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金叙事长诗《女娲之肠》第八章:在幸福中成长

2021-12-12
作者:老金 来源:乌有之乡

第八章 在幸福中成长

  被烈火催生的柳黪,薄手薄脚,头大脖细,

  骨瘦如柴,一点儿不像他的两个哥哥。

  说一点儿都不像并不准确,一双细小黑亮的眼睛,

  与柳暠颇为相似。似乎趁着柳黪年幼,一种性格企图控制他,

  让他乖谬孤高。他出生时那场大火,以及偶然间的孤傲,

  让柳德茂感到十分恐惧,留下了挥之不去的阴影。

  阳光明亮,柳黪蹲在大枣树下,宛如小板凳,

  两眼紧盯地面,直勾勾不动。卢蘘荷怦然心动,

  浮生好奇,怎样的地面,让这样的儿童如此痴迷,

  卢蘘荷慢慢踱步过去,就把柳黪笼罩在一片暗影里。

  一群蚂蚁匆匆忙忙,

  搬运细碎的芙蓉糕渣。

  柳旐出现在门洞,在他眼里蹲在地上的柳黪不是小板凳,

  而是一匹小马驹。柳旐嘻笑,蹲下腿乌龟样的慢行,

  猛的一个跨步,蹿上了柳黪后背。看似结实的马驹,

  立刻变成一只四脚着地的小猪龙,

  趴在地上运气;

  肚子圆了,像一面战鼓;

  胳膊向后一撑,砰的一声响,变成烈马;

  狂暴起来,掀翻了犹如雄狮一般的柳旐。

  柳旐没有立即仰倒,两条腿倒着向后退,

  两只胳膊画了几个圈,帮他站稳脚跟,却没帮他消除恐惧。

  他慌了神,马驹变成一头小黑牛,头一低,冲上来了,

  把骄傲的雄狮撞了个大屁股蹲,

  变回柳旐,不知所措。

  隔着玻璃窗,崇明宛若老妖婆,

  把一切看得清清楚楚,冲到当院啈叨,

  这孩子,怎么这么凶,莫名其妙,暴怒如虎。

  熏风习习,

  大地恢复了明媚。人人产生一个相同的感觉,

  新时代仿佛安装了风火轮,一天比一天过得快;

  好日子仿佛满井,幸福之水止不住地外漾,

  流潴为池,流水成溪,溪水潺潺,

  流出二月春光。清澈的水流,

  游弋着一条诗人看不见的青龙,

  悠然自得,悄悄昂起他高傲的头。

  柳德茂端着瓦盆走出作坊,

  当院里刮起小旋风,粉灰忽忽悠悠往上飘,

  白色如粉,灰色如粒,黑色如针。

  柳德茂径直走向大街门,小木棍轻轻拨,

  草木灰轻轻飘,台阶上仿佛落了一层薄薄的雪。

  弯着腰,走一步拨一拨,一条灰色长龙在庭院蜿蜒,

  慢慢爬进作坊;水缸壁渗出一层细密透亮小水珠。

  长龙盘绕,眼神闪烁,歘啦一声钻进了大水缸。

  啊,解放初期,

  北京一些人家还保留这样的习俗,

  每年二月二清晨,都烧一盆草木灰,从大街门外,

  蜿蜒撒到厨房,围绕水缸撒一圈,称之引龙。

  龙,在中国老百姓心里可以呼风唤雨,

  龙抬头,意味龙要兴云作雨。

  什么时候,这条青龙,

  能为柳氏家族兴一回云布一回雨?

  柳黪从门缝探出小脑袋,

  瞪眼朝大院张望,

  就把一切都装进了黑眼仁:院落西墙根,

  有两棵大枣树;树干如神,弯弯曲曲;

  枝丫峥嵘,直刺天空。蓝天宽阔,任由枝丫飞跃。

  柳黪穿一身新衣,很骄傲,却又不自在。

  一不自在,就想尿尿。撩起黑棉袄,露出棉裤腰。

  腰上有一块方胸襟,两条背带从髋骨斜斜地拉起,

  在脊梁上打个十字花,

  扯过小肩膀,扣在胸襟纽扣上。

  柳黪向右转,一双小手就在右髋骨抠扯,

  最后解开了一颗黑纽扣。然后又转向左面,

  解开一颗黑纽扣,后片从屁股蛋垂下来。

  一边退棉裤,一边往下蹲,

  还没蹲好,

  就哗哗地尿了。

  柳旐一睁眼,发现弯曲爬行的草木灰,

  不甚了了,慌忙跑去问柳德蕃:

  爸,这是怎么回事啊?

  柳德蕃忙了一个早晨,刚想喘口气,就被儿子纠缠不休,

  不得已,坐在小板凳上,给儿子讲故事,绘声绘色。

  声音从大枣树底下传到院落东墙根儿。

  东墙头上长着一撮狗尾巴草,

  泛出淡淡绿芽。

  柳黪蹲在东墙根下,

  听见墙头传来神奇故事。

  古代,封建社会;

  小农经济,靠天吃饭。小白龙奉旨去陕西降水,

  八百里秦川太美,小白龙贪玩,忘记呼云唤雨。

  马额塬上有个小伙名叫水生,

  天旱不长庄稼,就忙着寻找小白龙。

  走啊走啊,一直走到塬头村,看见老爷爷,

  老爷爷指点水生去渭河找小白龙,是他忘记了下雨。

  水生找到小白龙,小白龙羞愧难当,跃上蓝天,播云布雨。

  这天正好二月初二,人们就把这个日子定为春龙节。

  柳德蕃刚说下雨,小板凳上的柳旐,

  就听见了哗哗的下雨声,抬头看天,晴空万里。

  柳旐发蒙,不知道啥地方下雨。

  顺着雨声搜寻,目光就停在了东墙根。

  一边扇鼻子一边大喊大叫:随地尿尿,熏死人了!

  柳德蕃看都不看就说,臊什么臊?他还小着呢。

  对柳黪来说,堂屋实在太高太大,

  洒在方砖上的阳光反射到顶棚,

  棚顶又反射白光,把堂屋照得亮亮堂堂。

  堂屋顶棚上,悬挂着一串团状彩纸,

  无论是谁进屋,

  彩纸都会呼啦啦飘。

  柳黪忘记关门,彩纸就一个劲儿朝他招手。

  一会儿感觉,那是硕大的蝴蝶落在天棚,翅膀一张一合;

  一会儿感觉,那是一条肥硕的金鱼,摇着尾巴,

  吞食水草。可是他不明白,

  金鱼的大尾巴为什么成蓝色?

  柳德茂在八仙桌摆果盘,一歪头,

  看见柳黪后脑勺放在脊梁背,晕得前后摇晃,

  一着急拽住柳黪的棉袄领。柳黪叫唤:

  别拽,别拽,我要看,我要看。

  柳德茂问你要看什么?

  柳黪小嘴巴揪揪:金鱼蓝尾巴。

  柳暠进屋,柳德茂一指彩纸:上面是什么?

  柳暠的回答干净利落脆——

  穿龙尾。

  想了想柳德茂又说,知道吗?我小时候,

  二月二都要争着抢着进书房,

  就是为了独占鳌头。

  柳暠说我知道,柳黪说我不知道。

  柳暠说你知道有屁用!

  柳黪说,什么有没有屁用?我知道就独占鳌头,

  你就成了妄想。

  柳德茂吓了一大跳,这孩子,

  真狂妄!

  柳暠不服气,问柳黪:知道鳌头是什么?

  柳黪回答:不知道。柳暠哼一声鼻孔:连鳌头都不知道,

  还想独占鳌头?告诉你,鳌头是金銮殿前石鳌的头。

  这个鳌头,只有状元才可以踩。

  柳黪说知道了,王八大了只让一人踩。

  可是,一个人踩有什么意思?不热闹,我不要了,

  留着你自己踩吧。柳德茂又惊喜又失望,惊喜孩子有气魄,

  人小志气大,失望这个儿子根本没把独占鳌头当回事!

  惊喜与失望中柳德茂听见柳暠喊他:

  爸,三大爷给柳旟讲故事呢!讲什么故事?

  柳德茂询问。龙抬头。故事怎样讲?

  水生战胜了小白龙。噢……

  柳德茂感到稍许安慰:

  好吧,好吧,那样我也讲个龙抬头的故事。

  在大院东面小屋里,哥儿俩看见一位知识渊博的父亲,

  听到一个引人入胜的故事,与三大爷的故事完全不同。

  传说,

  武周时期,玉皇大帝对武则天穿龙袍坐龙椅不满意,

  就传谕四海龙王,三年之内不降一滴雨。

  不下雨,长不了庄稼,老百姓不就饿死了吗?

