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立平：从大拆解到惊涛骇浪

　　随着美国加征关税措施的推出，一场疾风暴雨似乎已不可避免。也许，这是美国试图建立一种新的国际经济秩序努力的开端。

　　李显龙的警告：一场80年来前所未有的“惊涛骇浪”

　　在3月27日的《八面来风》栏目中，我转发了新加坡前总理李显龙的一段话：中美将有一场80年来前所未有的“惊涛骇浪”。

　　李显龙想表达的是这样一个意思：在2008年金融危机爆发爆发前的几十年中，国际贸易的增速一直高于全球GDP的增长；2008年金融危机的爆发是一个拐点，全球化进程特别是国际贸易的增速有所放缓，但尽管如此，国际贸易的增速与全球GDP的增速仍然差不多是持平的，占比维持在危机前的55%左右的水平；但到17年后的今天，世界又在面临一个拐点：贸易的增速无法与全球GDP增速保持同步，贸易占全球GDP的比例很可能将开始下降。

　　李显龙说，最近几个月，这些结构转变还在加速。他特别强调，若中美经贸争端无法踩住刹车，导致贸易在全球GDP中的占比下降，那么届时世界将迎来“二战以来未有之大变局”。

　　李显龙指出，美国新一届政府认为，以前的贸易制度让美国吃了亏。这种想法跟以往互利共赢的看法大不相同。他们把关税当作主要经济工具，也把它当成非经济领域的谈判筹码，用来维护美国的整体国家利益。其他国家也纷纷采取相似做法作为回应。这些战略与政策转变，正重塑全球贸易格局。

　　这会带来什么样的影响呢？或者说，李显龙为什么认为这会带来一场惊涛骇浪呢？

　　李显龙说，这种趋势最轻微的后果是，它会抑制许多国家的经济增长，而这又可能在国内外引发更多社会和政治问题。到时，世界将真正进入二战以来未曾见过的新局面。

　　海湖庄园协议及背后的新认知

　　事情的发生，始于特朗普团队对于美国经济以及世界经济秩序的一系列新的认知。

　　根据前一段时间传说中的海湖庄园协议，可以看出特朗普政府重塑美国经济的一些政策重点：汇率政策协调与弱美元战略、高关税与贸易体系改革、美债重组与债务负担减轻等内容。其目的，是把美国打造成一个拥有强大内循环产业链的繁荣经济体。有人认为，如果这一传说中的协议是真的，可能将会改变世界的金融体系和贸易体系。

　　从特朗普上任这两个多月的时间看，美国在经济上的战略思想已经发生重要变化。而在这种变化的背后，是两个新的认知的形成：

　　第一个新认知：美国经济必须重新以制造业为基础。

　　在若干年前，经济学家斯蒂格利茨就曾经提出过一个问题：如果没有制造业，我们的经济以什么为基础？换言之，美国有没有可能在制造业空心的背景下，以高科技、金融和服务业支撑起其庞大的经济体系，并在世界经济中占据支配地位？

　　实际上，这对美国经济来说，是一个元问题。自奥巴马政府以来，历届美国政府的经济政策都是建立在对这个问题的答案的基础上的，这就是，美国经济必须重新以制造业为基础。只不过，在特朗普2.0时期，这一目标更为明确：把美国打造成一个拥有强大内循环产业链的繁荣经济体。 更重要的是，这一届的特朗普政府不惜以掀翻整个世界经济秩序来实现这一目标。

　　这个认知对美国意味着什么？看一下下面的数字我们就会明白。现在美国一、二、三产业在GDP中的占比分别为，第一产业农业的占比不到1%，第二产业工业的占比为18%左右，其中制造业在GDP中的占比仅为11%，而第三产业服务业在GDP中的占比则高达80%以上。而我们要知道，在美国制造业最鼎盛的时期，美国制造业的产能几乎占了整个世界的一半。

　　第二个新认知：必须以改变世界经济秩序的方式，形成美国经济新的竞争力。

　　重振美国的制造业，最关键的问题是如何形成美国制造业的竞争力。在今天这个产能严重过剩、竞争异常激烈的世界上，可以说，这是一个极为艰难的事情。

　　我们知道，美国促进产业回流政策的实施，始于奥巴马执政时期，此后的历届美国政府都坚持了这一政策导向。到2023年，美国的制造业投资规模已经达到了2010年平均值的三倍。有人估计，到2025年，将有84%的美国企业部分或全部回流其制造业务。

　　但总起来说，特别是在与中国对比的意义上，美国制造业并没有显示出明显的优势，尤其是在成本和价格上处于明显劣势。

　　这就提出一个问题，美国的产业回流目标有没有可能真正实现？美国制造业的复兴有没有可能实现？换一个角度说，其实现的现实路径可能是什么？显而易见的是，依靠传统的提高竞争力的方式，是根本无法解决这个问题的。

　　唯一的办法，就是改变现有的世界经济秩序。海湖庄园协议是什么？就是有关这个问题的新的思路或设想。

　　构想的图景：主要以双边甚至单边关系实现的美国主导的新的国际经济秩序

　　过去几十年美国制造业的衰落，是在全球化的大背景中发生的。正是全球化的过程，形成了新的世界经济分工体系，在这种新的分工体系中，美国制造业的优势在不断丧失，美国本土的制造业在不断外流。

