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松|读平井宪夫《核电员工的最后遗言——福岛事故十五年前的灾难预告》

2021-04-15
作者:田松 来源:稻菽千重浪

本文作者:田松

作者|田松,南方科技大学人文科学中心教授,科学史与科学教育教研室主任,科学与文明研究中心主任。

  责编 |许嘉芩 刘愈

  后台编辑|童话

01

头悬利刃

  一间大屋子,亮丽光鲜,卧室的屋梁下悬着一把刀。刀身沉重,刃口锋利,系在一根头发上,正如古语所说千钧一发。但是专家反复告诉屋子里的人:第一,这根发丝绝对结实,能抗七级地震;第二,这把刀是必要的,如果没有它,房子里的冰箱、彩电、抽水马桶、无线网络都不能启动,大家就不会生活得这么舒服。

日本国民大概一直接受着这样的教育,核电是清洁的,核电是安全的,核电是必要的。就在2011年3月11日福岛核事件之后不久,一位在中国生活的著名日本青年还在电视上说,他们不会放弃核电。日本政府与核电企业的宣传何其彻底,让一位自认为有反省精神的青年才俊,灾难之后仍痴情不改。很多日本青年从小就生活在核电站附近,每天看着头顶悬刀,习以为常,不免产生幻觉,真的就相信它能永垂不落了。

  也有人早就发出了警告,只是这个声音太弱了。从1990年代开始,核电员工平井宪夫就致力于反核宣传,这部《核电员工的最后遗言》完成于1995年,曾由一个NGO组织自费出版,直到福岛核事件之后,才在网络上广为传播,并且迅速被翻译成各种语言。虽然我知道核电必然会有问题,但是文中的细节仍让我震惊,没想到问题如此严重,如此荒谬。

  平井宪夫生前是日本东京电力的一级技工,曾在包括福岛在内的很多核电站工作,负责监督配管工程的定期检查。平井宪夫于1996年12月因癌症去世。去世前几年致力于反核活动,留下了很多演讲记录。

  2011年6月,经刘黎儿等人的努力,此书在台北出版了中文正体字版。11月,中文简体字版又在北京出版,使得大陆读者在核电发展呼声甚高的情况下,能够听到另一种声音。中文版还收入了另外几篇相关文章。有前GE公司核反应堆设计师菊地洋一先生的反核演讲;有刘黎儿对前东芝核电设计、维修工程师小仓志郎的采访。这二位都参与过福岛核电厂的设计和制造。福岛事件之初,小仓志郎就在3月16日举行记者会,揭露福岛设计中的问题。

  这些人无疑都是真正的核专家。虽然我一向强调,不需要科学依据,单从历史的、伦理的、哲学的角度,就足以对核电进行全面的否定。但是,在我们这个科学主义意识形态依然强烈的时代,他们对于核电的批判更有力度,更容易粉碎公众残存的幻想。

  核电这个光鲜的大屋子,其内部早就柱斜梁歪,百孔千疮了。

 02

  不只是邻居的问题,也是自己的问题

  在以往中国人的意识里,核危机远在天边,事不关己。三厘岛也好,切尔诺贝利也好,都是电视里的事儿。福岛核事件之初,也只是隔岸观火。不过,危机很快蔓延过来,很多人惶惶地抢盐。蓦然回首,才发现在我们自己的国土上,核电站已经四处开花了,除了七座已经运行的,还有十一座正在建设,二十五座将要建设,分布在长城内外,大江南北。

  更大的危险不来自一衣带水的彼岸,而在我们身边。所以,对于今天的中国,这本书说的并不是别人的事情。

  在福岛核事件进行的过程中,各方面的反应耐人寻味。中国的核专家反复强调核电的清洁、安全和必要。事态在一天天恶化,他们的心态却始终乐观,他们永远告诉公众,已经发生的事情远远没有(无知的)公众想象得那样严重,并且不会再恶化了。但是在此期间,日本及国际社会对福岛事件严重程度的认定逐渐提高,最后被认定为七级,与切尔诺贝利事件相同。德国很快宣布全面放弃核电。而中国的核专家依然宣称,即使日本出了问题,中国也不会出问题。因为中国的技术更先进,更成熟。所以,中国要不为所动,继续发展核电。

