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二旗的互联网女工,租不到一个安全的房间

2021-11-04
作者:行板 来源:看客inSight

要证明我是受害者,

同时要证明我不是个 " 疯女人 "

  这是千万个北京租房故事中的一个。

  在发生这件事之前,我以为它永远不会落在我身上。在发生之后,我才知道,这是我身边的女性朋友,以及她们的女性朋友们共同的故事,但在此之前,我们从未谈起这件事。

  今年 5 月,我入职了后厂村的一家互联网公司,需要坐班。这意味着我要从东四环搬去遥远的北五环。计划看房之前,我给自己确定了三条底线。

  1、月租 3000 元左右

  2、房间朝南

  3、室友全是女生

  三条底线的重要性有先后之分。第一条是我能承受的最高房租,在能力范围内,我希望自己住在一个尽量安全、现代、敞亮的小区;第二条来自经验,一个朝南的房间,意味着失去客厅和餐厅之后,我至少能够在上班前一小时和周末两天享受到自然光。

  " 室友全是女生 " 被排到最后。做记者到第四年,我逐渐确信,面对任何人,只要你和他建立了具体的对话关系,就很难被恶意对待。

  坏事没有那么容易落到我们头上。

  我的生活在 8 月的一个周五急转直下。

  晚上 12 点,我加完班回家,走进卫生间洗衣服。5 月以来,我和两对陌生情侣合租在一起,其中一对住在主卧,拥有自己的卫生间;另一对室友的房间和我之间隔着一个大客厅。他们很爱干净、热衷做饭,我常常在餐厅碰到他们,有一次还撞见一个女室友自己包了一大盘饺子。我们维持着礼貌的点头之交,我对自己的居住环境很满意。

  门半掩着,我能听到旁边的主卧里传出来的男性歌声,我有些奇怪,之前从没听到过。

  我继续洗衣服,余光瞟到主卧的男室友走了出来,在客厅和饭厅之间走来走去,我没在意。

  搓洗结束,我把衣服放进洗衣机,按下脱水键。回到自己的房间,我点开最新的综艺,打算开始享受周末时光。

  突然,我的门被推开了,我吓了一跳,扭头看过去。男室友站在门口,光着上半身,低着头,什么也没说。我走过去关门,下意识问了句 " 怎么了?" 这时候才注意到,他只在下身围了一条浴巾。

  我把门迅速关上,有些懵。

  他的右手拿着一个小小的正方形的东西,我希望我看错了。

  在那一瞬间,我在想我是不是误会他了。也许是风不小心把门给吹开了,而他刚好站在哪里?也许是他有事要告诉我?他之前帮我拿过一次外卖。但我今天没点外卖。

  紧接着,门外响起了巨大的呻吟声。我彻底无法找理由了。

  我感受到巨大的恐惧,拿起手机给他的女朋友发信息,我刚搬过来时见到过她,她看起来热情能干,主动加了我的微信。

  " 姐姐你好,你在家吗?"

  " 我没在家,出差了。我对象在家。"

  " 有点奇怪 ……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喝醉了,他一直在房间外面待着,在乱叫。"

  " 是的,今儿有点喝多了(捂脸的表情)"

  " 你什么时候回来呢?"

  " 我这边还要出差一阵子,不好意思啊,他这喝多了有点扰民,我这边打电话问问。"

  我没办法告诉她全部的真相,那声音就在门外,听起来已经不像人了,我害怕被报复。我真希望有人能止住门外的声音,但没有人走出来,是不是意味着另外两个室友都不在家?

  几分钟后,门外的叫声停了,传来开门进屋的声音,紧接着是男人说话的声音,我猜测他接到了电话。

  我不敢再出去,确定房门锁好后,我把自己的书柜、椅子都移到了门边。

  我把灯关了,坐到床沿边,尽量不发出任何响动。问题出在哪里呢?我忍不住回想,这一对情侣看起来感情很好,他们总是一起做饭,一起出门。他们往冰箱里整齐塞入网红雪糕、牛油果和新鲜蔬菜,房间里常常传出笑声。欧洲杯期间,男方在大半夜炒过好几次小龙虾,香气逼人,我还和朋友感叹过。除了偶尔在客厅碰到点个头,我们没有任何交集,四位室友里,我只单独添加了一位女室友的微信。