　　上述过程发生在下面的框架中：全球化的过程，形成的是一种多边的全球性的经济秩序。在这个经济秩序中，美国虽然居于主导地位，但也受到这个秩序的多方掣肘。于是，特朗普说，美国吃亏了，你们都占我们的便宜。

　　结果就是，这些年我们看到的就是一个我称之为的大拆解的过程。

　　大拆解的过程，我从2022年开始，讲了三年的时间了，其间也一直在跟踪和思考这个问题。但老实说，还是有两个东西是原来没有想到的：

　　第一个没想到是，拆解到今天，本来最成型的一个阵营，即西方世界，已经开始瓦解甚至有可能走向消失。第二个没想到，这场大拆解会深化到一个什么程度。现在，人们已经在议论，全球产业链是否会分裂为“美国主导”和“非美联盟”两大阵营。最近还看到余永定先生的一个说法：国际货币体系碎片化的进程会进一步发展，未来在经济和地缘政治基础上形成货币集团的可能性不能排除。

　　这句话说得有点令人毛骨悚然。但无论如何，我们在进入一个碎片化的时代。

　　在一个碎片化的时代，特朗普团队想要建立的一种新的国际经济秩序是什么样的呢？沿着前面的话题来说，美国在一种什么样的世界经济秩序中次才能形成新的竞争力？再换句话说，想象中的图景可能是什么？有几个说法可能有助于我们从某个侧面来思考这些问题：

　　第一个，是所谓新三角的说法。最近有一个新三角的说法在流传，即建立一种基于中美俄“新三角”力量平衡的世界秩序。或者我们也可以将其理解为三大国共治天下。

　　第二个，是分层交易的说法。在这当中，美国是头号强国。其次是那些拥有可出售资源、能发出威胁且领导人不受民主制度约束的国家。第三等级是美国的盟友，他们的依赖和忠诚被视为可利用的弱点。

　　第三个，是所谓红桶、黄桶、绿桶的说法。依次为完全配合美国政策，接受美债置换、美元贬值计划及高关税政策的国家、部分合作但需进一步施压的国家、拒绝配合美国政策并面临全面制裁的国家。

　　这将是一种建立在双边关系甚至单边基础上的新秩序。

　　未来形成的，可能远远超出我们现在的想象

　　美国现在所处的困境，与其面临的一个基本矛盾有关：美国既是世界货币的发行者，又是世界第一大经济体。

　　自1944 年布雷顿森林体系确立之后，美元便正式成为世界货币。这意味着美国作为世界货币的发行者，具有一种类似世界央行的角色。作为央行，你首先得把这些钱印出来。然后你得把这些美元输出去，让其他国家或世界市场拥有足够的美元。而且，世界经济的规模越大，经济越活跃，这个世界需要的美元就越多。

　　怎么才能把美元输出到世界各地？方式当然有多种，但最主要的是贸易逆差。这就需要美国要用印出来的美元在世界市场上买东西，不但要买，买进的还得比卖出的多。这样别人手里才能有美元。这就是贸易逆差。比如，2024年美国的出口仅覆盖进口的78%，贸易逆差达9184亿美元，剩下的22%就是美国向全球注入的美元。

　　从理论上说，美国只能有逆差，不能也不可能有顺差。

　　这对美国当然有好处。这就是所谓的国际铸币税收益。我们经常说，美国把那张绿纸印出来，才多少成本，就可以买我们实实在在的东西。所以有人就说了，这不是占我们的便宜吗？这也太上算了。这事是不合理，但事实还真的是这样。

　　从表面看，美国印钞的成本极低，却能凭借美元在国际上的广泛使用，购买到大量实实在在的资源和产品，增加了美国的财富和经济实力。但这个事情还真不是这么简单。否则，美国不就整天在那印钞票了吗？特朗普也就不会整天哭着喊着要减少逆差，千方百计让别人多买美国的东西了。

　　最重要的是对美国国内经济结构的影响。美国可以输出美元，这使得美国在国际贸易中长期处于进口大于出口的状态，对进口商品依赖度极高。在这种情况下，制造业产业空心化，国际竞争力持续衰落就是必然的。因为你无需生产这些东西，更要命的是，按照逻辑，你还不能太多生产这种东西。

　　但美国这样一个世界第一的经济体，是不可能完全靠对外输出美元维持的。美国的老百姓也得就业，也得领工资，美国也得生产东西。更重要的是，世界上那么多种货币，凭什么你就能成为世界货币？没有相应的经济实力，人们为什么认你是世界货币？当初，美元能成为世界货币，与美国举世无二的经济实力是分不开的。那时候美国的制造业产能接近整个世界的一半。

　　美国既要做世界货币的发行者，又要做产能巨大的制造业强国，这两个东西能同时实现吗？

　　至少在现有的国际经济秩序中无法实现。这样我们就可以理解，美国为什么重塑世界经济秩序，重塑国际经济秩序的内涵将会是什么？美国要实现这个目标，必须完成从产业链的重塑，到贸易秩序的重塑，再到金融秩序的重塑整个过程。

　　关税与贸易战，也许只是一个开端。这样的一个过程，必然是惊天动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