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金叙事长诗《女娲之肠》第五章:我梦见了太阳

2021-12-12
作者:老金 来源:乌有之乡

第五章 我梦见了太阳

  风雨雷电,

  拧成一股劲儿,刮着,下着,吼着,闪着,

  忽然,白光耀眼,剧烈抖动,宛如支棱八翘的枣树枝,

  朝西面劈去,撕裂了昏暗的天空。

  继而炸雷般巨响,震得卢蘘荷胆战心惊。

  大街上传来呼喊,

  弘兴寺着火了。柳德茂跑到当院,扎着蓝围裙,

  隔窗户喊一声妈,我去看看,帮助救火。

  柳德蕃紧随其后,说我俩都去。

  卢蘘荷气歪鼻子,

  板着脸说去什么去,忘了倓玄那些缺德事了?

  一把火烧了才好呢!兄弟俩顿时沉默不语,

  过了好一会儿,柳德蕃抬起头说倓玄是倓玄,

  弘兴寺是弘兴寺,救火要紧,

  再说殃及邻里,总归是个祸害。

  很快,两个人回来了。

  柳德蕃说,看热闹的多,救火的少,把大殿烧了……

  柳德茂站在旁边插话,妈,这回可了了您的心愿,

  不知为什么,倓玄进了大殿没出来。

  大伙儿说,一准儿烧死了。

  卢蘘荷不搭茬,却问石狮子跑没跑?

  柳德茂震撼,人呀,宁肯怀念虚无缥缈的传说,

  也不愿意关心那些坑人害人挂羊头卖狗肉的人!

  傍晚,柳德蕃打开收音机,

  男主播声调跳跃,说日本天皇颁布停战诏书,

  宣布无条件投降,立刻欢呼雀跃,

  妈——,日本投降啦!

  光着脚巴丫儿跑到当院喊,鬼子投降啦!

  等了许久,里院没人出来,忽然一声哭泣变成了号啕。

  赵亮声嘶力竭,一声声哭诉,柳德盛呀,你可听见了?

  日本鬼子被我们打败了!柳德盛啊你现在可以瞑目了!

  大街上也传来了欢呼声,

  日本投降啦——我们胜利啦——酣畅淋漓!

  卢蘘荷擦了擦眼角说走,我们上大街庆贺去!

  说罢,拉着柳淑琦就往院外走。

  柳淑琦转了转眼睛,忽然把手抽回来说,

  怎么,难道我们就这样光着两只手上街去庆祝?

  不行,要我看,怎么着也得弄个旗子举着上街!

  对,举着旗子上街!

  说罢,卢蘘荷进了东屋,一敞大柜门,

  拽出一床结婚时的红绸被面,抄起剪子就是一刀,

  刺啦一声,扯成了两半,惊得儿媳妇们目瞪口呆。

  卢蘘荷雄赳赳气昂昂,瞥一眼儿媳妇说,

  怎么,还愣那儿干什么?赶快去找木棍儿做旗杆!

  朝阳门脸儿,人头攒动,彩旗飘舞;

  男女老少,兴高采烈,扭起大秧歌。

  柳纛、柳淑琦,还有柳淑珺柳淑琰,簇拥着奶奶卢蘘荷,

  赵亮牵着柳钢,柳德蕃拽着柳旟,崇明怀抱着柳旐,

  邹跃抱着柳淑瑊,柳德茂颌搂着柳青,一大家子人,

  兴致盎然,举着红旗,跟随人流涌向城门楼。

  柳德茂偶一回头,就看见了弘兴寺前面那棵老槐树,

  这会儿更像得胜而归高举胜利大幢的将军伟岸挺拔。

  时间流逝,贴近晌午,

  柳德茂送芙蓉糕回来,把胶皮轱辘车往大枣树下一推,

  阴着脸儿坐在了屋檐下,柳春荷赶紧端杯茶过去,

  四弟,这是你大姐夫给咱妈买的茉莉花茶?

  尝尝怎么样?柳德茂接过茶只喝一口,

  就放在一边,狠狠骂了一句:

  中央军混蛋!崇明听见从作坊里窜出来问:

  这话怎么说?柳德茂立刻气不打一处来,说真是倒霉!

  听到柳德茂叫唤,邹跃跳出来,奓着手,指尖沾着面,

  看一眼柳德茂,好像不认识了,喝了热茶,满脸通红,

  脑门子,鼻子尖,还有颧骨,

  凡是鼓突的地方全被阳光照得发亮;

  再看一眼崇明,背着太阳光,满脸都是阴暗,

  显得特别古怪又狡诈,就说:三嫂子,你就别逗他了。

  崇明没理她的碴儿,冲着柳德茂,我说四爹,

  平时说话不带脏字,今天这是怎么啦?

  张嘴就一口一个他妈的。

  话音刚落,柳德茂又喊,全他妈的让兵痞子给气的。

  我到四牌楼东聚庆,出来几个兵痞掀开箱盖就拿我芙蓉糕。

  我没有吱声,心想吃两块就吃两块。嘿,站在那儿,

  没完没了。

  光吃也就算了,还叫我给他们每人包两包,

  这叫什么事呀!我说兵爷,这几包芙蓉糕可不少钱呀!

  你们猜,兵痞子怎么说?老子抗战八年,

  差点儿把命赔上,

  吃你几块糕,还跟我说钱?

  说,哪儿痒痒了。说完就给我个脖搂子。

  这边议论还没结果,就听那边街门光当一声响,

  柳纛走进了大院,说怪了怪了,我刚才到同学家,

  那儿也在议论国民党,同学他爸是京报大编辑,

  说我这里有一份十品图,你们看像不像?

  说罢,掏出小本给大家念:

  明有吏品之说,

  今天仿照其例,作十品图。

  喜事之官,驱逐乞丐,粉饰市容,

  朝换牌号,晚改路名。昏庸之官,不看报纸,

  不理公文,太太闺中吵闹,老百姓堂下喧哗。

  耗蠹之官,载歌载舞,日食万金,

  逃难则汽车搬马桶,弃官则船舶运白银。麻痹之官,

  享乐不知民之苦,登楼还道做官清。惰慢之官,

  不关心年岁丰收,不过问属下弊端,自家捧戏子,

  书吏造报销。柔邪之官,

  加派穷民,便宜豪滑,女婿当科长,

  丈人是秘书。狡伪之官,作报告文采粲然可观,

  见上司应对栗然可听;一面高喊民主,一面封锁新闻。

  谄谀之官,叫太太走后门,点香烟,递手杖,唯恐不及;

  拿自己作走狗,打冲锋,代坐牢,无所不为。

  酷暴之官,些许小事,

  动辄酷刑严鞫;一有嫌疑,也许身体离头。

  贪鄙之官,管价买物,贿放壮丁,借题要索,分外罚银。

  华夏内战阴云笼罩大地,美国大使给总统写了信,

  说中国内战影响美国在华利益,马歇尔费尽心机,

  搞出一个停战协议,

  蒋介石只看了一眼,就丢进抽屉。

  马歇尔听说此举大骂,这他妈混蛋,真不识抬举!

