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甘雨胡同的安逸
前一阵子,有点儿莫名其妙。说的是在热热闹闹地王府井大街北边,天主教堂底下,有个甘雨胡同,把口有个小饭铺,专卖驴肉火烧。不知道因为什么,好几年都平平淡淡的,前些时候突然就火起来了。哎呀那个‘火’啊!真是羡慕死谁!那阵式,挨肩擦背,摩肩接踵,插插挤挤,人群一疙瘩一堆的。再看那要买驴肉火烧的人,眼睛里都是满满的兴奋和期待……
有不少人,买着了以后,就站在胡同里开吃,几个人,迎着风,一边吃一边聊,没有一点儿仪式感,一点儿不安逸。不等走到胡同口外边,驴肉火烧就吃没了,咂摸着嘴,翻过来又想去排队。小视频的制作者,真有本事,弄得挺远的人,提起甘雨胡同的驴肉火烧,也多有知晓,赶上休息日,全是那句话;跑一趟甘雨,排几个驴肉火烧去。夸张的是,竟然还真有大老远坐车过来,赶早领号站位置的。
你说,不就是一个驴肉火烧嘛,你是没有吃过还是没有听说过?至于吗,就排上那么长的队?三口两口吞下去,急着莽荒,赶紧往单位或者学校跑,迟到了要罚钱的。稍微用眼睛一扫就知道,什么学生老太太,搬砖推沙子的,公司白领,大学里教书的,全跑那排队去了。真怀疑是有组织有预谋的起哄,其码也是一种发泄吧,想弄成个群体事件还是咋地?什么打卡地,我也不懂,不就是吃吗?
要说起吃,在这皇城里,见过大世面的,有得是。可以被赞为美食家的,那也是扯了去了。八大楼八大春八大居八大屉八大盘八大碗八大锅八大桶就不说了,只说这甘雨胡同里,吃尽天下美食的就不是一个两个。美食家在家里,吃什么美食了,没有见过,但关于吃的传闻,以及那时生活的安逸和有趣,过去倒是听过不少,也亲身经历了一些。
甘雨胡同是个老胡同了。全长539米,宽10米,明朝胡同内有元极观、天主堂。胡同干净,笔直,整齐。过去民风很好。退休回到甘雨胡同,仔细观察,现在已经被拆得面目全非,四通八达,不复胡同的样子。随之而去的,还有那令人回味的胡同里的安逸和恬适:葡萄架,大鱼盆,遮阳棚,石榴树,枣树,老人的躺椅,童稚的推车,饭菜的香味;白天买卖人的吆喝声,晚饭后,路灯下,扑克牌,象棋的博弈,街坊四邻的闲聊,一阵一阵的笑声,都没了。
胡同中间的84号甄家,吃饭讲究是名声在外,哪怕是窝头棒子面粥,在桌上也要摆出点儿艺术性。窝头一上桌,绝不能少于五个,放在盘子里,不能一个挨一个,拿着得方便;棒子面粥有几个人吃,就盛几碗,勺子放在碗里有角度;咸菜有白萝卜,青萝卜,雪里蕻,苤蓝皮,切得粗细统一,码放得整整齐齐,单放在四个稍大的碟子里,要在桌子正中,摆得横平竖直,间距一致,笑称不怕别人拿尺子去量,还天天如此。
一旦哪天有个硬菜,根据菜量大小,用合适的盘子碗,盛出来必须有尖,吃菜必须从所坐位置对着的地方,从底下夹菜,不允许掐尖。吃饱了,放下筷子,抹一下嘴,没有急事,谁都不能动,得听老美食家聊聊,什么居,什么碗,给一大家子刺激出点儿子消化液,才算完事。老美食家的口头禅:安逸,这才是生活!
