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午| 浪浪山小妖怪:崇拜大圣,模仿大圣,成为大圣
正在上映的动画电影《浪浪山小妖怪》因为宣发的问题深陷舆论漩涡,口碑急转直下。
事件的导火索是8月10日小红书主办的《浪浪山小妖怪》线下观影活动,邀请了两位鼓吹性别对立的网红——傅首尔和苏敏担任嘉宾。傅首尔是一名脱口秀演员,靠着贬低在背后默默支持自己的丈夫、炒作离婚在《奇葩说》走红,因为发表了大量极端女性主义言论,被网友贴上了“女拳”标签;苏敏的标签则是“50 岁阿姨自驾游”,她的事件曾激励中老年女性勇敢走出拖后腿的家庭,过自己的自由生活,她的故事被改编成电影《出走的决心》。
这两位嘉宾在《浪浪山小妖怪》观影活动后,分别强加了与自己个人价值观相关的观点。傅首尔还好,只是“结合个人离婚经历,认为父母不应低估孩子”;苏敏直接鼓励“猪妈妈离开浪浪山”,这种观点完全背离了影片中“自愿为家庭牺牲”的猪妈妈形象。

按照苏敏的立场和主张,猪妈妈的确应该出走——影片里猪爸爸常年生病、卧床不起,小猪妖是一事无成的打工仔,还有几个嗷嗷待哺的小猪仔,这些全成了猪妈妈的“累赘”。
很多网友质疑,一部合家欢元素的电影,为什么要请嘉宾传播自己的家庭不幸,宣传离婚理念;一些“正能量”大V直接跳出来,带头抵制《浪浪山小妖怪》。
影片的发行方找的宣发公司是业内大名鼎鼎的伯乐营销,伯乐营销去对接了小红书。而小红书的主流就是“精致女性的精致利己”,“女拳”的主阵地之一。所以,这次活动请到这两位嘉宾并不意外。伯乐营销也不是什么善茬,之前电影《三大队》在深圳路演,而即便如张译这种大腕,在资本巨头面前也只能隐忍不发……

一次错误的宣发,让这部电影遭受无妄之灾,被贴上“性别对立”的标签,这对于电影本身以及主创人员显然是不公平的。至少被摆在两个女网红旁边、像提线木偶一样的《浪浪山小妖怪》导演於水是无辜受牵连的。
这笔账即便要清算,也应该是影视市场化、资本化的问题。中国动画想要浴火重生,让上美厂回归公有和公益才是正道。
下面转入正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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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水在他的第一部动画短片《火红的青春》(2008)里,表达了对“火红年代”的特殊情感——主角张淑芬过去是当家作主的纺织女工,而今只是落寞的独居老人……



带着女儿观看这部动画短片时,女儿敏锐地捕捉到:动画切换到现代场景时,彩色背景依旧而张淑芬的个人形象却变成了灰色。女儿问我:“动画片是不是想表达她跟不上这个时代了?”我回答道:“不!是时代抛弃了她。”

在英文字幕里,於水埋下了“刀子”,刊登张淑芬作品的杂志名称——“青年”一词,被他翻译成了Revolutionaries(革命者)。

在2015年发行的12集动画短片《禽兽超人》里,於水创作了一个名叫否否的小镇青年形象。

否否以卖煎饼为生,他怀揣梦想,充满强烈的正义感。与我们今天用于自嘲的“小镇青年”这个名词不同的是,否否具备超能力,只要紧身衣往身上一套,屁股一蹶,立马就会变身正义的禽兽超人——治理那些禽兽不如的人,要比禽兽更禽兽。
《禽兽超人》用粗糙的画风鲜明地揭开了那些我们习以为常的丑陋,对社会现实进行了辛辣讽刺。
而於水真正被大众关注到,则是因为2023年年初那部点燃观众热情的《中国奇谭》系列动画片的开篇之作——《小妖怪的夏天》。

《小妖怪的夏天》讲的是一只打工仔小猪妖的故事,它的山大王老板们为了吃唐僧肉去设置陷阱,给这些打工仔小妖们设下了一个又一个难以完成的目标;在被工头熊妖狼妖连番折磨的过程中,小猪妖却听人说唐僧一行都是盖世英雄,它的内心从打工仔的身份中游离出来;在唐僧一行即将来到陷阱处的时候,他竟鬼使神差地在狼妖追杀中冒着生命危险冲向取经人报信……
动画讲述的就是一个在阶级生产关系中被异化的劳动者,从自发斗争走向自觉斗争的故事。
走进影院观看《浪浪山小妖怪》之前,我曾经猜想:动画长片要么是对短片情节的扩写,要么是接着短片结尾大圣给出的三根保命毫毛,续写小猪妖在浪浪山除暴安良、行侠仗义。意外的是,动画长片选择的却是发生在浪浪山“平行宇宙”里的另一个故事。
在这个平行宇宙里,於水虽然延续了对职场压迫的揭露,但侧重点却是在讲述“异化”以及对抗“异化”的“理想主义”。

