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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人敢言,拉动消费的真正动力是增加收入、减少加班”

2025-09-30 14:51:44  来源: 文化纵横   作者:观察者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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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导读】国庆临近,“假期经济”再次成为观察消费市场的焦点。各地文旅积极推出刺激政策,期望借此释放民众消费潜力。然而,光靠“假期经济”刺激消费来推动经济增长为何行不通?改变内需不足的根本之道在哪?

  本文指出,当前中国经济正经历四十年少见的低迷状态:PPI连续三年为负、CPI两年多接近零,加之房地产行业自2021年开始下行,导致居民资产负债表收缩,进一步抑制了消费。在这一背景下,中美“关税战”对我国的经济和就业造成了多大影响?又有什么长期趋势?

  姚洋指出,尽管中国对美出口出现大幅下滑,但中国在反制中展现出“你加多少,我也加多少”的坚决态度,甚至在稀土等关键资源上实施出口管制,迫使美国回到谈判桌。当前美国追着中企加关税,中企在越南设厂,关税就加到越南。但面临这种“全球追踪”,中企仍能通过控制元器件比例、就地设仓库等方式灵活应对。更重要的是,中国产品不仅具备成本优势,且在多个领域“无可替代”。

  面对贸易战冲击,近年国内出现了一种把发展硬科技创新,与消费、金融、房地产等行业对立起来的倾向。这就导致整个经济和社会资源都朝着科技创新倾斜,一定程度上抑制了对国内消费的投入。兰小欢教授进一步指出,要把更多资源从投资转向消费,就意味着社会必须把更多收入和更多时间真正还给居民——消费不仅需要钱,还需要有时间。未来所有中国企业都将面临三重压力:涨工资、交社保、减少加班。很多发达国家都经历过这个阶段,中国现在也正进入这一阶段,这需要一场深刻的社会改造。因为没有哪项政策能直接“点燃”消费,除非提高居民收入或增加闲暇时间,而这注定是一场需要漫长调整的社会资源重构。

  本文为《全球变局中的中国经济与企业路径》圆桌对话文字稿,由观察者网整理编发,仅代表作者观点,供诸君参考。

  关税战会不会加速产业链外移,

  就业值不值得担忧?

  尽管打关税战,但中国产品无可替代

  王波明:首先来看关税问题,今年4月份先是特朗普出手,然后中国政府反制: 你加100%,我也加100%。之后双方开始管理情绪,先后在日内瓦、伦敦、美国谈判。虽然之前加的关税仍然有效,但至少从情绪化的高关税点位往下降了。最近这两个月,尤其是下半年以来,效果已经显现——我们对美国的出口已经大幅下降,8月就降了33.1%。我想问一下姚教授,你对关税已经带来的影响,以及未来可能产生的影响是怎么看的?

  姚洋:特朗普关税2.0,不仅是针对中国加征关税的,也是对全世界的。4月2日所谓“解放日关税”对中国加征34%关税一宣布,4月5日中国就反制,对美国商品征收34%的关税。特朗普一看,还没有国家敢这么跟我杠呢,中国居然跳出来了,我得惩罚中国。

  一开始中国政府的反制,的的确确引起了国内外很多人关注,也让人替中国捏了把汗。我们都常说“枪打出头鸟”,别的国家都没动,只有中国敢冲上去,你征多少,我也征多少。结果没想到,特朗普还真后退了,愿意跟中国谈。在5月10-11日日内瓦谈判中,美国其实让步非常大,不仅把34%之上的所有关税取消,还把34%当中的24%延期90天征收;包括芬太尼关税,我当时估计他也答应要停征。

  但日内瓦谈判一结束,美国就反悔了,说20%的芬太尼关税还要继续征。中国这下动真格的了——就宣布实施稀土出口管制。稀土在航空航天、国防和电动车等高科技行业都得用,而且稀土的开采提炼和加工能力,主要都在中国企业手上。稀土管制一下子就把美国打疼了,所以两国又回到伦敦谈。伦敦谈判的结果是,要执行日内瓦会议的框架协议。

  这时候中国也做了让步,20%的芬太尼关税中国没有跟。所以目前的情况是:美国对我们征收附加的30%关税,加上第一次征的20%,一共50%;中国对美国进口商品只征30%,也就是2018年的20%再加新的10%。从数字上看并不完全对等,但中国表现出了一定的灵活性。