  你看那些神仙,冠冕堂皇,

  稍不合心思,就不管老百姓死活。

  可是,天下还是好人多,

  白龙不想看见有老百姓饿死,就上天行了一场大雨。

  胆敢不听玉皇大帝的话,

  那还得了?一怒之下,玉皇大帝把白龙压在山底,

  树块石碑说,要想重登灵霄,除非金豆开花。

  天上神仙,自以为得意,可是环球世界,

  老百姓串联起来,就有了办法,

  二月初二那一天,家家户户蹦玉米,

  撒满荒原大地,宛若一颗颗金豆开了花。

  太白金星是个善良的小老头,

  一把拂尘变成了大山,镇压了小白龙,坑害了老百姓,

  心里实在有点儿不情愿,这天看见了金灿灿的玉米花,

  脑筋急转弯,觉得机会来了,

  连声叫喊:金豆开花了,顺势收回了拂尘,

  让小白龙重归大海,为了庆祝人民的胜利,五湖四海,

  老百姓年年二月二蹦玉米花,不往地上撒留给孩子吃。

  小哥儿俩,

  高高兴兴,出了胡同。

  往东一拐,听见锣声,小哥儿俩蹚起一溜烟。

  红旗旅店门前,围起一群儿童,蓝布袋摇身一变,

  成为小舞台。竖耳倾听,艺人耍起了乌丢丢;

  美少年跳上舞台,兴高采烈,

  边唱边走;树林里窜出一只大老虎,

  张牙舞爪。猎人出场,看见老虎吞噬少年,

  冲上前,一根棍棒耍得如轮盘,上下左右,几棍棒,

  打死大老虎。美少年出其不意,扑棱一声钻出了老虎嘴,

  死而复活,得意洋洋。这个世界要多奇妙有多奇妙!

  往前走,迎面开来一辆大汽车,方脑壳,绿身子,

  嘀嘀嘀,响喇叭。柳黪小脑瓜儿一仰,小嘴巴儿一鼓,

  嘟嘟嘟,兴高采烈,手舞足蹈,唱起了流行童谣:

  小汽车,嘀嘀嘀,里头坐着毛主席。

  毛主席,挂红旗,气得美帝干着急!

  往前走,看见杂货铺,琳琅满目,钉耙笊篱,锅碗瓢盆,

  应有尽有。前面停着独轮车,车辕两侧各有一只柏木桶,

  上面一扇木头盖,掀了又盖,盖了又掀,

  仿佛音乐大师演奏一曲又奇妙又古怪时代木琴曲。

  柳黪抬起头,看见芸豆叔叔,身穿一件青市布对襟棉袄,

  头上扎一条白毛巾,分明就是朝阳门外菜地老农民。

  柳暠踮起脚跟,往上递钱,芸豆叔叔笑眯眯,

  低头看,两个小男孩,还没车轮儿高,

  洋洋得意,打开了木桶盖,

  小木勺探一探大木桶,一勺芸豆儿,

  干净漂亮鲜艳,飞一眼柳黪,扣在豆包布上,

  一小勺白糖,团团攥攥,小花兔欢蹦乱跳,现身世界。

  给我!给我!

  柳黪抓了抓小巴掌,宛若两只小麻雀飞上天。

  柳暠看了看芸豆叔叔的眼睛,轻轻地说,

  叔叔,我要一条漂亮的小金鱼儿。

  芸豆叔叔笑了,说,好嘞,

  满一大勺芸豆儿,放在布里团。

  团呀团,忽然抖一抖,游出一条金鱼来。

  柳暠伸手要去抓,芸豆叔叔忙说不着急不着急,

  抽出一根小竹签斜着划几划,划出菱形鱼鳞儿。

  竹签一转身,跑到小金鱼身后面,

  刷刷,按出四条大尾巴。

  柳黪忽然喊一声:小金鱼儿没眼睛。

  芸豆叔叔忙说不着急,一会儿就能长出来。

  笑了笑,捏起两颗小黑豆,

  小金鱼立刻长出两只黑黑的大眼睛。

  啊,小金鱼儿活了!柳暠乐得一蹦一个高——

  芸豆叔叔,好手艺!

  芸豆叔叔却不满意他的作品,抽出一支小毛笔,

  在瓷罐里蘸了几蘸,就往小金鱼儿身上擦。

  小金鱼摇了摇变成了真正小金鱼。

  芸豆叔叔晃晃胳膊,小金鱼游进柳暠手里。

  柳暠把小金鱼儿举上了天,天空变得红光四射。

  柳黪嫉妒,小兔儿吃进肚,他再举不出小花兔。

  日上三竿,蓝蓝的天空白白的太阳,光茫照醒了柳黪,

  一骨碌爬起来,穿上衣服,走出屋门,院落空无一人,

  几位哥哥,早就跟着二大妈去了黄泥岗,

  情绪悻悻,不得不自己玩。

  迈过门槛,手捋墙壁,走了两步,

  朝王大娘家一探头,立刻被就绿色吸引;

  庭院深深,宽阔的叶片之下果实累累,让人垂涎欲滴。

  山墙下面,摆一张小方桌,几个小孩儿围在桌边,

  叽叽喳喳,忙忙碌碌。他们都在插蚕豆儿。

  柳黪来了兴趣:谁累了,让我来插。

  小寇子比柳黪还小,指着柳黪说,我腰疼,

  位置让给你。指头红红滴着水,大奎问长腰了吗?

  大奎他爸,依靠炸开花豆养家,天天泡一缸蚕豆,

  蚕豆巴,热烈欢迎儿童前来体验插蚕豆儿的感觉,

  不论大孩小孩,一律不收钱,也不给钱,谁要插就来插,

  家家都想培养自家小孩从小养成良好的劳动习惯,

  何况这里,比陶馆和泥巴更有趣更干净!

  小炕桌,四平八稳,

  桌沿四面,镶嵌一条洋铁皮,

  好似一排白牙齿。炕桌中央放着大瓦盆,

  瓦盆里面全是泡好的蚕豆,鼓鼓囊囊,又肥又嫩。

  炕桌四周摆放漂亮的青花瓷碗,让小朋友看了爱不释手。

  柳黪坐稳小板凳,抓出一把蚕豆儿,又肥又大,

  米黄豆皮,顶端黑色豆脐模样酷似蚕蛾灰眉毛。

  柳黪小心翼翼,拣出一颗捏住豆儿屁股,

  在白铁皮上轻轻的一按,

  蚕豆儿便欢欢喜喜拿大顶。再按上一个,

  两颗蚕豆紧挨一起,比赛哪个拿大顶拿得漂亮。

  柳黪一连按六个,宛若六名蚕豆运动员开展排队比赛。

  心情高兴,指着蚕豆说快来看,这些豆娃排得多整齐。

  大奎的蚕豆插得七扭八歪,赶紧拔下扔进花碗。

  几颗蚕豆自觉丑陋,气得偷偷滚落一旁,

  忽然大奎叫喊:爸,大花碗满啦!

  大奎爸爸跑出来,光着大膀子,扎一条蓝围裙,

  捧起大花碗一边走一边笑:炸好了,请你们吃开花豆。

  天傍黑,柳黪的哥哥回来了,身上挂着绿草叶儿,

  鞋底儿上沾着黄土泥,仿佛和谁打了一场大胜仗,

  一进院就大喊大叫:快点儿拿洗衣服盆来。

  洗衣盆里涂满了绿釉,放在大枣树底下,

  宛若神仙在院落中间挖了一口深深的绿井,

  翠绿的水井,仿佛拥有强大的魔力,倒映着蓝天白云,

  还有大枣树的黑影子,宛如无数条虬龙正在海洋漫游。

  柳钢、柳青,还有柳旟,丢下了铜丝罩和铁钎子,

  相跟脚抓起蟋蟀笼,每人一只,连柳暠也有一个。

  蟋蟀笼,真漂亮,让小柳黪看了羡慕嫉妒恨——

  白铁筋,黄纱网,穹顶还有两个小铁环,

  精致美观,宛若圆明园八方亭。

  几个小哥哥,咔嚓一声拔下门插,

  大蟋蟀小蟋蟀,一只跟一只往外窜,

  密密麻麻,绿瓦盆立刻变得昏天黑地。

  小哥哥倒净蟋蟀笼,大喊大叫饿了饿了,

  一窝蜂抢着跑进作坊,呼哧呼哧大口吃饭。

  当院里只剩下小小的柳黪,蹲在洗衣盆旁边,

  眼睛一眨不眨观察小蟋蟀们四处攀爬互相踩踏。

  小蟋蟀,你踩我,我踏你,争着抢着向盆沿爬。

  小模样,各不相同,有的大,有的小,有的青,

  有的黑,有的金黄,有的赤红。还有银脚金翅,钳白如霜,

  宛若十八世纪持一杆洋枪的黄毛鬼子。

  其中一只蟋蟀,钳老腿粗,小翅膀乌黑发亮,

  长着一对黄斑,已经超群,几欲爬上盆沿儿。

  柳黪轻轻一拨,蟋蟀翻了个身,掉进洗衣盆。

  继续寻找,一只蟋蟀又肥又大,眼睛上方一对眉毛。

  轻轻一拨,展翅飞上屋檐,谷落铃,谷落铃,鸣叫,

  朝着柳黪示威。终于看见一只漂亮蟋蟀,小脑壳,扁肚儿,

  六只脚直挺挺,黑翅膀印满了花纹,恰似一朵微缩黑牡丹。

  柳黪刚要伸手去捉,呼啦,苍天关闭了白昼大幕,

  连蟋蟀蹦到哪里都看不清。回望庭院四周,

  处处漆黑一团。悻悻地大喊:

  等着吧,明天一早指定把你找出来。

  话音未落,黑暗里,飘来一个胖胖的身影,

  圆头,白衣白裤,黑鞋,好似布袋和尚从天而降。

  布袋和尚柔声细语,问一定要把谁找出来?

