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编者按】
当海底捞服务员齐声喊出"我愿意相信明天会更好"的口号时,这句看似简单的职场口号背后,隐藏着一个时代最深刻的阶级困境。《人生海海》这部纪录片以海底捞为棱镜,折射出的不仅是餐饮服务业的职场生态,更是一幅当代中国劳动阶级生存现状的全景图。从马克思主义阶级分析的视角审视这部作品,我们看到的不只是个体命运的浮沉,而是一个阶级在资本逻辑下的集体处境。
海底捞的"刷卡计件"制度完美体现了马克思所揭示的"劳动异化"现象。徐斌从服务员到店长的晋升轨迹看似励志,实则揭示了管理阶层与普通劳动者之间日益固化的阶级界限——他越是精通制度运作,就越深陷于执行压迫与承受压迫的双重角色中。这种"制度与情感共存"的悖论状态,恰是当代白领工人阶级处境的绝妙隐喻。
纪录片中那些默默无闻的普通劳动者——王兴艳、王兴盈、郑静、杨云晓——构成了当代中国工人阶级的主体画像。他们背负债务、远离家乡、在重复劳动中消耗青春,却依然保持着对生活的微小希望。这种"局部热情"的生存策略,正是马克思所分析的"工人阶级在资本主义生产关系下的适应性反应"。
《人生海海》最终指向的是一个根本性问题:在劳动被彻底商品化的时代,如何保卫劳动者的尊严与主体性?马克思主义的回答是明确的——只有通过阶级联合与制度变革,才能终结劳动异化的历史。当观众为这些普通劳动者的故事"破防"时,他们实际上是在见证阶级意识觉醒的萌芽。
“我愿意相信明天会更好。”
每天上班前,海底捞的员工们穿上熟悉的工服,准备好面对这一天的心情,齐声喊出这句口号,仿佛是在给即将到来的高压工时与繁重服务注入一针信念的强心剂。
随后,他们迅速投入战斗状态,穿梭在锅底翻滚、顾客喧闹的餐厅里,以“刷卡计量”的方式,一点点积累自己的工作成果。
《人生海海》这部B站出品的现实纪录片,聚焦了那些看似寻常却最关键的劳动者——餐饮服务员。
以海底捞为切口,这部片子带观众深入那些日复一日穿梭在厨房与餐桌之间的人,揭示他们的挣扎与希望、现实与理想。
这群大家“最熟悉的陌生人”,终于在镜头下拥有了自己的职场故事。在他们的职场故事之下,涌动着不同年龄、性别、成长经历的个体的真实挣扎。
撇去浮沫,留下真味。
繁城之下,在普通人的酸涩与甜蜜,工作与时日中,流淌着人性微光。
海底捞打工图鉴:那些未曾被看见的,和未曾言明的,属于整个时代
一、为什么是海底捞:中国餐饮服务业的一扇窗
浩瀚的中国餐饮行业,海底捞无疑是最具代表性和讨论度的企业之一。
它因服务声名远播,也因其独特的企业文化、管理模式,频频成为社交媒体与职场论坛的热议对象。
高强度、高标准、高激励的管理机制,构成了它内部运转的核心,也塑造了一套被高度复制却争议不断的餐饮业“模范”。顾客记得海底捞的小零食、生日歌、拉面、免费美甲、深夜折扣,而这同时意味着,海底捞的员工们面临着高强度服务劳动、紧急情况处理、高业绩要求的压力。
《人生海海》选择以海底捞为切入点,正是看中了这个品牌在行业中的典型性和话题性:
从“刷卡计件”到“末位淘汰”,从员工喊口号到升职赛道的严格等级划分,纪录片通过镜头,真实还原了这家网红餐饮企业背后运转的节奏与逻辑。
在这套近乎工业化的服务机制下,一线员工的情绪、梦想、困境与突破,则揭示了整个餐饮服务业中普遍存在的结构性问题:过度依赖体力劳动、职业上升空间有限、情绪劳动的难度被低估等、从事服务业的群体声音可能被忽视等……恰恰因此,《人生海海》提供了一个聆听他们的真实通道:
他们自己,如何看待自己从事的服务业?
