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当全世界的目光都集中于泽连斯基与特朗普的戏剧性会面时，希腊爆发了总罢工。此次罢工爆发于当地时间2月28日，是为了纪念该国历史上最严重列车事故两周年，并要求为遇难者讨回公道。需要注意到的是，2023年列车事故的发生地，正处于包括铁路工人在内的许多希腊打工人的通勤路线，这点尤其点燃了希腊劳动者的怒火。
我们有幸联系到了身处雅典的英国留学生DZ同学。由于DZ同学参加了一个希腊考古工作的考察，他在28日的雅典目睹了抗议现场。他向我们讲述了他在2月28日当天的见闻。
文|喵了个咪、丸久须
鸣谢|DZ
据希腊中文媒体平台“希中网”提供的信息，2023年2月28日，希腊中部坦佩峡谷附近，一列载满学生的客运列车与一列货运列车相撞，造成57人遇难。这是希腊史上伤亡最惨重的铁路事故。然而调查结果显示，事故发生两年后，导致事故的安全漏洞至今未得到完全修复。与此同时，针对事故的司法调查仍在进行，无人被定罪，政府迟迟未能给遇难者家属和社会大众一个交代。这进一步激化了公众的不满与愤怒。
2025年2月28日，希腊工会正式掀起了总罢工，以纪念该国历史上最严重列车事故两周年，要求为遇难者讨回公道。这是一场典型的政治罢工。可是，为什么希腊工会愿意这么做？在这个问题上，我们可以补充一个细节：2023年发生列车事故的线路，正是许多希腊打工人的通勤路线，也是铁路工人的通勤路线。在中国台湾媒体“公视新闻网”的采访当中，一位希腊民众说道：“我们要向政府及其员工传达讯息，我们不会容忍搭火车去上班，却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活着回家的情况发生。”
官方数据基本证实了这一担忧。根据希腊基础设施和交通部于2020年发布的报告中指出，在大雅典区域，约有15%的劳动力因居住于市郊低收入区域——例如比雷埃夫斯、卡利特亚和尼亚斯密尼——而必须依赖雅典–塞萨洛尼基主干线进行跨城通勤。
希腊统计局于2021年公布的一份普查数据报告进一步证实了这一点。报告指出：雅典市低收入家庭与部分技术工人（包括铁路系统操作与维护人员）则主要集中在雅典南部及比雷埃夫斯工业区附近。调查显示，铁路职工中有20%～25%的家庭位于上述区域，其日常通勤主要依赖于连接雅典与北部城市的主干铁路网络。
我们有幸联系到了身处雅典的英国留学生DZ同学。由于DZ同学参加了一个希腊考古工作的考察，他在28日的雅典目睹了抗议现场，并与我们分享了自己在当天的见闻。以下是他的讲述。
“当它真的发生了之后，我还是觉得挺突然的”
我在英国留学，参加了一个希腊考古工作的田野考察，所以我来了雅典。在事情爆发之前，虽然我们提前有一些了解，但是当它真的发生了之后，我还是觉得挺突然的。
因为项目的原因，我们会在希腊各地跑来跑去。所以领队曾提前告知我们，交通可能会堵塞，让我们做好心理准备。
我平时也会看一些新闻。本地新闻我听得懂一些，但是一般语速比较快，所以我还是比较依靠英语的新闻。不过，我们学院的领队是希腊人，他会为我们提供许多当地的信息。
“从各个小巷子和地铁涌出越来越多的人”
我是在当地时间28号中午意识到这件事的。最开始直观的感受到这件事情，是我们坐车回到住处的时候。当时我还在车上，看到街上全是人：从各个小巷子和地铁涌出越来越多的人，汇聚到大街上，没有地方让车子通过。同时，在一些关键路口，出现了很多驻守的警察。当时我们的车还没有到市中心，人已经很多了，一路过来人越来越多，都是从小巷里涌进大路上。
DZ拍摄：28日中午的城市近郊
当时看谷歌地图与打车软件，对当时的拥挤程度有十分直接的感受。比如，当时我打开谷歌地图，议会广场周围的市中心都被标上了橙色，表示人很多。
DZ供图：28日中午的谷歌地图
打车软件上也呈现出类似的情况。在地图上标注的红色区域里，出租车不经过，不上客，不停车。感觉已经形成了“禁行区”。
