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殇:市场、算计与川中电荒
太阳照在大地上。远处的青山映着蓝天,田间的鱼塘里添上了一抹鱼肚白。这是货真价实的鱼肚白:下午停了电,家里的鱼塘里泵不起氧气,鱼儿喘不过气来,纷纷露出了鱼肚白——嗝屁了。
发电大省四川的电荒突然来了。
一
电虽然荒,可也荒得不大一样,有些厚,有些薄。
春熙路的灯光暗下来了,地铁的灯光也暗淡了许多,以至于市民们调侃“有些怕”。大商场的空调开到了二十八度,说是为了省电。
如果说节电给市民的生活带来的是“影响”,那么,停电带给农村的就是灾难了。
停电停得最猛的又是哪儿呢?看起来是不大值钱,又不大能出声的农村地区。电荒以来,停电几乎成了酷暑下农村生活的常态。以绵阳安县桑枣镇某村为例,这些天每天都停,没有告知:前天上午11点停电,下午大概19点来电;昨天19点停电,今天凌晨2点来电……今天的电停不停还是未知数。而且各村轮着停,随机得很。
据说,最厉害的是南充和达州。达州农村每天停10小时,没有通知。达州市民则每天停6小时,有通知。在南充,西充县城北片和南片轮流停电,每次都停七八个小时。县城如此,农村更不用说了。
相较而言,停电、甚至限电在东部沿海都比较稀见。上海照旧搞着灯光秀,还发函让四川保证产业上游企业的供电稳定。当然,也不是没有例外。恰巧在浙东沿海某县碰上了一回停电,一次严格划定区域的停电。停的是江西等外省籍人员聚居的新区。
当然,停电也不是没有理由的:乡亲们说,农村大部分是中老年人,他们都不怕晒不怕累的,没啥意见。年轻人有抱怨,但人数比较少,没啥声音。
还有的说,西充那边的农村很多地方才通电也没十几年,“都习惯的。”
二
停电,大概谁都不愿意。但一定要停,要有取、舍,那就得估量算计一番。市场教会了人们算计,人们便要算计。都要造成伤害,那就挑不吱声的下手吧!损失小些,反对也少些。
这次电荒,越穷的地方,越是没发言权的地方停电时间越久,也越是随机。城市停电前先通知而农村则随时被停电,城市停电时间短于农村,中心城市限电而不停电……电流,电流,本来要处处流动的电流,却在不同的人面前露出不同的表情:谄媚的;和善的;严肃的;狰狞的。
看来,输电线也是通人性的,还是现代的人性。嫌贫、爱富、欺软、怕硬,一样也没落下。
三
原先,你吃着火锅唱着歌,我冒着酷暑干着活,各自不相干。生活就是这么多样。
一条输电线将我们联系起来,我们之间便有了联系。当然,从根子上说,是市场连起了人们。这个将人们联结在一起的过程,也就是生产社会化的过程。
市场又塑造了人们的平等意识:越来越多的交换必然要求略去身份,略去地位,略去出身。人们便要求平等,要求被同样对待。
联结起来的人们相互比较,要求平等,这是市场运动和发展的结果。山东人、北京人、东北人、浙江人、上海人、四川人,都被电线联结了起来,电力能够在其间相互调度,这是地大物博的优势。
建立了联系,人们之间便要相互比较,在极端条件下,比较就要以刺目的方式展现出不平等来。东北在电荒时仍要向关内输电、履行“合同”,四川在电荒时只是“减少向东部地区送电规模”,都刺激着人们的神经。
电力丰裕时,一度电给你还是给我本来不是问题,一切听凭市场,你买我卖,各有所得,皆大欢喜。但如果只有一度电,我用了你便用不着,矛盾就要显现出来。
有人说,这是地域矛盾,是发达地区的人们在剥削资源区,是喝咖啡的剥夺吃火锅的,是资源掠夺。好像生在土地上的人们天然地能够做地主,能够主宰自己脚下的一切一样。
这是幼稚的。人们和土地之间的直接关系早就被经由社会的间接联系取代了。我们总是先与社会联系,再间接地与脚下的土地相关联。是社会社会化大生产提供了在各种地方利用各种资源的条件;离开了全社会全体劳动者的辛勤劳动,任何资源都不是资源。那些试图将社会的资源据为己有的人终将跌落深渊,他们并不值得我们去模仿,何况只是简单地在观念中想象“它们是我的”。这既不现实,也不符合社会运动的方向。
不是发达地区在剥削资源区,而是整个体系在支配着各地的生产。它要按照自己的意愿掌握世界,既不以这里的人们的意志为转移,也不以那里的人们的意志为转移。喝咖啡的,或是吃火锅的,都只是它的臣仆。这个庞大的辛迪加,依靠最强有力的各种手段调节着一切资源、产能,正在成为市场的主人。它一直按照市场的逻辑行事,谋求最大的效率。
在这样的体系中,发展不平衡是必然的。它计算电力的效用,为了最大化它的效用而分配资源。一度电用于灯光秀给它带来的整体效用如果大于农户的避暑,农户便不能避暑。它必然要直观地表现为这样的刺目对比和矛盾。
所以,尽管幼稚,但这样的发声是有意义的:它揭露出发展不平衡的矛盾,引发人们的思索,并向不平等提出了挑战。它是社会化大生产与市场体制间的矛盾运动的具体表现形式。
市场经济联系起众人,塑造了众人之间的平等,又用铁的事实撕碎了平等的幻象。它就是嫌贫爱富的:雪中送炭无人应,锦上添花挤破头。
四
有人说,这些合同不是电力企业内部签署的么?电力企业不是国家的么?国家不是能够调节资源,保障最基本的需求被优先考虑么?
市场的逻辑却不是这样的。它要企业为自己的利益而服从市场秩序,服从利益的指挥棒,用违约条款,用个人责任将一切行动者绑在效益的战车上。企业内部的合同直接扯着各级管理者的命根子,使它们不得不像机器一样优先执行利益的指挥棒。
电力企业内部的合同是神圣的。它之所以神圣,是因为算计是神圣的。它借由客观的外壳,把一家人自己的小算盘说成是陌生人之间的信用,借由合同神圣表现出来。
市场的“契约神圣”敌不过民众对产品用途必要性的朴素理解。尽管价值规律占据着主导,但人们仍根据物的使用价值,根据人们的需要判定该怎样使用全社会的资源。人们在今天仍然认为,四川农民的纳凉用电远比上海的灯光秀更值得被支持。市场将人们联系起来,人们却在比较中指明了未来社会的发展方向。一个联系起的社会,终将服务于全社会人们的需求,而不是什么利益和货币标识的“效率”。物的使用价值的真正节约,只有在新社会中才能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