  柳黪吓了一跳,对着影儿一顿看,哪里是布袋和尚,

  分明是自家的三大爷!

  稚声稚气回答:小蟋蟀欺负我人小,

  趁天黑藏起来,可是我偏偏要把它找出来。

  布袋和尚看见一双明亮的眼睛在黑暗里闪动,

  呵呵地笑了:小蟋蟀呀,你真是太不自量了,

  看我家哪吒,明天怎么收拾你们!

  说罢伸手在洗衣盆里一撩,

  几只蟋蟀蹦跳起来,

  一只跳上柳黪的鼻尖。

  柳黪一惊,坐了个屁蹲。

  布袋和尚问知道蟋蟀吗?

  柳黪使劲儿地摇了摇头。

  布袋和尚又问蟋蟀头像什么?柳黪把头摇得像拨浪鼓。

  像京戏里的大花脸呀!说罢布袋和尚深吸一口气,

  打开话匣子:北京盛产蟋蟀,清河南苑蟋蟀更有名。

  促织经说,虫生于草土者软;生于砖石者刚;

  生于浅草瘠土者和;生于砖石深坑及地阳者劣。

  好蟋蟀,头如黑珠,银丝贯顶,黑脸银牙;

  好蟋蟀,要看斗丝,脑线直为斗丝,

  枝生杈为麻路,黄色称金斗丝,白色称银斗丝;

  好蟋蟀,眼有光泽,黑如点漆,眼角成方,性必烈……

  布袋和尚似乎入定,双眼微合,话语绵绵,滔滔不绝;

  柳黪目不转睛,黑暗里宛如佛龛下的两只惊讶的鬼眼。

  布袋和尚猛然醒悟,知道找错了对象,继而叹诵:

  蟋蟀在堂,岁聿其莫。今我不乐,日月其除。

  无已大康,职思其居。好乐无荒,良士瞿瞿。

  黑暗重重沉落下来,柳黪感到一丝莫名恐惧,

  顾不得布袋和尚,摇着屁股,脚步慌乱,跑回屋里。

  布袋和尚的叹息如影随形:鸣不失时,信也;

  遇敌即斗,勇也;重伤不降,忠也;

  败则哀鸣,知耻也;

  寒则进屋,识时务也。

  这个世界的变化太快了,让柳黪目不暇接。

  马路斜对面空场每日清晨都会出现白布篷,

  黄竹竿支撑,宽敞高大,下面摆放几张白茬桌凳,

  厨师穿白上衣,戴白帽,扎白围裙,挽起白衣袖

  操着竹刷子,吱吱拉拉擦桌子。

  桌面擦起一层绒毛,仿佛白毛毡,

  又奇妙,又干净。

  柳德茂格外喜欢小吃,不等柳黪产生遐想,

  就出其不意带着柳黪去早点铺品尝小吃,

  一碗明黄透亮卤汤,勾薄芡,上面浮着浑圆焦黄小丸子,

  酷似一碗棕色的玻璃球。厨师那儿有两只作料罐,

  一个蒜汁,一个辣子,只要想浇随你便。

  面丸子经过熏蒸,味道如同炖肉,

  又醇又厚有嚼头。柳黪吃了一碗还想吃一碗,

  可是人家说啥不给他盛,说是害怕撑破了他的小肚子儿。

  柳黪跳下长板凳,跑到马路边看汽车。

  新铺的柏油路,又黑又光溜;

  只是汽车太少,等了半天才看见一辆。

  一夜之间,成片的四合院被拆除了,

  突兀树起三座大高楼。灰白色墙面反光,让人眼晕。

  柳黪瞪着黑眼珠观察,立面全是茁实的小阳台,

  挑出去的横梁,弯出漂亮的波浪。

  底层是一家商店,出檐上竖立一人多高大红字——

  朝阳门百货商场。

  商场不光有花布,还有小汽车。

  售货员掏出钥匙,拧几下,小汽车就在柜台上跑。

  柳黪请父亲给他买一个,可是柳德茂不给买,

  还一把薅起他,夹在胳肢窝走了。

  最终转了一大圈,

  只给他买了一双五眼鞋。

  弘兴寺和地藏庵被人推到了,再不许石匠凿石磨,

  呱呱唧唧,凿石头的声音,从此销声匿迹。

  那是天籁之音,柳黪仿佛丢了魂儿。

  还有一群人,真是太可恶,

  没事在地面挖沟玩儿,

  东一道,西一道,比战壕还深。

  柳黪怀疑他们藏匿了大磨盘,就顺沟寻找。

  可惜一块都没找到,还被长满胡髭的黑汉子发现,

  一把攥住了他的小胳膊,大喊大叫——

  这是谁家的孩子?

  手指捏得像老虎钳!

  转过年,一座高楼拔起,红砖红瓦,雄伟阔大。

  让人惊讶,大门竟然是两块玻璃,不知道以为通道,

  这家人真能胡闹,这么干,撞碎了玻璃怎么办?

  扎到人怎么办?幸好两个铜把手成为了阻止的标识。

  还有大门前面两只石狮子威武雄壮。

  一只没铃铛,一只没前腿。

  仔细看,啊?那不是弘兴寺的石狮子吗?

  这些人胆大妄为,

  不征求我的意见也就罢了,

  为啥不征求征求人家和尚的意见?

  不征求人家和尚意见,怎么敢拿人家和尚的东西?

  你们这家人是不是太猖獗了,是不是太不要脸了?

  又过了一年,

  小街西面,同样出现一座座大高楼,

  还有一座大院子,像跑马场。

  人群熙熙攘攘,有卖菜的,卖肉的,还有炸油饼的。

  柳德茂见天带他往大院里跑,拉着胶皮轱辘车,

  装上几箱他最爱吃的芙蓉糕。

  大院门前是上坡,看见柳德茂弯腰使劲儿,

  柳黪就在车后面推了一把,就是这么一推,

  胶皮轱辘车,吱呀吱呀,叫唤两声闯进了大院。

  只要他们爷儿俩到场,游荡的人群就会立刻围拢上来,

  抢着夺着购买他家的芙蓉糕,好像不跟他们要钱似的。

  出了这个大市场,柳黪还敢再往西面走。

  西面是个神秘的地方,不远处有一座灰砖灰瓦小教堂,

  别看它个头小,钟楼一点儿不含糊,铆着劲往天上蹿。

  再远一点儿就是有名的东四牌楼,人们饶有兴趣,

  在那里钻来钻去,还有人比比划划,

  柳黪站在马路边大喊大叫,你们议论啥?

  大声说出来,让大伙儿听听!却没人搭理他。

  没人搭理,他就放远目光。

  远远的一座山冈。

  山峦葱茏,云蒸霞蔚,簇拥一座巍峨四方亭。

  方亭高耸入云,晚霞缠绕它恭维它,

  让它神秘,高视阔步。

  柳黪不服气:大方亭子,你甭臭美,

  总有一天把你踩脚底下,任谁都休想阻拦我。

  这一年,朝阳门小学招生,柳德茂带着柳黪前去面试,

  爷儿俩手牵手,瘦得像两棵细韭菜,一左一右,

  一大一小,一白一黑,

  与周围人群形成鲜明的对比。

  面试在学校东小院,

  光线昏暗,让柳黪恐惧,使劲地把小手儿往身后背。

  女教师不能用漂亮形容,但烫花卷发又黑又亮,

  别有风情。教师瞅几眼柳黪,就皱几下眉头。

  掀开课桌盖,掏出画册,上面全是圆圈,宛如游龙,

  你追我赶,好像玩起了卷心菜的游戏。

  颜色深浅不一,柳黪忍不住说,里面藏一只小花猫。

  女教师听见,立刻把画册放桌角,掏出另一本画册,

  全是数字,柳黪认识,但他不知道啥时学会的。

  女教师掀开画册,露出漂亮的小数码。

  上面一横,末端娇滴滴向上挑,

  下面是小秤钩,撅屁股,肚子鼓成圆弧,

  只是秤钩不是尖尖的而是圆圆的,像个甩尾巴的小蝌蚪。

  柳黪没等女教师问话,指着小数码说:这个我认识,

  12345的5。又说,5加5等于10;5乘5等于25。

  女教师瞪大眼睛,合上画册跟柳德茂说等着看招生榜吧。

  隔了几天,学校张榜,大红纸张贴了满墙,密密麻麻,

  全是人名。柳德茂牵住柳黪的手说,走,看招生榜去。

  朝阳门小学有两个门,西面大车门,

  东面正门,两扇,大红朱漆,

  三级踏步,门前五步之遥,生长一株大槐树,

  树冠团团,宛如伞盖,站满人群,个个昂着脖子逡巡。

  风景宜人,柳德茂禁不住惆怅了,五月槐花香,

  七月槐花黄,自唐以来,引发了多少动人故事。

  南柯之浮虚,人生之倏忽……看了红榜,

  更加让柳德茂唏嘘不已。

  第一个人是高健秋。所谓健,就是超常,

  虽非望子成龙,却希望孩子本领高超;而秋字,

  则说孩子生在秋天。高健秋,好有出息的名字!