在这套体系之中,闪耀着人性的温度:无论是新员工在压力中求生存的忐忑;还是老员工在岗位上自我认同的坚持;又或是同事间的真诚互助、师徒之间的相互扶持,这些细节构成了职场机器之外最真实、最柔软的那一面。
通过海底捞这个窗口,观众得以窥见中国庞大餐饮服务体系中,那些“被隐藏的劳动”与“被轻视的情感”,留存最真实的温度。
作为系列纪录片,《人生海海》打破了常见的独立单集的形式,以“连续剧式”职场观察重塑了纪录片节奏:6 集有机串联,让观看不仅停留在一个瞬间,或一个独立人物的切片中,而是见证人物在时间维度中的变迁与成长,人物之间也存在着联结,让人体味到的是由点到面的职场生态。
二、火锅店与职场“众生相”
《人生海海》里的人物,来自天南地北,性格各异,命运不同,却都在同一个火锅店的舞台上上演着属于自己的“职场剧本”。
在他们的“职场剧本”中,折射着个体面临着的深层拷问。
感到与鸽子有缘,养几百只鸽子做宠物的店长徐斌,从一名普通服务员一路升至管理层,对公司制度烂熟于心,重压之下,他A面是两个店的严苛的店长,B面是对手下的细腻与理解。他要通过自己的情感号召和管理手法带领前堂和后堂的全体员工打响“店铺保卫战”,同时在业绩循环中要面对个人困境和门店危机。
他,也成了这个系列纪录片中,最先登场且最鲜活的人物之一。
一个热爱鸽子、带有理想主义色彩的管理者,徐斌面临着一个最深的拷问的是:当公司给出了更高标准的业绩要求,在高压制度下,如何成为既做制度的执行者又成为员工的同行者?
最终,徐斌本身就成了“制度与情感共存”的符号——他必须保持制度的严苛,更要兼顾人的尊严与心理,这种双重身份,是他面临最真实的“职场命题”。他承受着业绩之下的焦虑,对员工既有严苛,又有着深层的共情。
但人生总有着意料之外,即便是经验丰富、全情投入工作的徐斌,在系统的业绩标准机制下,他无法再做出达标的业绩,面临了最终的淘汰,交出了自己精心经营的8店。
多年的付出成为了留在系统里的切片。系统的残酷呈现在徐斌转身的背影中,也留在了《人生海海》的镜头里。徐斌曾经面临的命题,并没有产生剧情片的“反转”结局。
另一位引人注目的人物,是毕业于名校的女孩陆佳影。为了“体验生活、进行采风”她来到了海底捞,希望将餐饮业作为自己文学创作的土壤。
“人生没有那么多观众。” 戏剧影视文学专业的背景使她对被拍摄有着天然的思考,也使得她在摄影机的驱动下产生了从前不曾有的热情和能量。有时候,她清楚地知道自己在“表演”,但当这种表演渐入佳境,她无法再用“体验”二字囊括这种生活。
但当她真正穿上工服、走进后厨、顶着汗水与疲惫迎接一波又一波客人时,那份“理想化观察者”的身份迅速被现实碾碎。她感受到的,不只是体力的消耗,更是心力的拉扯,采风的愿景渐渐褪色,对生活最真实的觉知渐渐明晰——
暴雨中,她卸下名校光环,用扩音喇叭,拉住路过的每一位路人,问他们需不需要坐上免费大巴,去吃海底捞。轮岗过程中,她感慨道:“来了之后才真的发现,每一种生活都是值得过的。”
然而,事实是如此吗?
