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产主义者”、“越南的傀儡”,“历史人物”洪森准备走入历史
文/观察者网专栏作者 袁野
媒体人,中国人民大学博士
7月26日,柬埔寨首相洪森在一次电视讲话中宣布,在掌权了38年之后,他将辞去柬埔寨首相的职务,新首相将由他的长子洪马内接任。此前,执政的柬埔寨人民党(CPP)刚刚在大选中赢得了压倒性的胜利,可能获得125个议席中的120个。
“包括我在内的70岁至80岁高龄的前辈都应该站在后排,接下来,我必须放权。我曾经用自己的生命去奋斗,让人民摆脱波尔布特政权,换取国家的和平和统一,使柬埔寨拥有如今的发展成就。”洪森在讲话中说。
7月23日柬埔寨首相洪森在柬埔寨甘丹省一处投票站投票 图片来源:新华社
洪森现年70岁,自1985年以来一直担任柬埔寨首相,是亚洲在位时间最长的政府领导人。这样一位叱咤风云的人物终于准备书写自己历史的最后一章了,也实践了多年来的诺言:在2023年,也就是柬埔寨独立70周年、新《宪法》通过30周年之际正式退休。
虽然很多读者想必都对洪森的经历耳熟能详,但这里还是有必要简略地介绍一下他:
1952年8月,洪森出生于柬埔寨湄公河畔一个贫苦的农民人家,很小就在棉花地里干活。13岁那年,他离开老家,独自一人到首都金边求学,寄宿在一座寺院里做庙童,直至读完初中。1970年,18岁的洪森加入了柬埔寨共产党的游击队,历任连长、营长、团长,23岁时在战斗中被弹片炸伤左眼落下终生残疾,27岁成为柬埔寨人民共和国的外交部长,29岁出任副总理兼外交部长,33岁成为政府总理兼外交部长,并当选为柬埔寨人民革命党总书记。1992年,洪森被授予五星上将军衔,1993年成为柬埔寨王国副首相和王家军联合总司令、授封“亲王”。1998年洪森当选柬埔寨首相,并连任至今。
洪森见证了柬埔寨的沧桑巨变和浴火重生。他参与了柬埔寨过去40年间发生的所有重大变革,连接着柬埔寨的过去、现在和未来。在群雄逐鹿、山河日变的“大争之世”,他一次次被推上政治斗争的风口浪尖,却始终身居高位而不倒,带领柬埔寨实现了从血火战场到和平绿洲、从满目疮痍到欣欣向荣的大落大起。
这样一位身经百战的老人,居然在脸书、Telegram、YouTube、Instagram和TikTok上都开有账号,而且运维得风生水起,这种时代的交错感,是不是非常奇妙?
名副其实的政治强人
洪森在柬埔寨人民党和柬埔寨国家的领导地位不是与生俱来的,而是在血与火的战争中获得的,在与政治对手的激烈较量中维护的,在民意的考验中巩固的。他坚信“大争之世、实力说话”,公开告诫反对党要通过选举与柬埔寨人民党竞争,而不是通过旁门左道。他多次重申,如果柬人党在大选中失败,他将立即交权。因为执政作风强硬、对反对派毫不留情,洪森被冠以“强人”的称号,他宣称:“我希望像东南亚国家其他强人一样建设我们国家的经济。所以,现在称我为强人还不准确,只有当我成功地消除了贫困、并实现了国家经济的繁荣与发展,才算是名副其实的强人。”
青年时代的洪森
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洪森与王室成员就柬埔寨政治的主导权展开了激烈的较量。在谈判解决柬埔寨问题的过程中,洪森虽然在年龄、资历和国际威望上都远远落后于西哈努克,但他还是凭借与生俱来的政治天赋和过人的胆识,在谈判中赢得了主动权。
柬埔寨恢复君主立宪制、并实行多党制后,“保王党”成为洪森领导的王国政府施政的巨大障碍,双方一时剑拔弩张。1994年,夏卡朋亲王被指控参与未遂政变,被驱逐出境。1995年11月,时任副首相、同时也是奉辛比克党秘书长的西里武亲王因涉嫌非法拥有武器、以及参与行刺洪森的阴谋而被捕。1997年7月,“柬埔寨危机”爆发,第一首相拉那烈被罢黜并流亡国外。