  停战协议签署头一天,

  蒋介石密令孙仲连停战令下达之前攻占承德赤峰一线,

  野蛮占领热河之后,又对凌源八路军发动进攻;

  几支部队集结在密云以及小营,

  虎视眈眈,准备进犯古北口的八路军。

  盘龙山与卧虎山,

  称不上险峻,这让戚继光不能不精心设计关隘,

  把古北口筑成万里长城最精妙的一部分。

  古北口关城,坚固如铁,与两侧长城紧密呼应,

  自成体系,人称铁门关。

  正关之南面,营城跨山而建,南北东三座城门;

  城堡西南山顶,修筑大花楼;潮河川入口,

  置潮河关。关内,森严壁垒;关外,设防层层。

  这天,保卫城关的部队是冀热辽军区两个团,

  承兴密支队编入野战军,任命卢桂铭为十六团副政委,

  担当燕落至兵马营一带的防务。古北口关城建在山顶,

  隐约可见杨老令公祠,都说杨老令公碰李陵碑而死,

  实则被俘绝食而亡。那一年,杨老令公六十岁,

  气节让辽人敬仰,在山上修建杨老令公祠。

  举目遥望,威震边关气壮山河八个大字,历历在目。

  到此令人思猛士,天高万里鹰弓稍。

  卢桂铭有些激动,他思念的猛士就在他的身边。

  那些匍匐阵地前沿的战士们,难道不是猛士吗?

  战士们手中紧握的钢枪,难道不是弯弓吗?

  但是,他们等候的却不是大雕,而是国民党的兵痞,

  这些国民党兵痞连猫头鹰都不如,只能用乌鸦形容。

  几颗炮弹,降落前沿阵地,掀起几丈高土柱。

  国民党兵铺天盖地冲上山坡,连长咬牙切齿喊一声打,

  五挺机关枪,立即喷出金黄的火焰,

  打得兵痞弯腰弓背,仿佛被踢飞的癞蛤蟆,

  枪械朝天一抛,人就四仰八叉滚了下去。

  后面的兵痞观看一眼尸体,忽然想起什么,

  掉头就往回跑。

  连长站起来,刚要吐故纳新,炮火呼啸而来,

  乌泱泱的国民党兵痞开始了第二次冲锋,

  把连长这口气闷在胸膛,憋得要命,

  旁边的战士就看见连长跳起来,

  将机关枪手推在一边,抱着机枪,

  扭着屁股,发疯似的朝着敌人横扫。

  战士手中的武器一齐发威,

  刚冲上山坡的国民党兵,被打得满地找牙,

  枪械丢满山坡,尸体倒伏一大片,

  卢桂铭一跃而起,捡起一支汤姆森冲锋枪追着屁股打。

  战士仿佛天兵天将,发威发怒,一面冲锋,一面扫射,

  国民党兵痞晕头转向,一低脑瓜钻进乱草棵,

  屁股蛋儿却暴露在外面。

  还有一名国民党兵痞,被子弹擦破头皮,

  立刻吓傻了,宛如一只被菜刀砍掉头颅的肥鸭子,

  直挺挺地竖着脖颈,僵硬地奓开两条胳膊,

  两条短腿模仿卓别林走路,左摇右摆,乱窜乱撞。

  与前两轮不同,国民党军宛若蚂蚁群,

  东侧的进攻减弱,西侧的进攻加强。

  前面是夹卡宾枪的兵痞,后面是端汤姆森的督战队。

  消灭了这一片,那一片又爬上来;两军在山梁肉搏,

  扭杀一起,分不清谁是谁。

  肉搏战越来越激烈,

  忽然解放军方面传来一道命令,

  部队撤退到大小清水潭,以及东道岭、新开岭。

  这是谁下的命令?连长打了这么多年硬仗从来不后退,

  怒发冲冠,挥舞汤姆森,就砸死一个国民党兵。

  再往前冲,就看见一个身影和他一般高,

  怒火万丈,嘴里骂你敢和我一个样?

  举起冲锋枪还要砸,天王身影大喊大叫,

  你疯啦?枪托子往哪儿抡?我是团政委卢桂铭!

  团长上来了,

  身后跟着一群人,为首是军分区司令员,

  穿一件军大衣,敞着怀。山风吹来,大衣下摆飘忽不定,

  宛如托塔李天王下界。后面战士将一门山炮拖上来。

  司令员手指脚下草地,这个地方平坦,山炮安置在这里。

  这是军分区唯一的山炮,只有二十发炮弹。

  司令员异常冷峻,擎着望远镜由左而右仔细观察,

  嘴巴念叨,看见了没有?左前方一架木棚。

  山下国民党军蠢蠢欲动,团长说我看见了,

  你撤后面我指挥。司令员没动弹,

  团长着急了,却听司令员说,棚子后面有一辆吉普车,

  肯定是敌军前沿指挥所,瞄准了打,不信打不退他们。

  大炮喷吐火焰,炮弹落入敌群,

  炸得国民党兵抱头鼠窜。再放一炮,飞向吉普车。

  炮弹开花,车轮飞向天空。又一炮,

  隐蔽所横飞乱溅。

  司令员轻蔑地瞥了一眼,说我下去了,

  将后背留给了敌人。他的后背具有神秘的力量,

  进攻的国民党军立刻像蚂蚁炸窝一般乱作一团。

  天刚破晓,国民党兵痞向着燕落、不老屯,

  以及兵马营一线,再次发起了狂攻。

  苦战一直延续到傍晚,弹药打光了,伤亡不断加剧,

  团长不得不下命令,撤出一些山头。

  敌人越逼越急,越逼越近,古北口危在旦夕。

  窒息中,传来嚓嚓的跑步声;危急时刻,

  冀察纵队赶到了,钳制住跃跃欲试的国民党军。

  稍晚,冀晋纵队经过昼夜急行军,终于到达古北口。

  国民党兵痞又一次潮涌,爬上山来,

  就在狂徒洋洋得意之时山梁上冒出数十挺机枪嗒嗒响,

  顷刻间,人们看见黄色波浪里不时迸溅红色浪花。

  尽管这般惨烈,国民党军一如大海起潮,一浪高一浪。

  不一会儿,浪涛涌上主峰,黄潮淹没了山峦。

  防守一方从未有过这样的危急!

