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淮河南岸有座小城楚都县。一道城墙把楚都城围得严严实实。城墙虽已破旧却保存完好,不失古朴雄伟,仿佛是一块时空化石,凝固着千年的沧桑。
城外四周都是农田,老牛慢吞吞地耕着田地,夏天发了场洪水,水才退尽,农民们便忙着整地,抢种一季荞麦,指望着来年青黄不接时拿它做当家口粮呢。
欧阳楚越背着一个行军背包,右手拎着一只旅行包,从城南门步行进了楚都县。城里四通八达的青石板小路被踩出了坑坑洼洼的脚迹印,路面却被时光磨得像镜面一般锃亮。欧阳楚越好奇地打量着城中的一切,房屋门前斑驳的木柱,房上灰色的瓦片,甚至围墙上在秋风中瑟瑟发抖的茅草他都感到格外亲切。通过映入眼帘的一切,欧阳楚越竭力地搜寻着脑海深处的童年记忆。
欧阳楚越是在这里出生的。说起来也是书香人家、名门之后。他的祖上是中过状元的。可他小小年纪却命途多舛,8岁至10岁之间父亲和母亲先后因肺结核辞世。他是独子,一位家门的伯父在上海工作,就把他带到了上海读书。伯父对他很好,无奈大娘心胸狭隘,视他为眼中钉。家里大事小事都要他做,只要一端起饭碗大娘就拉长脸指桑骂槐起来。欧阳楚越养成了逆来顺受、唯唯诺诺的性格,说话细声细语。家里只要来了人他都会毕恭毕敬地站在门边迎候,只要有人出去他都要低头弯腰恭送。
欧阳楚越长得眉清目秀,大概是营养不良的缘故,身材瘦小,没长个子。18岁了才一米六五。他天资聪明,酷爱读书写字。伯父让他考了上海美术专科学校。读书期间住校,靠着助学金完成了全部学业。毕业之后伯父希望他回老家工作,他自己也非常思念家乡,就背着行李回来了。
欧阳楚越一路打听,走进了县政府人事科办公室。到了门口,他怯生生地站着,不知道是该直接进去还是要先喊声报告。一位干部看见了他,大声喊着:“小同学,你怎么不去上学啊,站在这里干什么?”
“我,我是来报到的。”欧阳楚越红着脸回答。
干部笑了:“这里是人事科,不是学校。你报什么到啊?”
欧阳楚越掏出了介绍信:“我是大学生,分配到这来工作的。”
干部起身走到了门口:“你是新分来的大学生?这么年轻。”他接过了介绍信:“哇,上海美专的,人才啊。快,进来坐。”
干部递给了他一杯水:“一路辛苦了。你想做什么工作呢?到县中教书?”刚说完干部又摇了摇头,“不行,你去了就恐怕就分不清先生和学生了。”
欧阳楚越接过话头:“我教书怕不行,我不大会说话。”
“那就留在文化局,要么就去博物馆。县博物馆刚建起来,正好需要人。”
一听说博物馆,欧阳楚越的眼睛放出了光彩:“我们县还有博物馆?让我去博物馆吧,我喜欢考古。”
“好好好。那就把你分到博物馆去。博物馆刚刚建立,原来是与文化馆、图书馆三馆合一办公的。这才刚刚分开。你就去报恩寺去报到吧。”干部为欧阳楚越开出了介绍信,又给博物馆熊馆长打了电话。
二
欧阳楚越到了博物馆不久,就有同事偷偷给他取了个外号“呆子”。博物馆的库房里堆放很多收集上来的石碑,他像着了魔似的整天盯着碑文看,有时连吃饭都会忘记。熊馆长见他这么喜欢琢磨碑文,就说:“那你就先当个档案员吧。把所有的馆藏石碑都分类登记造册。工作量是大了点,我再给你配俩助手吧。”
欧阳楚越一听说要他负责给石碑登记造册,乐得跳了起来:“好,我来干。暂时不需要帮手,等真忙不过来了再说。”
同事们都觉得这孩子是不是有点傻啊,给石碑登记造册的活又脏又累还出力不讨好。别的不说,单单这些碑文,哪年哪月才能读完啊,本来这就是没人愿意干的活,他却像捡了便宜似的乐不可支。
自打做了档案员,欧阳楚越每天就带着一包馒头一瓶咸菜和一壶水,大清早就来到石碑前,小心翼翼地把石碑擦干净,然后把碑文拓下来,再为石碑编号摆放。晚上回到宿舍,他还要认真地把碑文按原字体临摹下来,一忙就是大半夜,乐此不疲。一年下来,馆里的几十块石碑的碑文全被他琢磨透了,还临摹了厚厚一大本碑文。
有一天,他突然傻乎乎地问熊馆长:“淝河与淮河是不连通的吧?”