  之后又到斯德哥尔摩去谈,虽然没谈出什么结果,但双方同意再把24%的关税延期90天,从8月延到11月。这个月的14号开始,又要在马德里谈。

  这次谈判,TikTok会是一个看点。看点在哪呢?TikTok就面临一个难题:要么关掉,要么让它经营下去。TikTok不可能卖掉——9月12日商务部的声明也说了,我们对敏感技术是要做审查的,这其实就是明确告诉美国人:这个不可能卖给你。特朗普就只剩一条路,就是关掉它。但关掉TikTok对特朗普影响太大,TikTok上面有1亿多月活跃美国用户,他再怎么样也不可能无缘无故得罪这么多人,毕竟还得考虑明年中期选举的选票问题。

  (9月16日消息称,中美之间已就TikTok所有权达成框架协议。中国国际贸易代表李成刚在此次会谈后表示:“关于TikTok问题,中国一贯反对将科技和经贸问题政治化、工具化、武器化,绝不会以牺牲原则立场、企业利益和国际公平正义为代价,寻求达成任何协议。”——编者注)

  王波明:我看特朗普政府不断放出的消息,跟实际情况好像有些出入。每次在伦敦谈、在日内瓦谈,我们的代表透露的信息都挺积极的,比如说,进行了“深入的”、“具有建设性的谈判”。但另一方面,特朗普政府最近又开始讲,要联合欧盟一起,对我们的加征惩罚关税50%-100%,借口是我们购买俄罗斯石油。这种表现就让人有点看不懂了。你怎么看这个事?

  姚洋:关于中国购买俄罗斯和伊朗原油的问题,我个人判断,特朗普是为了提高要价,有意挑起这个话题。中国并不是俄罗斯最大的石油买家,印度才是。印度买了石油还转卖,所以为什么特朗普给印度加征了50%的关税,就是这个原因。

  从中国这方面看,我们是不可能停止从俄罗斯进口石油的,我们也不可能停止从伊朗进口石油,伊朗现在还要求我们去加速执行中伊25年协议,这对中国来说是非常优惠的协议,那我们凭什么要放弃呢?

  但是特朗普会拿这个来要挟中国。其实中国要解决这个问题也很简单——那我们多买点美国的油、多进口些美国的液化气,多采购一些,他心理可能就平衡了。我觉得这不是什么大问题。

  现在问题在于,欧洲想借这件事对中国产品征收高关税。我觉得欧洲人已经感觉到,在技术方面基本上被中国企业碾压了,他们很担心。我们的企业太能“卷”了,卷遍全世界,欧洲是第一个受到冲击的。那欧洲怎么办?他就想办法阻止中国产品顺畅地进入欧洲市场。

  但欧洲人又很傲慢,总想找一些站在道德高地上的理由对中国加税。比如说我们的电动汽车,他以中国实施产业补贴为由,要对进口自中国的电动车加税——其实欧洲自己也补。所以,这个理由根本站不住脚。美国也是如此,他们说中国进口俄罗斯石油,就是间接支持俄罗斯,所以要给中国加税。

  我觉得,比跟美国谈更棘手的,是怎么应对欧洲这次提出的新加关税。当然他现在还没说具体征多少,但这恐怕是更麻烦的事。

  王波明:兰教授有什么补充,对关税问题你有什么看法?

  兰小欢:目前的症结在于,白宫的政策随时可能改变,而现在还在跟特朗普谈的,基本上也就只剩我们了。其他国家和地区,比如欧盟,冯德莱恩跑去美国好几趟,最后签了一个非常难看的协议:对欧洲产品关税下降到了15%,但是未来三年内欧洲要购买总值7500亿美元的美国液化天然气及核燃料。所以现在真正还在谈的,也就是我们。

  本质问题在哪?我跟很多供应商聊过:如果不用你的产品,他们有没有替代方案?答案是没有。麻烦就在于,供应商全来自中国。从微观层面看,加50%的关税中国企业当然很难受,但也不排除有些中国厂商觉得还能干。所以这里面还存在一些内部博弈,不光是成本的问题。

  同样做一个产品,公司规模不同、战略不同,本来在正常条件下中国企业是最优供应商,但在关税环境下,他们可能就觉得成本增加了。但是转移工厂也不是最佳方案——去墨西哥、去越南,甚至去美国设厂,其实都不划算。

