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聪明人和傻子和奴才”的百年变奏

　　1925年

　　头上的辫子剪掉了，鲁迅先生着实高兴了一阵子，但一切照旧，“从来如此”的调子依然盛行。他曾经为了“聊以慰藉那在寂寞里奔驰的猛士，使他不惮于前驱”而听将令，呐喊了几声。不久，这些猛士们有些高升，有些隐退，有些颓废，有些还在前行。鲁迅决意从文学革命家变成革命文学家，用笔杆子与这“从来如此”的世界斗争。一群自以为聪明的聪明人围攻他，饱受欺压的奴才们也来助攻。鲁迅先生叹息一声：

　　奴才总不过是寻人诉苦。只要这样，也只能这样。有一日，他遇到一个聪明人。

　　“先生!”他悲哀地说，眼泪联成一线，就从眼角上直流下来。“你知道的。我所过的简直不是人的生活。吃的是一天未必有一餐，这一餐又不过是高粱皮，连猪狗都不要吃的，尚且只有一小碗……”

　　“这实在令人同情。”聪明人也惨然说。

　　“可不是么!”他高兴了。“可是做工是昼夜无休息的：清早担水晚烧饭，上午跑街夜磨面，晴洗衣裳雨张伞，冬烧汽炉夏打扇。半夜要煨银耳，侍候主人耍钱;头钱从来没分，有时还挨皮鞭……。”

　　“唉唉……”聪明人叹息着，眼圈有些发红，似乎要下泪。

　　“先生!我这样是敷衍不下去的。我总得另外想法子。可是什么法子呢?……”

　　“我想，你总会好起来……”

　　“是么?但愿如此。可是我对先生诉了冤苦，又得你的同情和慰安，已经舒坦得不少了。可见天理没有灭绝……”

　　但是，不几日，他又不平起来了，仍然寻人去诉苦。

　　“先生!”他流着眼泪说，“你知道的。我住的简直比猪窠还不如。主人并不将我当人;他对他的叭儿狗还要好到几万倍……”

　　“混帐!”那人大叫起来，使他吃惊了。那人是一个傻子。

　　“先生，我住的只是一间破小屋，又湿，又阴，满是臭虫，睡下去就咬得真可以。秽气冲着鼻子，四面又没有一个窗……。”

　　“你不会要你的主人开一个窗的么?”

　　“这怎么行?……”

　　“那么，你带我去看去!”

　　傻子跟奴才到他屋外，动手就砸那泥墙。

　　“先生!你干什么?”他大惊地说。

　　“我给你打开一个窗洞来。”

　　“这不行!主人要骂的!”

　　“管他呢!”他仍然砸。

　　“人来呀!强盗在毁咱们的屋子了!快来呀!迟一点可要打出窟窿来了!……”他哭嚷着，在地上团团地打滚。

　　一群奴才都出来了，将傻子赶走。

　　听到了喊声，慢慢地最后出来的是主人。

　　“有强盗要来毁咱们的屋子，我首先叫喊起来，大家一同把他赶走了。”他恭敬而得胜地说。

　　“你不错。”主人这样夸奖他。

　　这一天就来了许多慰问的人，聪明人也在内。

　　“先生。这回因为我有功，主人夸奖了我了。你先前说我总会好起来，实在是有先见之明……。”他大有希望似的高兴地说。

　　“可不是么……”聪明人也代为高兴似的回答他。

　　1975年

　　有些奴才终于难以忍受一日比一日加重的奴役，跟着傻子行动起来，傻子的队伍在壮大，声势不可阻遏。大智如愚的聪明人觉得这是有美好前景的，凭自己的愚样“咸与”傻子队伍。后知后觉的聪明人没悟时自然是个傻子，也“咸与”傻子队伍。在伟大的傻子的带领下，经过25年的斗争，傻子共和国终于建立。

　　普通的聪明人跑到一个小岛上度余生。聪明绝顶的聪明人认为通过学习改造成为傻子是没问题的，就留下来撰写傻子论的学习心得，探讨傻子论与古代聪明绝顶的聪明人比如王阳明的关系，探讨学好傻子论的条件，积极参与把自己改造成傻子的行动。

　　大智如愚的聪明人认为傻子掌握枪杆子和刀把子，离不开聪明人的笔杆子和算盘子，说傻子共和国还是欢迎聪明人的，聪明人多多益善，可以为傻子服务。一个楞傻子站出来反对。伟大的傻子支持他。大智如愚的聪明人和后知后觉的聪明人联合起来把这个楞傻子整死，但又怕别人看出他们是聪明人，是假傻子，就往死里整那些留下来的聪明绝顶的聪明人。他们祭出“真傻子”旗号来，说为傻子服务的武训和海瑞是“真傻子”，应该学习“真傻子精神”。经过十七年的布局，大智如愚的聪明人和后知后觉的聪明人似乎不仅掌握了笔杆子和算盘子，还掌握了枪杆子和刀把子。

