的世界,

  方才慢慢转身,

  顺着湖边向南走去。

  河灯姹紫嫣红,湖水如绸,又滑又亮;

  两盏莲蓬灯自始至终被湖水裹挟,

  前后吸引,漂来荡去,

  宛如初恋情侣,

  刚靠近,就又惊慌分开,

  最终被水流荡进荷花丛窃窃私语。

  柳德茂蹲在岸边凝思,水面出现一张美颜,

  影影绰绰,宛若芙蓉。胸腹立刻忽悠,甚至有些心悸;

  没成想红莲花儿凑了过来。他紧张,气喘,

  感觉有淡若水仙的清香吹拂。

  陶醉,猛回头发现身后站着莲花姑娘,

  再看水面,两张俊俏的脸仿佛莲蓬灯纠缠不清。

  不敢再看,

  猛然间想起了大侄儿和大侄女,

  柳德茂四下踅摸,不见人影,

  惶惶不安。这是什么时候?

  两个孩子跑到哪里去了?

  是啊,跑到哪儿去了?为什么不好好跟着我?

  他向左一转,湖水静静;他向右一转,树林黑暗。

  他左转右转,长衫下摆旋起来落下去,

  落下去,旋起来。

  什么都没看见,

  撩着长衫冲进树林,

  把邹姑娘一人丢在湖岸。

  明月当空,静静的一条大街,仿佛镀了水银,

  白光闪闪,只有国槐筛下一片片细碎的树影。

  柳德茂又慌又乱又生气,

  这两个侄儿侄女,跑哪儿去啦?

  怎么连说一声都不说,让我这般着急!

  他匆匆忙忙往家赶。

  黑色街门,油漆剥落,门联依然清晰:

  善为至宝,德作良谋。大门两边门墩,像两个方枕头。

  柳德茂举手拍门钹,却又害怕,手僵在眼前。

  手指细嫩,仿佛春天树头抽出的新枝。

  举了好一会儿,嫩枝收拢成掌,

  似乎尚未触及门钹,大门吱的一声就开了。

  站在大枣树底下,明月高悬,满院白银,

  每个窗户都透着淡淡的橘黄色的灯光。不安又来了……

  你们有谁能够告诉我,侄儿和侄女到底回来了没有?

  大哥出现了,站在堂屋台阶看了柳德茂一眼,

  目光炯炯,只有无限的睿智和慈善。

  轻轻的话语传过来:

  别张声,赶快回屋睡吧!

  母亲出现了,声音不高,怒而不张,

  怎么才回来?你的大侄子和大侄女在哪儿呀?

  轻轻的一问,却让柳德茂感到了极大的恐惧。

  卢蘘荷由柳德昌陪着,

  目不转睛看着法船在火焰中化成白色纸灰,飞上天空,

  又默默看着飘荡湖面的一片河灯,忽上忽下,

  动荡不已,就有些郁闷,

  不等人群散去,

  就招呼柳德昌回去。

  大街上,路灯昏黄暗弱,凄凄惶惶。

  明明暗暗里看见孙子孙女举着已经熄灭的莲花灯,

  在街上跑来跑去,边跑边喊:莲花灯,亮晶晶,

  别人扔,我不扔!老太太心绪不安,

  儿子呢?怎么不看好自己的侄儿?

  让我的宝贝大孙子大半夜自己个儿在当街耍戏,

  要是让拍花子的拍去了怎么办?啊?老太太拉住大孙子,

  急急切切地问你四爹呢?大孙子眨眨眼睛回答:

  四爹和那个下凡仙女放河灯去了,顾不得我们了。

  老太太一听,这是怎么回事?胸脯一阵忽高忽低。

  忽然,作坊门打开了,三嫂子的长脑瓜儿往外一伸,

  说了一句呛人的话,哟,四爹回来啦,咋没领回来一个?

  三哥站在身后,绷脸埋怨:柳纛不是已经回来了吗?

  你怎么还要挑事!

  柳德盛没出来,被二嫂使劲拉住了。

  那个火爆脾气,只要出来就会朝弟妹抡大巴掌。

  柳德茂气不忿,领回一个又能怎么样,难道会比谁差吗?

  嘴巴却说,啊?真的没回来吗?我这就出去找!

  大哥跳下台阶,抓住四弟肩膀头:

  早就回来了,你还不知道咱妈,大孙子就是她心头肉,

  疼得了不得了。刚才还说让我们上心你的事儿呢。

  不知啥时候老爷子柳城出来了,右手拄拐杖,

  左手一伸,捅捅老太太肩膀:平时宠着,

  发起火来还挺厉害。忽然又夸奖儿子身材俣俣,

  你们都来瞧瞧,我这个儿子,真真的又清爽又睿智呢,

  难道今天,在中元节河灯里,又上演了一出荷柳情缘?

  大年初一清晨,

  柳德昌穿过门洞,来到大街门前。

  这儿有个一丈见方的小院。

  街门开在北墙,是北平最普通的轱辘钱门楼,

  门楣上方两层砖檐,再往上是女儿墙。

  中间码青瓦花饰,上下两层,

  铜钱状。轱辘钱刷成白色,四周青砖,

  出门两级台阶,所谓步步上台阶,阶阶有钱。

  门楼老旧,

  轱辘钱上长满枯黄的北京芒草,

  北风一吹,宛如铜丝颤抖。

  家里那只老花猫,静静蜷卧门槛,这是一种吉祥象征。

  柳德昌想,明年宽裕了,先修蛮子门,立抱鼓麒麟墩。

  《拾遗记》载:麒麟出曲阜,吐玉版,孔子降生。

  柳德昌心情舒畅,抽出门杠,双手托住,

  轻轻向上一抛,门杠扑通一声落地,赶紧用脚踩住,

  然后再捧再抛,连续三次,成就所谓的跌千金。

  这时柳城与卢蘘荷站在当院呼唤:放鞭炮,

  贴春联。大院立即热闹起来,小胡同立即热闹起来。

  大年初三,说道喜,闺女回家,茶好酒好人更好。

  卢蘘荷等得着急,念叨老爷儿这么高了,怎么还不来?