  在床沿边坐了一晚上,天快亮的时候,我迷迷糊糊睡着了。第二天中午,确定门外没了响动,我冲出去把自己衣服从洗衣机里拿出来,把晾内衣的衣架从公共阳台取下来,挂回自己的房间。随后立刻收拾行李,买车票,去外地找朋友。

  这是一个安静的沿海城市,我们喝酒,散步,聊了十小时的天。我分给这件事的时间不足十分钟,像是完成一个不想完成的任务,在聊天的中途,我迅速平静地讲了一遍,不等朋友感叹,就扯向别的话题。

  周日傍晚,我拖着行李回到北京,在家附近的商场里吃冰的时候,突然发现,自己正在发抖,我恐惧回到那个家。

  我开始给附近不多的朋友发信息,询问她们能不能让我去借宿一晚,或许几晚 ……

  联系好一个朋友后,我打开手机备忘录,记下自己外宿一周的必需品。随后,我一边和她保持通话,一边赶回家,提起客厅的行李箱,冲进门,把衣服牙刷一股脑塞进去,又火速冲了出去。

  接下来的半个月,我在不同的朋友家辗转,他们大部分住在东边,坐地铁去我的公司需要一个半小时。

  我开始反复叙述,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一根又一根绳索。

  这个房间曾经是我最好的选择。

  西二旗附近公司林立,年轻人多,租房需求大。大部分的互联网公司提供 500 元至 2000 元不等的租房补贴,房价随之水涨船高。

  过去,我习惯在自如上租房,我相信大平台,从业人员素质高,管理得当,出了事也有保障。但自如的月租金普遍比市价贵 500 到 800 块,因此在看房之初,我决定先试试在豆瓣小组找房。

  西二旗巨大的需求孕育出混乱不堪的租房市场。我看房时赶上毕业季,街道上到处都是骑着电动车带人看房的个体中介,他们共享平台以外的房源信息。这些房间的钥匙就放在门垫底下、废弃花盆或是水井箱里,谁来了都可以开门,带人看房。

  顶着烈日看了两天,到最后,我已经不再坚持自己的底线了——预算提高到 3200 元,朝向好说,房子里的女生加起来比男生多就行。

  第二天晚上 10 点,在 " 随时会被人抢订 " 的压力下,我订下一间宽敞带阳台的客厅隔断,交了 1000 元定金。中介向我保证,这个房子里住了一对情侣和一名女生。

  隔天,一台面包车载着我和我的全部家当,来到新小区。第二天一早我就要去新公司报道。

  晚上 10 点,一个喝得醉醺醺的男人走进来,他是来和我签合同的二房东。

  签字前,我问了最后一句:" 这里是一对情侣和一个女生住是吧?"

  " 啊?不是啊。一对情侣一个男的。"

  我感觉浑身僵住了。

  男人看起来也酒醒了大半,他讪笑了两声:" 难怪那中介昨天晚上打电话过来问我怎么办。"

  我气得浑身发抖,放下笔,打电话质问中介,他听起来很心虚,答应把我的定金退回来。最后约定好,我在房子里先住两晚,找好房子就搬出去。

  我只能转向自如,贵就贵一点吧,至少不会有坑蒙拐骗的中介,醉醺醺的二房东,还有谁都能拿到的房间钥匙。我只想赶快安定下来。

  最终,在入职的第 3 天,我搬去了那个月租 2990 元,朝北,和两对情侣合租的房间。

  这是一个可爱的房间。小区的绿化极好,身处 5 层,窗外是各种树的树尖。今年的北京多雨,盛夏夜晚,常常风雨大作,泥土的草腥味被溅起来,蛙声一片。我喜欢把窗户大打开,让蛙声和雨声一股脑冲进来,看着窗外飘摇的树枝,我总想起童年时南方的雷雨天——除了主卧男室友在阳台抽烟的烟味总是飘进来之外,这实在是一个可爱的房间。

  住在朋友家里那几天,我偶尔会想念自己房间里的雨声。

  伴随着每天接近 3 小时的通勤时间,我开始新一轮的找房,这一次," 室友全女生 " 是一个必要条件。

  漫长的通勤和找房把我折磨得疲惫不堪,恐惧逐渐变成愤怒,为什么,明明我是受害者,却要承担这一切时间和经济成本?