  相信什么,不相信什么,为什么相信这个而不是那个?我们常常会陷入到这种无所适从的尴尬境地。在我们至今仍然普遍的科学主义意识形态下,人们相信科学,遵从科学,核电站这样的高科技常被默认为先进、高级的好东西。我们也曾把科学家视为纯粹知识的拥有者,相信他们有良知,说真话,爱国爱民,为人类造福。所以在遇到重大问题时相信他们的判断。但是,近些年来,在关于牛奶的三聚氰胺、食盐加碘、转基因主粮、瘦肉精等一系列与科学有关的事件中,专家的话语常让我们心生疑窦。我们发现,专家是有立场的,是有利益关联的。电视上的主流核电专家永远在说着同样的话:核电是绿色的,核电是安全的,核电是必要的。

  平井宪夫的著作给我们提供了来自核电专家的不同声音。

 03

  核事故难以避免

  有一利必有一弊,核能之弊远远超出了我们所能承受的地步。

  现在人们普遍关注的核电问题都是突发性的核事故,简单猜想,其原因大致有三:1,人为失误;2,自然灾害,3,军事打击。切尔诺贝利为其一,福岛为其二。第三种情况虽尚未发生,但其可能性是毋庸置疑的。在本书中,小仓志郎就明确指出,“有核电设施、有燃料冷却池的国家根本没有什么国防可言”(182)“等于在自己的脖子上挂炸弹。”(181)

  对于自然灾害,科学主义者常常宣称,他们所掌握的科学技术能够对抗并战胜天灾,即使现在不能,将来也必然能,所以要信赖现在的科学,并发展未来的科学。有位核专家说,福岛核电站按设计可抵抗七级地震,没想到来的是九级,所以出事了。而结论竟然是,福岛的设计和建设没有问题,下次按照抵抗九级设计,就好了。这意思是说,是地震来错了。然而,下次地震就不会来错吗?更何况,设计防范九级地震,就真的能扛得过九级以下的地震吗?平井宪夫给了一个案例:

1993年,因四级地震,日本女川核电厂一号机反应堆功率异常上升,机组自动停机。但是问题在于,1984年建厂时,原本的设计是在五级地震时自动停机。平井宪夫说,就像在高速公路上开车,明明没有踩刹车,车子却自己紧急刹车一样。“这就意味着,它可能在震度五的时候不会停。”(38)

  对于地震、海啸这样的天灾,人力是无法抵抗的。在地质力量面前,人类依靠科技制造的钢筋混凝土,都像面团一样柔软。

  即使我们侥幸躲过天灾,人为失误仍然难以避免,尤其是在当下以资本为核心的社会结构中。

  只要是人,就会有失误。系统越复杂,失误的可能性就越高。核电站所涉及的人为失误可以简单分为这样几个层面:

1、科学层面,理论推导是否准确无误;

  2、技术设计层面,是否根据准确的科学给出高效、可靠、少污染、少误差的技术设计;

  3、工程实施层面,设计完美的技术是否能够得到实施,造出完美的工程;

  4、实际操作层面,任何完美的工程也要人来操作。

  那么,是否每一位员工都受到了充分的培训,是否能保证操作中不会失误,失误是否能得到及时调整;在工程的长期运行中,设备维护是否充分。

  在科学层面上,科学家似乎有足够的自信,也只有在这个层面上,我愿意有保留地相信他们的自信,其它层面则每况愈下。平井宪夫说:“不管核电的设计有多完美,实际施工却无法做到与原设计一模一样。核电的蓝图,总是以技术顶尖的工人为绝对前提,做出不容一丝差错的完美设计,但却从来没有讨论过,我们的现场人员到底有没有这种能耐。”(29)

  而即使在科学层面上,科学原理也不会永远正确。按照波普尔的说法,科学之所以为科学,是因为它可以被证伪,有可能被推翻。E=MC2之类的核心原理能够有更长的寿命,而外围的部分,总是在变化着的。变化,就意味着以前有错误,或者不够好。