  柳城坐在一边搭腔:甭念叨,该来的时候就来了,

  嘴巴上这么说,眼睛却直勾勾盯着窗外。

  忽然黑影子盈门,声音清脆,爸妈过年好,

  仿佛少女。公母俩乐了,大闺女大姑爷来了。

  大闺女柳春荷天生俊俏,活脱儿一个卢蘘荷。

  卢蘘荷满面笑容,急忙招呼大女婿赶快坐下。

  大姑爷顾鸤,身材像柳城,四十多岁,大高个,长腿,

  瘦骨嶙峋。进屋先弯腰:爸妈,给您二老拜年。说罢,

  将一盒敷盖红纸的点心匣子放在八仙桌中央。

  大姑爷顾鸤,是柳家世交的儿子,

  顾家父子各有生动故事。

  顾鸤父亲顾友,出生时,手掌纹路异常,一横,一撇,

  横折撇捺,竟然是一个友字,顾家老爷子就给他取名顾友。

  顾鸤出生春天,从娘肚里钻出来不看天不看地也就算了,

  怎么连哭都不哭。接生婆手一抓提起两只小脚丫,

  给他来了个倒立,还狠狠揍了几下小屁股。

  可他坚决不哭,再揍,还是不哭,

  小脸儿憋得通红,妈妈觉得儿子完了,

  眼睛哭得像一条小溪,汩汩的往外淌眼泪。

  就在这时,屋子外面忽然响起一连串儿布谷鸟叫,

  好像在喊:哭,哭,哭!婴儿挺了挺身,似乎被鸟啼唤醒,

  随即哇哇哭个不停,声音大得惊人。布谷鸟唤醒了婴儿,

  顾友给孩子取名顾鸤。妈妈问为什么叫顾鸤?

  顾友说鸤就是布谷鸟。

  不等卢穰荷回忆结束,

  院子里又传来清脆的声音,妈,我们来了。

  身影如精灵一跃,跳进堂屋,光彩夺目。

  不用看,柳城就知道是二闺女回来了,

  说快过来,让老爸看看变了没有?

  二闺女的美艳超过了当年的卢蘘荷,鱼见之深入,

  鸟见之高飞,麋鹿见之决骤;小时候柳城领着闺女出门,

  都要把腰杆挺得溜直,摆出一副极其傲慢的神态。

  二姑爷跟在后面,

  高举手中汾酒说:爸,看我给您带来了什么?

  柳城立刻笑眯眼,一会儿咱爷儿们喝几盅。

  二姑爷名叫刘樾,细高个儿,一双鹰眼,

  穿一身藏蓝色中山装棉袄棉裤,十分英武。

  刘樾曾这样向柳城介绍刘姓,您见过兽面纹大钺吗?

  那是一件仪仗用兵器,采用透雕手法,耳目獠牙,非常夸张,

  形象威严,只有贵族可用。刘姓原始意义就是斧钺,

  或者说某一原始氏族,他们把斧钺称为刘。

  您知道西周龙头钺吗?那是刘氏图腾。

  龙头向下,双角耸起,吻部上翘,张口露出獠牙。刘,

  是人类创造文明的工具,盘古开天地用的就是一柄神奇巨斧。

  刘樾说的这些故事,我们都知道,

  还有他没说的故事,我们也知道,

  刘,除了斧钺含义之外还有诛杀杀戮之意。

  同时,刘通浏,竟然蕴含相貌美好的意思。

  而这个刘樾,几乎把“刘”字的全部意义都占有了,

  尤其是他长得英俊,杀戮之心便被美貌之相遮掩了,

  谁又能知道他在何时何地管不住自己,

  抡起他那与生俱来的斧钺大杀大砍呢?

  其实二姑爷只是个棚匠,

  走街串巷,给人家扎天棚,经常弄得灰头鬼脸。

  虽说是棚匠,可他上过学,能识文断字,

  若和别人理论社会一套接一套。

  后来,没人知道他为什么非要离开北平,

  也没人知道,他回来时在哪儿学会了扎天棚的手艺,

  而且非要做棚匠,让他到农业实验场当职员都不去!

  刘樾讲故事讲得正引人入胜,

  院子里传来咔咔的皮鞋声,几个人同时朝院子里看,

  只见卢桂铭来了,西服笔挺,一个箭步跳上了台阶,

  伸手拽开屋门,人就站在了堂屋中央,

  喊一声大姑父过年好,抢到煤球炉前,

  弯着腰烤火,嘴巴停不住叫唤:

  冷啊冷啊。炉火晃动,把他那稚嫩的脸庞映得通红。

  刘樾笑嘻嘻站起来:让你耍膘,

  这回一冻,知道冷了吧?看你以后还敢这么穿衣服不了?

  卢桂铭哆哆嗦嗦回答还有以后吗?今天就冻死了。

  卢蘘荷听见两人对话急忙从里屋窜出来,

  看见卢桂铭穿得单薄就心疼:

  快搬杌凳,让我侄子坐着烤火。

  刘樾和卢桂铭见过面,

  知道卢桂铭在燕京大学读书,就打听学校情况。

  卢桂铭脸面严肃,说你知道,去年十一月,

  日军进攻绥远,傅作义将军率部抵抗。

  教师学生发动募捐,慰问将士。

  我把大洋全捐了,一整天都没吃饭,

  饿得发慌。还好,同桌塞给我一个窝头,

  吃了才睡着觉。

  刘樾呵呵地笑,

  堂屋里充满节日气氛。刘樾说捐献可以,不能孤注一掷,

  将来会有很多事情需要我们去做。卢桂铭抹一下嘴巴说,

  学校组织前线服务团,许多同学都去了,沿平绥线前进,

  途经平地泉、归绥、武川,最后到达百灵庙。

  有个同学说大公报记者采访了他,

  还送他一枚缴获日寇的军功章。我听了就想上前线。

  刘樾眨巴眨巴眼睛,又问西安事变,学校有什么反应?