  而特朗普这一轮加征关税最麻烦的是,连“去墨西哥、去越南”的逻辑也不成立了,因为特朗普是对所有国家都加税。2018年那种“转移产能、躲避关税”的做法现在行不通了。去美国设厂?成本始终下不来。所以现在大家基本都在观望。

  这一轮关税比上一轮更增加了不确定性。特朗普的目标很明确,就是要消除贸易逆差。哪怕今天越南与美国谈了个低关税,只要对美出口一增加,明天美国可能就直接再给越南加税。而去美国、去欧洲设厂,生意根本做不起来。

  所以现实就是,大家都在观望。对美国采购企业来讲,如果找不到中国供应商的替代厂家,他们其实可以申请豁免关税。美国的进口商会想办法,比如苹果产业链上的企业,关税就一直没真正加上来。为什么?因为他们不停在找供应链、去特朗普那里批条子。

  今年前八个月,中国整体进出口同比增2.5%,其中对欧盟和东盟各增3.3%和8.6%,对美国则跌14.4%。 就是这样,我觉得,这个事可以继续观察。

  姚洋:我补充一点。现在特朗普是对全世界都征收关税,而且还追着征。就像兰老师说的,他追着中国企业加关税。比如我们企业把厂设到了越南,美国的关税就追到越南;如果他查出来哪个厂生产的产品里大规模使用了中国元器件,就会再追加40%的关税。他们也算过,这40%基本上就把之前在国内生产加征的关税抹平了,让你好像无处可逃。

  但中国企业首先有成本优势,其次也有不少办法来规避特朗普这种“打地鼠式”的关税。比如他要求中国元器件不能超过一定比例,那我们就可以控制比例。经过测算,只要中国进口的元器件价值不超过80%,基本上就能满足特朗普目前的要求。当然,特朗普政府如果明白过来了,也可能会再修改规则,所以还存在不确定性。

  还有就是小额包裹的问题。特朗普政府老说要征税,一开始说按价值征,后来发现不行,又说按包裹征,一个包裹收50或者80美元。那我们的跨境电商怎么办?他们就直接在美国搞个仓库,整集装箱运过去,就可以规避了。

  最终的结果就像兰老师说的:无可替代。特朗普跟中国的贸易战打来打去,最后发现他们用的东西还是中国生产的,别的国家根本生产不了,这是美国现在一个非常大的难题。

  关税战:不可能产生大规模产业链转移

  王波明:中国之所以成为“世界工厂”,可以说是因为改革开放以来的政策红利——我们拥有廉价的劳动力大军。

  我记得1990年代我刚回国的时候,月薪200块,一年2400,都算高工资了。土地也便宜。但今天,四十多年过去了,劳动力不再年轻,社会步入老龄化,土地价格更不用说了,已经很贵,劳动力成本也涨上来了。

  比如去越南,一个工人月薪2000块,而中国现在4000元雇一个工人都算很便宜了。再加上美国加税,在中国设厂出口到全世界的成本就更高了。所以,若干年前开始,不光中国企业,有些外资企业也在把产业链往外转移。

  在这种背景下,跨国企业的产业链会怎么变化?假设11月谈判结果维持现状,甚至又加征30%、40%的关税,产业链会如何调整?

  姚洋:兰老师对企业层面非常熟,我们可以多听他的观察。我先说一下我的看法,我第一个判断是:最终中国能争取到的最低额外关税水平,可能就是10%左右。

  王波明:那20%的芬太尼关税也会取消吗?

  姚洋:我觉得中国一定会要求取消这个税。美国对中国征芬太尼关税根本是无理取闹,说中国是“毒品输出国”,这完全是瞎扯——我们是世界上对毒品管制最严的国家,没有之一,他们只是找个借口。所以最后很可能,美国对中国产品征30%或略高一点的关税,中国也对等征30%。

  在这种税率下,我的判断是:产业不太可能因这轮关税而发生大规模转移。那些主要是因为别国关税低、中国关税高而产业外迁的,还可能还会回流中国。

  王波明:如果能通过谈判取消那20%的芬太尼惩罚关税,只额外增加10%左右的税,很多企业其实已经消化得差不多了。如果真能这样,确实是一个比较好的局面。

  姚洋:事实上,我们已经注意到一些企业正在将部分产能转回国内。中国企业的“出海”策略,和过去港澳台企业不太一样。当年他们往往是把整个工厂搬走,而我们现在更多是采取“中国+1”的模式——企业在海外设厂,但国内的工厂并不会完全关闭。我还没看到有哪家企业真正全部搬离中国。