熊馆长被问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谁说是不连通的?淝河入淮口就在后赵台村。就离这不远,哪天我带你去看看。”
“不对。”欧阳楚越认真地摇了摇头,“在古代可能是不连通的。”
瞧着他那呆萌的表情,同事们都笑了起来:“淝河淮河不连通还从来没听说过呢?”
欧阳楚越固执起来:“唐人郑綮有诗‘淮淝两水不相通,隔岸临流望向东。千颗泪珠无寄处,一时弹与渡前风。’难道古人弄错了不成?”
同事们笑得更欢了:“真是个呆子,淝河入淮口明明就在眼前,你却偏信古诗。不可理喻。”
欧阳楚越犯起了呆劲,去图书馆查了资料不说,还背起背包作了实地考察,终于弄清了安徽境内有东西南北四条淝河。东西北淝河都注入淮河,其中西、北淝河在淮河以北,分别在凤台和五河县的沫河口注入淮河。东、南淝河在淮河以南,东淝河经瓦埠湖在淮南八公山境内入淮;南淝河是合肥的母亲河,在肥东的施口注入巢湖。郑綮任庐州刺史。黄巢掠淮南时,郑綮发了文书,要求黄巢不得犯庐州境界,使黄巢止兵,庐州得以保全。
实地考察让欧阳楚越尝到了甜头,他从此一发不可收拾,接下来又用了一年多的时间,实地考察了本县境内的刘备城,张飞台,斗鸡台、廉颇墓、宓子墓、安丰塘等二十余处古迹,逐一进行了考证研究并分别撰写了考察报告。
三
在实地考察过程中,欧阳楚越了解到本县西南边陲有个隐贤镇,古称百炉镇,是三国曹操军营遗址,因当时行军打仗支架数百火炉炼制兵器而得名,因唐朝时著名大儒董绍南(史称董子)隐居于此,后更名为隐贤镇。那里有着丰富的文化遗迹,他决意要去做一番实地考察,就找到了熊馆长请示。熊馆长为难地说:“我知道你做的都是好事。可这也不能算是我们馆的正常工作啊。我要是批准你去,出差费财务上开不出来。”
“没事,就算我请事假呗。我不要出差费,是我个人行为。”欧阳楚越爽快地说。
“不是我有意要为难你。我们每个月都要评个先进。评谁好呢,只能轮流坐庄。可即便是轮流坐庄也得有个面上的条文。政治学习和出勤率就是硬条条。不瞒你说,现在有人提你的意见了,说你老是往外跑,这两条都不合格……”
“没事没事。”欧阳楚越打断了熊馆长的话,“我就不参加评先进了,不就是一张奖状的事吗?”