陆佳影代表了一个对世界充满好奇的体验派年轻群体,但残酷的是,她口中的“体验”,是别人真实的人生。陆佳影作为《人生海海》的人物,存在本身成为了一种表达的媒介,也成为了和镜头一样的观测者,她的身上存在着两组对照组:一个人的体验,是另一群人的现实;她所感受到的“新鲜”,也同时意味着真实的苦楚。
在海底捞这样一座看似“秩序井然”的职场系统里,还有更多默默无闻的普通人:
王兴艳为还债背井离乡,白日里笑意盈盈穿梭餐桌之间,夜晚却在街头独饮一瓶啤酒、泪流满面;王兴盈几经辗转奔赴澳门,在纸醉金迷中寻得一席之地,以美甲师之姿在海底捞绽放理想的光芒;郑静年过花甲,却以“高能奶奶”的姿态重返职场,在海底捞端起冰品、考下咖啡证,活得比年轻人更有力量;杨云晓独身异乡,白日披坚执锐,深夜却常被思念偷袭、在孤独中悄然泪湿眼角。
服务员、美甲师、捞面小哥、店长……这些挨着地面生活的普通人,面对职场挑战总是展露出一股生猛的劲头,又在琐碎繁复的日常相处中展现着可爱与温暖。
面对现实,他们学会了隐忍、适应,有人向上爬,有人寻找出口;看待未来时,他们依旧不时念叨梦想,有人想存够钱回到老家温柔乡,也有人在拉面赛中竭尽全力,想把服务做成一门艺术,眼中闪动着自豪的满足的光。
在服务与表演之间,他们反复练习笑容、情绪管理与流程控制,既是劳动者,也是生活的“演员”。
但在这场集体表演的背后,隐藏着的却是最朴素也最真实的愿望——“众乐乐”:顾客满意,自己不崩溃,明天依旧有盼头。
“通常来讲,你跟这些人不会很熟,就像经常看电影的,也很少知道卓别林长什么样,他们能带给你欢乐,也都活在各自的现实。”
海底捞既是系统,也是舞台,每个员工都是在现实与理想之间挣扎的主角,他们是自己人生的主角,是系统里起舞的人,也因为纪录片的镜头,被大家看到他们可能被忽视的——
生命力。
《人生海海》最终在冷峻、理性与温情捕捉中,把“存在主义”的命题放大:我们无法改变系统,更无法改变需要去挣扎的现实,但我们至少可以选择如何存在。
《人生海海》剧照
三、在这个时代拿起镜头:《人生海海》的共情与冷峻
短视频的时代,观众的注意力已不再轻易为缓慢推进的影片停留,《人生海海》一方面保留了纪录片本来的慢火煨炖的真味,又通过对日常中的戏剧性捕捉,做出了独特的节奏。
《人生海海》的镜头语言克制、冷静,却比煽情更具穿透力。
没有嘈杂的背景音乐渲染,没有刻意制造戏剧冲突,在重复劳动、员工之间真实的对话、以及镜头下个体的隐秘情绪、和带有一丝距离感的旁白中,还原了一个让人难以忽视的现实世界——
这是许多人正在经历的生活。
《人生海海》剧照
一方面,《人生海海》从制度缝隙中挖掘出一个个真实的“服务员肖像”——他们在后厨的沉默、在员工宿舍的孤独、在排班表前的焦虑,不再是标签下的群像,而是拥有愿望、情绪、性格和命运的个体。
另一方面,纪录片没有为“理想”贴金,却精准地捕捉到了“职业尊严”的底色:
在千篇一律的岗位中寻找个人节奏,在看似微不足道的岗位中默默撑起一座餐厅的运行。对职场梦想的期待、晋升体系的压力、长期劳作后的职业倦怠,《人生海海》不加修饰地呈现这些结构性困境,也正因为这份坦诚,让无数观众在不经意间“破防”。
因为你也许此前不会料想,一个海底捞的服务员,他们也正在认真思考,“何为服务业”?
这种思索渗透到每个观众的身上,《人生海海》让我们重新思考一个看似简单的问题:我们如何面对“存在着的每一天”?我们在日复一日的工作中,是否也曾停下来思考:
“我为何而存在?”
实际上,《人生海海》还有一层未曾言明的辨析,那就是每一个打工人正在经历的,“无声消耗”的深水——在高度标准化、制度化的劳动体制中,每一个打工人正在经历着情绪消耗与自我异化。
连续的、重复的劳动,不只是“推石头上山”,更消解了对意义的追问——它让人想到加缪笔下那永远滚回的石头:我们每一天背负着职业身份,快速启动、表演、卸载,再流连在下班后的空虚失重之间。
重复的日常塑造了荒诞感,它像无形的枷锁,逼得我们必须在制度缝隙中寻找“职业尊严”的小亮点,哪怕只是一声“辛苦了”。
而当我们终于意识到:情绪劳动耗尽的不只是眼泪和时间,还有自我认同;当我们在千篇一律的重复中仍努力保住那份温度,我们通过成为“西西弗斯”,而拥有光彩:承认荒诞,却不断反抗,不断投入——在意识到“无意义”后,依然带着“局部的热情”继续前行。
当这个时代,渗透着无数中青年人的情绪共鸣——奋斗的疲惫、价值的迷茫、身份的撕裂、梦想的稀薄时,我们依然在苦辣酸甜的每一个站台,用力张望,从容体验。
“月光朗朗,平等普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