  接连看了好几趟,都没有看见柳黪两个字,

  柳德茂禁不住嘀咕,这是怎么回事?

  难道我起的名字不合时宜?

  听见柳德茂念叨,

  柳黪摇摇父亲的手说:

  怎么没我名字?您往下看,

  不要把头扬那么高,眼睛向下。

  这孩子,忒不会说话,柳德茂有点儿不高兴,

  就问你这是和谁说话呢?柳黪没听懂,说我怎么了?

  我的名字在最下面,您不低头怎么看得见呀?

  柳德茂还是没看见,

  柳黪一拽父亲的手说,往西看什么?

  我的名字在东面!小手一伸,宛若蛇信子一般——

  您看那儿,柳——黪——!

  你看那个柳字写的,枝杈旁逸斜出,自由蔓延。

  你仔细看那几撇,洋洋洒洒,恍若飘发。

  你再看那个黪字,又密又黑,

  简直就是一团烂麻。

  柳德茂立刻极度不满:这是那个搞的鬼?

  忽然匪夷所思,字迹这么潦草,柳黪怎么认识?

  继而百感交集,连忙问你是怎么识别的?

  柳黪两眼忽闪,

  不屑一答,怎么认出来?不是您把我拎到它跟前的吗?

  不过,这算这两个字写成一团麻,我也能认识,

  您要知道,那可是我的名字呀!

  听罢柳德茂甚是惋惜,儿子并非天才,

  不是认出来的,而是感觉出来的,碰巧碰上了。

  宛若大自然,

  人的禀性也不可捉摸,潜质仿佛石头下面的种子,

  一旦温度适宜,就会慢慢滋长,

  不知不觉中影响自己,影响周围朋友。

  少年柳黪,体内潜藏的那些忠厚、坦荡和一视同仁的品格,

  在春风的吹拂中发酵了,

  把一群伙伴和同学吸引到自己的身边。

  现在,他们不再想玩什么骑板凳你拍一我拍一的游戏了,

  那是小孩子玩的!也不愿意玩什么夹包、跳猴皮筋,

  那是女孩子玩的!他们扛着蚂螂网抡着棉花球,

  跑到朝阳门外护城河边招老琉璃,

  要不就拿着笊篱下护城河捉小鱼儿。

  少年天真烂漫,一无所求,不知奉献,

  只管凑在一起玩耍,不论谁吃亏占便宜,

  都不计较,只求两个字——

  高兴。

  星期天,一群少年在二道河苇子坑滚了一下午,

  捉了几只蜻蜓、几只蝴蝶还有几只蚂蚱。

  傍黑,石连弟手指夹着蜻蜓蚂蚱,宛若戴两枚翡翠戒指,

  一脚泥一脚水跑回家,被父亲扇了一记大耳光,

  狠狠咒骂,说,

  你到哪儿野去啦?

  老爸的手掌真硬,一巴掌扇出了五个指印,

  把淘气包打得晕头转向,妈妈心疼了,

  朝老爸丢了一句火暴脾气,

  拽着石连弟到自来水前洗手洗脸;

  对于父亲的大巴掌,石连弟早就适应了,

  一沾枕头全忘了,想的全是明天到什么地方玩。

  除了嬉戏,他们并不攀比,不论谁优秀了谁落后了,

  更没其他想法。但是他们之间还是出现了区别。

  期末考试,有人考了五分,有人考了四分,

  有人考了三分,还有人只考了两分。

  至于为什么这样,没有人想,

  感慨和唠叨留给爸妈。

  少年并非没有思想,柳黪听许多人议论大炼钢铁,

  就问柳暠,为什么要大炼钢铁?柳暠回答强不强就看钢。

  柳黪问:用啥炼钢?怎么炼法?柳暠回答不上来。

  柳黪听说炼钢用高炉,就在朝阳门搜寻,

  找遍了南水关,找遍了老君堂,

  还是没看见。走累了想,

  高炉有啥秘密不敢叫小孩看?

  走着走着,看见墙角一堆焊条把儿,

  赶紧掏出小布袋,抓满了,甩上肩膀头。

  前面不远就是废品收购站,两个叔叔在说话,

  一个说这几天送废铁的真不少。一个说支援大炼钢铁!

  柳黪累得满头大汗,就把布袋子往地上一摔,

  喊:叔叔,卖废铁。叔叔转身一看笑了,

  瞧见了吧,刚念叨完就来了,还是个小毛头。

  谁是小毛头?柳黪不高兴不爱听,但是叔叔不理他,

  一伸手把布袋拎上磅秤,一边称重一边夸赞:

  小毛头,真了不起,支援大炼钢铁!

  柳黪发蒙,什么,我支援了大炼钢铁?

  可是我自己怎么连一点儿意识都没有啊?

  姥姥搬进了大杂院,小胡同细得像麻线,

  还在半截拐了一个弯儿;院子很大,却让人遗憾,

  没有一棵树;南房朝东错,北房朝西错,

  看着真别扭。

  门洞墙壁鼓起一个包,

  柳德茂提醒柳黪不要拍那面墙。

  柳黪问拍墙干吗?柳德茂说这孩子矫情。

  东厢房头散落一地碎砖头,姥姥下命令,收拾那地界,

  种玉米蓖麻和扁豆。柳暠柳黪说一声行,

  立刻把砖头摞整齐,高高低低,变成上房阶梯。

  柳黪刚要往上爬,姥姥喊,甭上房揭瓦。

  小哥儿俩一通撅,挖出一片小菜园。姥姥指一指窗根,

  说把这地界也挖一挖。窗根种扁豆,菜园种玉米,

  小菜园地肥水勤,玉米蹿天,蓖麻气势如云,

  豆角从上到下,一嘟噜一嘟噜,把窗户捂得严严实实。

  第一次采摘豆角,摘了一大搪瓷盆。

  柳黪说,豆角是我种的,我要吃一大碗。

  姥姥说没人管你想吃多少就吃多少。

  吃饭时柳黪看见一只苍蝇说:

  除四害讲卫生,消灭苍蝇和蚊虫。说罢举起火柴盒,

  姥姥您看,我还有火柴盒呢,打苍蝇,捉老鼠。

  姥姥说你真是好孩子。柳黪说打苍蝇交整的,捉老鼠交尾巴。

  如果一次交一只老鼠爪儿,一只老鼠我就能上交四回;

  可是老师偏要老鼠尾巴,您说气不气人!姥姥说这就对了。

  柳黪说还对呢,好几天都交不上一条,您让我怎么争取第一?

  吃晚饭时,柳德茂满面春风,

  跨着大步走过院落,手里提着一只铁纱笼。

  姥姥家门前石磨铺地,柳德茂把纱笼放在石磨上,

  石磨圆圆,纱笼四方,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铁纱笼模样怪异,柳黪看了一遍又一遍,还是看不懂。

  纱笼下面长了四只矮矮的铁皮脚,脚下踩着木托盘。

  四四方方铁纱笼里面,竖着一只圆圆的纱笼,

  上小下大,仿佛放了一只拔火罐,

  又细又高,几乎杵到纱笼上盖。

  柳黪问这能干吗?柳德茂嘿嘿笑,

  说不知道你就乖乖蹲在那儿自己瞧。

  在十三陵,柳德茂的表现让人刮目相看,

  回到菜市场,蔡经理就给他配备了两名助手,

  说甭回糕点组了,抽出来搞技术革新吧。

  柳德茂问搞什么技术革新?

  蔡经理说别着急,先到各组转转,

  转了之后,就知道哪儿需要技术革新了。

  柳德茂转悠到糕点组,柜台擦得锃亮,

  还有一股好闻的香味儿,大家问:组长,什么时候回组?

  柳德茂说听蔡经理的。走进鱼肉组,刚要说话,

  飞来一群苍蝇,往脸上扑,就冲鱼肉组长喊:

  老耿,怎么不打苍蝇?耿组长说,这苍蝇太狡猾,

  你一举苍蝇拍它就飞。

  怎么消灭苍蝇?柳德茂来回琢磨想不出办法,

  焖屋里不出去,蔡经理派人找,问转悠之后有啥想法?

  柳德茂有些慌张,嘴巴一秃噜,回答消灭苍蝇。

  蔡经理满脸惊喜,这回我们想到一块了。

  听罢,柳德茂抓了抓脑壳。

  没招儿,哪儿出问题就得上哪儿找办法。

  柳德茂又来到鱼肉组,看见满池黄鳝蛇一般钻来钻去,

  就想这黄鳝滑唧唧,是怎么捉来的?往边上看,

  耿组长站在一旁杀黄鳝。柳德茂问:耿组长,

  鳝鱼这么滑,怎么捕捞啊?