“不止一张奖状哦,还有脸盆、暖瓶之类的物质奖励呢。”
欧阳楚越把手一挥:“我是单身汉,好对付,不稀罕那些东西。”
“那万一会影响到以后的晋升呢?这是谁也说不准的事。”熊馆长吞吞吐吐地说。
欧阳楚越呵呵一笑:“馆长您尽请放心,晋升不了我决不会怨你的。我喜欢出去考察。做自己喜欢的事我心甘情愿。”
熊馆长的眉头也舒展了:“你要是这样说你就只管去了,多久都行。每天抽时间给馆里打个电话报平安。有什么需要帮助的我们尽量帮你。我中学就是在隐贤中学念的。隐贤镇我还是有几个老朋友的。”
欧阳楚越颠颠地背着背包出发了。为了节省车旅费,他常常步行,借宿农家或者干脆露营野外,很少乘车住旅店。
馆里的同事见他那痴迷着魔劲儿,都议论纷纷:“欧阳楚越的脑子真的是进水了,到底图啥哩。”渐渐地没人再叫他的名字了,都直接喊他“呆子”,他也乐呵呵地答应。
正值七月酷暑天,欧阳楚越戴着草帽在荒野探寻一处古墓的遗址,水壶里的水喝完了,他寻思着前面一定会有人家,就加快脚步往前走。走着走着突然觉得头疼头晕,眼睛一黑摔倒在地上。不远处有一对母女正在地里干活,她们见有人倒下了,赶紧跑了过来。母女俩把欧阳楚越移到树阴下,女儿叫母亲回去找人,自己留下先给欧阳楚越喂了些水,然后又用湿毛巾为他擦拭着上身。欧阳楚越慢慢睁开了眼,见是一个小姑娘在为自己擦身体,赶紧用双手紧紧护住了自己的胸前。
村里的劳动力很快赶来了,把欧阳楚越送去了公社医院。好在抢救的及时,输了瓶水之后就恢复正常了。在母女俩的邀请下,欧阳楚越去了她们家。当家的姓董叫董旺财,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女儿董月娥中学毕业以后就在家务农了。因为欧阳楚越是公家人,董家拿他当贵客招待。得知欧阳楚越是来隐贤考察文化遗迹时,董月娥自告奋勇地说:“俺给你当向导吧。这一块俺最熟。按族谱算,俺爹还是董绍南二十一代孙哩。”
“可是,我没有工钱给你。我是自己来考察的。”欧阳楚越是老实人,到哪都掏实锤子不会拐弯。
“瞧你说的,要啥钱哩。你来考察不也是为俺隐贤镇扬名么,俺老董家也跟着沾光哩。俺大爷就在大队当书记,俺今儿就去跟他说说去。”
“别别别,别再给地方添麻烦了。”欧阳楚越连连摆手。
说话间伯父就到家了。董月娥迎了上去:“俺大爷,你咋得闲过来了?”
“听说俺家来了个县里的干部?”
“在哩。俺正要去找你呢。人家是来俺隐贤镇考察的,今儿要不是俺和俺娘瞧见,他差点就发痧子送命了。”
“董书记好。”欧阳楚越上前和大爷握了手。
“瞧这是咋整的,你来了怎么不和大队打声招呼。这要是出人命了俺们大队也是要担责任的。你是哪个部门的?”
“博物馆的。”
“哎呀。博物馆的。这个狗熊。派人下来也不给俺通个话,我这就回去在电话里骂他。好利索了吧?走,跟我到大队部去。以后要去哪我给你安排。”
“别瞎安排了,就安排俺给他当助手吧。”
董书记看看侄女,又看看欧阳楚越,会心一笑:“好好好,就安排你了。谁也不能跟你争了。”
原来,熊馆长和董书记是同班同学。
四
到了大队部,董书记立刻拨通了博物馆的电话,劈头就说:“狗熊啊,你这回就不够讲了啊,有干部下来咋不知会俺一声,当官了就瞧不起俺老农民了?”
馆长连连赔不是,然后一个劲儿地夸欧阳楚越:“他真是个好小伙儿。干实事的人。将来必定有大出息。你帮我给照顾好了啊。”
“他家里还有啥人吗?”