  卢桂铭叹气:学生意见很不一致。我主张释放蒋介石,

  接受张学良杨虎城八项主张;全校学生大会,

  我代表班级宣读提案,有同学站起来,

  说班级没有通过,执行主席就此否决了提案。

  刘樾沉思,这个卢桂铭将来一准儿是抗日积极分子。

  大姑爷坐在一旁不说话。

  顾鸤木讷,并非别的原因,而是春节前遭遇沉重打击。

  他的小铺被地痞流氓砸了,就到一家店铺当伙计,

  谁知春节前老板给了他一块银元,

  说过了节就甭来了。

  顾鸤傻了,问我以后怎么办?

  老板说问我吗?自己的问题自己解决。

  别人欢天喜地过新春,

  只有柳德茂和大姐夫一样,眼巴巴的,满腹心事。

  柳德茂扳手指头计算到正月十五还有几天。

  其实,这还用计算吗?初一到十五,

  一共十五天!可是人都这样,

  只要有心事就度日如年。

  其实柳德茂并没盼别的,他在盼元宵节。

  元宵节吃元宵,这是节日使然,这是小孩子的期盼,

  柳德茂都这么大了,不可能为了几个元宵盼望节日。

  那么,他到底在期盼什么呢?这是不可告人的秘密。

  去年夏天,

  柳德茂偶读倪启祚灯市篇,诗文写道:东市东曲尘络绎,

  妖童冶女阑街立。儿孩跃跃鼓太平,挝鼓喧阗无剩隙。

  俄见日出西山暮,不待月明争点烛。楼上楼下眼光亲,

  帘箔层层作幽趣。帘帘炬蜡曜几里,香烟出楼若霞绮。

  各家宅眷各家郎,互遮互看疏帘里。处处歌筵调部律,

  雕桐宝瑟和笙笛。檀香板,昆筋弦,女姹儿娇小可怜。

  灯火阑珊,俏丽佳人,令人神往的帝京上河图经常出现梦里,

  携带光艳美貌的媳妇,徜徉灯火阑珊的灯市,

  宛如漫步天街,五彩星光照映,

  让他辨不出哪个是嫦娥哪个是媳妇。

  西汉初年,平定诸吕之乱,正是正月十五,

  汉文帝钦定这一天为元宵节,与全城百姓共庆太平。

  到了汉武帝,元宵节改成上元燃灯节,

  点灯娱乐,祭祀太一星神。

  太一星神就是北极星,

  主宰星空,掌管风雨水旱灾害,

  通宵夜祀,必然要有燃灯之举;

  以后传入佛教,又增添了敬佛节目。

  过去,北平元宵节灯市在东华门,

  世道变了,把它分散,变来变去,洗劫了小时候的神往。

  还好,最近几年东四牌楼有了灯市,相当热闹。

  下晚儿刚擦黑,老娘就煮了元宵,

  稻香村的,一人一大碗。

  柳德茂忍着烫囫囵吞枣吃了,抹了嘴巴,

  趴在老娘的耳朵根儿说了两句悄悄话就出了门。

  这里是朝阳门内大街中段一条死胡同,状如拐枣。

  小胡同里家家户户挂起灯笼,里面黄家挂绣球灯,

  拐弯处柳家挂鲤鱼灯。

  路灯底下谢大妈家挂西洋灯,

  白亮如昼,把市政街灯逼成了蛋黄。

  出胡同向右弯,几个儿童正玩藏猫,

  毛头小孩儿一头撞上柳德茂长袍,

  抹了一把鼻涕。柳德茂憋屈,柳纛却一把拽住他的下摆,

  柳德茂弯腰对着柳纛耳朵小声说,今天有事,带不了你。

  柳纛把屁股扭得像拨浪鼓,柳德茂不得不掏长袍。

  掏啊掏,掏出一个小纸包。展开一看,

  里面包着一个金黄色小南瓜。柳纛一把抓到手,咬得嘎嘣响。

  再咬,小南瓜粘住牙,原来是糖瓜儿,柳纛意满心足,

  扭着小屁股蛋儿往家跑。柳德茂却哭丧了脸,

  一声长叹,给心上人准备的糖瓜儿,就这样被小人精讹去了。

  北钓鱼台在大街斜对面,

  柳德茂站在永昌顺门前四下看,却不见邹姑娘身影。

  刚要张嘴喊,脊梁被神灵抓一下,是邹跃,

  穿一件圆领大襟红棉袄,额头绾着螺髻,

  小脸儿冻得通红,他想拥抱,却听见一声埋怨,

  为什么让我等这么久?柳德茂摸摸口袋,空了,心里恨,

  这孩子,怎么就把我给媳妇的东西讹去了,

  你让我拿什么哄我心肝儿宝贝。

  正不知所措,胡同里一盏彩灯下面,

  卖糖杂面的大声吆喝:糖杂面,糖杂面,

  姑娘吃了我的糖杂面,又会扎花,又会纺线。

  西面,灯火辉煌,

  东四牌楼,笼罩在弥漫的光焰里。

  邹跃着急了,说得赶快去了,

  黑暗里两人拉起了手,奔向西面疾行。

  路灯昏黄,投下他们的身影,一会儿长一会儿短。

  夜空黑魆魆的,宛若落下大幕,星辰呼啦啦躲进角落,

  朝着过往的行人神秘地眨巴眼睛。只有那盘明月,

  悄悄爬上了东面天空,

  静静地向大地泼洒银光。

  灯光阑珊,

  履仁二字,运笔饱满,醒目清晰。

  接汉疑星落,依楼似月悬。

  天上明月,人间灯火,交相辉映,展现古诗温馨意境。

  花灯有意助人游,圆月秘密随人行。春到人间人似玉,

  灯烧月下月如银。

  这就是柳德茂眼里的北平元宵夜,

  朦胧,透亮,又通俗,又有诗意。

  彩灯高挂。

  丝绸花灯,夹画堆墨,

  梅兰竹菊,鸾凤龙虎;轻纱花灯,五色名角,

  水浒、西游、封神演义;彩纸花灯,花鸟虫鱼,争奇斗艳;

