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盟新规、倒逼机制与八小时工作制

2025-04-08
作者:郑声 来源:深耕纪

  资本之间的竞争意外地让劳动者有了喘息之机,这是一种倒逼机制;欧洲历史上风起云涌的工人运动以及二十世纪的“东风压倒西风”,这是另一种倒逼。目前东西方打工人共同面临临工化的问题。欧盟施行新规,真能缩短工时吗?

  文 | 郑声

开放倒逼改革

  改开年代有句很有名的话:以开放倒逼改革。国内每逢改革需要攻坚之时,就加大开放力度倒逼改革,成为一套行之有效的机制。

  欧盟去年12月正式生效的《欧盟市场禁止强迫劳动产品条例》将在三年过渡期后正式实施,已经对国内企业产生巨大影响。这也算以开放倒逼改革,但却跟以往的几次很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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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简单地说,以往几次以开放倒逼改革,都是以促进市场经济的建立与完善为目标,都是资本方喜闻乐见的。那些改革,基本不涉及或只是间接涉及劳工议题。

  第一波开放倒逼改革的高潮发生在上世纪80年代初期,深圳特区作为开放的试验田,“杀出一条血路来”,倒逼原计划经济体制的不断改革,终于在1992正式催生出市场经济体制;

  第二波是上世纪90年代初期,浦东成为中国第二轮改革开放的先行者,这一时期的开放推动了《公司法》《劳动法》等市场经济基本框架的建立;

  第三波是本世纪初,以2001年“入世”为标志性事件,中国按WTO规则修改了3000多条法律法规,全面建立起市场经济的基本运行规则。

  这些以开放倒逼的改革,都是有利于资本方的,“倒逼”并非外人所强加,是主动的政策。“杀出一条血路来”,出血的又不是资本方,何乐而不为?

  这次倒逼与以往不一样,主要是两点:一是与劳动者利益直接相关,二是相对被动。

  虽然被动,但也要改变,利益决定了一切。

  首先是欧盟市场的重要性。欧盟的主要进口贸易伙伴,中国份额高居榜首,远超其它国家,按照2024年的统计,中国占欧盟货物进口的21.3%,排在后边的美、英、瑞士、挪威等国都是发达经济体。中国成为《条例》绝对重点调查对象,而中国企业也难以承受失去欧盟市场的巨大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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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欧盟主要进口贸易伙伴

  欧盟搞的这个新规,是需要我国的资本方出点血的。说是出血,无非是资方个体、短期的利益受点损失,长远来讲并非坏事,相反是好事。

  现在经济形势不好,主要症结就在消费疲软。我们知道,消费疲软的问题不能靠老板们胡吃海喝、纸醉金迷来解决,真正有效的缓解问题的办法只能是提高打工人的消费能力,并给予他们消费的时间,就是涨工资、降工时。

  但悖论在于,有利于资本方长期、整体利益的事,却损害了资本方短期、个体的利益,实行起来很难。资本方固有的思路,是既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他们提出了一堆措施,都在消费市场和投资领域打转:减税降费、发放消费券、加大基础设施投资、促进电子商务和创新消费、扶持新兴产业、优化消费环境等等。各地最热衷的是鼓励住房消费,这是消费市场的重头与龙头,放松限购、降低首付比例、下调房贷利率、税费优惠、公积金政策调整、购房补贴等政策层出不穷。

  总之没有一项是按涨工资、降工时这个真正有效的思路来做。这就需要压力来“倒逼”。

  欧盟这个倒逼机制,让资本方相当被动,只能痛下决心有所改变。大厂纷纷从鼓吹“996”180度转弯,改为“强制下班”、“强制双休”,“反内卷”风暴席卷各大厂。大疆要求员工19:00准时离岗,甚至通过“关灯锁门”物理限制加班;美的规定18:20禁止滞留办公,连餐后返工也被明令禁止;海尔则以“双休制”切断加班路径,加班需提前一周审批且每日不得超过3小时。

