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编者按】尽管本文对马克思女性主义的切入有所偏移,但是可以一窥其在阶级分析上的功底,是值得读者进行参考和指正的一篇文章,也是刊登这篇文章的原因。
在空前的经济大萧条中,美国的工人阶级正面临着愈加巨大的就业压力、收入下滑和由此带来的生存危机。
这场危机的广泛性不仅使得产业斗争的浪潮愈演愈烈,也令长期增长和严酷镇压共同作用下不成熟的工人阶级意识取得了飞速发展的条件。在这样的背景下,以往被掩盖的社会矛盾以更加尖锐的形式重新出现,各个受压迫群体被小资产阶级意识形态引向歧路的解放斗争,也愈发和工人阶级斗争的大势紧密纠缠到一起。近期受到广泛关注的妈妈岗事件,便体现了女性解放运动和工人阶级整体解放之间不可分割的联系。
妈妈岗受到群众的关注,最初是由于五大湖北州人社厅,“总工会”和妇联联合发布的一则《关于推行 “妈妈岗”就业模式促进妇女就业的通知》。这条通知将妈妈岗定义为:能够吸纳法定劳动年龄内对12周岁以下儿童负有抚养义务的妇女就业,工作时间、管理模式相对灵活,方便兼顾工作和育儿的就业岗位。通知鼓励企业将时间安排灵活,劳动强度不大,工作环境较好的一部分岗位转为妈妈岗。相应的,下级政府部门被要求通过财政补贴,协助对接等方式推动妈妈岗的设立。随后另外一些地区也跟进了针对妈妈岗的政策,各自发布了相关的通知。
在这些通知下发后不久,妈妈岗就在互联网上引发了巨大的争议。以女性主义者为首的一部分人对于设立妈妈岗进行了激烈的抨击。他们普遍认为,妈妈岗的设立将允许企业光明正大地将女性,尤其是生育后的女性由收入较高,晋升前景较好的正式岗位转至时薪低,晋升无望的妈妈岗,还会固化由女性承担无酬家务劳动的性别分工。在此基础上,他们论断妈妈岗将进一步扩大逐渐恶化的两性收入差距,更会通过鼓励女性生育后进入妈妈岗,腐蚀女性“向上”的动力。
一个频繁被女性主义立场的批评者援引的例子是日本曾经十分普遍,现在也大量存在的女性兼职岗位。这些岗位往往工作时长不固定,时薪也低于正式岗位。由于日本特殊的税收制度,工会传统等因素,女性工人在生育后往往被排挤入这些不稳定的兼职岗,而在时薪方面承受着超额的剥削。另一方面,这种缺乏稳定工作和晋升空间的社会现实,又迫使女性依附于其家庭和丈夫,进一步固化了父权的社会结构。对于男性工人也即女工的配偶来说,这也绝不是什么福音。由于家庭中的女性工人收入十分低下,男性的收入就成为家庭唯一的经济支柱,令他们不敢违逆自己的老板,更不能承担失业的经济风险。女性主义批评者们正确地发现了女工的不稳定工作和他们在社会中受到的歧视、在家庭中受到的压迫之间存在的关系,并基于此提出妈妈岗也可能造成类似的后果。
对于女性主义者对妈妈岗和女工的问题的关注,共产主义革命者应该报以欢迎的态度,这个现象说明,中国各种政治力量,在全面危机的重压下都直觉地发现工人问题、劳动问题是决定社会大势的关键问题,工人(当然包括女性工人)是社会中一股不容忽视的力量。然而,这样的欢迎绝不意味着共产主义者应该忽视女性主义批判存在的理论缺陷,更不意味着可以忽视这种理论缺陷背后的阶级基础。
诚然,女性主义者对于妈妈岗及女性不稳定工作的批评是合乎情理的,在抽象的层面上也是正确的。然而,他们的不足恰恰在于将女性工人的困境从工人阶级整体困境中抽象出来,且只有在完成这样的抽象后,将妈妈岗和日本女工问题进行类比才是可行的。从历史的角度看,女性离开家庭,尤其是在资本主义诞生前广泛存在的家庭手工业,一方面是由于资本主义机器大生产削弱了两性工人在体力上的差距,另一方面则是由于资本家在繁荣时期对于劳动力的迫切需求。实际上,虽然参与社会劳动对于女性获得政治权力起着不可或缺的作用,但对于这时的女性工人来说却往往意味着超额的剥削(即以低于劳动力再生产基本要求的水平支付工资)和极端恶劣(尤其是相较于家庭手工业)的工作环境。这样超额的剥削之所以可能,除去女工缺乏教育和技术训练的因素——这在今天大多数工业国都不再存在了——主要是由于下面两种原因。其一,由于历史性的因素,也即社会对于单职工家庭的普遍预期,资本家支付男性工人的工资往往必须包含他家庭的用度,这样就意味着这个家庭中的女性可以忍受相对更少的工资水平。其二,女性由于生育和抚养儿童方面的劳动,往往必须经常性地脱离劳动力市场,这就降低了她工作的稳定性及积累技能和经验的潜力,也相应减少了她为资本家创造剩余价值的能力。