虽然在西哈努克的斡旋下,上述三人都被流放国外、免于在狱中服刑,日后又返回柬埔寨,但洪森的这一系列重拳出击,彻底打破了王室成员在柬埔寨国民心中神圣不可侵犯的神话,这是柬王室退出政坛、奉辛比克党迅速衰落的第一张多米诺骨牌。2008年10月,拉那烈宣布辞去诺罗敦·拉那烈党主席一职,彻底退出政坛,这标志着柬埔寨王室从政历史的终结。
新的对手此时已经出现:1995年桑兰西党成立,并在1998年大选中成为合法反对党。随着拉那烈的影响力不断式微,桑兰西逐渐在柬埔寨政坛崭露头角,成为洪森的重要政治对手。
桑兰西和拉那烈的经历有惊人的相似之处:两人都曾是奉辛比克党的领导人,在政府中担任要职,后来又都被开除党籍;两人都与洪森有着较深的个人恩怨,也都与西方国家关系密切。桑兰西尤其喜欢借助外部力量向本国政府施压,在民主人权、领土主权、社会民生等问题上猛烈批评洪森政府。他甚至将洪森与卡扎菲相提并论,预言柬埔寨将成为下一个利比亚。洪森则批评道:“一些政治家只谈民主,但绝口不提如何解决人民的贫困现象。我认为,要谈民主与人权,首先要谈消灭人民的贫困现象这个问题。一个饿肚子的人首先是要吃饱饭,肚子饱了,他才有力气谈其他问题。”两人的斗争一直延续到了今天,此次柬埔寨大选后,桑兰西还在美国《时代》杂志上吹嘘,他们领导了一场运动,“让柬埔寨人大规模投出废票,以抗议洪森政权”。
让柬埔寨人吃饱饭
洪森不仅是个政治强人,也称得上一位改革家。他反对在柬人党内展开“姓社姓资”的争论,而是主张向中国的邓小平和新加坡的李光耀学习,以是否符合柬埔寨的具体国情和根本利益来判断政策的好坏。在他的领导下,柬埔寨进行了大刀阔斧的经济改革,解散农业合作社,实行土地承包制,取消计划经济,推行自由市场经济,发展私营企业,实行对外开放,吸引外资。
1998年后,洪森领导的王国政府针对柬埔寨的具体国情,相继推出了稳定局势、重建经济、融入国际社会的“三角战略”,以及以优化行政管理为核心,并加快农业发展、加强基础设施建设、 吸引更多投资和开发人力资源的“四角战略”,为柬埔寨经济插上了腾飞的翅膀。至今,柬政府已推出了四期“四角战略”,模仿中国的五年规划,为经济发展注入新的活力。
2000年初,洪森政府大力推行“开放天空”政策,支持和鼓励外国航空公司开通直飞金边和暹粒的航班,极大地促进了旅游业的发展。根据世界银行的数据,在洪森的领导下,柬埔寨在1998年至2019年期间的年均经济增长率为7.7%,2015年从低收入国家晋升为中低收入国家,并有望在2030年达到中等收入水平。
在那个思想激烈碰撞的年代,洪森曾被冠以为数众多的头衔和“帽子”:共产主义者、“资产阶级自由化分子”“修正主义者”“越南的傀儡”……但外界的非议、现成的理论和传统的习惯都没有成为洪森思想和行动的羁绊,正如他在2004年7月的一次内阁会议上所说的那样:“柬埔寨别无选择。唯一的出路就是继续坚定而谨慎地推进各方面更广泛而深刻的改革。改革是关系到柬埔寨生死存亡的事业。我们的民族曾经辉煌过,受到过世界的尊重和赞扬。只有团结一致进行改革,我们才有希望摆脱贫困轮回的枷锁,重建柬埔寨民族的尊严。相反,如果拒绝改革,我们就会失去运气和机遇,继续深陷无休止的贫穷、纷争和动荡之中。”
“我们要坚持自主政策,让外国听我们的”
“二战至今的柬埔寨政治史,甚至可能在将来更长的一段时期内,在某种程度上是一部记载了相互竞争的外国势力及其代理人妥协、合作或共享权力最终走向失败的编年史。”美国历史学家大卫·钱德勒在《柬埔寨史》一书中写道。不过,“洪森在很大程度上靠自己努力获得现在的地位,他并不听从外国支持势力。”