  最妙的是玲珑剔透的冰灯,人物,飞鸟,

  走兽,惟妙惟肖,辉光影映。

  红烛燃烧,宛如熠熠生辉的五彩明珠,

  泛出一环又一环的瑰玮光晕;白天看着亲和的脸,

  在神秘的光芒里,变换着形象和颜色,

  一会儿黯淡,一会儿狰狞,一会儿妖艳。

  徜徉人群,越聚越密,

  一面游走,一面寻觅;一盏盏光彩花灯上面,

  写着各种字体的灯联:今吾不禁,玉炬高悬。

  邹跃看了说:这灯联简单,我能读懂。

  还有一幅灯联写道:十二楼台春旖旎,三千世界夜光明。

  柳德茂说,这个灯联写得相当文雅。

  人山人海,不夜城中,看一代琉璃世界;

  卿云卿月,长春院里,好几处歌舞楼台。

  看看臂弯里美颜如灯的邹跃,

  柳德茂感慨这幅灯联写得贴切,

  好个卿云卿月,都是卿哥哥我的。

  偶然朝天上看一眼,

  发现金盘大月亮里有黑影闪动,就想:

  一准儿是嫦娥独处广寒宫,寂寞难忍!

  相对人间欢乐,天庭百无聊赖,

  只能长舒广袖,

  足以让众神仙烦恼,

  要不然怎会有仙女下凡?

  尽管度日如年,到底等来了迎娶的日子。

  洞房布置妥当,顶棚十字对角拉吊两串红绸花,

  玻璃窗正中央,张贴大红双喜字,四角彩蝶翻飞。

  大花红褥铺炕,撒满黄金桂圆红枣花生大栗子。

  大立柜披上长绸带,两扇柜门系大红绸花;

  一张小方桌,铺上鸾凤和鸣大红缎。

  花窗格,满挂大红绸缎窗帘,

  红晕满堂而又幽漫,

  让人道不清怎样喜庆。

  迎娶改革了。

  先前三天娶亲,第一天迎亲,第二天娶亲,第三天会亲。

  迎亲那天,天不亮起床,等待吉辰,

  新女婿骑上大白马,率领大花轿吹喇叭接新娘;

  而今清晨迎妆,上午娶亲,下午会亲,一天就把事办了。

  喜棚两处,前院一溜,里院一溜。

  虚设门窗饰彩色挂檐。朱红栏杆镶彩色花屏,窗框涂红色,

  薄板雕红双喜字,四角彩色蝙蝠,为福之意。

  棚顶天井形似覆盆,玻璃花饰,垂以璎珞。

  门框贴喜联,右吹笙堪引凤,左攀桂喜乘龙,

  门楣横批,龙凤呈祥。

  柳德茂身穿蓝缎长袍青缎马褂,脚蹬三接头黑皮鞋,

  头戴美式细呢礼帽,胸前佩戴大红牡丹花,

  下缀烫金红绸带,一群来宾贵客,簇拥身旁,

  格外精神抖擞,文雅和卷气。

  有人跑来请示娶亲太太何时发轿?正响房还是倒响房?

  娶亲太太穿着华贵,旗头,盖大红绸缎,花氅衣,

  大红绸褂,除了两个月白色袖头,

  通身大红。娶亲太太回答过妆发轿,

  倒响房。

  柳纛穿戴一新,兴致冲冲,抄起铜锣就往洞房跑,

  小长袍后摆踢得老高。刚跑两步被茶房捉住,

  倒响房,喜轿回来才能敲锣。

  柳纛红脸,朝柳德茂挤眉弄眼,

  做了半天鬼脸。

  忽然,过妆到了,一共六抬,有座钟帽镜掸瓶烛台,

  还有首饰箱衣服箱,还有洗脸盆洗脚盆。

  令人惊讶,那幅何等珍贵的邹一桂秋荷图,

  当作嫁妆送过来,让柳德茂唏嘘,

  将先辈珍藏作嫁妆,

  可见岳父岳母之诚挚。

  三乘轿,一红两绿,娶亲太太坐红轿,

  新郎官坐二轿,金灯执事一大溜,还有乐器手,

  捧笙吹唢呐,敲锣打鼓。八抬大喜轿,

  一张丝网色彩鲜艳,从轿顶铺展下来,

  四角大流穗,一臂多长。

  娶亲队伍钻进街对面小胡同,

  浩浩荡荡,吹吹打打,好不热闹。

  这天清晨,邹跃刚起来就听见柳串儿鸣叫。

  坐在梳妆镜前,一张鹅蛋脸与她对视,不由得面红耳热。

  收拾妥当,穿上大红绸缎薄棉袄,梳好发髻,

  鬓角插大红玫瑰花,垂髻插金簪,

  两只金耳坠沉甸甸,

  刚夹上就把耳垂坠下来。

  邹跃坐在床前静静等候,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日上三竿,花轿还不来?瞅着姑娘,母亲邹白氏心里着急,

  又说不出为啥急。邹白氏竖起耳朵仔细听,别说鼓乐,

  连动静也没有。还有那个柳串儿,怎么不叫了。

  嘡嘡,锣响喇叭响,邹白氏松口气,

  身后有人说,先撂一会儿,

  看他还磨不磨蹭?

  丈母娘疼姑爷,匆忙开门,

  就想女儿一向耐心,今天怎么着急了?

  再一琢磨,到底自家女儿,性格还是像自己呀!

  柳德茂规规矩矩,给岳父和岳母磕头之后,

  被人请到屋门前,那儿有一桌酒席,碗筷拴着红线绳。

  新郎刚坐定,还没动物件,就听见茶房喊:

  话到礼到——,娶亲太太告辞啦!

  什么,这就告辞啦?