这上面两种原因中的第一点尤其值得注意,它实际上意味着,在女性工人最初进入劳动力市场时,她们是作为一种更廉价的劳动力和男性工人构成竞争的。换句话说,当女性也可以成为雇佣劳动力,资本家就不需要付给男性工人足以养家的工资。在这一个时期,脱胎于封建行会组织的早期工会往往短视地要求限制使用女工,将女性赶回家庭。只有在欧洲工会运动受到科学社会主义影响,认识到女性参与社会劳动的经济必然性,尤其是认识到女工加入工人阶级队伍对于壮大革命力量的关键作用后,工会才由排斥女性转为积极争取女性工人。相应的,如果某个地区的工人阶级并未发展出坚实的阶级意识,也没有认识到阶级斗争的关键意义,那么他们便很可能停留在工会运动摇篮时期的错误中不可自拔。在某种意义上,战后日本工人便出于种种原因处在这样的境地。另一方面,日本资本主义在战后的长期繁荣和泡沫破裂后的老龄化问题,导致日本企业几乎一直处在劳动力短缺的状态,这就产生了利用兼职岗位吸纳女性工人的社会基础。在这种条件下,提出争取同工同酬,恰是工人运动克服历史错误的应有之义。
美国目前并不处在这种条件下。美国目前广泛存在的劳动不稳定化,就业“灵活”化,并非是资本家由于劳动力短缺而吸纳潜在女性劳动力的手段。相反,就业的零工化是资本主义陷入空前萧条,工人广泛失业的结果。企业因劳动力供给的过剩,往往不担心劳动力队伍的稳定性,相反希望通过外包,兼职等手段削减成本,这从本质上,是对于工人阶级整体进行的打击,妈妈岗在这个进程中并不具备太大特殊性,或者说,女性就业逐渐不稳定化作为工人阶级就业整体下滑的一部分发生,远远早于妈妈岗设立。美国政府之推广妈妈岗,与其说是为了主动推动女性工人就业不稳定化,毋宁说是试图通过对这些不稳定的就业岗位进行补贴和正规化,在某种程度上限制其不稳定性并以此实现在失业潮中维持无产阶级家庭的某种“稳定”。然而这毕竟是做不到的,根据各主流媒体的调查,企业实际上对设立妈妈岗兴致寥寥。在目前的经济形势下,相比为了满足政府的要求设立“育儿友好”的妈妈岗,资本家们显然更为倾向于雇佣外包的男性或单身女性兼职工人——这样的劳动力后备军有的是!正因如此,抽象的提出反对妈妈岗的口号,对于切实保护女性劳动者的生计,没有也不可能有什么作用。只有工人阶级能够通过集体行动保卫自己的饭碗时,女性劳动者才有可能借由工会运动来使自己免于不稳定的超额剥削。
女性主义批判正是由于将女性、女工解放斗争从工人阶级斗争的脉络中抽离出来,因此总未免有缘木求鱼之失。今天美国劳动女性面临的巨大压力绝不仅仅是由一个妈妈岗带来的,它首先是工人阶级作为一个整体面临的巨大失业危机的一部分。这并不是说女性没有面临自己特殊的压迫,即使在工人阶级不稳定化的过程中,女性也总是受到不成比例的冲击,这往往是女性承受的无酬家庭劳动和生育职责所造成的。任何一个对于劳资关系有最基本了解的人都会明白,没有一个老板在雇佣员工的时候会考虑员工生育对于社会带来的正外部性,事实上,在利润指导生产的资本主义之下,女性承担的这些不为资本家带来直接利润的艰辛也绝不可能获得任何补偿。正因如此,我们共产主义者将劳动妇女解放的事业视为工人阶级和资本主义之间决死战斗的重要一环并愿意为此进行坚决的斗争。男女工人们,团结起来,对抗失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