“大国对柬埔寨事务的干预,已成为柬埔寨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洪森曾指出,“世界上的一些大国经常对柬埔寨施加压力和影响。还有一些柬埔寨人喜欢借助外国势力干涉柬埔寨内政。这是一种不治之症。现在审判红色高棉的问题,是要让柬埔寨人民满意,还是让外国势力满意?我说过,我不能为了戴你的帽子、穿你的鞋子而改变我的头和脚的尺寸,而只能是你的帽子和鞋子的大小要适合我的头和脚。我们必须坚持独立自主的政策,让外国听我们的。”
洪森深知与世界头号超级大国美国保持良好关系的重要性,但他也认为美国是最难打交道的国家。越战期间,美国向柬埔寨投掷了276万吨炸弹,超过了二战期间盟军投掷炸弹的总量(200万吨),导致了成千上万柬埔寨无辜平民的伤亡,在柬埔寨人民心中烙下了永远难以抚平的伤痛,而美国却从未为此道歉过。
20世纪90年代以来,美国时而利用民主、人权、柬埔寨内政等问题发表不负责任的言论,向洪森政府施压,时而又称柬埔寨是东南亚的“后起之秀”和“民主典范”,外交政策的反复无常和实用主义令柬埔寨人民,特别是洪森深恶痛绝。
进入新世纪后,美国一方面通过恢复对柬埔寨政府的直接援助、为从柬埔寨进口的纺织品和服装提供零关税待遇、开展军事交流等手段主动加强美柬关系,一面威胁和“提醒”柬埔寨不要与中国走得太近,大肆挑拔中柬友好关系。
对此,洪森有着清醒的认识,并保持着高度的警惕,始终根据国际事务的是非曲直做出自己独立的判断。他强调,“作为一个独立国家,柬埔寨不能成为一国与另一国争吵的地方,也不能成为从事反对任何一国活动的地方。我想要的只是和平、独立和中立。这就是柬埔寨外交政策的特点,不倒向任何一方。”
在南海问题上、在新冠肺炎疫情期间,洪森和柬埔寨都力挺中国,充分诠释了何为“铁杆”友谊。在今年的大选后,中国和美国的态度差异也非常明显:中共中央总书记习近平向洪森致贺电,美国则嘲笑柬人党的胜利“既不自由也不公平”,还宣布将冻结一些援助计划,并对“破坏民主”的柬埔寨官员实施签证限制。
7月27日,洪森致信感谢习近平,并在信中表示:“柬埔寨正在组建新政府,我向你保证,柬埔寨对华政策不会改变。我期待双方密切合作,加强双方合作,深化全面战略伙伴关系,共同打造高质量、高水平、高标准的新时代中柬命运共同体,造福两国和两国人民。”
挑战与隐患值得警惕
近年来,柬埔寨政局相对稳定,作为柬埔寨政坛无可争议的最有权势和影响力的政治家,柬埔寨内政外交的最高决策者,洪森领导的柬埔寨人民党也处于历史最鼎盛时期。昔日的政治对手们要么变成了忠实盟友、心甘情愿地为其服务,要么在与其的较量中铩羽而归、从此在政治舞台上销声匿迹,要么持续损兵折将、看不到挑战其地位的希望。现在的洪森和柬埔寨人民党看起来强大无比、无坚不摧,但波澜不惊的表面下可能潜伏着的危险更加值得警惕。
柬人党内部的矛盾和腐败不容小觑。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柬埔寨人民党高层领导人之间矛盾和斗争的传闻就不绝于耳。每当柬埔寨国内政局动荡,就会出现相关传闻,有时政治斗争甚至会牵涉到了军事力量。2001年,有传言称洪森将从柬人党中分裂出来,组建自己的新政党。2004年7月,代理国家元首、参议院议长谢辛突然离开柬埔寨。有传言说他是被强行“护送”出国治病的。长期稳定的执政地位也为少数官员的腐败打开了方便之门。弱势群体的利益不时受到侵犯,权贵非法侵占农民土地、盗伐森林等问题往往要上诉到首相洪森那里才能得到妥善解决。这种状况为反对派的煽动提供了源源不断的燃料,也让“颜色革命”的阴影挥之不去。
美西方对柬埔寨的分化瓦解更是一刻也没有停止过。美国一方面利用舆论宣传和意识形态渗透,通过大量披着“慈善”外衣的非政府组织在柬埔寨开展活动,以及“美国之音”、“自由亚洲电台”等媒体的广播,向柬埔寨年轻一代渗透美式民主、人权和价值观,寄希望于柬年轻一代自我演变。