欧盟是发善心吗

  欧盟施行新规,是发善心吗?当然不是。

  回顾之前的“倒逼”,以加入WTO为例。我国二十余年前“入世”时,WTO的协议,如《关税与贸易总协定》(GATT)、《服务贸易总协定》(GATS)等未直接涉及劳工权益条款。WTO成员曾在1996年新加坡部长级会议上明确表示,劳工标准问题不应被用于贸易保护主义,国际劳工组织(ILO)是处理劳工问题的适当机构。中国是ILO成员国,批准了多项核心公约,如《同工同酬公约》《最低年龄公约》,但仍有些重要公约未加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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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入世之初的中国,作为劳动密集型低端产业的主要承接者,一度以“血汗工厂”著称。彼时打工人的劳动条件不可不谓恶劣,劳动时间不可不谓漫长,打工人地位不可不谓低下。孙志刚事件(2003年)、总理替农民工讨薪(2003—2004年)、王斌余讨薪杀人案(2005年)、山西黑砖窑事件(2007年)、张海超“开胸验肺”事件(2009年)、富士康“N连跳”事件(2010年),一系列触目惊心的劳工事件,集中发生于本世纪初的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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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欧盟所担心的问题,“防止市场扭曲”、“为欧盟企业创造公平的竞争环境”,彼时的欧美诸国似乎并不太担心,尽管那时打工人的处境更糟。

  今天的中国企业,可能对欧盟企业构成威胁的产品,早已不限于各种低价消费品,涵盖电子产品、机械设备、家用电器、汽车及零部件、新能源产品、化工产品等。

  可见欧盟的“倒逼”并不是对打工人发善心,而是“倒逼之倒逼”:先有中国资本威胁到欧盟企业,再有欧盟企业利用劳工议题倒逼中国企业。归根结底是资本之间的竞争,意外地让劳动者有了喘息之机。

  而另一个中国申请加入的朋友圈,CPTPP,即《全面与进步跨太平洋伙伴关系协定》,不同于WTO,其劳工条款将劳工权益与贸易规则深度绑定,并在劳工问题上设定了较高标准,CPTPP强调成员国有义务采纳并维持国际劳工组织(ILO)的核心劳工标准,其中包括ILO第87号、98号公约,而中国尚未批准ILO第87号(结社自由)和第98号(集体谈判权)公约,这是加入CPTPP的谈判难点之一。这是与打工人团结组织密切相关的问题,也涉及资本方的核心利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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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CPTPP,截至2023年7月。深绿为参与国,浅绿为签署但尚未批准,橙色为申请加入国,棕色为表达申请意向国

  相对于欧盟市场,CPTPP圈子更小(美国已退出),劳工条款比欧盟的《条例》更严格,对中国企业而言,显得很鸡肋。

  我们的南方邻国越南,为加入CPTPP,也是以开放倒逼改革。在劳工领域,以渐进批准ILO公约换取过渡期,2019年批准ILO第98号公约(《组织权利和集体谈判权利公约》),2022年批准ILO第105号公约(《废除强迫劳动公约》),目前尚未批准第87号公约(《结社自由和保护组织权利公约》),但2019年修订《劳动法》(2021年生效),首次允许工人自主成立或加入非VGCL系统的工会,被视为朝着ILO第87号公约迈出的重要一步。

  在越南,这样的“倒逼”成效几何,我们尚不清楚。据相关报道,与外交承诺形成鲜明对比,越南国内对新劳动法和工人代表组织方面的态度消极。

另一种倒逼

  资本之间的竞争意外地让劳动者有了喘息之机,这是一种倒逼机制。

  还有另一种倒逼。在资本主义占据统治地位后的数百年的时间里,西方国家雇主曾经“成功地”将工作时间延长到人类生理极限之外。教会认为闲散的头脑是“魔鬼的活动场所”,成了资本的帮凶。从19世纪上中叶,过长的工时遭到工人的激烈反抗。风云激荡的19、20世纪,欧洲主要工业国劳动时间大幅下降,以法国为例,法国工人年度工作时间从1830年的3200小时缩减至1982年的1755小时,几乎下降一半。这是欧洲国家风起云涌的工人运动以及二十世纪“东风压倒西风”的社会主义革命倒逼之下的产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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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铁一般的事实,证明了“改良是革命的副产品”命题的正确性。