DZ供图：打车软件页面
到28日下午，我想打车去市中心看看情况，但是当时没有车。我感到奇怪，就进了路边咖啡馆，问服务生，是不是没有出租车了？服务生用英语说，市中心戒严了（Police lock down the downtown, you can’t go inside.）我不知道她是表示不建议我进去，还是说电视或广播有官方正式通知。
后来，我向朋友说我要出门看看，他觉得晚上出门太危险，路灯不多，很多地方很黑，治安不好。今天又很特殊，警察很紧张。他说他之前在局势动荡的地方，遇到警察拦路，晃一下自己的美国护照，警察就不拦了，所以他可以把美国护照借我，以免遇到警察拦路。当时的情况还是很紧张的，白天的时候，某些地方冲突比较激烈，有很多人被逮捕，也有人受伤。
DZ拍摄：街面上的希腊警察
就我看到的实际情况来说，警察似乎是选择性地拦截车辆，或者是分流。有些路口行人不可以通过，有些路口可以走过去，所以我绕了一大圈走去了市中心。我觉得导致交通阻碍的除了警察设卡之外，最主要的原因还是人实在太多了。
我看到地铁站口源源不断地涌出人，我很奇怪，因为我以为地铁停运了。然后我想过去坐地铁，但是好不容易挤到了站台，发现站台人更多。我担心有安全隐患于是就放弃了，继续步行。
在不可以通过的路口，警察会拿着盾牌站成一排，比较窄的地方还会拉一根红白色的线。我当时为了能走到终点，就观察本地人的行动。他们往哪里走，我就可以知道可以往哪里走。一般来说，到市中心的路程大约半小时，但那天我用了近两个小时才到。
“用中国的话说，就是积怨已久”
市中心很拥挤，声音很吵，我的交流主要是一路上和路人聊天。遇到看起来比较轻松友善的人的时候，我就用英语问他们，对现状有什么看法，想要实现什么。总的来说，当地人愿不愿意沟通，好像主要取决于年龄。一般来说，年轻人大多看上去很有表达欲，他们往往懂英语，也有很多人愿意分享自己的看法。我看到的老年人里面，抗议积极的不多，大部分是坐在路边咖啡馆围观。
从我了解的情况来看，抗议的源头是2023年2月28日的火车相撞事故，昨天是两周年抗议。大家觉得，事故是人为产生的，政府称是车站站长调度失误。
DZ拍摄：带有纪念事件日期的横幅。
我感觉大部分人的诉求很具体，就是觉得现届政府没有用心调查，受各种因素干扰太多（比如腐败），希望能够通过抗议迫使政府用心调查。也有人表示对现届政府一直不满意，政府这次的“敷衍”算是导火索，让他们很生气，我觉得用中国话说就是“积怨已久”。
另外，当地人觉得事故之所以发生，以及后续调查不力，很大程度是因为政府腐败导致的，所以消除腐败算是另一个诉求吧。
我印象比较深刻的一件事，是路上遇到一个年轻女孩子，我感觉她也是大学生。她告诫我尽量往路边靠，不要被人潮挤到，要保护好手机和包，不要被挤丢了。
“我觉得离市中心越近，秩序越混乱”
我觉得离市中心越近，秩序越混乱，最直观的感受就是市中心非常非常吵。人群的声音很响，不单是喊口号，还有每个人都在和旁边的人大声说话以让对方听见，天上还有直升机，有些飞得很快，有些在很慢地绕圈，可能里面有警方的直升机，也有媒体的。
有些奢侈品店可能担心遭到抢劫，用木板把门面封起来了，也有很多小咖啡店在招待一路游行的人群。地上非常非常多的一次性杯子，路边的行道树挂着很多抗议横幅，有些就在警察边上，但警察好像不在乎横幅。地上散着很小的传单，但我蹲不下去，看不清是警察的还是抗议者的。
DZ拍摄：希腊共产党抗议标语
上面这张图，是希腊共产党的抗议标语，内容大概是这样的：
Η ΙΣΤΟΡΙΑ ΔΕΝ ΣΥΓΧΩΡΕΙ
【历史不会宽恕】
Η ΑΛΗΘΕΙΑ ΔΕΝ ΜΠΑΖΩΝΕΤΑΙ
【真相不会被掩盖】
ΤΟ ΔΙΚΙΟ ΚΡΙΝΕΤΑΙ ΣΤΟΥΣ ΔΡΟΜΟΥΣ
【正义在街头决断】
路边楼房的窗户、阳台全都打开着，很多人在窗口围观。市中心最混乱的地方有一家很大的酒店，可能是国际酒店，门口的保安很紧张，在和警察讲话，楼上很多客人趴在窗户上看。