  事情发生一周后,我决定向自如发起投诉。我清楚自己的诉求:不用涉及公安,不要清退对方留我继续住,我只想尽快无责退租,拿回剩下的租金和押金,搬离那个房子,结束这一切。

  9 月的第一个周五,我打开自如 APP,花 10 分钟找到了投诉入口,给出的选项里不包含 " 性骚扰 ",并且是提交给 " 管家 " 的。我只能选择 " 邻里纠纷 " 中的 " 其他 ",写下投诉内容,附上我和女室友的微信聊天截图:

  性骚扰。重要 # 因为还未搬离,所以拒绝相关工作人员联系同屋租户。

  两天过去,我没有收到任何回应。与此同时,只要我在 APP 内点进一套房子,点击咨询,就能在 2 分钟内接到一个女性客服打来的电话,非常亲切地询问我的租房需求,称将马上安排管家联系我。

  周一,我等不下去了,点了 " 催单 " 按钮。一个大声武气的男声打过来,是负责我们片区的新管家:" 是你投诉吗?我看你这写的啥啊?"

  " 我不是已经写得很清楚了吗?" 一边接电话,我一边走向公司的天台花园。对面噢了一声," 咋回事儿啊?"

  天台各处都是正在抽烟的男同事,我迅速穿过他们,试图找到一个人少的地方。我有点说不出口:" 我被同屋的男室友骚扰了。"

  电话里的人声传过来:" 被骚扰了?你住哪个房子?给我一下你室友的联系方式,我去问问。" 他说得好整以暇,我的怒气蹭地窜上来:" 不行!我已经明确在诉求里说了,不能去联系他!我提前和自如联系就是要避免和对方发生冲突,我的东西还在屋里,对方要报复我怎么办?"

  " 哦,你说你被骚扰就被骚扰了?我不得听对方说的啥啊?"

  我感到被羞辱了,愤怒直冲脑门,我试着把当晚的事情叙述一遍,讲明自己的处境,解释为什么不能在我搬离之前去联系我的室友。我开始发抖,这让我口齿不清、颠三倒四,与此同时,我感觉到强烈的荒谬——我为什么要跟这样一个人讲这一切?他显然根本无法理解我的无助。

  " 哦,照你说,你是被他调戏了?"

  站在大太阳底下,我觉得头晕目眩。" 你看看你的用词!调戏!你根本没办法跟我共情—— " 他知道 " 共情 " 是什么意思吗?他只会觉得我在矫情吧?" 我没办法跟你沟通,你让你的女同事联系我。"

  挂断电话,我从天台走回工位,没法止住发抖。

  我需要直接去联系自如总部的人,和专业的人对话。我花十几分钟找到服务热线,打过去,一个男声。

  这一次,我尽量平静地叙述了那一晚的遭遇,整个过程中,对面没有一句回应。听我说完,男声冷静地响起来:" 请问您有什么证据吗?"" 什么样的证据?我提交了聊天记录截图。"

  " 请问您有录音或是录像吗?"" 我没有。" 我又急了," 在那个时候谁能冷静地录音录像?" 在我提出无责换租的诉求后,他说:" 女士,您的情况我了解了,但是缺少证据,我们很难帮您申请无责换租。"

  他的声音太平静了,我忍不住提高自己的音量:" 什么才算证据?我作为当事人的叙述不够吗?我说过了,我只有一个要求,无责退租,在我搬出去之后,你们要怎么处理这个男租客是你们的事。"

  " 女士,我很理解,但您这个情况,去报案也不会被受理的。" 我感到自己的愤怒和失控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 难道非要发生了什么,我能去验伤了,才能争取自己的利益吗?!" 我说出了以为自己永远不会说出口的话," 我要和你的领导谈,或者我去联系自如的 PR,我是记者,问问他要怎么解决。"

  对方答应反映给领导,我感觉挫败。

  两天后的上午,我接到电话,依然是这个冷静的男声。他带着歉意告诉我," 实在是没办法。"

  我的战斗状态已经消失了大半,只剩下疲惫。周围的人都劝我,算了吧,别和他们扯了,最后要付出时间精力的是你自己。

  在这样反复的 " 自证 " 中,惭愧地说,我第一次真正地明白了那些被性骚扰的女性的处境。

  我明白了面对陌生的男性有多么难以启齿,不是因为羞耻,而是因为知道这注定是徒劳的。因为不想被轻视,所以反复诉说,但又因为这伤害并不显性,因为它更多发生在内部,要把自己掰开了揉碎了,付出巨大的沟通成本,鼓起勇气信任他人,乃至教化他人。

  我不想显得歇斯底里,不想这讨论仅仅止于自怜,我希望它是严肃的,因此在叙述时努力维持体面和理智。有朋友在听完后问我:" 感觉你看起来还好?"

