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树松:“知青”生活拾趣·“油褡邋”


  “知青”时的笔者,曾经在生产大队副业油坊里干过榨油工。山村的油坊大都在立冬后才开工,为的是山区的油料作物花生是秋作物,得等花生晾干以后才能加工榨油。而且,社员们在过年时还都能吃上当年的新油,能增加新年的喜庆“香”气。油坊开工是很热闹的,油坊的伙计们这天都要穿上崭新的工作服,会集在一块儿,用蒸花生糁子的也不知道是十印还是八印大锅,反正很大。和着煮上一锅猪头肉、猪下水,再放上很多很多当年新收成的花生米,那个香就甭说了,要多香就有多香。伙计们再打上二斤地瓜干儿酿的高度白干儿酒,抿着嘴,咂着酒,划着拳,高声吆喝着像过年一样的吉利话,不喝晕了不放筷子。还要放上几个“二起脚”的大炮仗,崩得越高,炸得越响越好,以预示油坊开工后活儿干得漂亮火爆。

  油坊的活儿是很辛苦的。那时山区油坊的榨油工序基本上都是人力,但是全一流的没有任何污染的原生态。首先是把带皮的花生碾成糁子,那个大碾子足有两米多高,像轮子一样,是石头凿成的,有个几吨重。碾子一圈的中心线上都凿成大约不到二十公分宽的石箍,碾子下面的石盘上凿有一道石槽,碾子的石箍正好压在石槽里。把花生撒在槽里面,用碾子以匀速碾细成花生糁子。碾盘的中心竖着一根粗大的枣木柱子,这柱子能转,上面横着一根比枣木还硬的木棍,现在笔者已经忘记了那个木棍儿叫什么来着,木棍儿从碾子中心的眼儿里穿过去,套上牲口就可以拉着转圈儿碾花生糁子了。生产队里只有一头气貌不扬的驴,碾糁子是晚上干得活儿,待驴去吃夜草歇工的时候,碾子不能停工,不然的话,整个工序就会因原料不足而耽搁。所以,伙计们就得晚上轮流着上,替驴拉碾子。驴拉碾子的时候,尽管看碾的伙计要不停的吆喝,甚或用鞭子抽打驴腚才能使驴不停止的匀速拉碾,但总没看出特别费劲来。可是,到人替换驴去拉的时候,虽然一次三人“上套”,没转几圈儿,就会累的小腿肚子转筋,又不能停歇,只好犟着筋拉下去。因为,驴道挺窄,套上三个人就已经挺挤巴了,年年如此。幸亏驴歇息的时间不算太长,也就是半个时辰的样子,都能坚持下来。笔者第一次拉碾子的时候,开始几圈还处在新鲜的兴奋之中,倒不觉得什么。可慢慢地就有些吃不消了,虽然笔者有个练武底子,但和拉碾子力道不一样,肩、腰、膝三下里一块儿瘫软,简直就挺不起来了。尤其是肩,那条被油渍的滑滑的、腻腻的麻花绳子,简直就是要嵌到肉里去,本来觉得挺厚的垫肩一点儿用处也感觉不出来。不过,还行!笔者咬着牙坚持着,伙计们看着这书生拉套的样子,感到又可怜又好笑。但每晚就是三个人替驴上套儿,来得都是整劳力,再累,谁也替不了谁,只好鼓励着笔者,坚持拉下去……笔者拉下去了,大约十几天后,笔者完全是一个老练的替驴拉碾的好伙计。

  每晚碾成的花生糁子,在凌晨鸡叫二遍的时候要用那个开工时煮猪头肉和下水的大锅蒸。一般要蒸三四锅,全部蒸下来大约需要两个时辰,到那时天已亮了。鸡叫前,蒸糁子的俩伙计都会按时到位,一个拉着大风箱烧锅,另一个要用箩筐量糁子的多少和铺笼。说来也是挺怪的,这个笼没有笼屉和笼盖儿,只有一个拱起的圆圆的像一个大笊篱似得铁架子,而这个架子正好严丝合缝反扣在大锅口上,上面铺上一层大大的笼布,再把糁子厚厚的摊在笼布上。一旦摊好糁子,那个拉风箱的可就来了“用武之地”。一边往锅底续着煤末子,一边前后岔开腿站着前仰后合的晃动着膀子使劲的拉推那个大风箱,呼呼的风吹着火舌把个锅里的水烧的像海浪一样的翻滚着,热气会一下子从笼底穿过厚厚的糁子层,顿时就弥漫了整个油坊。那个铺笼布的伙计为了把糁子蒸的匀和,一边用手翻腾着一边还不时的用手攥一把看看火候。这可是个技术活儿,蒸得好坏决定出油的多少。笔者多好奇,问了几次也没问出个四五六来。后来别的伙计偷偷地告诉笔者,这是个“混饭”的手艺,是有“路子”的不能问,笔者这才恍然大悟。此时的伙计们就像闷在蒸笼里,又像现在蒸桑拿一样的享受着“蒸浴”,浑身湿漉漉的,那可不是个好滋味。寒冬腊月,山村格外的寒冷,滴水成冰,身穿着油渍透透的工作服的伙计们,本来就像穿着铁板一样,叫那个蒸气一蒸浑身冰乍的凉。尤其是那熄火以后,简直就像掉到冰窟窿里,任凭你怎么“运动”都没有用,就是下工时跳到热水缸里洗澡换衣服也暖不过来。