另一方面利用柬埔寨实行多党制的特点,在政治和资金上大力扶植柬埔寨国内的反对党。2013年大选中,新成立的柬埔寨救国党(由桑兰西党和人权党合并而成)获得了44%的选票,仅次于柬人党的49%,成为国会第二大党、最大反对党。在2017年的地方一级选举中,救国党再次获得了近44%的选票,雄心勃勃地准备在大选中挑战柬人党。2017年11月,该党被柬埔寨最高法院勒令解散。但反对派并未就此偃旗息鼓:在2022年的地方选举中,柬埔寨烛光党(前身即为救国党)赢得了22%的选票,但由于注册文件中的明显违规行为,该党在今年的大选中被取消了参选资格。
急流勇退,保驾护航
也许正是出于对这些隐患的担忧,洪森表示,在卸任首相后,他仍将保留柬人党的领导权,并继续担任立法者,在现任者退休时担任参议院的主席。政治分析人士表示,这将使他继续对柬埔寨国家和政治拥有可观的影响力,保证权力交接的顺利与稳定。
在这个时间点进行权力交接是比较合适的。柬埔寨目前的整体状况相对不错,在经历了三年的疫情后,经济正在回到正轨。世界银行估计,柬埔寨的GDP将在2022年增长4.5%,在2023年增长5.5%。政治方面也不存在显著的挑战:柬埔寨救国党已经分崩离析,其余的反对派正在鸡争鹅斗,无法形成合力。反对派的旗帜性人物桑兰西仍在流亡,他屡屡发出“近期回国”的承诺、并一次次食言,早已沦为了笑柄。另一位反对派领导人、人权党党魁根索卡于今年3月被判软禁27年,预计他将退出政治,以换取宽恕。
洪森与其接班人洪马内
所有分析,包括对洪森充满敌意的西方媒体和智库都认为,洪马内将继承乃父的统治风格和路线。他拥有系统的西方教育和经济学背景,在父亲塑造的稳定的政治环境庇护下,洪马内施展能力的空间将会更高,也将带给柬埔寨的未来更大的可能性。
总结功过,着眼未来
对历史人物的评价,也要以历史的维度来进行。掌权了38年之后,洪森给柬埔寨留下了哪些遗产呢?《柬埔寨史》(该书第4版于2007年出版)的一段记载值得一引:
“柬埔寨是东南亚地区中婴儿死亡率最高的国家。全国能够使用到清洁水的人口不到1/3,2%的成年人口感染了艾滋病毒。政府每年用于卫生医疗的资金只有5%,而用于国防的高达40%,大部分是用于供养庞大的军队,到2003年柬埔寨共有10万军队,其中500人是将军……教育系统水平低下,以至于全国文盲率高于60年代水平,超过50%。”
柬埔寨的历史不仅仅是贫穷和落后;一些作者用“几乎无法想象的恐怖时期”来形容该国的近现代史,这并非夸张。根据联合国的数据,当洪森首次担任首相时,柬埔寨只有10%的人口是成年人;即使到了2015年,该国人口的平均年龄也仅为24岁。将人们从这种恐怖中解放出来,并彻底结束折磨过去几代人的战争、实现国家完全统一,这就是洪森这一代人所做出的首要历史贡献。
“鉴于出生率的迅猛提高,医疗卫生条件落后,以及政府似乎对民众的需求还没有认真准备,从短期和中期看,柬埔寨的前景似乎非常让人失望。”《柬埔寨史》继续写道。1993年,柬埔寨GDP仅为30.93亿美元,人均仅为286美元,贫困人口几乎占全国总人口的一半,位居最不发达国家之列;2021年,柬埔寨的人均GDP已增长至1625美元。该书承认,洪森可以说是“柬埔寨第一个真正的现代领导人”,有着“想把柬埔寨变成一个繁荣的现代国家——像新加坡,或许还有马来西亚那样”的急切愿望。即使是最敌视他的美西方主流媒体也不得不承认,洪森为一个饱受红色高棉和战争折磨的国家带来了和平与稳定,“柬埔寨在他的任期内发生了不可逆转的改善。”
能得到这样的评价,这位饱经沧桑的老人想必可以安心地走入历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