  这本书给我们提供了丰富的例证,让我们看到,日本核电站的工程实施得何其粗糙。乃至于,不同公司制作的管道,因为彼此采取的小数点舍入标准不同,不能对接。(51)

施工失误导致的事故时常发生。1991年,日本美滨核电站发生喉管断裂事故,反应堆内冷却水大量外泄到海里,炉心差点成为空烧状态,多重防卫系统逐一失效,只差0.7秒,就要发生第二个切尔诺贝利事件。(48)调查发现,“细仅二厘米,共计数千支的防震动金属零件,在事故发生时未能及时插入喉管,造成喉管断裂,冷却水外流。”平井宪夫说:“这是施工上的失误,但是却从来没有人发现。”(49)

  为什么设计不能按计划实施?书中也给出了相应的答案。核电这种高技术装置,从根本上,是企业行为,电力公司致力于利益最大化,就想方设法降低成本。许多工程向外承包,大量培训不足的工人进入工地,他们自身的安全难以得到保证,他们也意识不到,他们的微小失误会导致的怎样严重的后果。

  如彭保罗(Paul Jobin)所说:“目前全球核能工业共同面对的危机是,为了获取更多的利润,都朝降低成本的资本主义商业逻辑走。为了节省成本,维修工作几乎都改由包商承包。核电厂每年至少维修一次,维修工人被曝晒在辐射污染的情况最多,因此维修外包制度所带来的附加利益是,风险也跟着外包出去了,电力公司便可以不用负责。”(142)

  所有这些,让我们看到,核电站不发生事故是奇迹,而发生事故,则是再正常不过的了。按照平井宪夫的说法:“日本一直持续发生着重大核安事故”。

  与日本相比,我们的技术更进步吗?管理更成熟吗?最近几十年来,中国不断发生各种大型工程事故,楼房倒塌、桥梁坍塌、火车追尾,核电工程何以能置身事外,平安无事?

04

不出事也是大事——常规问题

  常有人说,核电不出事则罢,一出事就是大事。这话只说对了一半。实际上,只要核电站运行起来,不出事也是大事。即使设计完美、施工完美、操作完美,前述各种可怕的局面都没有发生,核电运行所必然带来的常规问题,仍然同样严重。主要有四:

一,核电运行中,核辐射对工作人员和周边居民的伤害;

  二,核电运行所释放的放射性废水和废气会伤害工人和周边居民的身体健康和本地的生态环境;

  三,核废料至今没有找到妥善的处置办法,要在几万年乃至几百万年之内,成为人类的隐患;

  四,核电站自身在退役之后,变成了巨大的辐射源,污染源,同样是难以解决的隐患。

  前两者是随时发生的,是当下的问题;而后两者则更多的是未来的问题,更加隐蔽。

  所有这些,本书都有提及。

  平井宪夫用了很多篇幅讨论核辐射对员工和附近居民的直接伤害,他本人也是因为遭受辐射而身患癌症,58岁就去世了。关于辐射对人体的危害,我们现在的知识是非常模糊的。在福岛核事件之后,很多专家出来保证,说辐射随处都有,连吃火锅都有;又宣布了一个安全剂量值,比如正常人每年不超过多少个毫西弗就好。

这种说法完全没有考虑到核物质的特殊性。核辐射对人的伤害与其它物理伤害、化学伤害是完全不同的。对于有害物质,我们习惯的主要对策其实是稀释,似乎只要浓度足够低,有害物质就不再有害。但是辐射的伤害不仅取决于放射性物质的浓度,也取决于放射性物质本身的性质。一只利箭,可以穿膛而过,如果把它的力量分成一万份,让这只箭一万次蜗牛般地触碰你的身体,你会毫发无损。这是通常理解的稀释。但是,如果这只箭变成一万只小竹签,每只保持原来同样的速度,同样可能击穿身体,如果击中要害,依然致命。所以这种伤害是不能稀释的。而且,这种伤害是能够累积的。想象一下,每天被一只高速飞行的小竹签击中,经年累月,造成的伤害跟原来那只穿胸利箭恐怕没有差别。