  中国逐渐形成了一种非常灵活的现象,我称之为“柔性全球价值链”。一旦美国对中国加征关税,企业可以迅速释放越南、老挝或柬埔寨的产能来应对;反过来,如果那些国家的关税也上涨,国内的产能又可以及时补上。还有些企业甚至把部分环节布局到非洲等地。总之,中国企业总有办法绕过这些关税壁垒。

  比如非洲,欧洲对其出口的产品是完全免关税的。只要我们的企业愿意去那里投资生产,就能有效规避高关税。因此,特朗普想用这种“打地鼠”式的方法阻止中国产品进入美国,我认为难度极大,几乎是不可能实现的。

  外资撤出或关门,根本上是由于其中国市场竞争力下降造成的

  王波明:兰教授,你也经常接触企业界——就产业链外移这个话题,不管是中资还是外资,其实有一部分转移和特朗普加税没有直接关系,而是企业自然觉得中国成本逐渐升高。根据您观察到的现象,这种产业链外移的趋势会持续吗?会不会进一步加速?您能否给出一个基本的判断?

  兰小欢:正如姚老师所说,2018年之后为了“躲关税”而外迁的企业,现在这个逻辑基本上已经不成立了。

  刚才王老师问的其实是两类情况:一类是外企,一类是中国企业“走出去”。中国企业走出去的趋势会持续,因为中国正在出现自己的跨国公司,它们必然要走向全球。

  如今的世界市场比以往大得多——二战之后全球只有25亿人,现在有82亿,到2050年会达到90亿。中国未来在世界上的地位,完全取决于我们能否把握住其中正在工业化的60多亿人——他们中有多少能成为我们的客户、进入我们的供应链,或者说,我们能在全球市场中撬动多大的份额。要真正撬动这个杠杆,光卖产品是不够的,必须帮助他们搞基建、推动工业化。

  所以现在越是大企业,更多是在思考整体布局,比如海尔去越南,是要做本地品牌;去印尼,也不是为了供应美国,而是瞄准发展中国家市场——这是第一类情况。

  至于外资离开中国,最主要的原因其实很简单,就是它们的产品在中国市场上失去竞争力了。外资中撤离最彻底的是三星,全部转向越南和东南亚。为什么?因为三星在中国从C端到B端全部都有强劲的竞争对手,手机、电视、内存......再说苹果所谓的“转移”,印度并没有一个工业化的体系和社会,印度的制造业三十年来一直没真正发展起来,至今制造业占GDP比重只有15%左右,整个社会还没有为工业化做好基础准备。

  再比如机械工程领域,比如小松、卡特彼勒。它们部分产品退出中国,是因为三一、中联重工这些中国企业发展太快,吃掉了它们在中国市场的份额,生意做不下去了。

  据我观察,外资但凡成规模地关厂、撤资,根本原因都是在中国市场上做不下去,而不是什么“中国+1”。所谓“中国+1”,更多是供应链层面的策略,但它最大的问题在于:海外的备用产业链不一定好用,达不到预期。很多外资的撤出,最主要的原因是在中国市场竞争不下去了,比如卡特彼勒等。

  大家逐渐发现,这些跨国企业在海外建立的所谓的“备用链”一旦真遇到冲击,根本难当大任。因为它自己也要依赖全球产业链——比如在墨西哥或越南多设一个厂,其实主要供应链还是来自中国内地,那只是“备用”。但备用的意义有多大?冲击也不只发生在中国,红海危机、俄乌冲突,或者万一委内瑞拉打起来……南美供应链也可能断掉。

  现在美国智库有报告显示,类似这种冲击全球产业链的事件,平均每2.7年就会发生一次。这怎么躲?到底是为谁“备用”?说到底,还是以中国为核心的东亚—东北亚产业链最稳定、最可靠。

  FDI下降产业链外移,需要担心就业吗?

  王波明:从数字上看,之前我们FDI(外国直接投资)最高的时候,一年能到1400多亿美元,现在好像外国直接投资在中国,每年已经回落到2010年左右的水平,跌了1000亿多一点美元。究竟是什么情况?