  耿组长刚一松劲儿,黄鳝来回翻卷。

  耿组长拍一下黄鳝脑袋说:快玩完了还不老实?

  说罢斜了柳德茂一眼,你问怎么捉黄鳝?用鱼篓窝呗!

  噢?柳德茂想起了窝鱼篓,

  开口向里卷,外大内小,

  好进不好出。嘿嘿,既然鱼篓能窝鱼,为什么不能捉苍蝇?

  我做一个试试。柳德茂拔脚往回走,耿组长得意洋洋,

  喊:着什么急?看杀鱼不要钱!

  柳德茂心灵手巧,只半天做成一只铁纱笼,

  粗铁丝做骨架,细铁丝编网,下面托盘,

  又向耿组长要了一碟鲤鱼肠儿,一骗腿,骑上自行车回家。

  柳黪双手扶膝,蹲在石磨上,黑眼睛一眨不眨,

  给铁纱笼相面。柳德茂说别老蹲在那儿,苍蝇不敢靠前。

  柳黪不听说,蹲在那里不动窝。没有多大功夫,

  几只黑苍蝇,傻了吧唧,钻进铁纱笼,

  还有一只绿豆蝇,嗡嗡嗡。

  钻进去,绕不出来,张嘴去咬细铁丝,

  怎么啃,也没用,张牙舞爪,抬起后腿用脚踢。

  第二天再看,铁纱笼里趴了厚厚一层黑苍蝇,

  柳德茂骄傲地抓起铁纱笼,一颠一颠往外倒。

  柳黪把火柴盒放在地面上说老爸,这么多,给我装两个。

  柳德茂说,那可不行,打苍蝇一定要自己打,

  除四害不能做假。柳黪听了耳朵发烧脸发烫。

  三月三,荠菜当灵丹。

  一九五九年春天提前降临,让人感到出其不意。

  倚靠南墙的大槐树,转眼就由嫩绿变成了深绿,

  槐叶低垂,遮掩教室门窗。班主任顶着一片槐叶站上讲台,

  同学嘻嘻地笑,班主任问你们笑什么?

  柳黪举手回答:老师,您头上趴了一片槐树叶。

  班主任摘下槐叶看了看说,噢,这片槐叶还挺漂亮呢。

  说罢,顺手一塞,将槐树叶夹在了她的课本里。

  班主任双手一分,扶上讲台,慢慢收起诙谐,轻轻说:

  同学们,少先队准备吸收新队员,凡劳动节之前出生的同学,

  都可申请加入。啊,少先队,光荣的共产主义接班人!

  班主任老了,同学称她老太太。

  蓝衣蓝裤黑布鞋,衣裳大,裤腿短。

  短发拢到后脑勺,耳根翘起一个尖尖角。

  冬天扎碎花儿黑底方头巾,变成童话老太婆。

  老太婆自我介绍,我叫黄严慈,严格又慈善。

  老太婆说,先祖皋陶,传说浑身青绿,

  仿佛削了皮的西瓜。同学笑了,

  老太婆不笑,

  皋陶的嘴像鸟喙,象征至诚。

  大凡遇到疑难案件,都要獬豸判断。

  其实獬豸就是山羊。老山羊头上只长一只角,

  谁要是犯罪不认账,老山羊就用会独角顶他。

  这件事,太神奇,一群同学,从此对獬豸产生了兴趣。

  柳黪看见老太婆鼻子又尖又高,怀疑那是獬豸的独角。

  下了课,柳黪说我以后要当就当老山羊,

  遇见做坏事的人就用犄角去顶他。

  同学听了就大喊大叫:我的老师她姓黄,

  家养一只老山羊,山羊只长一只角,你不认错它就挑。

  下课了,别的同学都去玩,只有柳黪趴在课桌上写申请,

  表情极其严肃。敬爱的黄老师:我申请加入中国少年先锋队,

  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团结同学,继承革命先烈的遗志,

  做共产主义接班人。申请人柳黪,1959年4月5日。

  柳黪写好申请书,叠了两折,四四方方整整齐齐,

  站在教室门口等待。黄老师来了,刚上台阶,

  柳黪一个立正,手就举在头顶,高高的。

  黄老师问你干吗?柳黪立正站好,

  双手捧起申请书:黄老师,

  我庄严申请加入少先队。

  请您务必收下这份申请书。

  黄老师笑了,就在这一瞬间,

  柳黪发现黄老师笑起来很好看。

  五一劳动节前夕,黄老师一步跨到讲台桌前面,

  大声宣布:同学们,经少先队大队委员会讨论,

  批准二年级四班五位同学加入少年先锋队,

  他们是李京柳黪宋韵,还有崔光亚迟迎宾。

  柳黪忽然有些兴奋,双手一合,鼓起了巴掌。

  窗明几净,映出七叶槐树影,

  好像无数只小蝴蝶在翩翩起舞。

  黄老师似乎有些激动,语音颤抖,

  告诉大家:少先队大队委员会决定,

  今年入队宣誓,在马骏烈士墓前举行。

  马骏是谁?二年级小学生还不了解马骏烈士,

  眼睛里闪烁着迷茫,立即被黄老师捕捉到了。

  望着布满疑窦的小脸儿,黄老师和蔼地笑了,

  说别着急,我这就给同学讲马骏烈士的故事。

  黄老师的嘴巴一张一合,脸部表情一会儿忧郁一会儿激昂,

  一个伟大的历史人物,

  慢慢地呈现在小学生的面前,

  由模糊变为清晰,由神奇化为真实。

  五四运动爆发,马骏振臂一呼,声震海河。

  军警堵住学校大门,可是谁想阻止游行也不行。

  马骏拳头一挥,学生立刻冲上街头……

  黄老师感慨,古老的中国,命运多舛,

  柳黪战栗,情绪变幻无穷,抬眼看,黄老师变了模样……

  百年银杏树,主干挺拔,旁枝侧出,宛如蛟龙……

  大树遮掩了身影,就听马骏说:

  刻不容缓……

  天安门前,诡谲的斗争开始了,军警包围了学生。

  唐山同学来声援了,烟台同学也来声援了,

  学生反包围了军警……

  马骏振臂高呼:惩办卖国贼!

  群情激愤,一呼百应:决不屈服!

  反动派恼羞成怒,疯狗一般乱窜,

  抓捕马骏。学生睿智,将马骏藏匿人群,

  与军警斗智斗勇。军警毫无人性,

  见人就打;学生无所畏惧,奋力抵抗,誓死不退却。

  黄老师理理头发,柳黪发现黑发下面隐约透露伤疤。

  黄老师的眼睛闪烁泪花,柳黪立刻心潮荡漾,

  原来老太婆也有丰富感情,到时候也会落眼泪!

  老太婆颤抖,

  马骏同志哪里会牺牲同学保全自己?

  胸脯一挺,大喝:不准打人,

  我是马骏!站出来,昂首挺胸,藐视军警。

  一群疯狗冲上来了,架住马骏两条胳膊。

  马骏坦然无惧,大声疾呼:同胞们,爱国无罪!

  只有团结一致,斗争到底,我们才能获得胜利!

  柳黪终于看见了,

  一贯面容严峻的老太婆,眼眶里,

  饱含无数晶莹泪珠,不断上涌,几欲滚落。

  泪珠里凝聚着一群影像,仔细看,净是激动的小朋友。

  吧嗒,一颗滚热的泪珠,掉在柳黪的脸颊上,

  伸手一抹,哗哗宛如断线的珍珠,方知是自己流泪了。

  黄老师顿了顿,

  柳黪看出来了,老师嗓子干渴,想喝一口水,

  润一润喉咙,可是讲台桌上没有茶水,

  只好一伸脖儿,咽口唾沫。

  同学们,一个个全被离奇故事吸引了,

  只要黄老师稍微有所停顿,心里就空空落落。

  黄老师不语,大奎着急了,

  迫不及待地问:黄老师,接下来发生了什么?

  黄老师显得非常轻松,说:写了一首诗。

  柳黪欠了欠屁股,郑重地举起手臂。

  黄老师指一指他,问有问题吗?

  柳黪站起来说:黄老师,

  马骏同志写的什么诗?您能不能给大家朗诵?

  黄老师立刻沉默,她在酝酿感情:

  潇潇的细雨,嗖嗖的凉风,枯枝上有一只小小的蜘蛛,

  忽上,忽下,忽东,忽西,宛如一架织布的梭机。

  须臾间,一张网儿织起。可恨的风哟,

  无情的雨哟,织成了,刮乱了,

  织好了,打破了,刮乱了,织成了,打破了,织好了。

  小蜘蛛永不停息地工作呀工作,努力呀努力,奋斗呀奋斗。

  悲剧终于发生,夜晚,漆黑一片,

  丑陋的警察,抓走了马骏。

  在法庭上,法官以死相威胁:不坦白,就枪毙你!

  马骏冷笑:枪毙?与创建新中国相比,死算什么!