“他是个孤儿。是俺们县欧阳璞状元之后。上海美专的高材生。特别忠厚老实。苦命孩子。”
“我跟你说啊,你就让他在这里多住些日子。安心搞调查。起码得年把半年。不能催他回去啊。俺们这里文化遗产那叫一个丰厚,得让他好好帮俺整理整理。就算我问你借人了,帮俺们一个忙。怎么说你也是俺隐贤镇出去的人啊。”听了熊馆长的一番话,董书记心中暗喜,看来这个小欧阳八成要做成俺董家的上门女婿了。
董家为他单独收拾出了一间屋子。有了董月娥做向导,欧阳楚越的考察方便多了,每天都有明确目标,每天晚上都能整理出一份笔记。董月娥的字很秀气。欧阳楚越每写好一张,董月娥就帮他誊写出来。一忙就是大半夜。几天下来,两人的感情越来越深了。
“你为啥不接着念书呢?”欧阳楚越问。
“俺爹娘就俺一个女儿,他俩身体都不好。俺怕考走了他们没人照顾,就回来做田了。”
“可惜了。”欧阳楚越轻轻地叹了口气。
“有啥可惜的。俺觉得一点都不可惜,还很幸运哩。”董月娥调皮地望着欧阳楚越。
“幸运?幸运在哪儿?”欧阳楚越没明白董月娥的意思。
“幸运就在这儿。”董月娥点着欧阳楚越的鼻尖说。
欧阳楚越只觉得心里一阵乱跳,手心不觉冒出了毛毛汗。他想伸手抱住董月娥,又不敢。
“瞧你这傻样。能遇到你就是俺这辈子最大的幸运。”董月娥主动依偎在了欧阳楚越的身上。
“你,你肯嫁给我吗?”欧阳楚越呼吸急促起来。
“你是真心疼俺吗?”董月娥仰起脸盯着欧阳
“疼,真心疼。”
“打啥时疼的?”
“就打你为我擦身子时。”
“俺也是。俺自打头一眼瞧见你就觉得你是俺命中贵人。俺这辈子跟定你了。”董月娥是个直性人,快人快语。
“稿子抄完了,天也不早了。俺该回去了。你也歇着吧。”
“别。你别走!”欧阳楚越自己也吓了一跳,不知这话是怎么蹦出口的。
“那不行。你明天就跟俺爹求亲。”
“求,明天我就求。”欧阳楚越不知哪来那么大勇气,猛扑上去抱住了董月娥。
董月娥闭上了眼睛,仰起脸。两只嘴紧紧地合在了一起。
“我觉得此刻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欧阳楚越贴着她的耳朵说。
“我也是。明天你就得向俺爹求亲哦。”
“一定,明天!”
一听欧阳楚越亲口向孩子爹求亲了,董家母乐坏了。她在心里寻思这真是天赐的良缘。
董书记也闻讯赶来了,要亲自做媒。还立马给熊馆长打了电话,当下就把亲事给定下了。打那以后董家母每年七月的这一天都要去庙上进香,逢人便说做好事必有好报。这都是后话了。
博物馆风风光光地为他们办了个婚礼。欧阳楚越野外考察捡了个媳妇一时间在楚都县传为佳话。欧阳楚越也因此在县城里出名了。
五
1966年,楚都县这个小小的县城也躁动起来了。博物馆有个馆员叫朱丰运,外号“小诸葛”,部队文书转业来的,性格活泼、能文能武、脑瓜灵活,善于跟风。他领头成立了造反司令部,自任司令接管了博物馆的权力,让熊馆长靠边站了,还写大字报批判了欧阳楚越的“白专道路”,不准他再外出考察了。朱丰运这一闹腾拢共也就大半年的时间,县城里很快成立了军管会,不久又成立了革委会。运动照常进行,老百姓的生活也回归正常了,县里一年到头无非是抢收抢种,防洪抗旱的老套工作循环转。博物馆里倒是清闲起来,上下班点个卯,除了学习批判就各干各的私事。欧阳楚越的家就安在馆里,媳妇每天把他照顾得周到入微,可谓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他就把所有的时间都用在写字上。欧阳楚越本来就写得一手好字,又临过篆字金文钟鼎文。现在时间富裕了,他便找来东汉张芝以及唐代怀素、张旭的帖子,日夜揣摩苦练狂草。