  糁子一旦蒸好,得马上乘热包好上榨油机,如果温度下到一定的程度,就会前功尽弃。包糁子也是一个技术活儿,主要是用脚踩着包,虽然有钢圈儿作模圈着,还是要全凭感觉的,不但要快要匀,还得踩得结实,把糁子踩得像一个大大的圆饼。首先是把两个钢圈摞着放在地上,再把特殊用于包糁子的“草子”像展开折叠扇一样的均匀的铺在钢圈上,用手把草子平整的按在钢圈中心的地表使之形成一个圆形凹后,用箩筐把量好的热腾腾的糁子填满圆凹。然后,踩饼的伙计穿上专用鞋,一双硬邦邦的“踢死牛”,就开始跳“芭蕾”了——一只脚站在钢圈的中心,另一只脚顺着钢圈边沿使劲地把草子往中心抿,抿倒的草子再被中心的那只脚用力踩住。就这样转着圈一抿一踩,一踩一抿,人站在上边耸着肩扭着腰胯一跳一跳的,直到把草子全部踩倒包结实糁子。这很有节奏而且得耸肩甩胯的动作简直美极了,就是在跳“天鹅湖”。笔者非常喜欢这道工序,没包几次就学的能当“师傅”了,还叫来知青同伴儿看“表演”呢。

  当包好糁子,就要上榨油机了。榨油机也是很古老的,是生铁铸的。一个高高阔阔的生铁架子,深深地埋在油坊的地里边,听伙计们说铁柱子下端是个十字花,上面压上大山石,填满土后用四人大夯夯实才盖的油坊。架子上悬着三个带有丝道的压盘,每个压盘的一圈儿有六个方孔,是榨油时插油杠用的。每个压盘下一次能摞着压四到六个花生糁子饼,三个全部压满正好是一次碾好的糁子。压饼榨油是个力气活,一开始放好饼,插上那个使用了不知多少年的、约有六七十斤重的铁杠子,只需一人拉动杠子随转压盘随换插口就可以。随着越压糁子饼越硬,就需要上人了——两个、三个,直到四个人——两个人推,两个人拉,伙计们面对面一起喊着号子,用杠子把个压盘拧的死死的,压得结结实实。还得重复着歇歇拧拧、拧拧歇歇,每摞饼都得压三个时辰才能卸架子。那个粘呼呼,香喷喷,清亮清亮的花生油顺着底盘上的油槽汨汨的流在卧在地下的油罐儿里。每当头上来看到这个情景,笔者和伙计们一样的都兴奋得合不拢嘴,还要用铁卮子打上点儿来喝几小口,轮流着尝尝新油的滋味儿,渐渐的天天如此也就不以为然了。

  卸了架子扒出来的花生饼硬的很,带着一股香喷喷的花生味儿,是喂牲口的上等饲料,尤其是喂猪,更是好的不得了。每顿猪食只放上一点儿提提味儿,就会把猪嘬的肥肥的,这还得等到猪长成“克罗”时才能享受到这个“待遇”。笔者在油坊里,和伙计们一样,没什么事的时候,也时常嚼点花生饼吃着玩儿,虽然带皮有些筋道丝,却也是好吃得很。伙计们经常自己给自己开玩笑说:和牲口争食了。

  榨油工身穿的工作服无论多新,经过一个晚上的“薰蒸”就会浸满了油渍,笔者经常穿着渍满油污的工作服和伙计们毫无顾忌的去赶集,时不常地故意往人群堆里挤。油垢气味很大,大老远的人们就能闻到榨油工的“信息”,都躲得远远的,生怕油污蹭脏了衣服。人们把榨油工叫做“油褡邋”,和擦煎饼鏊子的油布垫一个名。尤其是那些邻近村庄抬头不见低头见,虽说有的叫不上名来,也是熟头熟脸的,甚至还有沾亲带故的,有着山姑腼腆和奔放天性混融的大姑娘小媳妇们。她们大多是穿着红花大襟袄、小碎花绿裤和不分左右脚的绣花鞋,只有赶集时才能出“远”门看光景。看见油坊里这些“油褡邋”小伙儿,你推我拥的列着架子,欲近不近,欲远不远,嘴里说着俏皮话,喊着、笑着、躲着,还跟在“油褡邋”后面指指划划的就是不走开。这时的“油褡邋”也都装傻卖呆的“一个趔趄”和她们蹭一下,引来阵阵喧叫声,好不热闹。在这欢笑声里,洋溢着山村青年之间的淳朴、真挚和朝气,一股浓浓的纯洁之情带着诗情画意,散发在充满希望的山乡。

  笔者有诗曰:

  通体褡邋味道浓,香闻半里不随风。蓦然客海如潮退,莽撞油哥到市中。

  (内容选自:朱树松·《风雨十年知青路》;朱树松·2020年4月1日重新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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