  兰小欢:制造业的FDI在下降,不过与此同时对外直接投资(ODI)在崛起。因为中国现在的世界角色变了,我们在工业上,无论是技术还是其他方面,都很发达,所以现在是我们的企业出去投,我们的ODI现在已经比FDI还多了,就是在“一带一路”上的投资。

  因为现在外国人在中国投资建产能,能跟中国本土厂商竞争的余地很小。我们真正需要的那些东西,比如芯片,他们来不了。剩下的一些领域,中国国内竞争非常激烈,投过来了也难赚钱。

  王波明:现在不管加税的事怎么样,反正产业链在慢慢往外走,在搞全球布局,不只是集中在中国了。再加上FDI也在逐年下降……

  兰小欢:外资金融类投资还在增加,美元的金融投资进入中国在变多。

  王波明:至于金融类投资那是另一回事,我现在主要关心一个问题——我们的就业问题。你看现在我们对外投资增加,产业链也在往外走,外资FDI也在慢慢减少。一来他们可能觉得我们市场成本高了,二来我们市场现在也明显变弱了,比如消费。这些情况是不是都会给我们的就业带来压力?这可是个大问题。

  兰小欢:这个其实跟美国过去发展的路径也非常像。今天中午我们吃饭的时候也谈到,制造业本身创造不了多少就业。当美国的制造业公司变成跨国公司以后,比如说像耐克这样大家熟悉的,实际上为本土创造了大量的就业——它需要针对其他国家的情况做新的设计、新的营销,这种服务业才是真正创造就业的地方。

  而且中国现在也在出现这种情况。中国现在开始进口自己海外工厂的产品了,因为有些东西在本地生产已经不划算了,比如在越南生产再返销回国。这种进口其实能创造大量就业,只不过出口创造的是制造业的工作,而进口创造的是跟进口相关的服务业后端很多工作,比如仓储、物流等等。

  所以产业转移一定不是零和的,不是说转移出去中国就没了。产业转移其实是个做大蛋糕的过程,带来的是对中国产品、中国技术、中国标准、中国行业越来越大的需求。中国企业将部分产业链转移出去,反而实际带动了中国本地的一些供应链。

  我有些朋友就是这样的,他们以前做C端家电产品,自己也尝试出海,但发现出海做生意成本太高,主要是没有渠道,像美的、海尔这些企业财大气粗可以出海做渠道。他们自己以前是做竞品的,最后他们转型了,干脆后退一步,做美的海尔的供应商:你的市场扩大了,我的工厂就扎根在中国,我为美的海尔供货。现在有很多这样的企业转型。

  整体来看,供应链对中国产品的需求其实是在扩大的。

  其实现在在中国,工厂雇人也很难的,我愿意开这个工资,但年轻人不愿意干工厂的活。同样赚这些钱,他们宁愿去送外卖——送外卖其实挣得可能还不如工厂多,但人家就是不愿意被限制在工厂八九个小时。送外卖的工作,中午晚上两个高峰时段忙,上午下午还能打游戏刷剧,更自由,这对年轻人来说非常重要。

  要提高就业水平,制造业和服务业同等重要

  王波明:我们原来都在说,从各省到中央政府也都在提产业升级的问题。但我现在越来越觉得,产业升级确实说得非常对。美国那一轮全球化,就是让发展中国家去生产低端的球鞋、衣服等等,以很便宜的价格卖给美国,美国自己就不管这些低端制造业了,他们去生产飞机、高技术含量的东西,比如iPhone等等。

  但转了二三十年,美国忽然发现不对了,制造业空心化了。他们才发现,这二三十年来中产阶级的工资基本没涨。原来美国从收入结构形态的橄榄球形的,变成金字塔型了——最有钱的就是那些搞高技术、筹措公司上市的人,顶端5%的人占了社会财富的70%-80%,其他老百姓蓝领都在最底层,中产阶级萎缩成了金字塔的下半部分。

  我们中国如果也慢慢走这条路,我觉得有一个概念很重要:低端制造业也不能丢,比如球鞋、衣服这些人们最基本需要的低技术含量产业,也得留住。你怎么看这个问题?