  早春二月,反动派剥去马骏的衣裳,捆绑双手,加了铁镣。

  铁镣拖在地上,发出哗啦啦的响声。

  马骏知道献身的时刻到了,昂起了头颅。

  黑发凌乱峥嵘,满腮长髯飘飘如逸。迎着寒风,

  马骏凛然踱步。沿街围满了群众,马骏举起了双手,

  发出狮吼:同志们,联合起来,打倒帝国主义!

  老太婆手抚胸膛,指尖瑟瑟。

  老太婆说:马骏牺牲了,党在七大批准马骏为烈士。

  建国后为马骏举行公祭仪式;坟墓从德胜门下坡,

  迁到风景秀丽的日坛。苍松翠柏间竖起一座高大墓碑,

  郭沫若先生亲笔题写墓碑:回族烈士马骏同志之墓。

  老太婆激动了,喃喃自语,同学们,

  你们要学习烈士慷慨献身精神,好好学习,

  天天向上,接好革命的班,做国家的主人!

  五一劳动节,阳光明媚,

  星星火炬队旗被旗手展了几展,飘扬在半空。

  司仪宣布仪式开始,大队鼓擂响:空空空,空空空,

  空空与空空;小队鼓跟着敲响:哒哒哒,哒哒哒,

  哒嘚啦哒哒;大号小号齐奏:嘀嗒嘀嗒嘀嘀嗒。

  几十名少先队员站成排,白衫,蓝裤,

  红领巾。大队长领誓:准备着,

  为共产主义而奋斗!全体少先队员,

  立刻坚定而有力地回应:时刻准备着!

  站在朝阳门脚下,柳黪被美景震惊了。

  云蒸霞蔚,景山万春亭,为他上演一幕绝妙京城日环食,

  血色夕阳,万丈光芒,为山峦镶嵌一圈绚丽霓虹,

  红橙黄绿蓝靛紫,

  交替闪烁,风景奇伟。

  相传,景山、琼华,永定河上的两座孤山,

  永定不定,翻江倒海,撇下了孤山与河道,

  率领洪涛,朝向东南流淌,把荒野留给了北京湾。

  金兵赶走了辽兵,海陵王把幽州化作中都。

  金世宗好水,潭挖好了,丘长高了,

  潭变北海,丘变景山,植花种草树木,

  荒野变后苑。明朝大将徐达修筑紫禁城,

  髽鬏儿童化作人见人爱美少年。前有绮望,

  后有寿皇,古韵幽幽,还有谁敢与之相比邪?

  少年气宇轩昂,

  进景山如进自家,一步跨过大门槛,

  横空出世,惊呆了少年,一座高楼,

  傍山而起兮三楹五间,歇山式兮又重檐,

  黄琉璃瓦顶兮汉白玉石栏,

  恍如灵山琼阁兮却又近在眼前。

  宏伟壮观,凝重,压迫,在内里蔓延。

  为何这般无缘无故,难道真有妖魔鬼怪暗中作祟?

  黑眼睛上下左右逡巡,发现介绍,跑去细看,

  高楼名叫绮望楼,供奉孔老夫子牌位。

  少年想起了父亲的哀叹,

  两千年封建礼教,依然犹如桎梏。

  不知是否同感,少年聚拢,齐刷刷站成一排,

  仰面朝天,看见一个不同寻常的万春亭。

  匝地层荫,环绕苍翠,七彩斗拱,全无金碧辉煌,

  是巍峨还是神奇?诗曰:陟彼景山,松柏丸丸。

  好一个奇妙的景字,不知包含了多少无限的高大。

  柳德茂,从不去景山游览,

  柳黪却从父亲的嘴里听到了许多关于景山故事。

  危急时刻,崇祯击鼓集臣,欲拼死一搏,

  无奈,人去殿空,无一忠臣前往。

  失败者无论怎样行之,都逃脱不了悲绝。

  逼死皇后,剑杀公主,孰人理解其中复杂与不屈?

  老槐留下猜想,一条素带飘荡,完成同归之壮举。

  可怜皇帝身,忠为统治需,桂冠,溢美,加封,

  又有何用?老槐无可奈何,只有承担别人的罪孽,

  大清皇帝送给它铁链,锁身拦腰,以示惩戒。

  不料清末悲剧行将重演,又为老槐筑墙竖碑,

  铭记思宗殉国。这是什么思维?兔死狐悲还是同病相怜?

  新人新思想,去锁链,去石碑,称老槐功勋树,

  鲜明对照!

  还是上山吧,少年一声呐喊,登上观妙亭。

  却不见什么景物,又一声呐喊,登上了周赏亭。

  距离顶峰只有几步之遥,不如攀上万春亭。

  五峰建五亭,万春居中,风景奇绝。

  登顶峰,见大佛,大佛长眉细眼,

  端坐莲花,双手合十,食指相对,不知手势何意?

  八国联军进犯北京城,强盗本性抢掠,只剩下万春亭大佛。

  是佛太大还是佛法无边?可恨强盗心理,掠之不走毁之,

  一刀砍掉了大佛左臂。柳黪感慨:强盗就是强盗,

  切不可以心存侥幸。可怜我佛躲过了抢劫躲不过杀伐,

  呜呼哀哉!

  大佛无言,连自己都保护不了,还能保护谁?

  趁早忘却那场灾难吧。尊容华贵,面含微笑,

  俯视脚下变幻莫测的世界。少年听之对话,

  莫不翘足引颈,围绕仰望,发出嘶嘶感叹!

  此时年少,尚不知晓,是人间能工巧匠,修复大佛左臂,

  这才让后代少年看到一尊完美的大日如来佛的光辉形象。

  少年生来就有活力,宛若春夏之交热风,在山上山下刮来刮去。

  不知观赏紫禁城,不知观赏钟鼓楼,不知观赏中南海,

  一声呼啸,奔下山来,隐没在松林翠柏之间。

  少年闯进关帝庙,看见红脸大关公,五绺长髯,威风凛凛,

  头顶上高悬忠义匾;少年钦佩虔诚,却不知日后内里变换。

  风不停,少年就不会停。少年跨进少年宫,

  迎面一座花池,一座高台,站立三个少先队员,

  高举星星火炬旗昂首阔步。少年屏住呼吸,

  静静地环视,东亭刘胡兰,西亭黄继光,

  看看脖颈红领巾,向着英雄,

  行一个少先队礼。

  江山永固,且在吾辈。

  盛夏来临,

  天破了,乌云翻滚,大雨滂沱。

  看着从屋檐淌下白花花水流,

  柳德茂没头没脑喊一句:没人欺负你,

  为什么还要捅破天?柳黪正在做作业,

  吓了一大跳:爸,您在和谁说话?

  云雨肆虐,马路看不见了,便道看不见了,街巷变成了河。

  有人出城,找不着护城河上的桥。西瓜经不住大水诱惑,

  忽悠忽悠漂起来,自由自在四处闲逛。小青年兴奋,

  叫着喊着捞起一个举过头顶,朝着屋檐下的人群傻笑。

  胡言乱语变成现实,大街小巷传出消息,

  西北大旱,东南洪涝;长江发大水,江汉颗粒无收;

  东北下暴雪,大豆捂在雪里,高粱冻在冰里。

  三年自然灾害,连国家总理都心有余悸,

  水灾一亿多亩,旱灾六亿多亩,

  风雹虫灾九亿多亩,占全国耕地一半以上,

  像我这样年纪的人,打记事起都没听说过呀!

  怎么办?天灾人祸,怎么来的?

  那个人究竟是谁?

  慨当以慷,忧思难忘!

  屋漏偏逢大暴雨,

  那个国家又来逼债了。这是抗美援朝欠下的债。

  可是还得不痛快,运过去的苹果要过圈,

  漏下去不要;运过去的皮袄要查毛色,不漂亮不要。

  中国人穷,但有志气,不要的苹果不往回拉了,

  就地掩埋;不要的皮袄不往回拉了,就地焚烧。

  老毛子一看,还能这么干,

  就说我要吃猪肉。中国人喜欢幽默,

  说好,一头一尾全给你们。轰隆隆几百列火车,

  拉着猪头猪尾巴,运过了乌拉尔山,运过了乌拉尔河。

  不知为啥,饭量跟着个子一起长。

  柳黪年纪不大,一顿饭吃两个大馒头,

  吃饱了,就往外面跑;跑够了,

  回家喊吃饭。柳德茂犯嘀咕:

  难道真应了那句老话——半大小子,吃死老子!

  柳黪无忧无虑,想吃几个馒头吃几个馒头,不怕个儿大。

  因为父亲母亲从没跟他说你能不能少吃一点儿?

  柳黪不喜欢说吃饭,喜欢说西瓜。

  胡同路北,就是永昌顺,门前一溜蔬菜摊,

  还有一大堆西瓜,又圆又大,黑色花纹,好似虬龙。

  透过瓜皮柳黪看见了瓜瓤,宛如细沙,红得像胭脂。

  柳黪站在那儿正想把瓜瓤儿看个透,

  一挂四轮胶皮大马车拉满西瓜,闯进眼帘。

  红马驾辕,黄马拉套,马蹄像小盆儿,

  蹄窝里,还有一团茸毛鲜艳,

  仿佛蹄下踏着红霞。

  大红马喷了一口气,打一连串响鼻儿。

  辕马后面,坐着车老板,光膀子,净是疙瘩肉,

  手持长鞭,鞭头垂着红缨穗,往车辕上一插,

  跳上车,一声招呼,圆滚滚的西瓜就飞了下来。

  吃晚饭时,

  柳德茂驮回一筐菜花。

  大院里婶婶围上来,称赞还是柳大哥行,

  能买实惠菜。赵大婶翻了翻菜说,

  哟,不是说菜花吗?怎么全是叶儿啊?