  就在关键时刻,山坳冲出一条红飘带,

  宛如离弦之箭,带着啸声,从侧面插入黄涛。

  刹那间,仿佛一条蛟龙在山峦翻滚,几番张牙舞爪,

  黄色浪潮忽然消失了,无影无踪,留下一片片血红。

  午夜降临,停战令生效;星光下,刺刀依然闪亮。

  不知过了多久,天边一块青云撕开黑暗,

  硕大鱼肚挤进天地之间。就在这样一种微光之下,

  香水峪一线又展开了一场惊心动魄的绞杀。

  高举红旗的人民解放军愤怒了,

  将怒火凝聚枪膛,

  射出去的子弹嘭嘭作响。

  遥远的天边飞来几架银色飞机,

  在飘扬着两种旗帜的上空,撒下停战传单。

  大西洋彼岸的和平使者来了,不早不晚,

  恰好在青天白日旗即将被红旗淹没的时刻光临,

  曾经凶猛的黄潮泛着白色的泡沫消退在寂静的深潭。

  来自重庆的大员愉快地接收了北平,

  不知在哪里练就了魔术师本领,让全城百姓目瞪口呆。

  最让柳德茂不解的是,手里的钞票越来越不值钱,

  抗战胜利那会儿,两块钱能买一袋面,而今七块一袋。

  其实七块钱一袋面是昨天的事,今天又不行了。

  粮店伙计头皮剃得锃亮,跟柳德茂说,

  七块一是老板定的价,我不敢破,破了没饭吃。

  柳德茂长叹一口气,伙计说甭叹气,这价对谁都一样。

  柳德茂不光叹气涨价,还叹气买卖不好做,

  抗战胜利那会儿,西聚庆因为买芙蓉糕的人太多,

  排长队,能从店铺一直排到东四牌楼底下。

  柳德蕃调侃你说是咱做得好还是名字起得好?

  柳德茂说当然做得好,柳德蕃眨巴眼睛说名字好。

  芙蓉糕好听好看,能让人联想起芙蓉与富贵。

  而今好看好听又好吃又吉祥的芙蓉糕卖不动啦!

  难道卖贵啦?没有,胜利那会儿怎么没人说卖的贵?

  偷工减料啦?没有,该怎么炒,还怎么炒,

  该放多少糖,还放多少糖,

  该放多少青丝红丝,还放多少青丝红丝,一点儿不马虎!

  那么是价格问题了。的确,涨了点儿钱,什么都涨了,

  我除了成本,其他一分没涨;从前一块挣一分,

  现在一块挣一厘。唉,这账不好算了,不好管了,

  可三嫂子还说钱不对劲儿;怎么就不对劲儿了,

  我一分都没敢乱花,人老实一辈子,怎么还这么难啊?

  叹息,仿佛是一种传染病,迅速传染西院王文昌。

  王文昌低着脑袋在胡同里走,手里拎着大包裹。

  听见叹息,王文昌觉得胸闷,就跟着叹息。

  站在街门前,柳德茂惊讶地看见王文昌叹息就问:

  王大哥,您叹息什么?

  王文昌今年三十五岁,有三个儿子,

  说起大儿子额头上的王字,总要问别人知不知道虎生文炳?

  然后眉飞色舞地解释三国志就用这几个字描述秦宓。

  现在他夸奖不起来了,三个虎头虎脑半大小子要把他吃死。

  可是他不说这些,他说想中央,盼中央,中央来了更遭殃,

  拿咱们工人不当人,还他妈的抢东西。

  俺们丹华火柴厂不知咋搞的,拿火柴当工资,

  又不能吃又不能用,我要那么多火柴干什么?

  没法子,只好拎着火柴到市场叫卖,卖了钱赶紧买杂合面!

  说到这儿,他又叹气。

  唉!那天我在永昌顺门前卖火柴,过来几个当兵的,

  拿走好几包火柴还不给钱,这是不是明抢吗?

  柳德茂跟着他叹气,说王大哥忍着吧,

  兵痞子只是拿走您几包火柴,

  而我却是一箱芙蓉糕!

  王文昌毫不怀疑,就问难道你被抢啦?

  柳德茂回答不光被抢,还挨了脖搂子!

  王文昌呵呵地笑,好像被人抢了火柴的也是柳德茂。

  王文昌已经有些日子没笑了,

  看见有人不如他,竟然笑得前仰后合,就听见有人喊,

  在这笑有啥意思,还不快去永昌顺买酱豆腐!

  回头看是谢大嫂,忙问咋回事?

  谢大嫂举起两罐儿酱豆腐说,限价配售,去晚了没有!

  柳德茂一听,哟,如果这样,我也去买两罐,

  不然,三嫂子又要指我鼻子说,柳德茂不会过日子了。

  这是一个真正的物资匮乏年代,货币贬值,物价飞涨,

  想买便宜货的人越来越多,人群就熙熙攘攘。

  有位小脚老太太硬往队里挤,可她哪是小青年的个儿,

  两下三下就被挤倒了,天足踩在小脚上,

  疼得老太太嗷嗷叫。

  叫声招来仨警察,掏枪朝天上放。

  砰砰,枪声震耳欲聋,把王文昌吓得直哆嗦,

  柳德茂无意碰到王文昌腿,先是热乎乎,继而冰冰凉,

  就问王大哥你怎么了?王文昌反问我怎么了?

  柳德茂回答看一看你的裤腿儿咋回事?

  王文昌脸红了,知道尿了裤子,就说这么多人不买了,

  扭头往回走。

  北平新闻一天比一天多,唠叨嘴谢大嫂这回有嗑唠了,

  往炕沿边一坐,就把大嘴伸到卢蘘荷耳朵根儿,

  卢婶,知道吗?卢蘘荷反问知道什么?

  谢大嫂说我告诉你,可不敢在外面说。说罢扇子一遮,

  我大闺女说——谢大嫂大女婿是北平法院大法官,

  告诉谢大嫂,监狱无粮,正在疏散囚犯,

  有个烟毒犯叫王李氏,提堂时泪水连连,强烈要求不交保。

  法官问理由,王李氏说米价那么高,释放了日子怎么过?

  生命虽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全可抛。

  傻小子一定饿昏了头,不吃饭哪有生命,没有生命哪有自由?

  法官被说动了,还说期满开释,绝无私情。

  谢大嫂问可不可笑?卢蘘荷不觉得可笑,只有心酸。

  谢大嫂攒了好多故事没处诉,

  就说这个故事有点儿心酸,但我还有一个招人笑的故事。

  是我二闺女说的。谢大嫂二闺女是社会局办事员。

  当下科长薪金少得可怜,有个记者采访科长:

  您拿这么多钱准备咋花呀?科长笑着回答统统交给太太。

  记者笑了,知道科长那点儿薪金只能买两双丝袜子,

  交不交给太太,都不会有什么重大意义。

  卢蘘荷头一次遭遇这种事,满脑子茫然,不知如何评价。

  谢大嫂还想说啥,

  门帘一挑,柳淑琦进来了,朝谢大嫂抿嘴一笑问您来啦?