  新郎官慌忙起席,掏红包给茶房。

  新娘子蒙上了盖头,由送亲太太搀上喜轿。

  邹跃只有一个妹妹,大杂院那个威武后生便扶了轿杆。

  喜轿拐进细细的豆芽菜胡同,

  刚准备转向南行,迎面过来另一支娶亲队伍,

  旗锣伞扇,金瓜钺斧朝天镫。轿夫挺直腰杆,双目前视,

  炯炯有神。两支娶亲队伍相会,就听前面喊,

  左门照,所有轿夫齐刷刷向右闪,

  又听前面喊,右蹬空,轿夫齐刷刷,向左靠。

  小胡同,只有几步宽狭,

  两支娶亲队伍从从容容通过。

  上了朝阳门内大街,

  一辆黑色娶亲洋轿车呼啸着从后面超越,

  车头四角,两条彩花带十字交叉,在风中飘舞。

  哗啦,哗啦,仿佛在欢歌。柳德茂感慨,

  还是新式婚礼气派,

  时髦。

  临近小胡同,铜锣鸣起。

  轿夫全是人来疯,有人观看,便上颠下颠,东摆西摆,

  摇得八抬喜轿宛若龙飞凤舞。

  邹跃坐在喜轿里,仿佛大海掀起了狂涛骇浪。

  待喜轿平稳,连怎样过的火盆都不知道了。

  忽然听见噗噗噗三声响,醒悟柳德茂按照习俗逞威风。

  外面,柳德茂边射边想,

  人真能琢磨,虚虚假假,桃木弓柳木箭,虚射轿帘就能免煞,

  假若真射三箭呢?别说新娘,就是妖魔鬼怪亦难消受;

  假若媳妇真厉害,射上十箭也挡不住她蛮横。

  邹跃坐在喜轿里晕眩,忽然眼前一亮,

  轿帘掀起,来不及多想,慌张抬腿过马鞍,

  前脚踢一下,后脚刮一下,稀里糊涂,被人搀进新房。

  坐了帐,婚礼开始。

  拜天地,拜祖宗;拜父母拜亲长亲友,一跪三叩首。

  柳德茂忽然又产生了新想法,旧日称媒妁今日称介绍人;

  昔日亲长今日称呼主婚人;明明是礼生现在称司仪;

  鼓吹不叫鼓吹,改名叫音乐部。

  一切事物,性质没变,改个名成时尚。

  世道这么前进,是否有些古怪?

  蹊跷事儿终于来了,

  司仪挺起胸脯张嘴巴,刚要喊再拜,

  斜下里闯进一个人来,碰了一趟人的肩膀和肚皮,

  就把人碰得东倒西歪。

  众人先是一愣,继而就要发怒,

  最后看清楚是谁,慌忙询问怎么回事?

  来者并非别人,正是卢蘘荷的二侄儿卢桂铭。

  就在婚礼热闹之时,西北金鱼胡同发生不可思议的事件。

  在偏僻角落里,两名青年紧张得手脚僵硬。

  其中一人拎着小桶,举着木柄刷子往墙上刷糨糊;

  另一个人匆匆掏出一卷字纸,就在墙上张贴,

  两只细手抖得厉害,两张字纸就被贴得皱皱巴巴。

  字迹初现,是一个魏碑体“密”字;

  再现是一个魏碑体“切”字。两字并排变成一个副词“密切”。

  原来,这两名青年正在张贴抗日标语。就在这时,

  胡同西口出现两名黑衣巡警,

  刷糨糊青年一歪头看见,叫了一声不好,

  两个人丢下糨糊和字纸卷,转身就朝胡同东面跑。

  巡警追到标语跟前。

  前面巡警弯腰拾起丢在地上的字纸卷展开来看,

  分别写着“观”“注”“日”三个字,知道这是反日标语,

  说了声撕掉标语赶快追。两个巡警,张牙舞爪,

  扯下字纸,迅速扔出两条长腿,

  朝着两青年逃窜的方向追了上去。

  两名青年已经跑到了胡同东口,回头看一眼,

  巡警已追上来,两个脑袋碰碰,一个朝南一个朝北,

  两下逃窜。在胡同口,巡警学着青年的样子,

  也碰碰脑袋,朝南朝北分别追踪,穷追不舍。

  向北逃跑的青年正是卢桂铭。

  凌晨,卢桂铭军训回来,

  同学张如林把他拽到屋后问,

  知不知道这几天发生了情况?卢桂铭摇摇头。

  张如林又问知不知道中南海宴会?卢桂铭点了点头。

  还是去年的六月六日上午,为了缓解华北之危局,

  国民革命军第二十九军军长宋哲元在怀仁堂举行招待会,

  宴请日本华北驻屯军连以上军官,弄得剑拔弩张。

  酒至半酣,日本顾问松岛,突然起身,

  请为大家表演助兴,

  离开座位,手舞足蹈。

  这个松岛,上唇留一抹人丹胡,脸皮僵硬,

  阴险毒辣,突然抽出军刀,朝着中国军官挥来舞去。

  又一个日本鬼子站起来,左眼角一块黑痣,

  跳上宴席桌哇哇唱歌,宛若狼嚎。

  一会儿嘴巴瓢了,斜眼蔑视中国军官。

  又有两个鬼子站出来,一个狂舞一个疯嚎。

  旅长何基沣愤然跃上了空桌,唱起了《黄种歌》:

  ……不怕死,不爱钱,丈夫绝不受人怜。

  旅长董升堂跃到席间,从容打一套八卦拳。

  两位旅长,且歌且舞,正颜正色,

  告诫日本鬼子休得逞强。

  日本狂徒不知趣,摇头晃脑,抱着膀子狂嚎。

  李文天义愤填膺唱起京剧黑头,眼角黑痣日本鬼子不服气,

  又跳出来舞蹈。旅长李致远看了一跃而起舞拳如龙。

  两个人,你来我往。

  又一个土豆模样的鬼子军官拉着跨,挥舞起了日本军刀,

  董升堂忍耐许久最终忍不住,手握西北军大片刀,

  站出餐桌,猛然起势,舞了一趟劈刀,

  上挑下搪,左劈右砍。

  这是一段感人的传说。

  卢桂铭沉浸幻想,劈砍者不是董升堂而是他卢桂铭。

  张如林说,东京军界盛传七夕之夜重演柳条沟事件。

  卢桂铭不敢相信,张如林面容严肃铮铮告诫:

  日本人认为,最具魅力的近卫文磨,已经登上历史舞台。

  大谷和尚突然来到了北平,下榻在六国饭店,

  说:近卫文磨比任何人都关心大陆,必然爆发不幸事件。

  卢桂铭有些惊愕,问道难道他们要挑起事端?