影片的英文名被翻译成了“Nobody”,小妖怪们在最后还没能对同伴说出自己的名字就纷纷被打回原形了,这贴合了nobody,也在暗示“我们都是生活中的无名之辈”。Nobody成了故事主角,却仍然面对社会毒打,面对阶层与出身问题。

得知想转正的临时工小野猪是“野生的”,乌鸦哥说的是“Freelancer”,翻译过来就是“自由职业者”,多么扎心。
乌鸦哥的工牌是9527,这既是致敬周星驰,更是在直接引用这个数字背后的粤语原意——“没出息的人”;小蛤蟆的工牌是9981,这预示着主角团即将走上“历经九九八十一难”的取经路。

小蛤蟆一路上很珍视这块象征着自己打工人身份的腰牌,直到得知大王洞被灭,小蛤蟆才真正抛下腰牌,开始活出自己。
小蛤蟆对工牌9981的执念,直指现实职场中个体为适应规则而自我规训的普遍困境,个体在压力下主动戴上面具,最终陷入身份空洞化。
同样地,小猪妖甘当“刷锅球”也并非主动选择,而是生存的本能反应——试图在严酷体系中获取生存空间,却导致本真性被剥夺,沦为他人的工具。

而异化的根源正是“浪浪山”式的阶级压迫关系。小猪妖因创新刷锅方法触怒上级险些丧命,影射现实中底层创新被权威打压的常态;“大王洞”中顶层(大王)与底层的绝对隔绝,象征阶级固化对个体选择的扼杀。
哪怕是到“主角团”走出浪浪山,拙劣地模仿自己崇拜的“取经团”——口吃的猩猩怪被迫高喊“我是齐天大圣”、黄鼠狼精压抑话痨天性扮演沉默沙僧、长相完全不着调的蛤蟆精戴上大头娃娃面具,这仍是异化的体现。

小妖怪们误以为“取得真经”能获得救赎,实则是被裹挟进了更隐蔽的异化系统,进而在角色模仿中迷失自我。
直到影片的结尾,小妖怪们被迫“摘下面具”、放弃冒充唐僧师徒,接受众人唾骂,他们才真正开始成长——成长始于承认自己是弱小的“小妖怪”,而非伪装他人。接受渺小,方能找回主体性。
不过,与绝大多数甘愿接受命运安排、忍受阶级压迫秩序的小妖怪不同的是,主角团们的四小妖怀揣着对大圣事迹的崇拜与向往主动走出了浪浪山、走上了“锄强扶弱”的道路,这是一种理想主义的选择,哪怕他们一开始的动机并不纯粹、是带着功利性的。

小妖怪们最终出于本真的善良,摘下面具、剥离了社会赋予的角色枷锁,以笨拙的勇气“举着钉耙冲向风车”,通过牺牲自己、营救童男童女这样的无功利性的善举,实现了精神救赎,理想主义也得到了从“实现小我”到“实现大我”的升华。
当打算英勇就义的猩猩怪不口吃地高喊出“我是齐天大圣”的时候,那个曾经拙劣模仿大圣的小家伙,此刻在精神上已经成长为真正的大圣。

《浪浪山小妖怪》中黄眉怪的战力相比西游原著被弱化了。即便如此,小妖怪们为了战胜黄眉怪的一击,仍然燃尽了自己的修为甚至是生命,付出了昂贵的代价,这是对英雄主义叙事的拒绝。他们始终与千千万万个平凡的我们一样,他们始终与千千万万个平凡的我们站在一起,靠着团结起来的力量完成了降妖除魔、锄强扶弱这样的伟业。

终极之战是一场精神之战,那些看起来不可战胜的大妖,本质却是“纸老虎”。只要“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芸芸众生在人生征途中闪回的平凡瞬间就可以被凝成“去争取胜利”的大招,纵然是牺牲自己。
於水在接受访谈时透露,这部动画电影原本有另一个结局,是孙悟空真的没有意识到四只小妖怪的存在。於水觉得这太过于伤感,似乎小妖怪的努力没有改变任何事情,他希望他们的努力不仅被村民看到,也让自己的偶像看到。
这些无名小妖怪之所以能打动观众,是因为从他们身上我们看到了自己。当我们一边看清了社会的本质,一边如小妖怪们一样有了宏大的愿景,我们该何去何从?这是留待观众自己回答的问题。
对抗异化的解药并非成为超级英雄,而是在日常中坚守微光。正如鲁迅先生所希望的:
愿中国青年都摆脱冷气,只是向上走,不必听自暴自弃者流的话。能做事的做事,能发声的发声。有一分热,发一分光,就令萤火一般,也可以在黑暗里发一点光,不必等候炬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