　　伟大的傻子傻劲又起，要建真正的傻子共和国，要把混进傻子队伍的假傻子揪出来，让傻子们做自己真正的主人，做世界的主人，不需要假傻子竖起来的“真傻子”来服务。首先揪出大智如愚的聪明人，然后揪出后知后觉的聪明人。这是两种最难识别的假傻子。傻子们似乎有了火眼金睛，这两种假傻子无处可藏，觉得和奴才、聪明绝顶的聪明人合作才是出路。

　　这就到了1975年，半个世纪已经过去，奴才依然总是寻人诉苦。只要这样，也只能这样。有一日，他遇到一个聪明人。

　　“先生!”他悲哀地说，眼泪联成一线，就从眼角上直流下来。“你知道的。我的主子被打倒了。没有主子来安排的生活怎么可能是人的生活呢。主子们跟我们使用一样的粮票，穿一样的衣服，干一样的活。我们的事样样都得自己操心，得自己上学，产量上不去，得自己搞技术革新，连种子改良的事也得自己做。那个伟大的傻子还说要在每个公社办大学，让我们都读大学。这个实在太难了。主子们不能先读大学，得跟我们一同读大学，一起吃五谷杂粮。技术革命没有实现，他们还得跟我们一起吃只有一小碗……”

　　“从来没有如此过。”聪明人也惨然说。

　　“可不是么!”他高兴了。“可是防主子复辟的政治运动无休无止：技术攻关工作已经够累，还要学防复辟的理论，还要从历史中学习反复辟的经验。生产力不够发达，主子的权力虽然被剥夺，但主子的权利还在，需要我们去限制，时时警惕他们把主子的权利转化成主子的权力，常常一不小心防错了人，批错了人。别有用心的人则任意地说谁谁谁在复辟。我说错了话，就可能被说成是复辟分子……”

　　“不符合人性，总会是如此的……”聪明人叹息着，眼圈有些发红，似乎要下泪。

　　“先生!我这样是敷衍不下去的。我总得另外想法子。可是什么法子呢?……”

　　“我想，人性总会恢复的……”

　　“是么?但愿如此。可是我对先生诉了冤苦，又得你的指点和激励，已经有信心不少了。可见天理没有灭绝……”

　　但是，不几日，他又不平起来了，仍然寻人去诉苦。

　　“先生!”他流着眼泪说，“你知道的。我原来的主子住的简直比猪窠还不如。他们并不将我的主子当主子，天天批判我的主子想复辟;他们还要我去读高中，读大学，学习做自己的主人，做世界的主人……”

　　“这太妙了!”那人大叫起来，使他吃惊了。那人是一个傻子。

　　“先生，我如此的愚笨，上完小学上初中，上完初中上高中，读高中还要一边上学一边劳动，和社员一同探索育种、育肥、改良农具、改良手工业工具。书的墨香冲着鼻子，一下子这么多人读高中，也没有个像样的老师……。”

　　“你不会自修么，不会和同学们共修么?我当年办自修大学效果就不错。”

　　“这怎么行?……”

　　“那么，你带我去看去!”

　　傻子跟奴才到他学校，教他们如何自修和共修，如何共同探讨改进生产技术。

　　“先生!你干什么?”他大惊地说。

　　“我教你们自修和共修。”

　　“这不行!自己教自己，没有标准答案，学错了都是不知道的!”

　　“管他呢!劳动者要解放，就要学会自修和共修，不能让一部分人先聪明起来，等他们成为老师再来教我们。”他仍然教他们如何自修和共修。

　　“来人呀!强盗在毁咱们的学校、灭咱们的老师了!快来呀!迟一点学校可要垮了，老师可要被灭了!……”他哭嚷着，在地上团团地打滚。

　　一群奴才都出来了，将傻子赶走。

　　听到了喊声，慢慢地最后出来的是伟大的后知后觉、聪明绝顶的当权者。

　　“有强盗要来毁咱们的学校，灭咱们的老师，我首先叫喊起来，大家一同把他赶走了。”他恭敬而得胜地说。

　　“不错，保住安定团结，就可以把国民经济搞上去，把科学搞上去，”当权者这样夸奖他。

　　这一天就来了许多慰问的人，聪明人也在内。

　　“先生。这回因为我有功，当权者夸奖了我了。你先前说从来如此的一定会恢复如初，实在是有先见之明……。”他大有希望似的高兴地说。

　　“可不是么……”聪明人也代为高兴似的回答他。

　　2025年

　　一位卑微的后知后觉者终于成长为聪明人，看到前辈们的狼狈相，充满了恐慌，便联合大智如愚的聪明人、后知后觉的聪明人、聪明绝顶的聪明人和奴才们来个绝地反击，把傻子们打倒。这些聪明人有些做了为人民服务者，有些做人民服务者的聪明人。