  不料,张如林忽然转移了话题,问我们要戳穿他们的阴谋,

  你敢不敢?卢桂铭咬牙切齿攥紧拳头说:为何不敢?

  血气方刚的青年,在小胡同刚刚张贴两个字,

  就被黑衣巡警发现了。

  卢桂铭善于长跑,今天却遇上对手,不论他跑得多快,

  巡警总和他保持一定距离,穿越几条胡同,巡警依然紧追不舍。

  朝内大街赫然出现,卢桂铭想应该先到姑妈家躲一躲,

  其实,巡警只看见了人影,并不知道前面跑的人是谁。

  巡警推断,人影一定跑进了死胡同。

  慌乱中卢蘘荷看见侄儿,问怎么回事?

  卢桂铭气喘吁吁,回答巡警追我。

  声音很低,却被不少人听见,几人后退,几人往外面溜。

  卢蘘荷镇静,对卢桂铭说赶紧到柳德隆那儿换件衣服,

  然后去作坊帮厨师做饭。说罢,回身对宾客说,

  用不着害怕,巡警来了不是还有我吗?

  面对司仪,声音洪亮:婚礼继续。

  司仪从惊惶中安定下来,高喊:夫妻对拜——

  喊声未落,巡警出现柳家大院堂屋门前,

  摘下大盖帽擦汗。卢蘘荷走到跟前,

  一张嘴把大家吓了一跳:哟,想不到巡警也喜欢凑热闹,

  看小青年结婚娶新媳妇呀。

  巡警立刻显示出了尴尬,戛巴戛巴嘴说,

  冲了新人的婚礼,失礼了。不知有没有外人来过?

  卢蘘荷较劲儿,请您睁眼看看,这院儿里除了您,

  哪里还有啥外人?巡警追问真的没外人来吗?

  卢蘘荷回答:真假随您辨认,不信可以四处搜查!

  没外人就好,我追他是想告诉他,

  多事之年,不要给自己惹麻烦,有劲儿使在根节上。

  卢蘘荷心灵一动,将糖块塞进巡警手里说请吃喜糖。

  巡警和善,说不了,请婚礼继续。

  说罢扣上大盖帽走人,步子跨得很大。

  又过几天,下起了瓢泼大雨,电闪雷鸣,

  柳德茂觉得这不是打雷,而是放炮!

  辗转反侧,难道耳朵出毛病啦?

  清晨,柳德隆出门不大一会儿飞跑回来,举着报纸喊:

  昨夜,日寇向宛平城开炮,一直打到今天早晨。

  大院里,人人瞠目结舌,宛如泥雕。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动弹,有人张嘴说话。

  说话人是柳城,表示怀疑,你小崽子不要吓我们。

  我们是老百姓,胆小如鼠,经不起吓唬。

  柳德昌哭丧了脸,我的买卖哟,刚起色就摊上这种事。

  下了一夜暴雨,永定河依然安分奔流。

  往年它都不这样,装满一肚子水就踅摸着往大地倒灌。

  可能河床太狭窄了,把它憋屈得够呛,

  就想找宽绰地方舒活筋骨。

  今夜它表现乖巧,哗哗奔流,没有一声咆哮。

  它不咆哮,卢沟桥就从容不迫,静静地横卧。

  夜静静的,大地静静的,

  可是有一些无耻的动物,却不想让世界安静。

  在卢沟桥北面,永定河东岸一带坡坎,

  趴着一群短腿日本士兵,

  相互之间眨着鬼眼,蠢蠢欲动。

  啪,啪,啪,

  三声清脆的枪响划过夜空,

  惊动了营长金振中。

  金营长猛乍一激灵,问哪里打枪?但没人回答。

  电话响了,丁泠泠催人。金营长一把抓起电话问哪里?

  电话那边,传来绥靖公署许处长的声音,

  日军来电,说他们士兵被宛平守军捉进城,要求搜查。

  窗外传来激烈的枪声炮声,有机关枪哒哒的叫声,

  还三八大盖儿巴勾巴勾的啸声,还有迫击炮弹嗖嗖的吼声。

  事变终于发生了。卢沟桥上的战斗惊心动魄,

  消息不定,老百姓又气又怕。

  气小日本可恶,占了东北占华北,

  怕小日本猖狂,宋哲元又太优柔寡断。

  此时此刻,柳城就是这样的一种心理,

  他与卢蘘荷分别坐在八仙桌左右两边,

  卢蘘荷转过身来劝导他,你急,你忧,你害怕,

  又能有什么用?还是把心放在肚子里,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们决不屈服!

  老头子犯倔,非要到城外看看,

  卢蘘荷赶紧招呼柳德昌跟着。

  父子俩走出小胡同,看见城防士兵关城门,

  柳城拄着拐杖,板着脸跟士兵说,

  我要出城。士兵说,老爷子,您裹什么乱!

  关城门时通州过来一队日本兵,已经到了东岳庙。

  您非在这个节骨眼出城,不是纯粹找死吗?

  柳城一瞪眼睛,

  你说谁找死啊?我还没有活够呢!

