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恩难辞》2
目 录
描绘社会转型期社会现实的历史长卷
——《父恩难辞》再版代序 江南尘 / 2
“狼来了”不再是瞎话
——《父恩难辞》再版代序 崔慕良 / 4
第一部 平民青年在困境中成长 / 1第二部 从前的热诚难以复归 / 113第三部 不寻常的父子之情 / 209 第四部 转机从“无奈”开始 / 355
第一部
平民青年在困境中成长
—
近来烦心的事接踵而至,不断地困扰着张志全,使他郁结的心境长久得不到解脱。
从令人窒息的科长办公室出来,张志全深吸了一口气。父亲上星期因突发心肌梗塞住院,他这几天晚上一直陪护在病房,今早一上班就被叫来开这个烦人的基建工程会议。
冯科长故作严肃正经的神态,空洞粗俗的言辞,还有那多少带点嘲弄人的眼神,整个儿在刺激着张志全。
“时间嘛就是金钱,就是人民币大白边,我们粮油二厂甲方一定要督促施工单位抓紧速度。速度嘛很重要,真是的!一定要赶到入冬前把新楼的门窗全部封闭,才能安装暖气片装修内部,真是的!”
几个口头语“真是的”之间,冯科长都要吸一口烟,弹一弹烟灰,然后转身环顾着与会的每一个人。当他盯住张志全时,特意叮嘱道:“施工员要负起责任来,不能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真是的!怕得罪他们施工队怎么的,必要时可以跟他们说道说道,凭什么拖
延工期?”
那正言厉色的语调俨然向人们表明:他冯科长早已负起责任,乙方的梁岩工长从没给他家送过什么,或者即使送过也要被他这般威严肃穆的做派所拒绝;所以他现在“理直气壮”地督促张志全这个施工员要认真负责,别怕得罪人。
会后张志全慢慢踱到工地。工地外面没几个干活的工人,空吊盘静静地躺在底层,稠稠的凝结的水泥浆早己从一边偏倒的狭糟车溢出来撒了一地,整块的砖和成堆的江沙随处可见,搅拌机早停了,一阵阵干燥的风吹起裸露的水泥干灰在工地上飞扬。张志全低着头走进已经封顶尚未竣工的七层大厦,空荡荡的没砌间壁的大楼里一片狼藉,楼梯口几个工人在打扑克牌,靠里面的拐角处有一对男女在喁喁私语。
“梁岩呢?”张志全推了推一个兀自打盹的青年木工。 “整材料去啦,梁工长让我们等拉回来门窗料再干。”这个木
工随口敷衍他。
“整什么材料?整来材料也不施工!”张志全嗔怪地责备。 “这你怪不着我,我跟你一样都是听头儿的。”小木工不屑一
顾地又埋起头打瞌睡。
张志全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心里想:“你冯科长收了人家梁工长的好烟好酒,吃了人家梁工长的大鱼大肉,却来让我负责速度问题,我一个小小的施工员管得了吗?”张志全想起去年大厦动工前厂里有人提出这个施工队同时揽好几处工程,干活不讲究信誉,施工进度慢,质量也常出问题,可是基建科冯科长说这是谣传,是嫉妒他们活干得好,结果别人说什么都白扯,只有冯科长自己说了算。冯科长为什么要偏袒呢?这里的奥秘谁都能猜出几分。
当这些念头又一次在张志全的脑际萦绕时,他已经熟视无睹,见怪不怪。现在诸如此类的事随处可见,忧愤不平的感情似乎早已用过、用竭、用得麻木了,只是不知为什么却常常突然间一再
冒出来让他不得安宁。
扪心而问,张志全为什么近来不太爱管事?因为他自知自己没有干预、参政的权力,他不过是一个集体编制的小小施工员。只因为前几年靠自己勤奋好学考上建筑学院业余大专,坚持到了毕业,恰逢厂基建科缺乏这方面的人才,新上任的王厂长把实行招聘考试作为他施政的举措之一,才使二十五岁的张志全有机会从一个推车和灰的小力工晋升为小小的施工员,为此让厂里不少人好一番羡慕。但是也有人知道他的底牌,说他不过是个任人摆布的无名小卒,否则,盛气凌人的冯科长也不能无缘由地责难他。