县里各单位很快都知道了欧阳楚越的字写得好,只要有什么写大标语的任务都会来找他。欧阳楚越也非常好说话,不管是谁喊一声“呆子,出去写标语咯”,无论天寒地冻还是盛夏酷暑,他二话不说拎起墨汁毛笔就往外走。县里大街小巷的标语八成都出自他的手笔。外地人有路过楚都县的都对这里的书法赞不绝口。渐渐地,楚都县的书法在全省范围都小有名气了。周边县市常有一些书法爱好者到这里来观摩,他们打听到博物馆里的欧阳楚越,都慕名而来。欧阳楚越也总是以礼相待,领着他们拓石碑,交流书法心得,交了不少书友。渐渐地有人张口向他索字,他也来者不拒,只是不好意思署上自己的名字,便取了个笔名“南城子”。
有一天,博物馆革命领导小组组长朱丰运心血来潮,要在南门搞一个大型的宣传栏。他就把任务布置给了欧阳楚越。
“你打算把宣传栏怎么搞呢?”欧阳楚越问。
朱丰运眼珠一转:“我看就用水泥抹出一片城墙来。高大又显眼。”
“那可万万使不得。”欧阳楚越连连摆手,“古城墙绝对不能破坏。”
“那你看怎么搞才好?”朱丰运问欧阳楚越。
“依我讲不如在南门城墙边搭一个大架子,用纤维板做一个大宣传栏,像一块巨大黑板,更新也容易。”
“那行,架子我可以给你搭,不过写写画画的事得靠你自己了。我找谁谁也不肯给你做下手啊。”
欧阳楚越想了一下:“那也行。我就叫俺家董月娥搭把手吧。”
“那也好。我给你按临时工付工钱。”
宣传栏搞起来之后,很快成了楚都县的一大亮点,很多外地人都专程过来看字。有国际友人还把它拍成照片在海外发表了。省里县里都对博物馆的宣传栏给予了很高的评价。
1977年,楚都县发生了一件轰动全国,扬名世界的考古事件。春节前的一天,博物馆院内的报恩寺塔被鉴定为危塔,严重威胁到人身安全,上级决定拆除。省里还派来了几位专家。欧阳楚越参与了拆塔工作的全过程。当残塔拆到塔基部分时,他们发现地上有一个狭小的入口。再向下探查,一个两平方左右的地宫就出现在下面。这座地宫面积虽不大,从中发掘出的文物却让大家惊喜不已。因为地宫里不仅有美轮美奂的壁画、佛像,地宫中央还放着一个石匣。专家小心翼翼地打开石匣,展现出一件精巧的鎏金银棺。再打开银棺,里面居然还有一件金光闪闪的金棺。打开金棺,里面装满了舍利子,这些舍利子的发现比山西法门寺地宫中发现的释迦牟尼的舍利子还要早好几年呢。欧阳楚越激动得浑身颤抖,情不自禁地说:“能亲手发掘到北宋时期的时期的金棺银裹,我这辈子也值了。”
几乎就在同时,日本出版了《现代中国书道展作品集》,欧阳楚越作品与林散之、郭沫若等全国近80位书法大家的作品同册亮相。日本评论家甚至称欧阳楚越的狂草代表了当代草书的最高境界。
不久,欧阳楚越被任命为县文化局副局长兼博物馆馆长。在文化局办公会议上,有人主张将原革命领导小组组长朱丰运作为“三种人”加以清理。欧阳楚越当场表示反对:“朱丰运同志虽然有错误,但并没有参加打砸抢,不能算三种人。他担任组长期间,还是做过不少有益工作的。比如他负责的大宣传栏,就为宣传我们楚都县起到了很好的作用嘛。”欧阳楚越提议朱丰运留任副馆长职务被会议否决了,却同意他继续担任馆员而免予任何处分。
这年春节,文化局决定在元宵节这一天搞一个大型灯谜会。具体工作让朱丰运负责。朱丰运积极性特别高,很快拿出了方案,给局长做了汇报:“我们准备在四个城门同时挂100盏字谜灯笼让群众猜,猜中者即时兑奖。”局长觉得非常满意,让他立即着手落实。欧阳楚越却插话说:“别忙,你先把那100条字谜拿来我看一下。”
朱丰运说:“字谜都是我从报刊杂志上搜集来的,不会有问题的。”
“还是先让我看一下吧。群众性文化活动,万一有点纰漏影响都不好。”欧阳楚越坚持说。
朱丰运只好跑回去把字谜取来了。
第二天,同事们都在馆里集中,等着朱丰运下达写字谜的任务。朱丰运没好气地说:“你说这跟谁讲理去,人家呆子蛋子抽筋上去了,这头板斧就砍在咱们头上,鸡蛋里挑骨头地整我们了。要审查字谜,这字谜要什么好审查的?”