  柳德茂毫不慌张:一毛钱一大筐,您想怎么着?

  不是菜叶儿还能是花?再说了,这营养全都在菜叶上,

  单炒,好吃赛过洋白菜!

  您看这茎儿,削了皮,比莴笋还脆生!

  房垄上长满了野草,圆叶,正面绿,背面紫。

  姥姥说:柳黪,看上面,垄沟里长的是苋菜,可以勾汤。

  柳黪朝大院一亮相,说您等着,我这就上去摘下来,

  轻轻抬脚,蹿了几步,顺着砖垛,飞上了房,

  两只小手,仿佛两把小剪刀,

  刷刷,三下五除二,薅了一小盆。

  邻居站在一旁,傻傻地看了,又说:哟,

  这苋菜真鲜亮,可惜少点儿,要不然我也上去薅几棵。

  等了一会又说,这苋菜,工人体育场有的是,

  过几天,我上那儿去采。

  柳黪听了转转眼珠儿,说姥姥,

  明天放学,我就去给您采一书包回来!

  朝阳门往东三里,

  就是东大桥。

  再往东,就是燕京八景之一金台夕照——

  春秋战国,燕昭王急欲称霸,

  广招贤士。郭隗自荐:王要招贤纳士,

  请从我开始。燕昭王当即高筑黄金台,

  亲自迎拜郭隗,从而吸引了乐毅,投其麾下,燕国从此强盛。

  后人邹缉对此无限感慨:高台百尺倚都城,斜日苍茫弄晚晴。

  千里江山回望迥,万家楼阁入空明。黄金尚想招贤意,

  白发难胜慨古情。看尽翩翩飞鸟没,古原秋草暮云平。

  东大桥,大环境没变,

  西北是工人体育场和工人体育馆,

  东面还是菜园子和庄稼地。

  柳黪满处搜寻,没找到一棵绿梗红叶的苋菜。

  倒是看见另一种野菜,叶缘有齿,叶面有毛,

  白色叶背。柳黪问老农这野菜能不能吃?老农说能吃,

  柳黪高兴极了,一抓一大把,采了满满一书包。

  柳黪一路小跑,回到家书包一扔,甩给姥姥。

  姥姥一看:哟,这不是灰菜吗?乡下人喂猪吃的,

  人吃多了浮肿!柳黪立刻傻了眼,问怎么办?

  姥姥笑着说:只要不天天吃,就不碍事。

  晚上,姥姥勾了一锅亮晶晶的汤,

  灰菜叶绿绿的嫩嫩的,汤滑滑的。

  柳黪将饭碗端上父亲饭桌,理直气壮,

  坐在对面吃饭,滋滋滋,喝两大碗灰菜汤,

  咔嚓,咬一口大馒头,腮帮子鼓出两个西红柿。

  大概就是那年,柳黪开始佩服柳暠。

  冬天放假,柳德茂不声不响,给柳暠找了一个活儿,

  到东城蔬菜公司拣土豆。柳黪也要去,人家说他个头小,

  他就使劲儿跐脚跟。人家说你个头儿小有啥不服气,

  你自己到墙角去比量,看看到底够不够高?

  墙角那边画着几条线,柳黪昂着头走过去,

  人家说你还真要比量啊,

  现在已经比刚才矮五公分!

  晚上,

  柳暠给柳黪讲故事,

  说土豆个儿真大,个个像老洋瓜。

  他到底说了些什么,

  柳黪一句没听进去,眼珠一直盯着他手里的三张钱票,

  钱票上印着一个女拖拉机手,

  双手把握方向盘,突突突,漫天飞跑。

  东大桥往东,一大片湿地。

  放暑假,柳暠跟柳黪说,

  二道河北面,一大片涝洼,芦苇青青,

  旁边老玉米,地边地角长满绿草,

  我们把苇子割了,把青草拔了,

  卖钱交学费好不好?

  柳黪听了一蹦高,连声说好好好,我跟你去。

  烈日炎炎,

  两人没穿上衣,光着膀子。

  柳暠穿一条蓝制服短裤,裤腿磨出飞边,

  脚穿高靿球鞋,洗得发白;

  正在窜个儿,脖长腿长,

  胳膊长,细高精瘦,黑黝黝赛麦粒,

  伸手扶了扶河边大柳树,仿佛趴在树上的螳螂。

  柳黪更简单,

  只穿一条大裤衩,

  黑趟子绒鞋露着脚趾头。

  又黑又瘦,宛如一截枯树枝。

  少年郎不知道累,有说有笑来到涝洼塘。

  柳黪一看,芦苇稀稀拉拉,刚没膝盖。

  青草黄黄嫩嫩,直不起腰,

  仿佛趴在田埂上的一群绿蛤蟆。

  柳暠二话没说,脱掉球鞋下了涝洼塘,

  往手掌上啐一口唾沫,杀下腰,刷刷割芦苇。

  柳暠一根一根地割芦苇,

  一会儿就割了一大捆。

  柳黪站在岸边,看了看柳暠的背影,弓着腰,

  仿佛一只大河虾,弯着腰正在啃河泥。

  柳黪慌慌张张,钻进了玉米地,

  双手使劲儿拔起一束草。

  接着一拔一手绿,不知不觉,拔了一大捆青草。

  甜甜的滋味涌上心头,仿佛啃了一截儿甜高粱,

  回身看看柳暠,还在撅屁股割芦苇,轻轻地喊了一声:

  哥啊……

  喊声没有唤起柳暠,

  却唤来一个人,斜着肩膀头,

  从老玉米地里钻出来,

  这人大个子,黑黝黝,光着脊梁,头戴一顶破草帽,

  帽檐向下耷拉,遮住了半张脸。

  日晒雨淋,草帽由原来的麦秆黄变成了黑褐色,

  那人分开玉米棵,一仰脸,柳黪看见了黑黑的皱纹。

  那人一张嘴,柳黪看见了一口黄牙齿。

  那人扬了扬胳膊,说:不要割了,

  不要拔了,留着草,喂公社的大牲畜。

  两个少年傻了,

  站在那里仿佛两个现代主义泥塑。

  眼珠转转,你看着我,我看着你,

  最后看一眼割下来的芦苇拔下来的青草,

  吧嗒,吧嗒,柳黪落下一串儿泪珠。

  泪珠顺着脸颊滚了滚,

  吧嗒,一下掉在小瘪肚儿上。

  那个人又说话了,不容置疑,别别别,千万别抹眼泪,

  公社就这么几小片青青草,还要留着喂俺们的大白马。

  你们朝那边看,那样大一片地,

  翻地、耙地、起垄,可都要靠它呀!

  老玉米遮住视线,看不清大地,

  忽然,柳黪想起一篇小课文,

  小少年和柳黪一般大,什么都好,就是不想上学,

  公社主任在水渠边遇见了他,问他为啥不上学?

  少年回答我想当小社员。主任说我不能要你。

  少年问为啥?主任说没有文化,开不了拖拉机,

  怎么建设新农村?少年忽然明白什么了,转身就跑。

  公社主任朝着他的背影喊,还没说完话,怎么就跑啦?

  少年边跑边回答,我要上课去,学文化,开拖拉机!

  当个小社员是少年的梦。

  现在柳黪还没这样的想法,但是他知道人民公社,

  他听柳淑琦大姐说过,那是中国农村光辉灿烂的希望,

  为了农村这个美丽的前景,他不能让大白马挨饿,

  就说,那样,这几捆草留给大白马吃吧,

  让它吃得膘肥体壮,给生产队耕地种地。

  说罢,又掉下一颗泪珠儿,

  滚进黑黑的肚脐眼儿里闪烁。

  两个少年往回走。

  道路两旁,全是一望无际的老玉米,

  宽大的玉米叶儿,仿佛一面面竖立起来的长镜子。

  微风轻拂,长镜子来回摇曳,朝着四面八方,

  反射白亮亮的光茫,景象耀眼,

  让人觉得世界又大又亮,不可思议。

  入秋,扁豆腕儿爬上屋檐,扁豆花儿酷似彩蝶,

  互相追逐,窗玻璃藏进了绿荫。屋门大敞,

  条案上方,张贴着两幅杨柳青年画,

  色彩鲜艳,静静彰显朝阳人家祥和。

  柳黪背着书包,跳上石磨盘,又一步跨进门槛,却惊呆了——

  一个青年,满脸粉刺,立在炕边,高他一大截儿,

  把姥姥家当成自己家,光着大膀子,一盆水,

  让他搅得哗啦啦响。青年朝柳黪笑了笑,

  毛巾叠得四四方方,在肚皮上画圈。柳黪发蒙,

  往后退了一步,绊到门槛,晃了几晃,一只手扶住门框,

  这才站稳脚跟。柳黪站在磨盘上看看院子,没人,只有阳光。

  柳黪怀疑走错了人家,四下观察:小菜园,扁豆架,没错,

  是姥姥家。

  窗下摆放两只大水桶,也没错。不同的是,

  水桶没有像往常倒置,盛满了清水。

  再看菜园,灌满了水。怎么回事?大中午浇菜园?