  谢大嫂最怕柳淑琦,前年买菜多拿人家一根黄瓜,

  被柳淑琦看见了就问您准备买几条黄瓜?

  谢大嫂不得不把小黄瓜举起来,说这根太小,那根太老,

  还有这根,又太苦,不买了。

  谢大嫂站起身,

  说瞧我这记性,隔壁王大娘让我过去呢,说罢匆匆走了。

  看一眼谢大嫂的背影,柳淑琦撅着嘴说就会传闲篇。

  卢蘘荷脸一沉,怎么这么说谢大妈,谁不在这世界活人?

  她不过好贪小便宜,以后不许这样说人家。

  卢蘘荷挑明话题,前天东海大学生提出向枪炮要饭碗,

  还罢了课,你们是不是也要上街反饥饿反内战?

  柳淑琦看瞒不住,只好说实话,物价疯涨,

  人民饥饿,就是因为国民党打内战。

  清华大学决定罢课,中法大学起草告人民书,

  我们学校参加反饥饿反内战宣传,有必要就上街。

  我已经考虑好了,这是革命青年不能推卸的社会责任。

  傍晌,柳德茂往东四牌楼送货。

  看见牌楼下面一大群人,

  有学生站在楼柱夹杆石上面慷慨激昂讲演。

  另外几个学生手朝天一扬,抛出几沓彩纸,

  漫天飞舞。

  柳德茂把注意力集中在牌楼上,

  发现南面第一条写的是老百姓要吃饭,就想这标语写得朴实,

  今天大车铺张以远还跟他念叨,几个月没人买大车,

  家里马上断顿,说罢勒一勒裤腰带。他看了赶紧说,

  回头给他两碗杂合面。

  无意中,他朝南面一瞥,

  感觉大事不好,

  前面跑来国民党青年军,一面跑一面狼嗥;

  手里拎着大棒子,还有黄皮带。大棒子抡成了圆,

  打得学生血光迸溅。有学生倒在牌楼下面,

  双手抱头,手指缝爬出好几条红蚯蚓……

  他悻悻拉车往家走,越走越不踏实,

  远远看见张以远,朝他使劲挥手,

  忽然想起他等他杂和面,难道饿一顿都不行了?

  再近一点儿,张以远又跳又喊,快去协和医院。

  柳德茂赶紧说张大哥不要慌,我这就回家给你杂合面!

  张以远依然含糊不清地叫唤:快去快去,协和医院,

  柳淑琦,柳淑琦!柳德茂不由惊慌起来:柳淑琦怎么了?

  柳淑琦在灯市口大街刷标语,

  看见二郎庙哮天犬瞪着眼,前爪抬又不抬,突发奇想,

  国民党打内战不得人心,连哮天犬都表示了反对。

  这样想着,就觉得哮天犬真是可爱,

  歪头朝哮天犬说只管看好庙,反饥饿反内战有我。

  说罢跑上大街振臂高呼,反饥饿,反内战!

  口号响亮,街对面传来回响:反饥饿——!反内战——!

  黑影从天而降,还没反应过来,脑瓜重重挨一闷棍,

  双手一抱头颅,立刻沾了满手血。三个同学冲上去,

  与黑影展开了激烈的搏斗,

  没成想,立即招致几条大棒飞来,

  张牙舞爪,横扫竖劈,打翻在大槐树底下。

  这群黑影并不和他们纠缠,带着一团妖气朝北面飘。

  柳德茂站稳脚跟,听说大侄女被人打了,

  扔下车子,就往医院方向跑,跨进大门,

  远远听见卢蘘荷的呜呜哭声。

  再往里跑又听见赵亮扯着嗓儿骂,

  凭什么打我闺女!走到近前,

  看见崇明正在劝慰:别喊了,当心气坏身子。

  柳德蕃站在一旁长吁短叹,这叫什么世道啊!

  挤到跟前,发现昨日温柔的二嫂,今日竟然十分刚猛,

  气势和行为举止与柳德盛一模一样,敢做敢为,威武雄豪,

  就上去劝导:二嫂,咱先回家,想好再与无耻之徒理论!

  下午一点四十分,

  游行队伍从北大浩浩荡荡出发了。

  队伍前列,是身穿军装头戴钢盔的学生复员军人,

  高呼:反饥饿,反内战,抗日军人不打内战。

  柳淑琦头上缠着一圈纱布,俨然威武雄狮;

  柳纛高高的身材,宽松的灰布长衫被脚踢起。

  柳德茂站在牌楼下面,

  情绪激昂,手臂跟着口号举起来,反饥饿!反内战!

  他的嗓子还没有调整好,又粗又哑,带着颤音,

  左近目光齐刷刷朝他投射,却不惊慌,

  依然振臂高呼。

  学生纷纷向他举旗致敬。

  望着长长的游行队伍,柳德茂感慨万千,

  独夫民贼,打内战,害得民不聊生,绝没有好下场!

  民国三十六年七月,太阳初升,

  把老槐树照耀得宛若玉雕。

  大山重峦叠嶂;下面村巷房舍,古老朴拙。

  啪——啪——,清脆的鞭声在村巷里回荡,

  乡亲们全都笑了,知道高元老汉已经赶着羊出村了,

  高元老汉是将军关村公认的最勤劳最朴实的庄稼汉。

  高元老汉朝东瞭望,山峦起伏,草树葱茏,

  又浓又艳。忽然,屋顶上喇叭闪出一道红光,

  播出一条消息,乡亲们,报告重要决定,

  冀东地委通过决议,开展土地复查,

  无代价没收地主老财土地,

  直接分配贫下中农……

  听罢,高老汉异常激动,使出劲头儿,

  甩得小鞭子山响。大山高高兴兴与他配合,

  让啪——啪——的鞭声,在山谷间回荡。

  儿子高渐离是将军关村民兵队长,

  遗传了高老汉的健壮体魄,一攥拳头,

  胳膊上肩膀头,满是疙瘩肉。

  看着高老汉,高渐离轻松地说,爸,这事让人兴奋。

  我听农会主席说,这回要对地主老财进行最后决战,

  以前我们只翻了半个身,这回要彻底翻身。

  高老汉知道翻身,却没听说还有翻半个身的说法,

  觉得新鲜,就追问儿子:这是怎么说?

  高渐离调动头脑里所有库存,

  把知道的听说的有关情况迅速捋一遍,

  说我知道蒋介石一意孤行,和平将不复存在。

  这样必须和国民党决战。国民党在城市,共产党在农村。

  共产党与国民党打仗,非获得广大农民支持不可。

  所以土地政策可能发生变化,不再照顾中小地主。

  总之,要打倒蒋介石就必须打倒那些支持他的地主阶级!