  柳德昌一看不对劲儿,连忙插到两个人中间,

  拽住老爷子的胳膊说,您别生气,人家没有那个意思。

  我明天就到广安门那边打听消息,

  宋哲元有那么多军队,情况应该不会太糟糕。

  清晨,漫天灰云。

  柳德昌跨上自行车,就往西四骑。

  新买的飞利浦自行车,又高又大,骑着却轻快神速。

  骑到西四牌楼没动静,就往南骑;

  骑到菜市口没有发现异常。

  又往西骑。

  终于看到了广安门,漫天乌云,房舍灰暗,积水一汪连一汪,

  把城楼显得单调灰暗,全无朝阳门那样巍峨、魁伟与昂扬。

  城门楼檐柱几处油彩已经脱落,灰不溜丢,

  宛若一张苦脸朝他哭泣。再往城门洞看,

  人群熙攘,净是些蔬菜贩子。

  柳德昌感到一阵凄惶,犹豫是否出城;

  远远的看见卢桂铭,学生装,浑身上下水渍,

  仿佛在泥里打了个滚儿,站在远处举手朝他打招呼。

  柳德昌跳下自行车,绕过水洼,走过去问你这是……

  卢桂铭说,我参加了战地服务团,到卢沟桥去了。

  大哥,你怎么来这儿了?柳德昌说,你姑父关心战事,

  我也想看看怎么回事。卢桂铭拉住柳德昌的衣袖,

  说甭去了,我给你简单说说得了。

  交通断绝两天,今天才放行。

  五里店那边,日本兵还架着大炮。

  已收殓六十多具尸首,抬长辛店掩埋。

  仗越打越多。

  日本飞机轰炸了第二十九军兵营,

  朝阳门脸儿能隐约听见西南方向传来的炮声,

  傍黑柳德隆回来说蒋介石发表庐山讲话,

  如果卢沟桥可以被人占领,五百年故都就会变成沈阳。

  北平如果变成沈阳,冀察就可能成为东三省。

  如果北平变成沈阳,南京何尝不能变成北平!

  卢沟桥事件关系国家命运,战端一开,

  地不分南北,年不分老幼,

  人人都有守土抗战之责,

  都应抱定决心牺牲。

  你越软弱,他就越欺负你。

  对于这一天,除了枪炮声,柳纛大概没有太多的记忆。

  早晨黑衣警察敲开街门,站在门外跟奶奶嘀咕小半天,

  最后说了一声不清楚,就去敲另一家大门。

  这几日,街巷安静得让人有些惊悚。

  柳德昌不得不安慰卢蘘荷,

  妈,您甭怕,我这就去大街上看看。

  走到大街门,听听没动静,这才推门出去。

  东四牌楼氤氲迷蒙,履仁两字也看不见了,

  跳到东面探头观察,胸膛咣当一声响,揉眼再看,

  城门楼站着黄皮士兵,刺刀上飘白旗,

  中间一块红,转圈红道道,

  旭日旗!

  柳德昌转身就往回跑,一步一回头,好像有鬼魅跟着。

  钻进堂屋趴在卢蘘荷耳朵上说北平让日本鬼子占领了。

  卢蘘荷脖子一硬,脸皮就绷紧了,

  继而腰杆一挺,硬邦邦地靠在椅背上,

  问你刚才说什么?

  昨天一整天,南苑都有战事。

  南苑围城,宛若一个大鸭蛋,

  静静谧谧藏匿大柳树丛中,铁券门上悬挂蓝色横幅,

  上面书写南苑柳营字样。

  许多人瞭一眼就会想起汉将周亚夫,

  虽然此细柳营并非彼细柳营,依旧很有影响。

  最引人注目的,就是墙上的大标语:誓死抵抗日本!

  邱俊峰,眉宇突出,透着刚毅;

  灰军装,扎腰带,宽肩膀,一副威武雄姿。

  几年前,长城抗战,战士挥舞大刀片,

  砍得日本鬼子落花流水。

  邱峻峰激动不已,当晚就要参军。

  母亲说你这么单薄,就怕打不过那些妖孽。

  邱峻峰弯了弯胳膊,肌肉疙瘩没鸡蛋大。

  他没说话,转身到庄稼院凿石头。

  凿啊凿啊,凿出一方石锁。大手抓住握柄,猛一使劲,

  石锁被他举过头顶。从此以后,他天天举石锁。

  举呀举呀,胳膊变成插门杠,再弯臂肘,

  肌肉像兔子,一个劲儿地蹦跳。

  秋末,平原宛如袒露胸膛的庄稼汉,

  母亲看了看儿子,默默将衣裳细细包裹。

  邱峻峰满脸冷峻,斜下一甩包裹,背上肩膀头,

  朝母亲深深鞠了一躬,抹了一把眼泪,扔出大脚片,

  朝村外阔步走。走了好远回头看母亲还在朝他挥手。

  卢沟桥的炮声终于传到了南苑,

  邱峻峰听得真亮,当天晚上就写了请战书,

  队长夸奖了他,却没有批准他,

  只说了一句话,有你打鬼子的时候。

  抗战的消息终于传来了。队长集合学员,

  面容严峻地说:学员们,抗战的时刻来到了,

  说罢,发给学员一杆枪,还有一把大片刀。

  邱峻峰满脸严肃,郑重接过大片刀,

  猛然起势,练就一套滚龙刀,渴望已久的战斗终于来了,

  他却准备不充分,更没有想到,一场悲壮的战斗,

  让他耿耿于怀一生。

  黎明,学员背着枪扛着锹,到土城外面修筑工事。

  邱峻峰在沟壁挖了两个猫耳洞,钻进去,试了试,

  刚好藏身。陈志礼站在他的对面,铲一锨黄土甩到壕沟外。

  两人累得满头大汗,一阵轰鸣,一架日本飞机,不偏不斜,

  从他俩头上掠过。邱峻峰再抡镐,发现鬼子的大狗脸,

  出现镐头上。回身问志礼,他们会不会偷袭我们?

  陈志礼犹豫,回答不会吧?双方不是在谈判?

  轰隆,轰隆,炸弹在学员前后左右爆炸,

  掀起一根根土柱,留下一洼洼弹坑。

  嗒嗒,东南方向传来密集的机枪声,

  还有三八大盖子弹穿越空气的叭勾声,

  继而西面西南面枪声大作宛如暴风骤雨,

  可恶的日本鬼子终于对细柳营发动了围攻!

  邱峻峰相当冷静,大声呼喊:卧倒,不要慌。

  数十枚炮弹呼啸着飞来,在学员堆里轰隆隆地爆炸,

  一名学员被弹片击中了大腿,鲜红的血顺着裤腿往下流,

  淹红了脚下的黄土地。坚守还是出击?长官在哪儿?