  平井宪夫说:“核岛区内的一切东西都是放射性物质。每个物质都会释放伤害人体的放射能,当然连灰尘也不例外。”(43)而“放射能无论有多微量,都会长期累积。”(44)“辐射会累积在人体,五年、十年、二十年,体内的辐射不是每天早上爬起来就自动归零。住在核电附近的人,每天都持续在体内累积辐射量。”(88)所以就不奇怪,核电员工和附近居民患白血病的几率远远高于其它地区。

  在我看来,所谓的安全剂量本身都是值得怀疑的。而最为荒谬的是,福岛核事件发生后,当地核辐射量大幅度提高,日本政府竟然在3月14日提高安全剂量的值,从五年累积不超过一百毫西弗(或每年二十毫西弗以下)提高到每年二百五十毫西弗。(国际辐射防护委员会建议的最高剂量是每年二十毫西弗)(148)。掩耳盗铃,自欺欺人。

  核电站运行过程中,还时时向周边环境释放放射性污染物,比如反应堆的冷却水就定期排放到海里。平井宪夫还说了一个小细节:“工人穿过的防护衣必须用水清洗,这些废水全数被排入大海。排水口的放射线值高得不像话,而渔民却在那附近养鱼。”(42)这种持续释放到环境中的放射性污染物最终会导致什么后果,我们现在还不得而知。但是,根据以往的历史,我们可以断定,它必然会破坏本地生态的平衡,并且,会逐渐波及到整个食物链,人类最终也难以幸免。

05

核垃圾,永无葬身之地

  影响更为深远的,也是更为隐秘的、更不为人关注的是,核废料与退役后核电站。

  核燃料用过之后,被称为乏燃料,乏燃料仍然具有高强度的放射性。乏燃料的处置至今还是世界难题。小仓志郎说,日本各核电厂都把乏燃料“临时”储放在反应堆上方的核燃料冷却池里。一开始是三十组一束,后来是六十组一束,再后来变成九十组一束。(171)越来越密。乏燃料如果密度过大,超过临界体积,也会发生核反应。小仓志郎说,乏燃料冷却池相当于毫无遮拦的反应堆。(182)甚至,乏燃料比反应堆的危险更大。燃料棒中的铀238本身不参与核反应,吸收了核反应产生的中子后,变了剧毒的钚239,钚239的半衰期长达2.41万年。而要等待钚的毒性消失,则需要一百万年。

  美国在1987年曾经通过一项决议,在内华达州的尤卡山建造永久性的乏燃料坟墓,此举遭到内华达州的强烈抗议。2002年,布什政府批准开工,但是在奥巴马上台后,尤卡山计划逐渐搁浅,最终于2010年终止。所以直到现在为止,美国的乏燃料仍然放在核电站里“临时”贮存着。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核电站自身在退役之后,也会变成难以处理的核垃圾。“核电厂只要插入核燃料棒运转过一次,整座核电厂就会变成一个大型放射性物体。”(59)平井宪夫说:“当时我也加入了研究废炉方法的行列,每天绞尽脑汁思考,就是不知道该怎么拆掉这个充满辐射能的原子炉。拆除核电厂不但要花上比建厂时多出数倍的金钱,也无法避免大量的辐射曝晒。原子炉下方的高污染区,每人一天只能待数十秒,这该怎么进行作业呢?”(58)

  一方面,核电在运行,在发展;另一方面,没有人知道,如何建造一个确保短则几万年长则百万年的核废料储存库!

  核垃圾是当下人类留给后代的最大麻烦,我们当下的人类有权利把这个巨大的隐患给后代的子子孙孙吗?