  姚洋:波明总提的其实是一个很大的问题,就是怎么去理解美国发生的事情。经济学里面有些人做过研究,模型极其复杂,是所谓“地理一般均衡模型”。有好几篇这样的文章,他们最后的结论是:美国所谓的产业空心化影响到普通老百姓生活,主要原因是所谓的“就业摩擦”。也就是说,有很多人不愿意挪动。

  比如,俄亥俄州本来是个大工业州,现在工业都没了——如果他们愿意从俄亥俄搬到加州或纽约,在那其实可以找到比较好的工作,但他们不愿意走,觉得“我的根就在这里”。像美国副总统万斯的家所在地,因为工厂搬迁就变得毒品泛滥,人们找不到正经工作,只能打些零工。

  所以,美国的产业空心化到底在多大程度上造成了贫富分化?我觉得这还是值得研究。如果我们读一些关于美国的著作,比如有一本书叫《故土的陌生人》(Strangers in Their Own Land),讲路易斯安那州的红脖子——特朗普的坚决支持者。他们其实并不是没有工作,他们不满现状,很大原因是觉得传统价值观被冲击了,这是最重要的。刚被刺杀的查理·柯克的杀人犯,他的诉求也是恢复传统价值观。这背后很多是价值观问题,不是纯粹的经济问题。万斯写《乡下人的悲歌》,写他母亲收入其实也挺高,并不低。但为什么后来吸毒成瘾无法自拔了呢,不能完全怪到经济原因上。

  反过来说中国,首先,纯粹靠制造业的时代已经过去了。我觉得我们得转变观念,很多地方还在招商引资搞制造业。但如果政府真正关心就业问题,特别是在座年轻人的就业问题,说实在的,仅仅搞大搞强制造业是不行的。制造业已经不能吸收太多就业了,现在制造业就业占全部非农就业不到15%。

  王波明:而且,随着科技的发展,可能越来越对就业不友好了,随着机器人的不断引进,工厂都不需要什么人了。

  姚洋:对,但是制造业占GDP的比重仍然在28%到30%,也就是说制造业的劳动生产率和增速都高于服务业,但它创造新岗位的能力却很弱。你要想提高就业水平,还是得搞大搞强服务业。

  我觉得从2012年开始提出要增加服务业比重是对的。这些年我们又开始大规模强调搞制造业,搞硬核的高科技,这当然是一个很好的方向,特别是面临和美国竞争。但我们得两条腿走路,不能只搞高精尖、硬核的东西,就不搞服务业了,那样就业肯定上不去。

  技术冲击就业 政策要做好兜底

  王波明:现在有句话说“毕业就失业”,最好别进入这种状态。兰教授你看,就业问题其实牵涉到一个国家的发展路径——强调制造业还是服务业,或者高科技产业。

  我发现高科技产业越发展,反而越对就业不友好。不过,之前我听到有学者说,科技不断进步,永远会有新产业起来,只要做好转型培训,就能让人适应新岗位,总会有替代就业。但我后来发现这个说法不太对,实际上替代不了,就是不需要那么多人了。兰教授怎么看这个问题?

  兰小欢:其实现在服务业也不需要那么多人了。这一轮AI冲击的恰恰是服务业,尤其是以前被认为高端的那部分——金融和法律。入门级的会计师工作在美国基本已经被替代完了。以前美国的法学院,大概三个学生竞争一个律师职位,这两年迅速变成六个学生竞争一个职位,就因为初级律师的工作被替代了。

  在座学金融的都知道,经济学毕业生以前大多去金融行业就业,现在初级分析师的需求也在降低。很多大基金公司直接用DeepResearch——AI当然会犯错,但助理也会犯错,而AI更快。

  AI对传统大学生进入服务业的替代效应非常明显,而且我不认为这事会走回头路。问题在于,有什么办法能应对?我觉得办法应该放在“兜底”上。可能听起来有点悲观,但我不觉得这轮AI对年轻人的就业冲击只限于中国,它是全球性的。目前我看不到哪个国家真正解决了这个问题。试图用宏观政策去抵消AI的结构性冲击,我觉得效果有限,这也不是宏观政策发挥作用的方式。

  在处理年轻人就业托底的问题上,中国相对欧美机会还是更多一些。我讲个现象:现在咱们这边基建特别好,每个人都能用到互联网和AI,所以出现了所谓“灵活就业”——这时常被媒体拿来讽刺,但其实“灵活就业”里面有很多创造了很高单体价值的小微企业。