  这天夜晚吹了灯,

  高老汉躺在热炕上,脑壳一碰枕头就进入了梦乡。

  睡梦里老汉梦见他分到了卢执信那块金不换土地,

  他伸出粗糙的双手,捏起两块土疙瘩,

  土壤松软极了,带着一股好闻的腐殖质腥味儿。

  老汉宛若饮下半斤承德板烧,熏熏如醉。

  可是老汉儿子高渐离却睡不着,直到深夜方进入梦乡,

  他没有梦见沃土,却听见了区长那段鼓舞人心的话语。

  区长的话并非自己的思考,而是引用边区首长讲话。

  这首长用浓重的山西话说,两万多个村庄组织起来,

  就是两万多个团。这支队伍比聂荣臻将军的队伍还大,

  中国共产党和中国人民,不愁打不败蒋介石国民党。

  天有不测风云,

  白桦树一般的闪电劈开夜空,巨雷在大山里翻滚,

  关城四角崩塌,巍峨的雄关变成残垣断壁,

  卢执信眼看城墙崩塌,两股簌簌发抖,

  继而头脑产生一种不祥的预感:

  这些年我做错了什么?

  难道会像关城一般轰然坍塌?

  长天没有任何回答,让他黯然神伤,

  瓢泼大雨中卢执信跑到堂屋,坐上太师椅动也不动。

  以后他每天如此,一碗碗喝芍药花茶,直喝得大汗淋漓。

  让人不解,既然已有某种不祥预感,为什么不逃走?

  为什么非要端坐在太师椅上等待不幸的来临?

  土改复查小组长高远征,并不高大,

  却凝聚了精华;眼睛漆黑闪亮,无论对准了谁,

  都让人战栗。这位一九三九年进入根据地,

  参加八路军的大学生,经过数年锻炼,

  变得富有经验,

  饱含深情对工作组员们说,

  在边区八年,最大收获就是依靠农民,

  贫农是革命基本力量。队员听罢无不肃然起敬。

  高远征,带领工作组员们在村巷里穿梭,

  哪间房屋破旧就往哪间房屋钻,一进屋,

  首先去拉老乡的手,下意识抚摸,

  如果满手老茧,就感觉异常亲近。

  这回,他拉住了高老汉的手,

  高老汉被他捏得不好意思,想往回抽,却没有抽动。

  高远征抚摸着长满老茧的手,有一种抚摸岁月的感觉,

  这种感觉,曾让他一次又一次地收获心灵上的愉悦。

  高远征饱含深情,声音柔和,缓缓地说,

  高大爷,给我们讲讲对土改的意见和建议吧。

  高老汉受宠若惊,

  把与儿子说话时那种高傲与自信丢得无影无踪,

  高远征非常亲切,问分没分到地主浮财。

  高老汉的额头渗出汗珠,从皱纹上翻滚而落,

  说地主浮财不多,我家没有分到,春耕没钱,

  种的全是陈种。其他东西呢?

  高元老汉的回答让高远征感到问题严重。

  除了地,只有两把锄头一张犁。可是,

  可是,东头秦玉桓却分到秦嘉川家的儿媳妇!

  什么?

  回答让同志惊讶得张大嘴巴,

  怎么有人分到地主家儿媳妇!

  高远征似乎听懂了回答,表情从容淡定,对组员说,

  听出了问题没有?秦嘉川这家伙,不老实,耍阴谋诡计。

  转过头来问高老汉怎么个分法?高老汉咧着嘴笑了,

  嘿嘿,秦玉桓,穷得叮当响,就是有把子力气。

  他给秦嘉川做长工,却不让他在屋里睡觉,

  说他浑身臭烘烘的,连睡马棚都不配,

  结果让他到羊圈搭个草棚天天和羊睡一起。

  继而说,那年闹灾荒,秦玉桓他妈来要饭,

  秦玉桓溜进厨房,盛一小碗小米饭,

  刚把碗递给老妈,被秦嘉川看见,一棒子打个半死。

  秦嘉川大儿媳妇跑上来,狠狠踹了秦玉桓老妈一脚,

  正好踢在胸口窝,差一点儿就背过了气。

  停了几秒钟,高老汉看一眼同志表情,

  说工作队来了,秦嘉川大儿子跑了,

  不知秦嘉川咋想,竟然把大儿媳妇嫁给了秦玉桓,

  还说秦家媳妇不能落在别姓人家手里。

  生米做成熟饭,即使工作队也没办法,

  你们看,是不是让秦玉桓这家伙拣了一个大便宜?

  高远征颇为满意他的调查,

  这些资料来自贫下中农,复查工作组凭借第一手资料,

  可以掀起一场波澜壮阔的土改运动。

  高远征掀起的这场波澜,宛如突如其来的山洪,

  上面荡漾着白色泡沫,里面裹挟着石块和泥沙,

  翻卷着朽木与青草,该带走的带走,该推到岸边的推到岸边。

  被卷走的人们再也看不见了,被推到岸边的让人们一览无余。

  当日下午,卢执信被两个背着钢枪的民兵拽到农会,

  白布长衫上有一只黑色大手印,粗糙指纹非常清晰。

  高远征表情严肃,质问卢执信,你说,

  怎么多出六十三亩土地?

  经验起了作用,卢执信并不惊慌,甚至从容,

  说不知道。

  什么?坐在对面的农会主席腾地站起来质问,

  你到底有多少土地,难道自己不清楚吗?

  我告诉你,这回谁想耍滑头都不行!

  知道,总共有二百三十二亩。

  卢执信坦然,将军关一百一十二亩,

  顺义县卢庄户八十五亩,密云永乐三十五亩。

  这六十三亩从哪来?高远征质问,难道是我的吗?

  这些土地早就卖给别人了。

  顺义的田亩,在民国二十九年就卖了,

  其他田亩在三年前卖掉了。卢执信垂着两条胳膊,

  老老实实回答。卖地干啥用?农会主席装模作样,

  明知故问。

  给八路军买粮食买药品。

  顺义田亩给八路军买粮食,将军关的山林和田亩呢?

  给殷丹镬的部下买布做棉衣了。

  啧啧,这不结了。我问你,殷丹镬是谁?

  他在将军关干什么?高远征连续追问了两个问题。

  卢执信回答:伪满洲国讨伐队队长。

  好哇,卖山林给伪满洲国讨伐队做棉衣!

  那么给日本鬼子买过什么东西没有?