  平井宪夫说:“管理核废料也需要电力跟石油,到时能源的总使用量必定超出核电所产生的能量。而且负责管理这些东西的不是我们,而是往后世世代代的子孙。这到底算那门子的和平利用?”(70)

  在平井宪夫的一次演讲中,一位小学生愤怒地谴责:“今天晚上聚集在这里的大人们,全部都是装着好人面孔的伪善者!”(65)“你们说核电厂很可怕,那为什么要等到核电厂都盖好运转了才在这边告诉我们这些事?为什么当初施工时不去拼命把它挡下来?”(66)

  我们的后人也会这样问我们的。

06

核能低碳是个谎言

  本书还戳破了核电减碳的神话。

  核电被宣传为清洁能源,是因为发电时不产生二氧化碳。如前所述,核电必然产生各种难以处理的核垃圾,其“脏”甚于人类已经排放的各种污染物。而最可笑的是,核电不排放二氧化碳这个肥皂泡,也被菊地洋一戳破了。

  菊地洋一说:“核能从开采铀矿到浓缩处理及燃料加工、废液及废土处理,都需要非常庞大的化石燃料。另外,涉及使用后的燃料及高放射性废弃物的常年放置、为求安全保管必须动用化石燃料的数量,都是难以估计的庞大,我们等于在盖一座不管是建设或维护都需要花费巨资的二氧化碳产生物体。”(123-124)

  菊地洋一还说,核电厂的冷却液会排放到海里,会使海水升温,使得海水中溶解的二氧化碳被释放出来。

  所以综合而言,核电根本不减少二氧化碳的排放!只不过,这些被核电释放出来的二氧化碳没有列入考核而已。

  核电的清洁、安全,全都是欺人之谈,那么,为什么核电还会被发展起来?

07

科学家群体是一个利益同盟

  几年前我提出,科学已经从昔日神学的婢女,堕落成今天资本的帮凶。只有那些能够满足资本增值的科学和技术更容易被发明出来,也只有那样的技术更容易得到应用。那些具有哲学气质而无实际应用的科学则会被边缘化。

  中山大学的张华夏教授认为这个观点是马克思主义的,这让我感到安慰和安全。科学家群体是我们社会结构的一部分,他们已经不是自由思想者,他们的任务就是为社会提供有用的——使资本增值的——东西。同样,在这样的社会结构中,科学家群体自身也变成了一个利益集团,也在寻求自身的利益最大化,为此,它必然与权力结盟,与资本结盟。于是,在当下工业文明的社会结构中,任何科学和技术,会首先成为资本增值的工具。只要能使当下的资本增值,哪怕身后洪水滔天。

  按照双刃剑的说法,科学总是存在负面效应。然而,这两个刃是不对称的。就核电站而言,发电带来的好处明显可见,受益者也明显可见。但是其坏处,则是分散的,隐晦的;受害主体也是不明确的。核电员工和周边居民还有可能表示抗议,寻求赔偿,而本地的河流、海水、鱼虾,则根本发不出声音来。还有,那些将要承担核污染后果的我们的后代,后代的后代,他们根本还没有出生!

  大科学时代,任何科学家都依附于其群体而存在,任何个体一旦发出与群体不同的声音,就意味着其自身要被边缘化。所以我们看到,在三聚氰胺、瘦肉精、转基因等事件中,相关科学家都或者集体失声,或者只有一个声音。

  平井宪夫的著作提供了大量案例,电力公司与日本政府达成了利益同盟,而核电专家群体则附属于电力公司,为了保住饭碗和退休金,他们自然会选择沉默。这就可以理解,为什么“在平井出现之前,一直没有具备丰富核电现场经验、知识的人愿意挺身而出。”(19)也可以理解,为什么他们都是在退休之后,才敢于“豁出去”。

  小仓志郎说:“我所以豁出去以真名现身,是有感于自己终生致力的核电,居然成为加害民众的机器,还造成永远不能居住的土地。”(184)

  平井宪夫、菊地洋一、小仓志郎,他们的自我反省,他们的良知和直言值得我们敬佩。但是,他们并不是核电专家的主流、主体。科学家群体中个别人的道德觉醒,不足以挽救科学家群体与资本和权力结盟的现实。所以,要警惕科学,要警惕科学家。科学家的最新发明,总是会首先成为资本增值的工具。而越是强有力的技术,对自然的破坏越严重,对未来的剥削越彻底。诸如转基因技术、纳米技术,都可以作如是观。