  我跟很多企业家聊AI,一般有两种思路:一种是讨论AI对工作的替代,另一种则关注,在AI加持下,会不会出现“一个人做到十亿美金市值”的公司。

  中国的基建其实给每个人都提供了很多生产力机会。现在很多大学生,包括复旦的和我认识的一些年轻人,毕业就打算借助流量平台自己做内容、创收。你给他一份朝九晚五的工作,他可能还不乐意干。

  回到王老师刚才提的问题——整体就业率下降是一方面,更棘手的是:特别有能力的人会在AI加持下变得极具生产力。而有的同学,可能失业了,但另一些同学却赚得比你多十倍几十倍。这种情况下,我们要处理的是社会矛盾,是一个政策兜底的问题。想单靠产业转型或技术升级来解决,很难。

  我还想强调:工厂本身不创造就业,但生产性服务业却创造很多就业。我特别同意波明老师刚才说的——没有所谓低端产业和高端产业之分,产业是一张网络。以前大家觉得美国、日本转出去的都是低端产业,但转到一个临界点,周边的毛细血管就断了;多断几个点,整个网络就空了。中国的很多工厂虽然本身雇人不多,但围绕产品的仓储、物流、卡车司机——这些带动的就业非常可观。一旦工厂都搬走了,相应的运输、服务这些就业也就没了。

  所以中国现在特别要吸取欧美的教训:不要在政策上歧视所谓“低端产业”,根本没有低端产业这一说。

  从投资导向到消费拉动,关键是把更多收入和时间还给居民

  王波明:还剩下点时间,我想提出一个我认为最重要的问题——关于当前中国经济的堵点。我有一个基本判断,可能大家也都注意到了,去年经济增长5%,今年目标是5%左右。我们现在面对一个四十年来未见的情况,中国经济似乎从来没有真正从疫情中走出来。

  为什么这么说?PPI(工业生产者出厂价格指数)已经连续三年为负,每个月都在下降。从2022年,也就是疫情最后那一年开始,就持续处于负值区间。“反内卷”说了这么久,中央也一直在提,为什么内卷?根本原因就在于价格持续下降、企业盈利承压。另一方面,为什么说消费弱?CPI(居民消费价格指数)两年多以来一直在零附近徘徊。

  三年PPI为负、两年多CPI接近零,是中国四十年来从未有过的低迷状态。再加上房地产从2021年开始下行,导致居民资产负债表收缩,可能也进一步抑制了消费。

  那么,我们到底该怎么走出这种局面?姚教授,您怎么看当前的情况?

  姚洋:我认为根源可以从2018年之后美国对我们发起的贸易战说起。那让中国意识到依赖美国的供应链存在风险,所以我们必须加强自主创新。这个方向我总体是赞成的,但问题在于,我们现在似乎有一种倾向——把发展硬科技创新,与消费、金融、房地产等行业对立起来。好像一旦搞消费、搞房地产,就会妨碍创新,就会输掉与美国的竞争。这种意识不断被强化,最终体现在政策与现实中。

  事实上,中国目前的科技水平已经很高了。这当然是好事,科技实力强是积极的;但反过来看,这也说明国内消费在一定程度上是被抑制的。中国政府的作用非常强,一旦形成引领方向,整个经济和社会资源都会朝那倾斜。我觉得这是一个根本因素,而且它更像是一条“隐形的线”,没有明确说出来,反而更麻烦。

  另外,即使是促消费,我们现在仍把太多精力放在个人消费补贴这类措施上,比如搞“国补”,而没有真正触及结构性问题。比如房地产如果持续下行,整体需求就起不来;地方政府没有财政收入,不敢花钱、不能投资,需求也难以提振。如果我们继续回避这些大问题,不去推出真正有力度的举措,恐怕要走出现阶段这种价格负增长的区间,还需要很长一段时间。

  王波明:中国这40年发展到今天,我们以“三驾马车”为例——消费、投资、净出口。我听一些经济学家讲,在人均GDP达到1.3万-1.4万美元的时候,基本上出口拉动效应就会逐渐减弱,消费应当成为主力。你看发达国家大多贸易赤字,因为他们有钱、可以买东西,出口相对就少了。

  再说投资,经过这几十年发展,到人均1.3万-1.4万美元的阶段,该建的高速、机场大多也建完了。恰恰是在这个本应消费发力、成为拉动主力的阶段——按理消费占比应达到70%-80%——我们的消费却跟不上,尤其是最近这两年。所以兰教授,你怎么看这个问题?给大家讲讲。