  高远征把声音提高了八度,言语里充满了讽刺意味。

  买了。卢执信低下了他高贵的头。

  都买了什么?高远征穷追不舍,这时候不能放松,

  必须乘胜追击才能问出名堂,这是他的经验。

  买鱼。鲤鱼。卢执信有些不自信,

  他深深地感受到了组长的威严和农会的权力。

  当年他的确给小鬼子龟田买过鲤鱼,每条都很大,

  否则,他无法从龟田那里驮回八路军需要的雷管。

  高远征想起抗日战争,

  一九四二年,

  他在大山里与鬼子周旋,饿了两天,只吃一块青萝卜。

  青萝卜好吃,但吃了烧心,疼得他在炕上打滚儿。

  想到这里,他愤怒,举手抓下军帽,摔在桌子上,

  喊一声汉奸!他感觉喊得很响,别人却没有反应,

  只有卢执信轻微地动了动手指头。他想,

  难道他们这些人没听出我已经很愤怒了?

  农会主席没他那样激愤,也轻轻张嘴喊一声汉奸,

  却吓了高远征一大跳,啊,怎么像霹雳一般震响?

  对于卢执信的交代,农会主席并不十分清楚,

  那年他十五岁,跟爹上山砍柴把手冻了,

  可是这会儿他说这些事我都知道,

  那几年老百姓饿肚子,而他把田亩换成大洋,

  勾结鬼子,勾结伪满洲国军,吃呀喝呀抽呀赌呀,

  不知道糟蹋了多少粮食,不知道糟蹋了多少佳酿!

  角落里站着高渐离,在黑暗里说,哼,

  他家祖上土地更多,光顺义就好几百亩,都让他糟蹋了。

  复查工作组小张同志坐在方桌前做纪录,小脸气得发黄,

  说再不老实交代,就召开批判会,让他彻底垮台!

  高渐离站到他的后面做了补充,

  还要挖他的浮财!

  难道是冲动所至?卢执信的院落被一群人挖地三尺,

  扯碎了墙上的水墨画,砍断了雕有古老图案的隔断,

  撬得满屋方砖地七零八落,却毫无收获,

  连一块铜板都没挖出来。而在秦嘉川家挖出几十枚金元宝,

  沉甸甸,个个半斤重,难道卢执信的家财真让他挥霍一空?

  关帝庙前又搭起会台,主席台上方横幅写着:

  将军关村斗争大地主秦嘉川卢执信大会。

  两侧贴着标语,一侧是不要害怕变革解放区土地关系,

  另一侧是不要害怕农民获得大量土地。

  大槐树腰上也张贴了标语:

  彻底消灭封建,满足贫雇农要求。

  农会主席宣布大会开始,

  秦嘉川和卢执信被民兵连推带搡押上台来。

  秦嘉川脚下拌蒜,跌倒在台角,瑟瑟发抖。

  卢执信跟在后面,抬脚迈过秦嘉川,

  低着头黑着脸,站在台前,清风掀起他的白布长衫下摆。

  两个民兵一人抓住一只肩膀,将秦嘉川提到卢执信身边。

  农会主席慷慨激昂,秦嘉川和卢执信,

  他们的土地从哪儿来?从我们身上刮来的,

  从我们家里抢来的,剥削我们几十年,

  我们今天要求土地还家,正当合理。

  说罢,眼睛向下搜索,看见高老汉在擦眼睛,

  就喊:高大叔,今天不用偷偷抹眼泪,你上台来,

  可以公开地畅快淋漓地控诉他们的滔天罪行!

  高老汉正在心疼被秦嘉川抢走三亩坡地,

  听见喊他,在腰带上插好放羊鞭子,

  深一脚浅一脚奔上了主席台;

  脚跟还未站稳,黝黑粗糙的手指戳向秦嘉川的脑门,

  说你……你……愤怒的样子仿佛要把秦嘉川吃了。

  秦嘉川低了低头,白眼仁从眉毛底下翻上来,

  闪出一道白光。高老汉你了半天再没有你出别的来。

  冯圜正和秦玉桓同时跑上主席台。

  冯圜正喘着粗气刚要说话,却被秦玉桓抢了先。

  秦玉桓手一伸,把秦嘉川点了个趔趄,

  喊,你不是献地了吗?

  到底献了多少?

  秦嘉川眼珠子一转,我献了,献了一百零五亩。

  秦玉桓继续喊,你留那么多好地干什么用?

  是想自己种,还是想继续收租子?

  秦嘉川又惊又恨,心里骂,吃里爬外,

  我把儿媳妇给你了,把地给你了,却不保护我。

  谩骂之后,忽然激灵,有所醒悟,

  他是不是在提醒我把土地全献了,躲过这一劫。

  秦嘉川低头认罪,说我献,我全献,

  一亩地不留,全都献给贫雇农。

  秦玉桓不依不饶,那房子呢?献不献?胸脯挺得老高,

  布衫显得有些短,白抿裆裤腰,一览无遗。

  秦嘉川又恨,你真绝,献了房子我住哪儿?

  嘴上却说房子也献,全都献,献给冯圜正。

  冯圜正张了张嘴,正要说房子的事。

  那年他盖了三间瓦房,还没收拾好,

  秦嘉川捏着借据来了,逼他还债。冯圜正说,

  我现在哪儿有钱还债?秦嘉川说你没钱还债,却有钱盖房。

  冯圜正说借钱就是为了盖房子,房子没盖好,

  你就来讨债了。秦嘉川不搭茬,说欠债还钱。

  冯圜正光当倒地,让秦嘉川就势抢走了新房。

  这次斗争大会没有迅速掀起高潮,

  高远征大失所望,就想下次一定把斗争大会推向高潮,

  让上级领导看看他高远征怎样领导农民开展土地改革,

  就说秦嘉川服软了,土地献了,斗争取得了初步胜利。

  只是卢执信还没有把地拿出来,问题还没有最后解决,

  我们还要召开斗争大会,坚决彻底的把地主斗倒斗垮。

  经过缜密的策划,

  全村贫雇农阶级觉悟终于被小个子高远征激发出来。

  中元节上午将军关村召开第二次斗争地主大会,

  农民都来了,许多群众只好站在附近街巷观看。

  年已六旬的卢执信头戴高帽反绑双手被民兵推上台,

  现在他想潇洒也潇洒不成了,只能蜷腿儿跪在台前,

  高渐离头一个跳上台,

  问为什么给小鬼子买鱼?卢执信没回答他,眼里含着泪。

  这个问题冤枉他了,他对小鬼子恨之入骨,

  若不是为了拿到雷管,他怎么会给鬼子买鱼吃?

  秦玉桓又跳上台,问他为什么给伪满洲国军买棉衣?

  卢执信也没回答他,这不用说,都是为了争取他们抗日。

  高老汉与卢泓是发小,哆嗦着嘴唇问卢泓是怎么死的?

  卢执信的眼泪刷刷往下流,为了这事不知哭过多少回。

  你高老汉是发小,我卢执信就不是吗?

  你和卢泓有感情,我卢执信就没感情吗?

  我不让卢泓去赶牲口,他能听我的吗?

  卢泓喂牛喂马多少年,你知道他们之间啥感情?

  凭啥说是我逼他这样做!