  怎么没有命令?这叫打仗吗?你听听这枪声,

  鬼子兵力并不雄厚,完全可以反击!

  不知他说给自己听,

  还是特别说给陈志礼听,

  阵地上炮火连天,没人回答。

  指挥桌前,宋哲元紧锁眉头,

  他犹豫十天,日本增兵十万,人员超过他的部队。

  他终于看清日本人的嘴脸,不管你如何退让,

  他都要打你,他们的目标是吞并华北,

  他们的目标是鲸吞整个华夏大地。

  前不久,今井武夫找到他,逼他撤离。

  他耍了小聪明,说下月再议。今井武夫问为什么?

  他说天气凉了才好办事。今井武夫气歪了鼻子。

  没想宋哲元刚下令,部队还没动,鬼子就进攻了!

  酷似乌龟螃蟹的鬼子兵向后一拽炮栓,

  炮口喷出火焰,振聋发聩,炮弹呼啸,划过蓝天,

  准确飞向绿荫下的各个角落。霎时间,

  参天大树轰然劈裂,漂亮的房屋顷刻坍塌,

  烈火熊熊,浓烟滚滚。

  这是第29军最重要的营地,

  驻扎了特务旅两个团,第38师114旅两个团,

  以及师部特务团,骑兵第9师三个团,

  还有高炮营、装甲汽车大队,将近两万之众。

  可惜这支守军准备不足,

  在日本鬼子突然袭击之下,

  慌乱成一团,毫无还手之力。

  师长赵登禹,

  昨天晚上,率领一个团,先期到达南苑,接替防务。

  他试图进军团河,解救被围困的两个团,

  不想半路上遭遇日本鬼子伏击。

  拂晓时分,他率部撤回南苑,立足未稳,再遭鬼子突袭。

  那两个团被日本鬼子迅速包围歼灭,只有团长一人逃回。

  赵登禹大怒,你一个人逃回来有何用?

  拔出手枪要枪毙团长,被佟麟阁将军劝住。

  可是日本鬼子怎么知道的行进路线和出发时间?

  营房另一边,佟麟阁万分焦急。

  这一生,他打了无数次仗,无论哪一仗都不含糊。

  七月七日,他奋袂而起,向官兵表示,

  衅将不免,吾辈首当其冲,

  荣辱系一人者轻,系国家民族者重。

  国家多灾多难,军人马革裹尸,以一死报国。

  公路从西而来,在此分岔,向东向北延展。

  白杨高大茂盛,麦田已经收割,后面是玉米地;

  平畴沃野,黄绿相间。几支部队闯入视野,

  挤满道路。佟麟阁站在岔路招一招手,

  示意随从跟着部队朝北平撤退。

  一声枪响,萱岛联队出现了,这是机械化部队,

  倘若不是掌握准确的情报,设伏何以这般巧妙?

  潘毓桂,两次出卖第29路军,

  罪该万死,必须给予最严厉的惩罚!

  子弹在空气中飞驰,发出嗖嗖的奇怪的啸声;

  士兵还击,佟麟阁命令不能恋战,向北突围!

  士兵向北跑。麦田后面是玉米地,过了玉米地是凉水河。

  子弹钻入佟麟阁大腿,鲜血顺着裤腿流淌,

  他拔不动脚。随从喊,副军长,我背你。

  他却命令,别喊,往前冲!弹片横飞,

  插进佟麟阁头颅,轻轻哼一声,仰面跌倒。

  大地松软,麦茬醇香,仿佛钻进了母亲的怀抱。

  睁开眼,天色湛蓝,感觉舒适,不由自主安然酣睡。

  坐在卡车上,赵登禹怒目圆睁,紧张注视前方,

  却一直默不做声,他急需整理一下自己的情绪。

  可是,部队越是接近大红门,赵登禹的心情越是紧张;

  大红门没有枪声,也没有炮声,他一阵惊喜一阵忧虑——

  敌人没有猜到部队撤退方向还是另有阴谋?

  突然枪声大作,子弹飞驰,射向奔跑的部队,

  冲在前面的那一队士兵,齐刷刷地倒了一大片,

  绿草上喷洒了一层血珠,宛如红宝石,晶莹剔透。

  赵登禹热血沸腾,

  眼睛红得像灯笼,愤怒地探出车门,命令机枪还击,

  顷刻之间,数十挺机关枪喷出了愤怒的火焰,

  敌机再一次俯冲,子弹如雨,洒向士兵,

  又一批中国军人跌倒,似有不甘,不能瞑目。

  赵登禹怒火冲天,探出车门,举枪点射。

  又一排子弹横扫,在赵登禹胸膛上留下恐怖的枪眼;

  鲜血汩汩,形成血流,宛若勋章,挂在起伏的胸膛。

  惨烈的军情报告,交到宋哲元手里,

  两位将军,出师未捷身先死。

  宋哲元号啕大哭。

  时间似乎凝固,又在迅跑。

  情势紧急,要他必须立即做出决断。

  宁为战死鬼,不做亡国奴,四年前的誓言,犹然在耳。

  可是,现实情况太严重了,肩上的责任又太重了,

  他不能轻易而一举的做出决断。

  突然,他手指前方,命令秘书起草文书,通电全国。

  宋哲元奉命肩负冀察军政之责两年,以和平为宗旨,

  谋取华北地方之安宁。不幸本月七日夜,

  日军偷袭我卢沟桥,我军守土有责,

  不得不正当防御。双方协议撤兵,

  不料日方不遵守协议,日日增兵,处处挑衅,

  接二连三攻击我各处驻军。谨将事实经过掬诚奉闻,

  国家存亡,千钧一发,付讫赐教,是为至祷。

  南苑阵地,只几个小时,就牺牲了几百条年轻的生命。

  亘古未有的惨烈,亘古未有的悲壮,甚至连隐蔽都不知道,

  却以十条生命换取一个敌人的代价,和敌人拼了刺刀。

  他们是如何与卑鄙的敌人进行的白刃战,

  历史没有记载,详情不可考证,

  但他们的确牺牲这块土地上,如同一缕轻烟随风而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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