  兰小欢:消费其实可以分为对物的消费和对服务的消费。由于中国生产力极强——无论科技还是PPI都反映出我们在“物”的生产上效率非常高——所以实物商品的价格总体是下降的。美国CPI统计比我们复杂得多,包含门类可能是我们的几十倍,但道理一样:物的价格往往走低,真正推高CPI的是服务价格。

  我们如果想单纯提高消费数字和占比并不难。比如提高大学学费,消费数字就上去了。美国消费债务中最主要的就是几项服务:医疗贵、大学学费贵、法律服务贵。如果我要提高消费,很简单:原本2000块能看的病,我让你花10万看,其中5万是保险费和金融服务,5万是医生的服务;一看账单太贵,打官司请律师再花2万——这叫法律服务。这样搞,消费数字就上去了。

  但关键在于,这是不是我们想要的社会?我国最关键的服务领域——教育、医疗等——很多仍以事业单位制度运行,并没有完全市场化。这就引出GDP统计中最核心的问题:价格能否真正反映价值、反映社会真实财富?因为所有GDP统计都依赖市场价格,而我国的教育、医疗恰恰是非市场化的。

  非市场化当然也会带来各种问题,这并不是说它没有问题;但如果我们为了把消费数字提上去,就推进全面市场化,那是不是我们想要的路径?这一点确实值得深入探讨。

  最终我觉得,中国正在经历一个已经持续近十年的过程——我们会逐渐从投资主导转向更高比例的消费拉动。目前消费占GDP比重约为39%到40%,我们不太可能像美国那样达到70%到80%,因为那么高的比例中包含大量中间费用,其实是我们不愿承担的。更可能的是一个相对健康的比例,比如55%左右,类似德国。

  目前我们投资和消费各占40%左右,表面上似乎只是资金类型的转换,但实际上,投资和消费是两种完全不同的经济行为:投资权是高度集中的,主要在政府和企业手中,老百姓并不直接参与投资决策;而消费权是分散的,真正掌握在老百姓手里。

  因此,要把更多资源从投资转向消费,就意味着社会必须把更多收入和更多时间真正还给居民——消费不仅需要钱,还需要有时间。过去这些年中国消费市场有一个巨大变化,就是不断向三四线城市和县城下沉,所有品牌都争相进入。道理很简单,那里的人有更多闲暇,经常聚会。而在大城市,比如你在上海工作,约大学同学见一面可能得提前一年安排。每天加班回到家,洗完澡躺床上刷会儿抖音,可能已经九点半了。小城市完全不是这样,他们每天平均比大城市人多出1.5小时闲暇,通勤时间短,一周下来相当于多出整整一天休息时间,所以他们的消费意愿和能力非常强。

  我们现在正在做的,正是把更多收入和时间真正还给居民。未来所有中国企业都将面临三重压力:涨工资、交社保、减少加班。比如社保这件事,高法已明确表态,企业不能再让员工签“自愿放弃社保”的协议。能在这些压力下存活下来的,只能是那些利润率足够高的企业。这也是一种反内卷的路径。

  但这会是一个非常缓慢的过程。目前消费占GDP40%,如果GDP年增速是5%,消费占比每年要提高1个百分点,消费实际增速就得达到7%。要想从40%提升到55%,即便每年提升1个百分点,整个社会的转型也需要15年。

  很多发达国家都经历过这个阶段——美国在19世纪和20世纪早期也偏重投资。所有国家工业化过程中都必然有一个投资驱动的时期,然后才开始改善劳资关系、增加闲暇时间、推行五天工作制等。美国称之为“进步时代”(Progressive Era),这个过程走了三四十年。

  中国现在也正进入这一阶段,这需要一场深刻的社会改造。因为没有哪项政策能直接“点燃”消费,除非提高居民收入或增加闲暇时间,而这注定是一场需要漫长调整的社会资源重构。

  我看到很多政策正在朝这个方向推进,比如户籍制度改革、农村土地政策调整、社保体系优化、提高统筹层级等等,都是为了推动劳动力更高效地在全国范围内配置。

  但这些努力不会立刻体现在宏观数据上,它们属于底层的社会基础改造。我认为,这个过程很可能持续十几年甚至更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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