顺着楼梯上下走一圈,材料库门前有人在案台上割玻璃,看那尺寸规格不是用在本楼里的门窗上的。这种事以前他遇到过也曾管过,结果是他挨了骂又差点挨一顿打,科领导不给他做主,现在他无力去管,只能扭头走过去。
“哼,入冬前干多少活很难说,梁岩又揽到别的单位的活儿,这儿的活儿耽误几天不算啥,入冬后加温施工嘛,加温费又不要乙方付,当初合同规定乙方不完全负责包工包料,施工中一些追加的用工材料要由甲方负责。这个合同写得有毛病,人家就要占你的便宜,或者说倘若合同上写得太严密,冯科长他们个人还能有什么便宜可占吗?这年头有权的都学会了彼此勾搭、相互受益。”
张志全不自觉地叹了口气,来到二层临时办公室,打开门锁从里面划上挂勾,拽了件破大衣在拼起来的几张办公桌上躺下,他觉得身体这么疲乏,此时也需要给自己来点方便了。
父亲的身体一向是很好的,干了大半辈子搬运工,没等办理正式退休就突发心肌梗塞的重病,一个能走能动的人突然躺到病床上,需要人侍候了。
真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张志全近来总是神经过度紧张,总爱琢磨些问题。现在他蜷屈着腿进入一种似睡非睡的状态。
二
张万金躺在病房里五、六天了。大夫说他的病现在危险期尚未过去,随时可能发生不测。张万金灰白色的脸庞不时地在枕头上缓缓地转动着,眼皮轻轻地眨动,嘴巴总想说点什么却不出声,那小小的眼睛里有一种让张志全从小就感受到的那么亲切慈祥的眼神,现在那眼神黯淡了,变得呆滞了。张志全隔一会儿摸一摸父亲凉丝丝仅有一点温热的手。
父亲的手似乎比刚住院时热一点。张志全拉开床头柜屉找出该服的药亲自喂父亲吃下。父亲的手被他握着,这双眼睛眨巴着默默地盯着他,微微地点头,表示理智尚清醒,对大儿子在身边的服侍感到欣慰。
张万金从二十岁起就干搬运力工,直到去年五十四岁才退休。原来他的身体一直很健康,没听说他找过大夫看病。对这些情况,张志全从小记得很清楚。
60 年代后期那些年,粮食加工厂里取消了奖金和计件工资。张万金在装卸队担任小小的班组长,为完成生产任务,常常加班加点,二、三百斤的麻袋扛起来一阵风似的,腰挺得直腿也不打弯。张万金每月挣百余元的工资,养活七、八口人。那时候张志全爷爷奶奶仍在,姥姥家在农村生活困难,也时常寄上几十块回去。张万金爱喝酒,一顿总要喝上二、三两,老伴经常给他炒一个下酒菜,他舍不得独自吃,就常常留一些给孩子们。对待长子,张万金从来不例外地同样照顾他。
每逢月初和月中旬开工资,张万金总忘不了买回一斤不凭票供应的高价肉,这时候是全家最高兴的日子。小志全及他的弟弟妹妹早就盼望着这一天。但是后来有很长一段时间,家里缺肉吃,那是因为妈妈病了,看病得花钱,孩子们经常饿着肚子上学,那时他家里情况拮据。张万金上班很累,老伴住院,爷爷奶奶后来相继故去,
逼着张志全学着做点简单的饭菜,没滋没味的,家里人都不嫌弃,知道在那种条件下能填饱肚子就很不错了。