94号孙家,孩子多。吃饭的时候,必须用小脸盆盛菜,盛饭,盛粥,每人一个瓷碗,依次盛好,大人一动筷子,孩子们就不许说话了,用老孙头的话说,吃饭有吃饭的规矩。百姓家里的规矩就是从饭桌开始培养的。
也有生活低点儿的。29号冯家,七个儿子,加上几个儿媳,这一大家子,赶上都回来,想坐在一起吃饭,都没地方凑合,椅子板凳也没有那么多,只能东一个西一个,找地方坐下,端着碗自己吃了。走着溜儿吃饭绝对不行。当然,饭菜也就不讲究了,吃饱了就行,但是不耽误一家子人和和美美其乐融融。
说了这么多,与驴肉火烧有关系的,是24号的李家老六,工资不高,娶了媳妇,更显得钱紧。一次骑车出去办事,半道看见卖驴肉火烧的,觉着新鲜,自己不舍得吃,花一块五毛钱买了个驴肉火烧,让服务员用小塑料袋套好,揣在棉袄里边焐着,乐颠颠地骑回家,拿出来给媳妇解馋。把个媳妇感动的呀,逢人就说,哎呦,这么多年了,赶行跟一个好人过日子呢!弄得院子里老人夸不绝口,孩子们也羡慕。
96号和103号的院子门对门。两个院子里,各有几个拳击爱好者。年轻人嘛,好打好动。每天吃完了晚饭,有了时间,就在胡同里,戴着拳套,“嘭嘭”“嗵嗵”地打一气儿。拳套是好拳套,96号的是哥俩,一个大学生,一个高中生,家里是民族资本家的底子,有钱。凡是愿意一块儿打打拳的,每人送一付。大学生周六回家,晚上就传授拳击知识。星期天白天自己上什刹海体校学习,晚上回来再教给几个拳伴儿。
胡同里有两座院子,独门独院,档次较高,类似今天的平房别墅。里边住的是某国住中国大使馆的参赞一类的人员。每天两次,洋人的车从胡同里开过去,看见几个年轻人的拳击场面,几次停下车,摇下玻璃,冲着年轻人伸出大拇指。几个年轻人也是彬彬有礼,点头致意。
一回生二回熟,洋人终于忍不住,自己下车,从年轻人手里要过来拳套,连说带比划,要过几招儿。大学生推脱客气一番,应战了。稍加试探,不知道轻重,一个右钩拳,击在洋人的脸上,鼻子流血,嘴角也破了。后来听说,牙也松了几颗。这下可惹了大祸了。
外交无小事。派出所自然要把人带走的。有关方面也如临大敌,紧张兮兮。倒是那个洋人,听说和他的上级,又是到派出所要求放人,又是写材料找外交部,言说是自己主动要和中国朋友交流的,有什么后果自己负责。这才把事情了了。后来洋人还给送来了几本拳击画报。那时的外国人,都是来自东欧的社会主义国家,跟中国是真好,不是单纯贸易关系。一段时间内,这件事,成为胡同夏日里晚饭后的谈资,无论是讲的还是听的,全是津津有味,有的时候还要几个爱拳击的家伙给复复盘。
多年后岁数大了,和那几个当年的拳击爱好者熟了,聊起来此事,仍然是嘻笑不止。说起为什么后来不练了,有说参加工作没有时间了,有说那会儿年轻,练拳是为了“碴架”,也挺逗。
那会儿“碴架”,是文明的,有规矩。破了规矩,让人看不起。对方不管来多少人,只许一个一个的上场,全是“单挑”,包括摔跤、拳击,也可以比力气。场合最多的时候,是在东单公园的小树林里。一个人能和十几个人碴架,有一方认输就算完事。以后再见面,倒是朋友了。这刮的还是皇城根底下的武林遗风,那时候的人,局气。后来闹起了那个,就简单了,打什么拳?摔什么跤?专门一帮人打一个,不许还手外加突然袭击。不服气?直接板砖菜刀伺候。
说起来,打拳摔跤都是玩儿。说起玩儿来,就不能不说说鸽子。胡同里养鸽子的人不少。鸽子,好多人说是“气虫”,容易引起打架斗殴。这个说法其实不全对。养鸽子首要的就是培养年轻人的爱心。那会儿街道检查卫生是很紧的。养鸽子的人,无论是下班还是放学,除了放鸽子,还要捎带手搞院子里的卫生,怕的是别人嫌脏,讨厌自己。
我也养过鸽子,是淘汰的军鸽,同事送的。我认识的人里,其码有两三位老年朋友,年轻的时候是养鸽子的。爱鸽子是发自内心的。不像现在个别年轻人,看见鸽子就想着是飞禽,惦记着怎么做来吃。我琢磨着,是不是现在的年轻人太亏嘴了?我们小时候也亏嘴,可不是这样。
由驴肉火烧的火爆,联想起过去的安逸生活,不由得有些唏嘘感叹,现在的生活太紧张了。简直说,现在的年轻人,就不是单纯的生活,工作是工作,生活也像是工作,没有什么乐趣,也不再安逸有趣了。而过去,两者是不一样的。
还说驴肉火烧吧。火了半年多,渐渐地又不行了。据说是有人看见卖驴肉火烧赚钱,在附近又开了几家。把客人分流了。也有说是一些店为了降低成本把驴肉换成猪肉,甚至以假乱真、以次充好,而且价格还不便宜,弄得大家对驴肉火烧的印象越来越差,渐渐砸了驴肉火烧的招牌。
有些事情就是这样,弄着弄着就走形了,童叟无欺?货真价实?老掉牙的说法了!后来的孩子们已经不知道真正的驴肉火烧是什么味了。真给了好驴肉,年轻人还不认了,偏要五花驴肉。如同吃饲料猪的猪肉长大的孩子,给他放养猪肉吃,反而吃不惯,说是肉太硬。如果你告诉他,猪肉还是放养的猪肉好吃,也有营养,他能面有不悦地怼你:我就是爱吃饲料猪,怎么了?
事情就这么颠倒了。而一些有知识的人,留分头,戴眼镜,嘴角冒着白沫,也趁机故弄玄虚,说驴肉是有阳性和阴性,寒性和热性区别的,吃错了会有什么后果,因为驴是分公母的。
甘雨胡同又慢慢地安静下来了。但过去那种安安逸逸地生活,那种工作是工作,生活是生活的生活,还能回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