  太难了,要证明我是受害者,同时要证明我不是个 " 疯女人 "。

  我理解了她们站出来讲述的决心。

  " 要讲述,这样才不会被掩饰太平,这样才能证明伤害真实发生了。"

  我在日记里写。

  3 小时通勤极大影响了我的工作,事情发生两周后,我找到了一个和同事合租的房间,上一任租客会在月底前搬走。还剩不到两周的时间,我想,要不就住回去吧?反正我白天都在公司。

  我给女室友发微信:

  " 姐姐,请问您出差回来了吗?"

  " 回来一周了。"

  " 哦哦好的,你不在我都不敢回家。"

  "(捂脸的表情)实在不好意思。"

  " 你不用道歉,不是你的问题。你晚上都会在家吗?"

  " 都会在家的。"

  " 好的,那我放心了。"

  我希望她能意识到我在说什么。或许,我该买个摄像头装在房间门外面?这样自如就不会说我没证据了。或者,我可以在房门外贴上纸条:我是记者。用以震慑对方。搬回去后,我把用来采访的录音笔随身带着,上厕所、洗衣服、晾衣服,只要走出房间门就打开,一周过去,它的内存很快满了。

  现在,我需要在 45 天内把房间转租出去,支付 50% 月租金作为手续费,并且承担转租成功前的全部房租。

  提交转租申请后,我的房租自动上涨了 100 元,我把房源信息发到闲鱼和豆瓣各个租房小组,15 天过去,没有人来联系我。我有些慌了,联系上过去的管家。他告诉我,可以帮我向经理申请调价。价格降回 3000 元以内,我在半天内接到了两个租房请求。

  两个独居的年轻女孩。一个加上了我的微信,另一个由她的女管家代替来联系我——我很诧异,发生这一切后,自如内部完全没有预警吗?她们都要求和我电话沟通,感觉自己找到了一个绝佳的房子,表达自己想租下来的强烈意愿,就像当初的我自己。

  幸运的是,其中一个女孩儿有男朋友,经常会过来陪她住。

  " 达洛维夫人说她要亲自去买花。"

  这是英国作家伍尔芙的小说《达洛维夫人》开篇第一句话,也是我从高一起对自己未来生活的想象:独居在大城市,拥有偶尔聚会的朋友、漂亮的花店,让我能自己去买一束花。

  毕业三年来,我几乎实践着这一切。我和陌生人合租在北京的城东——一个恰到好处的与人相处的距离。这里聚集着大量的酒吧和咖啡馆,因此聚集着不用坐班的记者、编剧和摄影师们。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的日常是选定小区附近的一家咖啡馆,进去坐一整天,阅读,写稿。到了晚上,和朋友们约着吃饭喝酒,过清贫无秩序的生活。

  今年 5 月,我决定给自己的生活一些改变,我选择了一份远在北五环的需要坐班的工作。远离我的朋友们,远离青春期的状态和混沌的热红酒一般的生活。我期待自己能成为更加整饬的,独立的,不那么情绪化的人。

  事情发生后,我感到自己的自信心被损害了。对我来说,这是一种生活可能性的坍塌。

  父母再次提出,要不要回家乡发展?和以往不同,我没有一口回绝。

  我和周围的女性朋友聊起这件事,她们每个人都能说出一两件相似的事:在夏天喜欢光着膀子的男室友,通过群聊试图加微信聊骚的男室友,擅自打开她的鞋柜,说 " 买这么多漂亮鞋子穿给谁看 " 的男室友。有人告诉我,她也因为证据不足面对过转租,在距离转租期限不到 3 天的时候,她只能向前来租房的女孩子保留部分事实,告诉她要小心一点。

  我感觉自己的安全感降到了最低。

  一天晚上,我坐在地铁 14 号线东段上,很晚了,这节车厢里剩下 3 个人。我对面的年轻女孩戴着耳机,一个中年男人坐在我旁边,他的朋友刚刚下车,他摸出了手机。我正在刷微博,一个窗口跳出来,显示有人想要共享一张图片。我用最小的动作按掉那个窗口,努力按下想大声尖叫的冲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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