  卢婶腾腾地奔上台,一把拉住高老汉的胳膊就往下拽,

  边拽边喊你不要诬蔑卢执信!高老汉一甩胳膊,

  把卢婶甩了个屁股蹲,指着鼻子骂,

  你个臭老娘儿们,还是不是贫雇农啦!

  你怎么敢在斗争大会上为地主阶级说话!

  卢婶吓傻了,声音颤抖:

  我这是为地主阶级说话吗?

  我这是为咱卢家二哥说话呀!

  高渐离站在台下,仰着脸喊,

  你糊涂!糊涂到不知为谁说话了。

  你的立场呢?你还是贫农吗?

  秦玉桓上蹿下跳:要不是卢执信逼迫卢泓赶牲口,

  他能被小鬼子追上吗?要是不被小鬼子追上,

  他能被鬼子一刀刺死吗?

  秦玉桓,你想干啥?难道你存心挑事?

  可怜巴巴卢婶,站在那里张口结舌。

  想分辨却没胆量;纵有千言万语,却说不出话来。

  忽然飞出两条大汉,一个手拿铁丝一个按住卢执信头颅,

  只听啊的一声,人们看见白铁丝穿进卢执信鼻孔,

  一汪鲜红的血液喷洒在主席台上。

  台上台下齐呼:土地还家!打倒卢执信!

  庄稼汉仿佛拎小鸡,把卢执信从台面揪起来,

  一顶高高尖尖的纸帽斜着戳在他脑瓜上,

  汉奸地主卢执信,几个浓黑毛笔字格外醒目。

  黑脸大汉一声呐喊,牵着,将铁丝塞进卢婶手里;

  会场沸腾,打倒卢执信、打倒秦嘉川的口号震耳欲聋。

  游街开始了,卢婶双手擎着铁丝,

  卢执信一步一瘸跟在她的后面;

  铁丝抻来抻去,鲜血从卢执信鼻孔哗哗往外流,

  宛若两眼红色喷泉。卢婶心惊肉跳,两股颤颤,

  步履蹒跚,犹恐铁丝豁裂卢执信鼻孔,慢慢向前挪蹭。

  泥脚踢向她的屁股蛋儿,肚子猛然向前一挺,

  卢执信面目狰狞,仿佛恶意揉捏的一团红色烂泥。

  秦玉桓振臂高呼,卢执信不投降,让他挑三担粪,

  要七天饭!回声荡漾:三担粪…七天饭…粪…饭……

  举向天空的拳头,朝着卢执信砸下来,仿佛狂风暴雨。

  高远征瞪着眼睛,尽情欣赏波澜壮阔的场面,

  忽然发觉自己异常雄壮,仿佛指挥千军万马的大将军。

  就在此时此刻,一个黑影倏然倒下,

  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

  高大绵软宛若木桩的物体,结结实实,

  砸在胸堂,慌忙观看,秦嘉川被棍棒打倒,脑浆迸溅。

  卢执信被民兵押回院落,

  趴在砖上,地气冰凉,仿佛一贴神奇膏药,

  减轻些许痛苦。思绪萦绕,诗歌飞入耳鼓:

  危楼缥缈倚烟长,极目嶙峋接大荒。塞北轻阴回短槛,

  山南佳气如飞觞。天寒阵脚云生黑,日暮尘头雨过黄。

  为道防胡休战伐,乌孙今已悔称王。如今,

  他为当年的固执后悔了,

  为孤身鳏居将军关后悔了。

  卢执信昏昏沉沉,苟延残喘了三天,

  待到鲜血把身下地砖全部淹红,腿一蹬便一命呜呼。

  蹬腿一刹那,他大喊一声儿呀,你在哪儿?

  他以为在呐喊,但在旁窜的老鼠听来,

  还不如一只长脚蚊子叫得响。

  老鼠伸出尖鼻头,带有几根长长鼠须,朝他嗅了嗅,

  刺溜一下蹿了过去,毫不理会老人的存在。

  被民兵关在厢房的卢婶,却真切听到那一声喊,

  宛若惊雷。

  社会动荡,匪患兴起。

  有清之前,冀热辽称土匪为响马,

  延续清末蔑称胡子。待到民国,

  人呼之马贼。鬼子来了,摇身变成伪满治安军。

  日本投降,无人豢养,又让蒋介石看上,收编成先遣军。

  虽然有了国军身份,却不被人看好,送之新名中央胡子,

  帮助国民党抢占地盘,疯狂至极,杀人如麻。

  当初,秦玉玺从将军关仓皇出逃,月黑风高,

  没忘记带上窝藏的三十杆钢枪;黑暗里,

  恋恋不舍瞥一眼山梁,穿过长城,向北奔逃,

  隐没大山深处,后来托蒋介石的福,当上了中央胡子。

  月光之下鼾声轻轻,美梦里农会主席卢坚被人翻转双臂,

  扭肩拗臂却没拧过四只同样坚硬的胳膊,被人推搡院落。

  天空深处,明月高悬,他看见站眼前的不是别人,

  正是秦嘉川的大儿子秦玉玺。仇人相见,

  分外眼红。卢坚大喊一声秦玉玺,

  你跑得了今天跑不了明天。

  肥脸秦玉玺,呵呵地笑,不识抬举,

  到了这咱还猖狂,知道叫啥吗?

  农会主席,咬牙切齿,——还乡团——!

  喊声惊动村庄,人们竖起耳朵,惊恐万状;

  高远征一骨碌爬下炕,喊一声还乡团来了,穿裤穿鞋,

  来不及披上衣,提着手枪冲出院落;其他人同样利索,

  跟着组长冲出村庄,爬上了大山。

  站在山顶,高远征喘一口气,说找部队去!

  秦玉玺回到自己家,

  原来的大院无影无踪,放花盆的地方摆满粗缸。

  伸出脖子嗅了嗅,一股酸臭味儿直冲鼻孔。

  跨进堂屋,没有了太师椅,派人搜寻,在厢房找到,

  命令搬回堂屋,看也不看,一屁股坐上去硌得生疼。

  撅屁股再看,竟然有一粒糊玉米粘在椅座上。

  伸手去胡撸,又把手指肚儿划破了,

  万分恼怒,大喊大叫,带上穷棒子来!

  农会主席和翻身农民,被推至院落。

  秦玉玺坐在堂屋,觉得不可思议,

  曾经的叫花子怎么穿得人模狗样?

  不由愤恨,叫花子就是叫花子,根本不配穿新衣裳。

  黑暗里秦玉玺张开黑嘴巴,我爹被人打死,

  被谁打死?被你们打死!

  被你们穷棒子打死!现在我要求你们安葬。

  是,安葬!由你们安葬,好好安葬!今天构筑新坟。

  费用,谁打谁出,谁分了我家地谁出,

  谁分了我家财产谁出。你们听见了没有!

