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聊特权阶层

　　1

　　前几天，在微博上看到一个关于美国和苏联特权阶层的讨论

　　一方认为：苏联是被“特权阶层”搞垮的。认为斯大林时代把官僚队伍的特权制度化合法化，特权阶层逐渐占有全部资源，垄断上升渠道，形成牢固的利益集团，能力不再重要，社会进入负向循环，最终引发内部矛盾阶梯。

　　另一方认为：苏联所谓的“特权阶层”，压根就是个笑话——尤其跟美国相比。苏联的历代最高领导人之间，没有任何血亲或姻亲关系。而美国有两个布什总统，两个罗斯福总统，还有差一点成了的夫妻总统。更不用说长期把持政坛高位的肯尼迪家族等等。苏联的历代最高领导人除了列宁本人算个官二代，其他全都是普通农民或工人家庭出身。从斯大林一直到戈尔巴乔夫，没有例外。看看美国总统都是什么出身，美国哪来的脸皮说苏联是“特权阶层”？

　　我认为，苏联确实存在“特权阶层”，任何一个社会体制都存在特权阶层。苏联也确实是被“特权阶层”搞垮的。然而，苏联垮台的一个重要原因是特权阶层觉得苏联的体制对他们不利，苏联体制下他们的子女无法理所当然的继承他们的权力地位。所以他们就起来推翻了这个体制。这就是所谓的“来自上层的革命”。

　　微博上，有一个反对我的评论是这么写的：

　　如同放屁，怎么不看看这些人的儿子们干什么的，再看看老罗斯福的父亲是干什么的，然后美国建国前几任总统的父亲是干什么的，最后想想到底是怎么回事。

　　于是，我就简单的看了一下，老罗斯福的父亲，以及苏联领导人的儿子们都是干什么的。

　　罗斯福家族的历史可以追溯到1649年来到纽约的Claes van Rosevelt，他在1652年买下来占地二十多万平方米的农场。这个农场位置就是现在的曼哈顿中城。在接近400年前，罗斯福家族的祖先就已经是富豪了。

　　老罗斯福（ Theodore "T.R." Roosevelt Jr. ）的父亲 Theodore Roosevelt, Sr. 是富商银行家，大都会艺术博物馆和自然史博物馆的捐赠者，祖父是Chemical Bank的联合创始人。叔叔是美国驻荷兰大使和联邦众议员。罗斯福家族可以说是延续数百年，钟鸣鼎食的豪门巨族。

　　苏联这边领导人的儿子们呢。斯大林大儿子雅科夫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参加苏联红军，后来在斯摩棱斯克战役中被德军俘虏，最后死于集中营。二儿子瓦西里·约瑟夫维奇·斯大林是卫国战争中上前线的飞行员，也击落过德军飞机。二战之后1946年当上了空军少将，莫斯科军区司令员。后面因为飞行事故被斯大林亲自撤职。斯大林死后被抓进监狱。斯大林的女儿1967年叛逃去了美国。

　　赫鲁晓夫的长子也是二战中的苏联空军飞行员，1943年在与德国空军的战斗中坠机，下落不明。次子谢尔盖 ·赫鲁晓夫在莫斯科火箭试验设计局工作。曾参与航天器和质子运载火箭的开发工作，赫鲁晓夫1964年倒台后，1969年开始供职于莫斯科电力机械科学生产联合公司，同时在鲍曼高等技术学校任教。苏联解体后移居美国，1996年后，在布朗大学工作，从事冷战和国际关系研究。

　　勃列日涅夫的儿子和女婿都当上了副部长，戈尔巴乔夫时代因为贪污罪被捕抄家，儿子运气不错没进监狱，女婿被判了十几年。

　　真正算是沾了父亲光的，只有斯大林的次子和勃列日涅夫的女儿女婿，但也就当到了副部长级别。最后也都遭了报应，被抄家进监狱。

　　这些苏联所谓的“特权阶层”，和美国延续数百年的豪门巨族相比，完全无法相比。于是，不满的特权阶层就起来推翻了苏联。

　　“大部分身居要职的党—国精英，以及其他重要的官方组织，从拥戴社会主义转向了拥戴资本主义。……他们认识到从社会主义转变成资本主义能使他们变得更加富有。”

　　“......私下结识了许多苏联知识分子和社会精英，这些人大多玩世不恭。……我们的结论是，苏联体制的瓦解，不是源于与经济崩溃一道而来的群众暴动，而是源于其自身的统治精英对个人利益的追逐。”