  风起云涌的革命运动是因,ILO公约是果,因果不可颠倒。1917年俄国十月革命爆发,八小时工作制才首次得以在国家层面立法颁布。而国际劳工组织成立于1919年,ILO成立后通过的第一号公约即规定了工作时间每天不得超过八小时,每周不得超过48小时。此时相对西方工业国而言,俄国还是一个十分落后的农业国。“落后”的俄国推动了“先进”的西方工业国工人处境的改善。

  但这个趋势并未一直延续下去。从20世纪70年代中期开始,西方国家减少工时的长期趋势逐渐远去。虽然法定标准工时仍在下降,但随着新自由主义时代的到来,经济快速增长的黄金时代一去不返,失业率不断上升。曾经风靡一时的法定标准工时制,逐渐被弹性化工时所取代。越来越多的打工人工作时间变得不稳定,分散化和个体化的趋势明显。工会力量被打压,集体协议达成越来越困难。

  这一时期全职工人的工作时间的减少,未能有效遏制延长工作时间的发展势头。弹性工时制,表面上是劳动者拥有了更多的选择权,实则是雇主占据了工作时间灵活性趋势的主导地位。打工人的整体工作时间事实上被延长。以工时最短著称的德国为例,制造业部分行业(如金属和电气业)通过集体协议实现35小时周工时,部分企业在五金工会(IG Metall)推动下甚至开始试点4天/32小时周工时,引起全球关注,但试点覆盖人数至多为数千人,覆盖人数增长缓慢,与99%的打工人无缘。而2022年,德国高达27%的雇员从事兼职工作,远程办公、弹性时间安排模糊了工作与休息界限,“永远在线”的数字加班文化令德国工人真实工作时间无法统计。

  这一转变,与苏东集团巨变、中国逐渐转入市场经济轨道基本是同一时期,东西方工人面临的工时延长的处境大致相同,只是表现形式有所不同。这是国际共运的低潮期。

  铁一般的事实,又证明了“改良是革命的副产品”命题的正确性,尽管是从反面证明。

欧盟新规真能解决996问题吗

  大厂打工人的加班问题在欧盟的倒逼之下,正在快速改变。但我国的灵工化的趋势,导致劳动时间突破正式用工制度的约束问题也在野蛮增长。

  2023年中国灵活就业人口已达2亿,占全国就业人口的14.3%。2019年至2024年,新型灵活就业的招聘职位数占比从8.4%增至15.2%,增长迅猛。而这一趋势在2023年至2024年间更为突出,招聘职位数占比跃升3个百分点。

  以快递、外卖、网约车为代表的平台用工的平均工时都偏长。平台用工主要集中在批发和零售业、住宿和餐饮业及交通运输、仓储和邮政业。2020年,我国城镇就业人员平均周工作时间最长的两个行业为住宿和餐饮业、批发和零售业,分别达到52.6小时和50.1小时,交通运输、仓储和邮政业也达到49.3小时,远高于城镇就业人员47.0小时的平均水平,更高于我国法定标准工时40小时/周。更不容乐观的是,近年来这几个行业的周工作时间均呈快速增长态势。艾媒咨询(iiMedia Research)数据显示,50.20%的劳动者是出于作为兼职的一个选择的原因选择灵活就业;50.39%的劳动者认为工作时间长,劳动强度大;43.11%的劳动者认为工作技能低,没有提升空间;40.94%的劳动者认为稳定性差,缺乏固定的收入来源;20.87%的劳动者认为缺乏保障。(艾媒咨询|中国灵活用工行业劳动者需求调研数据,https://baijiahao.baidu.com/s?id=1824023399166499211)

  大厂的打工人,可能不再为996问题头疼,但下班后可能要再花几小时去送外卖或跑滴滴。非大厂的普通打工人的情况只能更糟。这是东西方打工人面临的共同难题。他们的工作时间到底是缩短了,还是延长了?

  欧盟施行新规,能解决这个问题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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