  坟圈打好了,

  祭奠仪式在山脚举行,供桌上摆了长明灯,

  棉芯点燃,黄色火焰上冒出一缕黑烟。

  秦玉玺穿一身大庄粗布孝袍,

  头戴白孝帽。

  全村男女老幼一个不剩全被赶到坟前,

  四周荷枪实弹还乡团。秦玉玺烧了香,跪在地磕头,

  干号几声,爬起来,刚才还哭丧脸,这会儿笑了。

  村民惊愕,秦玉玺对着坟头说爹,有仇报仇,有冤报冤,

  昨天他们杀了您;今天儿子叫他们陪爹。猛一转身,

  咬牙切齿,你们都听好了,谁分了我的地,

  谁分了我的东西,原封不动拿回来,

  少一点儿不成!

  没人吱声,只有寒风飒飒。

  秦玉玺突然大喊,把高贵给我押上来,声音宛如狼嚎。

  村支部书记高贵以及农委会代表,五花大绑摁在坟前,

  排枪骤响,红雾喷发,七条性命躺倒在地,

  只有村支书高贵的毡帽向前飞过去,

  撞到墓碑之后翻滚,然后又回到已经破碎的头颅跟前。

  秦家大院,

  农会主席被人吊在他曾经从容办公的房间里,

  捆绳从房梁垂到他后背,双脚离地。秦玉玺手一伸,

  轻蔑地说把农会名单给我,农会主席微闭双眼,

  似乎没有听见问话。

  秦玉玺并不理会他是否回答,说好吧,

  只要你说中了共产党奸计才领导土改,我就放你一码。

  这一回,农会主席噗地吐出一口鲜血喷在秦玉玺脸上,

  声音坚定而威严,土地还家,合理合法!

  秦玉玺在脸上抹下一把血冷笑,好个土地还家,

  我今天叫你彻底还家,还他妈的老家。

  说完,朝还乡团大喊,他不会,你们教他。

  还乡团一拥而上,

  摔农会主席一个大马趴,搬来水缸扣在脊梁屁股之上,

  摁住缸底,踩住农会主席胳膊,狠命压迫大水缸,

  边碾轧边质问,感受到土地还家没有?

  农会主席咬住牙根不说话,

  还乡团说,怎么没有感觉?试试这个!

  扁铲猛地往下一戳,杵在农会主席的小手指上。

  农会主席侧着脸咬住嘴唇,用上面的眼睛怒视还乡团。

  红如火炬,吓得还乡团禁不住打哆嗦,

  提了提胆儿说你敢吓唬我,举起斧头朝扁铲砸去,

  咔嚓,铲下手指尖,带着指甲盖。咔嚓,咔嚓,边铲边喊,

  让你瞪我,让你瞪我,十根手指全被还乡团铲了下来。

  秦玉玺扬了扬手,说好了,问他还搞不搞土改?

  农会主席闭一下眼,鼓足劲头儿,终于把话吐出来——

  你就是打死我,天下贫苦农民,也要土地还家!

  声音铿锵,在大堂里回响,吓得秦玉玺禁不住浑身战栗,

  胸腹闷了好一会,咬牙切齿地喊先让土地把他改了!

  还乡团在水缸里放入石灰,又倒了两桶凉水,

  将农会主席拖到院落,褪掉裤子,一挥镰刀,片去肉皮,

  四脚攒蹄,塞进石灰缸。刺啦——刺啦——,烟雾蒸腾,

  农会主席挺了挺手脚一软掉进缸里,就在沉没的一刹那,

  秦玉玺听见了愤恨的怒吼:土地还家——合理合法——。

  密集的枪声,响彻村巷。

  高远征带着人民解放军,从四面八方冲进了村庄,

  包围了农会大院。不待秦玉玺醒过神,

  愤怒的子弹横扫,秦玉玺扭了扭身躯,

  将手枪朝天空一抛,

  宛如枯树,轰然倒塌。

  这一回,崇明没有听差,

  从昨晚起,宛平一带发生了好几场战斗,

  四支人民解放军部队与国民党守敌展开了激战。

  再一日,东野宛如洪水,荡涤一切残敌。

  最终,北平城被中国人民解放军彻底包围。

  柳德茂到永昌顺卖芙蓉糕,

  支好平板车,箱盖外斜,整齐摆放一层芙蓉糕,

  盖上玻璃罩,白糖与青丝红丝,组成锦缎,

  五彩缤纷。柳德茂洋洋得意,东张西望;朝阳门,

  垂涎五彩芙蓉糕,竟然把城楼扭得有些歪斜;

  东四牌楼,雾气迷蒙,看不清市井。

  昨天还熙熙攘攘,今天怎么就没人了?

  柳德茂心里发毛,忽然发现有人朝这边走过来,

  赶紧举手打招呼,却立刻僵在那里,像根木头。

  两个国民党特务大大咧咧走过来,

  从糕点箱抓出芙蓉糕就往嘴里填,

  填得太满,噎得喉咙疼,就骂,你在这个时候还坚持呀?

  不闹点事儿不舒坦呀?这是哪儿跟哪儿,找茬吗?

  柳德茂发蒙,张口结舌说不出话。

  两人来了劲儿,抻了抻皮夹克,正了正鸭舌帽,

  鹰爪直接伸向钱匣子。柳德茂一看这还得了,

  里面全是零钱,是家底儿,没开张就折本,怎么行?

  柳德茂不顾性命,夺过钱匣子,紧紧抱在自己怀里。

  狗特务野蛮惯了,在北平没人敢和他们对抗,

  觉得没面子,就发羊角风,冲上去又踢又打,

  把平板车掀翻了。

  柳德茂顾不了这些,抱着钱匣,一转身,脸朝墙,

  把屁股给了狗特务,任他们踢,任他们踹。

  可是奇了怪了,忽然不打了,也不踢了。

  柳德茂透过卡巴裆,看见地上无数破裤腿破鞋。

  他慢慢地回头,看见围了一大群人,瞪着眼睛,红红的,

  像燃烧的煤球,竖起拳头仿佛高举的铁锤。

  特务很知趣,骂一句,再违犯通告要你的狗命,

  说罢抿着嘴,重重地踢了车轮一脚,

  两条腿,左一摆右一摆,

  走人。

  晌午,阳光灼灼,八仙桌反光,眼睛被晃得看不清人影,

  就听卢蘘荷问,起五更睡半夜,天不亮干活,什么感觉?

  柳德茂听了有些发蒙,不知道老娘是什么意思。

  柳青说奶奶您问我,我知道,

  黎明前最黑暗,黑暗过去,就是光明。

  柳德茂惊讶儿子的这个回答,不由得思绪万千,

  当夜做了美梦,看见大海碧波万顷,一轮红日冉冉东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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