　　做了为人民服务者的聪明人自称是为傻子服务的“真傻子”，决定让一部分人先聪明起来，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扩大自己的社会基础，培养自己的接班人。经过傻子们的两轮造反，这些“真傻子”和聪明人变得更加聪明。特别是先聪明起来和先富起来的这一拨人，自认为做成了复兴的伟业，是天底下最聪明的人：在他们的聪明光辉下，西方的月亮再也圆不起来，再也亮不起来;其他愚笨地区更不在话下，只有他们带着才能真正地共同发展起来。他们知道让奴才们只是爱自己是不可能的，于是利用越来越发达的生产力创造了爱恨交加的妙处，让奴才们对他们有多恨就有多爱。

　　这就到了2025年，又是半个世纪。生产力提高了，奴才也有了进化，肚子吃饱了，花花绿绿衣裳也穿上了，电脑键盘敲得哗啦啦地响，但依然总不过是寻人诉苦。只要这样，也只能这样。有一日，他遇到一个聪明人。

　　“先生!”他悲哀地说，眼泪联成一线，就从眼角上直流下来。“你知道的。我所过的简直不是人的生活。工作996，早出晚归，没一天正常的家庭生活，没一天正常的夫妻生活，没有自己的房子，没有多余的钱送孩子上好的辅导班和才艺班，辛苦了一辈子，反欠了一身债，无穷无尽的工作任务，无穷无尽的债务……”

　　“这实在令人同情。但也要知道毕竟吃饱了，有了小康的样子。这可是五千年都没解决的温饱问题。”聪明人温然地说。

　　“可不是么!”他高兴了，转眼又皱起眉头来，“可是做工是昼夜无休息的：清早挤车晚归家，上午赶工夜加班，晴跑街头雨在线，冬烧购物夏还债。半夜要写程序，完成老板项目;提成从来没得，有时还倒欠……。”

　　“这都是资本害的。幸好我们有英明的“真傻子”，实现了复兴的伟业，否则更惨了。资本之苦只是一时难除，唉唉……”聪明人叹息着，眼圈有些发红，似乎要下泪。

　　“先生!我这样是敷衍不下去的。我总得另外想法子。可是什么法子呢?……”

　　“我想，你总会好起来，我们要对“真傻子”对资本家的领导有信心……”

　　“是么?但愿如此。可是我对先生诉了冤苦，又得你的慰安和指导，已经舒坦得不少了。可见天理没有灭绝……”

　　但是，不几日，他又不平起来了，仍然寻人去诉苦。

　　“先生!”他流着眼泪说，“你知道的。我过得简直比猪窠还不如。老板只当我做劳动机器和赚钱机器;他对他的宠物还要好到几万倍……”

　　“混帐!”那人大叫起来，使他吃惊了。那人是一个傻子。

　　“先生，我租住的房子已经有了窗户，我的声音也可以从窗户传出去，但我的嘴已经被封起来，只有在吃饭的时候才能张开，只有在奉承老板和“真傻子”的时候才能张开。我记得伟大的傻子说过只有组织起来，才能反抗这吃人不吐骨头的世界，但我们的嘴被封起来，没法组织起来与老板们斗。我不能再说了，否则就被寻衅滋事了……。”

　　“你不会自己把那封条永久地撕掉么?”

　　“这怎么行?……”

　　傻子走到奴才跟前，动手就撕那封条。

　　“先生!你干什么?”他大惊地说。

　　“我给你撕碎那封条来。”

　　“天啦，这怎么行!这是“真傻子”贴的封条，不是老板们贴的封条。‘真傻子’是为了我们好。你知道当今的“真傻子”们是多么地英明而伟大么?五千年没有解决的温饱被他们解决了。这是多么伟大的成就。这纷乱的世界，如果没这封条，你一言他一语，这不就乱了吗?压榨我们的老板们岂不是更嚣张么?美利坚曾经那么强大，不就因为你一言我一语搞得衰落了么?老板们已经有了压榨我们的资本，如果再有这胡言乱语的权利，岂不是天下全是他们的了?‘真傻子’们帮我们管着他们，我们才能过上静好岁月，才能实现伟大复兴。”

　　“温饱和复兴不是你们用自己的劳动解决的么!”他仍然撕。

　　“来人呀!强盗在毁咱们的嘴巴了!快来呀!迟一点世界就乱套了，复兴的伟业就被破坏了!……”他哭嚷着，在地上团团地打滚。

　　一群奴才都出来了，将傻子赶走。

　　听到了喊声，慢慢地最后出来的是伟大的先知先觉、聪明绝顶的不负人民者。

　　“有强盗要来毁咱们的嘴巴，我首先叫喊起来，大家一同把他赶走了。”他恭敬而得胜地说。

　　“不错。刺激消费、拉动需求的力度可再大一点，进一步提高群众的获得感。”不负人民者这样夸奖他。

　　这一天就来了许多慰问的人，聪明人也在内。

　　“先生。这回因为我有功，不负人民者夸奖了我了，也奖励了我们。我们吃得更好了，干活的劲又出来了。你先前说总会好起来，实在是有先见之明……。”他大有希望似的高兴地说。

　　“可不是么……”聪明人也代为高兴似的回答他。

　　202102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