到28日晚上，议会广场处的抗议者逐渐减少，警察也在尝试慢慢清场，当时双方都没有过激反应。当时街上有很多垃圾车在清理白天抗议者留下的各种垃圾，地上的垃圾主要是一次性杯子。不过，行道树还挂着很多横幅，但是似乎没人在试图清理这些横幅。
DZ拍摄，28日晚上的议会广场
现在似乎事态已经缓解了。政府称一百万抗议者里有境外势力。我想某种意义上他们说得不错，因为其中至少混入了一个喜欢逛街的外地人DZ。
一些观察
以上便是DZ的讲述。接下来，我们来谈一谈我们对事件本身的一些观察。
在尽力查阅了中外媒体和相关资料后，我们认为，希腊本次的大罢工，有一些值得进一步关注与思考的问题：
第一，紧缩政策下，希腊经济陷入死循环。这导致了工人阶级的普遍不满，为本次大罢工推波助澜。希腊的民生行业普遍面临劳动力不足的困境。劳动力供不应求，本来应该利好工人。然而，由于在欧盟的压力下实施了紧缩政策，希腊政府没有钱，也没有能力有效提高工人待遇。铁路工人年龄偏大，薪资待遇上不去，也无法在以移民为主的低技能行业站稳脚跟。企业缺编，于是把一个人当两个人使，这又导致了加班与过劳。另一方面，希腊政府通过紧缩政策压低工资之后，年轻人觉得本国没有好工作，纷纷去欧盟内更发达的经济体谋生。讽刺的是，这些欧盟的发达经济体，可以说正是希腊紧缩政策的始作俑者。
由于本国劳动力都流动到了西欧，希腊当局无法享受“低人权优势”带来的经济“红利”。拉不来优质投资，经济不能复苏，通货膨胀也就下不来。于是，希腊国内能源与住房生活品等生活成本居高不下，工资上涨速度根本追不上通货膨胀的速度。我们可以这么说：我国部分地区深陷地方债务危机，甚至发不出事业单位职工工资，动不动就拍卖机关食堂几十年的承包权——希腊现在的局面，恐怕和这些地区有很强的可比性。
第二，希腊的铁路服务，处于一个“私有化了，但没完全私有化”的状态。这种“两不像”的状态，使得希腊铁路系统“博采众家之短”。2010年之后，因为债务危机与欧盟的施压，希腊铁路服务被私有化，但是铁路的维护及建造依旧由国家负责。这种“两不像”结构使得铁路系统的技术更新与必要的公共建设极为缓慢，同时为铁路系统的内部腐败大开方便之门。在事故处理方面，这种局面也为相关各方提供了相互踢皮球的空间。
以公共投资为例。希腊铁路的安全系统覆盖范围仅为80%，仍有100公里的铁路处于“盲区”，在雅典至塞萨洛尼基的主干线上尤其如此。尽管欧洲列车控制系统（ETCS）和GSM-R通信系统的安装工作正在进行，但预计到2025年9月才能全面完成。某种意义上说，希腊现行的铁路管理模式既不能真的让企业具有追逐利润、扭亏为盈的“市场理性”，还同时甩掉了公共部门关于社会责任与职工福利的包袱。这种状态最终的受益者，恐怕只有在黑箱中私相授受的腐败官僚。
第三，从政党政治与社会动员的角度看，希腊的本次大罢工早已酝酿多时。首先，大罢工为反对党提供了政治机会。2024年，反对党发动过对现任政府的不信任案，但是未能成功。有消息称今年还要借助大罢工的群众基础，再发起一次不信任案。当然，他们能不能如愿，眼下要打一个问号。另外，在本次大罢工之前，工人运动与社会运动的能量已经开始集结。24年12月11日，希腊公共部门职工联合会（ADED）发起了针对工资与奖金缩减的罢工，1月23日，出租车行业工会（SATA）发起针对计价制度和低收入问题罢工，1月26日，希腊民众已经因最新调查报告暴露铁路腐败发起了数万人的抗议活动。而随后的2月18日，希腊铁路工会发起要求解决安全隐患和设备老化问题的罢工。
不过，我们并不是要说大罢工是哪一方势力的“阴谋”。恰恰相反，了解运动背后的复杂博弈，是我们理解“群众运动”的前提：轰轰烈烈的运动与变革的背后，需要多么庞大的积累与支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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