张万金没有多少文化水平却心灵手巧,星期天他蹲在家里给孩子们补衣服,缝帽子、鞋,老伴的病后来慢慢地痊愈,张万金又把心思转到班组上去。他一边扛麻袋,一边为组里的十五、六个同志的大小事操心,为工人们干活分活主持公道;下班后有时同事来家找他谈事,他取出酒瓶掏出钱,让孩子们去商店打酒割肉做几个像样的菜。那时候他家就住在这一大一小里外套间二十平米多点的房子里,张志全哥仨一个妹妹加上他妈被撵到七、八平米的小里屋,那个十三、四平米的大外屋留给父亲及其同事们聚在一起喝酒聊天、议论班组里的事情。他们这个班组倘若有谁和谁闹意见,张万金就把这两人叫到一起到他家来边喝边谈,直到两人和解。倘若有谁家房子坏了,他就带领班里工人星期天去帮着砌砖抹灰;倘若有的小青年要结婚没房子,他就三番五次地去找厂领导,俨然自己家的事。可是厂里分了几次住房,他自己家还是住那一大一小的旧房,没上水没下水,上厕所要走到 200 米外的街头公厕去。因为张志全只比他弟弟张志强大两岁,但没有他弟弟长得高、长得壮,所以家里挑水劈柴这些活几乎都让弟弟包下了,然而张志强却从不抱屈诉怨。张志全功课好,有点时间喜欢看书学习,这一点让他的弟弟妹妹很敬佩。张万金也因此而更加看重他、偏爱他,在家里树立他这个大哥的威信,使张志全从小就有颇强的自尊心和自信心。他很注重父亲的为人处世之道,留意父亲和周围同事、朋友的往来言行,他敬慕父亲的所作所为。
有一次全家人正围着炕桌吃晚饭,一盆小米捞饭,一盘炸菠菜
醮酱,一小碟萝卜咸菜,吃得好香。正吃着听有人敲门,张志全下炕去开,进来一位他以前没见过的穿工人装的男人,手里提一个帆布兜。
“来,来,小刘,吃饭没有?”张万金急忙下炕热情地拉那人
坐下,吩咐老伴说:“弄点喝酒菜。”
小刘是个身体瘦削的青年,白净脸上露出羞涩的微笑。他阻拦张志全去小铺买东西,也阻挠志全妈到厨房去炒鸡蛋。但是张万金用力一把拽开他:“你别管、别管,到了我家得听我的。”
“我吃过了,真的,张大哥!”小刘一再推辞,“不要费事。”但是志全妈弄好的酒菜很快摆了桌面,张志全和母亲弟妹也及时把自己的饭碗挪到一边,三口两口地吃完撤下。
张万金和小刘一边对酌,一边谈起来。从谈话里张志全听出小刘是新调到父亲组里的工人,以前是厂里科室的干部,因为犯了点什么错误被整下来扛大个,显然没干过这么重的体力活。他身体单薄干活感到吃力,多亏了爸爸在组里对他的照顾,常常给他分点轻活,使他很过意不去。这天特意给爸爸送了两瓶白酒、两盒点心。爸爸嗔怪地用力握着小刘的手,说了一句至今难以使张志全忘怀的话:“你要瞧得起我张万金,就别这样!”
小刘临走,执意要把礼品留下,张万金的倔脾气上来:“你再推我就给你扔出去!”小刘仍然攥住张万金拿着东西的手不放,张万金不能把东西返给小刘,于是不自觉地一使劲,一瓶酒碰到门框上破碎了。酒香四溢顿时飘进屋里,直扑人的鼻子。
十几年过去了,如今的小刘早回到工厂科室当上了人事科科长。张万金这几天正急着三番五次地找他,要求提前几年退休,以便让他三个都是集体编制的孩子们能有一个转为国营编制。
三个人中选一个,让哪一个接班——张万金心里早有底数。但家里人都在猜谜,除了正在上中学的张志刚外,可能三个已经上班的孩子每个都抱着希望。
弟弟张志强从来不提家里谁该接班,妹妹张志红也不提这事,但她对左邻右舍和她以前同学之中谁接班谁没接班却是兴趣极高。那些天一下班就免不了絮叨几句:她的哪个男同学接了他妈的班,哪个女同学比她哥哥优越接了她爸的班。那语气里带着羡慕、嫉妒
还是抱怨,志全有时也免不了要揣摩一番她的用意。诚然,他也想接父亲的班,父亲过去曾说过老大文化水平高,将来会比别的孩子更有出息。这个意思是几个月前父亲当着家里人说的,现在一家人谁都不会忘记,但是张志全自己从不提此事,觉得自己说出来在弟弟妹妹面前他难以做人。