  冰凉冰凉的,老玉米怎么受得了?谁干的?

  一点儿种菜知识都没有!忽然笑了,

  不管怎么说,今天不用和柳暠抬水了,

  省劲儿了,

  还能出去玩。

  青年洗干净了,端起水盆走出房屋,哗啦一声,

  把水泼在当院,干燥的地面,鼓起一片白亮亮的水泡。

  柳黪目不暇接,脖子随着青年的身影转。

  青年从水桶一盆清水,

  放在板凳上,又从竹竿拽下白搌布,

  在水盆里反复淘洗干净,奔过去就擦大立柜。

  上下左右,枣红色柜门裙板让他一擦,立刻照见人影。

  青年不知疲倦,

  擦了大立柜又去擦碗橱柜,

  擦了碗橱柜又去擦饭桌,擦了饭桌又擦去长板凳,

  最后连几只小板凳也擦得锃光瓦亮,

  晃得柳黪差点儿睁不开眼睛,这才罢手。

  姥姥从外面走进来,后面跟着柳橙,

  就像跟屁虫。柳橙五岁了,眼睛黑亮,宛如点漆。

  姥姥问柳黪傻站在那儿干吗?没等柳黪回答,

  柳德茂回来了,青年脆生生喊一声爸。

  柳黪恍然大悟,这个高他一头的青年,竟是大哥柳青。

  可他又奇怪,这一家人我都熟悉,怎么对大哥没印象?

  大哥到包头上大学,刚上两年,得了伤寒,要死要活。

  大哥命大,人没死,就是耽误课程太多,学校劝他休学。

  多上一年学,那要多花多少钱?柳青不情愿。

  大哥想家,吃不下饭,柳德茂心疼了,

  就给儿子买了一斤点心渣儿。

  柳青舍不得大口吃,一天一小勺,

  了一个月。

  姥姥出生庚子年,母亲难产,接生婆问姥姥他爸,

  你要儿子还是要媳妇?父亲回答媳妇和儿子都要。

  接生婆说这个有点儿难办,保儿子保不了媳妇,

  保媳妇保不了儿子。父亲眼泪吧嗒往下掉。

  接生婆说,不是哭的时候,

  赶快决定,晚了哪个都保不住。

  话音未落,忽听一声爆炸,惊天动地。

  八国联军围城,一发炮弹飞向箭楼,东北角无影无踪,

  接生婆吓得跪在地上,勉强爬起来,想往屋外跑,

  两腿瑟瑟发抖,寸步难移。

  大家惊恐,母亲撕心裂肺,一声大喊,

  就听见响亮的孩啼,哇儿,哇儿,

  孩子迎着大炮出生了。

  父亲抱过来看,硬生生少了一根把儿,

  情绪沮丧,就骂:操你妈八国联军。

  掉了把儿的儿子变成姥姥,外表温柔,骨子里强悍,

  容不得别人说三道四。姥姥成了母亲,生俩姑娘,

  倘若生儿子,保准都是唐朝李元霸一样的大英雄。

  姥姥正在熬大麦米粥,前院大槐光着腚闯进来。

  大槐比柳黪大一岁,也上小学三年级。

  不会别的,就会抹鼻涕。大槐抹一把鼻涕,向姥姥告状。

  柳黪见了我就喊,李承晚不要脸,光着屁股打朝鲜。

  姥姥说甭理他,

  他那是笑李承晚。

  大槐走了,姥姥长嘘一口气。

  大麦米粥熬好了,姥姥一勺,尝尝,又赶劲又滑溜,

  端下了粥锅,放在窗户下面晾着。

  姥姥开始炒菜,油热了,正要往锅里放葱花,

  背后一声喊:姥姥,您还管不管柳黪了!

  姥姥吓得一哆嗦,一把葱花就扔在了炒锅的外面。

  回身看,是张二槐,

  一丝不挂。

  姥姥问又怎么了?

  张二槐抹一把眼泪说,柳黪骂我。

  姥姥问怎么骂的?张二槐说,他骂我,奔儿头窝窝眼,

  吃饭挑大碗,给他小碗他不要,给他大碗他害臊。

  我怎么挑大碗了?大槐才挑大碗呢!

  姥姥看了看二槐,前奔儿头,后勺子,

  好像顶着个长枕头,姥姥问说完没有?二槐说,没说完。

  他还说,奔儿头奔儿头,下雨不发愁,人家打雨伞,

  他打大奔儿头。哪回下雨,我没打雨伞?

  姥姥笑了,这孩子有意思。忽然身后砰的一声响,

  后背烤得慌。二槐喊着火了!姥姥回头一看傻眼,

  正巧邻居赵美丽她爸挑水回来,抄起水桶就往上泼——

  吱啦,锅炸了,炉子灭了,

  飘起一缕白烟——炒不了菜了!

  这是北京城最朴实的家庭,

  却不是吃闲饭的家庭。

  柳青尝到了苦闷,

  不只赋闲,还有一出屋就能感觉到的目光,

  以及能看见各种各样的手指头,

  戳戳点点,仿佛蒺藜狗子,扎人扎得难受。

  他怕见人,又不得不见。

  他饱尝尴尬,究竟去办事处多少次记不清了,

  只要他一出现,门卫就会告诉他要找的人在不在。

  第一次去,人家很客气,次数多了,

  人家把他当成串门,

  熟视无睹,闷头做自己的事。

  这会儿,柳青被困扰逼急了,一个大胆的想法就跑出来了,

  为什么不给市长写封信,说说苦衷?说不定市长能解决。

  写,又不敢写,

  那么大市长,给你一个人办事?

  个人总归是小事,转念又想,谁没事打搅市长?

  千思万虑,不知如何是好。

  摊开纸,还没落笔,一颗泪珠抢先落下,

  红格纸上出现一朵小菊花。

  院子里起了风,啪啪,大枣树摔下两颗大青枣。

  柳青猛然一激灵:大枣树催促我了,

  怎么还不写?

  敬爱的彭真市长,您好。给您写信让人忐忑不安。

  我是大学生,伤寒耽误了功课,学校说可以休学一年,

  可我家生活困难,承受不了这么重的负担。

  只能退学了。回京到街道登记,

  等了一个月,没有消息。

  我是大学生,怎能在家赋闲?

  我要工作,一方面解决家庭困难,

  一方面为国家做贡献。我需要您的帮助。

  此致——敬礼!

  琢磨小半天,就写了这么一封简短的信。

  柳青在心里画魂,这样写是不是太简单了?

  太直接了?理由阐述不充分,

  能打动市长吗?

  市长能把它当作一回事吗?眼睛一闭,又掉下一串眼泪。

  不管他,寄出去最重要。柳青攥着信,匆匆地跑上大街。

  马路对面,矗立一只墨绿色的圆柱状信筒,

  咧着扁扁长长的大嘴巴,等着他。

  信放到扁嘴上,就又犹豫了,到底寄不寄?

  犹豫不绝,信便从扁嘴里爬出来,念叨,还是不寄了吧。

  回头看,无轨电车驶过,路上行人增多了。

  抬头看太阳,停在胡同上空,墙的影子消失了,

  已经正午十二点,弟弟妹妹要回家吃饭了,

  我不能再犹豫,我必须回家做饭去了。

  狠了狠心,手一推,信件钻进了信箱,

  脏腑一动,产生了一种卸去重负的快感。

  夜晚,躺在炕上,柳青产生了一种期待,

  闭着眼睛,偷偷地弯了一下手指——

  今天是第一天。以后,他就扳着手指头过日子了。

  还好,他只扳了三回,大街门就被人拍响了,

  声音清晰,节奏明快,继而又听崇明喊:谁呀?这么早。

  就听大门外有人问:柳青在家吗?

  啊,找我的。柳青的心脏一阵收缩,

  却听崇明嘀咕,不在家,还能上哪儿?

  忽然,柳青丢下顾忌,撒开脚丫儿,跑向大街门。

  门外站着两个人,柳青不认识,就问找我吗?

  前面那个中年人笑了:来了客人,

  不知道往屋里让,却一个劲问找谁?

  柳青不好意思,却又问了一句:你们是……

  后面那个中年人笑着回答,我们是区政府的,

  这一回,应该放心了吧?

  第三天晚上,柳青轻轻一拽灯绳,咔嚓一声,

  悬八仙桌上方的白炽灯亮了。往日光线幽幽,

  今日特别灿烂明亮。

  柳青摊开干部登记表,一样的表格,

  反复看了几遍,这才拿起钢笔填写。不料笔尖接触表格,

  心脏跳,手哆嗦,念叨,我没见过你们,没有恭维,

  却这么快解决了。毛主席,彭真市长,谢谢你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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