08

核问题是工业文明的问题

  关于核电开发最后的理由是:“我们没有办法”。

  这个理由道出了工业文明的无奈与尴尬,连一个遮羞布都算不上了。

  “我们没有别的办法”。的确,如果要保留工业文明的框架,似乎真的没有别的办法。化石能源有限,很快就要枯竭了,并且会产生二氧化碳;水电开发接近饱和,且生态后果严重;太阳能总量有限,太阳能电池也存在污染问题;风能不稳定,有地域限制;潮汐能更不靠谱数来数去,只有核电最好。

  于是,我们主动地把一把沉重的利刃挂在了头顶!

  仔细看看工业文明这个外表已经不十分光鲜的大屋子,就会看到,屋梁上已经悬着很多大大小小的刀了。第一把刀的名字叫化学工业。其实,刀一直在往下掉着,刀下冤魂不绝,但我们总是心存幻想,麻痹自己说,这是发展中必要的代价;安慰自己说,下一把刀会更结实一点儿。最后闹得满头悬刀,刀身越来越重,刀刃越来越利。

  当初,曾有物理学家形容,原子弹的爆炸比一千个太阳还亮。在地球本身的物理条件下,核裂变是不会发生的。只有万物生长所依靠的太阳,是通过核反应为地球源源不断地提供能量的。所以,掌握了可控核裂变,就好比掌握了太阳。和平利用核能,这个让人心潮澎湃的口号,当年充满了科学浪漫主义和科学英雄主义的豪情,在今天看,则是人类的野心和狂妄的一次膨胀。

自己造太阳,掌控核能;自己作上帝,创造物种,所有的这些野心和狂妄,都在资本的刺激下一次次地膨胀,反过来,又一次次地充当资本增值的工具。最终,把人类推向灭亡。

  而这一次人类的灭亡,要用整个生物圈来殉葬。

  工业文明之下,人类无法成为一个有道德的物种,不断犯下对其它的物种的罪恶。核电站则将使人类万劫不复。

  最近听到一件事儿。一个小伙子,卖了自己的一个肾,只是为了买iPhone。恐怕所有人都谴责这个小伙子的愚蠢,但是这个小伙子可能会说:我没有别的办法!

  如果这个故事只是说明了核电的愚蠢,而没有说明核电的罪恶,我们可以想象一下,小伙子卖的首先不是自己的肾,而是他邻居的肾,他儿子、孙子的肾。

  小仓志郎说:“人类根本没有资格用核电,那是透支未来的做法。”(188)

  能源神话是支撑工业文明的诸多神话之一。能源神话宣称,只要有足够的能源,人类当下的文明模式就可以继续下去。但是,这种神话只考虑了物质和能量转化链条的前半截,而没有考虑后半截——垃圾问题。核电站自身的垃圾在根本上埋葬了能源神话。核电在本质上同样是剥夺他人、剥夺其它物种、剥夺生物圈的未来。

  核电的问题不是核电本身的问题,也不是能源问题,而是我们的生存模式问题。反思核电,归根结底,是要反思,人类要怎样活着?

  如果大屋子必然有利刃悬顶,是否我们可以放弃大屋子,回到小屋子里去?

  人类只有一个太阳。人类文明一直是在一个太阳的照耀下成长起来的。多出来的太阳,只会是人类的灾难。我们以为给自己带来了太阳之光,其实是点燃了地狱之火。

  那个多出来的太阳,来自于资本的贪婪,来自于人类内心的贪婪。

  平井宪夫祈祷:

只要有核电,

真正的和平就不可能降临于世界

请把美丽的地球留给孩子们吧!(70)

如果我们不能停下来工业文明的步伐,人类文明将会灭亡。

(平井宪夫等,《核电员工最后遗言》,中文正体字版,推手文化公司,2011年版。本文括号内数字为此版本页码。《核电员工最后遗言:福岛事故十五年前的灾难预告》,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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