张万金不知从何处学会了召集家庭会议的办法。一家人在一起生活这么多年,家里遇到过不少事,他从来没开过家庭会。那一天张万金晚饭前告诉他的儿女们,吃过饭有要事相商。于是孩子们饭后都没走,半导体收音机关闭了,每天收听的评书节目也暂时取消,忙着去看电影的张志红忘了擦脂粉。张万金若有所思地慢卷着纸烟,然后点燃一口接一口地吸着,像开班组会那样左顾右盼地瞅着家里人,接着宣布他的决定:“别人家都办了接班的事,咱们家也不能瞎了这个指标;你们妈没工作,指不上她,我一个国营单位的工人,没什么本事,就我这一个国营全民的指标,而且今年——八三年是最后一次接班的机会,以后国家再不会让子女接班了,琢磨了几次,”他搔了搔后脖颈,顿了顿,把烟灰缸里的烟头用手指肚按下去,“我想好了让谁接班就这么定了,名额少都不要争,我选定志全也有我的理由,不是我偏向他,志全他身板比你们谁都差,他长得矮,小时候没奶吃闹过病。”
“其实我没什么大毛病。”张志全及时地纠正父亲的话,同时
困惑不解地瞅了父亲一眼,父亲的脸立即阴沉下来。 “该你说还是该我说?那时你还不记事!”张万金板着脸有些
烦躁,不由分说地把大儿子的话顶了回去,“长得矮有病是其一,其二是他有大学文凭,文化水平高,肚子里有知识水儿,将来能干点大事,将来他有了出息,就能帮帮你们弟弟妹妹。”
“前途无量。”小弟弟张志刚帮着补充一句,冲几个兄长挤眉弄眼地逗起乐来,他是想活跃一下这个家庭会议的沉闷气氛。
“你们都不行,尤其是老二,跟我一样就知道傻出力气!”张
万金乘机贬斥张志强,“你就得等着你大哥将来有出息时拽你一把,我看别人都不行!”
张志强坐在一旁一副心不在焉毫不介意的神态,听到爸爸说他,他也只是小声地驳道:“别说我,我没要求接班。”
张志红随着说:“谁愿接谁接,我没意见,反正我没分儿。”说完她把身子扭过去开始照镜子打扮。
“爸,我也不接,爸!”张志全语气坚决地表态,“我觉得应该让二弟接班,二弟出苦力挣钱供我上大专,我现在工作比他强。”
“这句话挺公道。”妹妹马上又显得热心起来。 “死丫头用不着你说!”张万金怄气地站起来,一脚踢开跟前
的板凳,“我明天报谁的名字就是谁!? “那你还开什么会?一寸照片少来景儿!”张志红不服而又撒
娇地还了一句。
张万金没再发脾气,似乎他也觉得这样决定是有些武断。他故作镇静地把板凳扶起来,摸了摸女儿的小脑瓜。“爸爸不来景儿,让你去接。”他苦笑着,安慰女儿。
“我可没那个福气!”女儿胡乱地往脸上抹着粉,“我同意让我大哥接班还不行?!”她心里不平衡,也不得不向父亲讨好。
家庭会议就这么结束了。这些儿女们还没有像有些家庭那样因为由谁接班问题让父母难堪,儿女们自己没有由此而互不相让,吵红了脸。
这样,张万金去厂里找小刘——如今的人事科科长,刘科长当即答应了,他接着找人去派出所改了户口,使自己的年龄达到了退休的要求,又到医院托人开了假诊断,把该报的材料都报上去。开始张万金担忧改年龄开假诊断惟恐不妥当,但是一了解情况几乎一大半的老职工办退休都这么办,连人事部门都明着让他们作假,也就不以为然了。
过了几天,第一批退休职工的名单公布出来没有张万金的名字。
张万金心急如焚地提了两条“牡丹”烟两瓶“汾酒”去刘科长家,刘科长很爽快地收下,嘴里一再答应给张万金帮忙。可是一晃又是十几天过去,有人说接班转制上级早就停办了,报给局里的材料都退回厂里;有人告诫他这是最后一次集体转国营的机会,送礼送少了办不成事,可别瞎了指标。
“操!这个忘恩负义的刘科长,这个勒大脖子的刘科长!怎么就吃人饭不办人事!”
一向心地善良倔强的张万金,想起接班转制中这些糟心事,一气之下突发心肌梗塞不能动弹,不便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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