　　“特权若不能传给子孙，就只有一半的价值” ------ <来自上层的革命>

　　2

　　延续数百年的豪门巨族，代代相传的特权阶层是如何形成的？核心是一代代的继承。如果每一代人都要从零开始，也就无法形成豪门巨族。

　　权力在代际传承中损失越少，就越容易形成代代相传的特权阶层。

　　中文的“权力”一词来自对英文power的翻译。power来自拉丁语potestsa或potentia，引申自拉丁语动词potere，意为可以做某件事。权力指通过意志的运用以达到某种目的的能力。

　　权力如何行使？韩非子认为，权力的行使就是“赏”和“罚”。

　　加尔布雷斯认为权力的基础包括了人格，财产和组织。而埃济翁尼则认为权力的基础是武力手段、物质奖励和合法性象征（例如声望或爱戴）。丹尼斯·朗把权力基础分为财富、声望、专长等个人资源，以及集体资源。

　　我认为，最基本的权力包括政治权力和经济权力。除此之外，还有由于社会关系形成的社会权力（比如家长对子女的权力），因为垄断知识/文化而产生的文化权力，因为个人魅力影响力形成的魅力权力。但最根本的还是政治权力和经济权力。

　　政治权力同时有赏罚二柄，经济权力以赏为主。

　　在现代社会中，政治权力的代际传承已经非常困难。总统的儿子并不天生是总统，部长的儿子并不天生是部长。父母的官职不能直接由儿子继承。纵然在官场上官二代有诸多优势，但也不可能直接继承父辈的地位，也得慢慢一级级往上爬。

　　相反，经济权力的代际传承被世人视为天经地义的事情。虽然很多国家有遗产税，但上一代人的大部分财产还是可以被下一代人基本完好无损的继承下来。就算是个傻子蠢货，也有财产的继承权。现在社会豪门巨族的基础都是建立在经济权力代代相传的基础上。经济权力的代代相传，再通过可继承经济权力一代代影响政治。这是现代资本主义制度的基石，是资本主义制度下，金钱把控政治的基础。

　　政治权力不能继承后，豪门巨族就只能把政治权力转化为经济权力，继承后再通过经济权力影响政治，转化成政治权力。

　　为什么我认为中央集权官僚制和分封制相比，是社会的进步？因为中央集权官僚制度下，只有一个人 - 皇帝的政治权力可以通过血缘一代代传承。其他人，就算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也无法传承政治权力。而分封制之下，每一个封君领主的政治权力都可以通过血缘代代传承。血统继承无疑是落后的，是一种不能充分发挥社会生产力的机制。所以，一个社会体制中的血统继承的成份越小，这个体制就越进步。

　　3

　　人人生而平等，都是人。人人生而不平等，人和人千差万别。有的人天生高大，有的人矮；有的人天生聪明，有的人笨；有的人天生漂亮，有的人丑。每个人出生的禀赋不同，最终的成就也不一样。这种不平等是是客观存在的。

　　另一些东西则是社会制度决定的。有些人出生含着银汤勺，就算又笨又蠢也能一辈子锦衣玉食。有些人出生就在泥潭中，奋力拼搏也只能向上爬几个台阶。这种制度导致的不平等是可以被社会进步改变的。

　　一个社会体制中，如果其他方面类似，血统继承的成份越少，这个体制就越进步。仅就这一点上，当年苏联的体制，比美国的体制更进步。改开前的中国，比改开后的中国更进步。当然，苏联和改开前的中国，在其他方面问题多多，综合看并不更好。

　　仅就美国而言，从罗斯福新政到1976年，最高遗产税率高达70%以上，巨额财富虽然仍可以代际传承，但要打一个相当大的折扣。我个人认为那个时间段的美国，比现在的美国更加进步。

　　所有税种里，遗产税我认为是最合理最应当的。当然也要有足够的征税手段，防止出现富豪避税，中产缴税的现象。资本主义社会随着多年的发展，本来已经走在了比较正确的方向，逐步增加经济权力代际传承时的损耗。但上世纪七十年代以来，随着新保守主义的兴起以及苏联的解体，西方社会开始一步步倒退，这确实是一件令人遗憾的事情。

　　人类社会经历了多年的发展，从上层阶级的政治权力都可以代代相传（分封制）到政治权力基本不能代代相传，这是一个巨大的进步。

　　从经济权力可以无损的代代相传，到现代资本主义社会财富代际传承需要缴纳遗产税，这也是巨大的进步。

　　如果人类社会再往前走一步，应该就是财富可以当代积累但不能传承。走到这一步，可能需要人类的家庭观念发生巨大变化，社会化抚养取代家庭抚养成为社会主流。

　　这个基础上再往前走一大步，才是没有私有财产的共产主义社会。

　　饭要一口口吃，路要一步步走。各尽所能，按需分配离我们还很遥远。“特权阶层”在今天仍然是普遍存在的。如果“特权阶层”的特权在代际传承中能有更多的耗减，就已经算是社会在不断进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