同事们都嘲笑他说:“人家可不是呆子,那叫晚熟。没听说过早熟的瓜不甜吗?”
说话间欧阳楚越已经走了进来。同事们都捂着嘴笑起来。朱丰运臊得满脸通红,赶紧站起来:“欧阳局长,您审查好了吗?”
欧阳楚越拿出字谜说:“你看,这一条是以讹传讹,‘群雁追舟一巡,话不投机饶舌’,你给的谜底是言。其实这是两条字谜。前一句象形会意猜法。巛,像一群雁在飞。辶,像一条小舟。合成个巡字。‘群雁追舟一巡’,这中间的一横不是一字而是破折号。后面的‘话不投机饶舌’才是个言字。另外还有几个是繁体字,你给出简体字谜底就不合适。比如‘一家有七口,种田种一亩,自己吃不够,还养一条狗’是獸。‘十五人’是傘,简体字伞应作十八人。‘十元买早餐,八元买豆干’是幹不是干,‘三人两口一匹马’是驗而不是验。还有一条有歧义,‘二兄弟,各自立’ ,你给的谜底是競,其实捉也行。手足为兄弟,各自立。你看看是不是需要调整一下?”
六
博物馆领导班子改组以后,欧阳楚越给大家讲了话:“我们县博物馆是以收藏我县域内出土的历史文物主为,侧重收藏楚文化体系文物,同时亦兼藏近、现代传世文物和革命文物为辅的地方综合性博物馆。对待革命文物必须尊重历史原貌,要实事求是而不能带有任何政治的偏见。比如陈独秀、张国焘、林彪的历史贡献决不能抹杀,凡是涉及到这方面的文物也包括四人帮的,都属于珍贵文物。一旦搜集到都必须第一时间上报。”
朱丰运听了的这些言论吃了一惊,心说:“他这话是什么意思啊?难道有替林彪、四人帮翻案之意?”朱丰运越琢磨越觉得欧阳楚越的话有问题,“他现在是靠着受害者的身份爬上去的,其实他才是文革的积极参与者呢,县里的大标语多半都是他写的,他还帮造反派刻印过很多传单和小报。”想到这里,朱丰运立刻把欧阳楚越的话写了下来,决定去县纪委检举他。
朱丰运来到了纪委书记办公室,神秘兮兮地小声说:“陈书记,您出来一下,我有个情况要向您反映。”
“什么情况?进来说。”
朱丰运递上材料:“欧阳馆长今天说有关林彪四人帮的东西也属于珍贵革命文物,搜集到了要第一时间向他汇报。这是明显地在对抗上级要彻底批判林彪四人帮的精神啊。”
陈书记把材料往桌上一摔,指着朱丰运的鼻子说:“你呀你呀,让我说你什么好?真是死性不改。你知道吗?很多人要把你当作三种人清理,是欧阳馆长力排众议才保下了你。他还提议让你当副馆长呢,辛亏局办公会议否决了他。看来你真是扶不上墙。欧阳馆长的话有什么错?别说林彪四人帮,就是涉及到蒋介石的东西都是珍贵历史文物!我看你真不再适合博物馆的工作了。”
朱丰运吓得浑身冒汗,连连说:“我错了,我错了。”说着上前一把抓住材料撕得粉碎,“今后我一定在欧阳局长的领导下努力工作,洗心革面、将功补过。”然后灰溜溜地走了。
2000年以后欧阳楚越一连出版了好几本书论和考古论著。一时名闻遐迩。国内外一些记者纷纷前来采访。今天有位西方记者要来。宣传部事先专门征询了欧阳楚越的意见:“据说这是一位很有名的对我们不大友好的毒舌记者,是不是推脱了呢?”
欧阳楚越却说:“不要推。没事。不管他问什么我都实话实说。咱又没什么不可见人的。”
欧阳楚越特意安排在博物馆会见了这位金发碧眼却操着一口流利汉语的洋记者。
“我看过一篇报道,说你是在那10年间练就了狂草,你是在用笔墨控诉那个时代。”
欧阳楚越微微一笑:“我是说过我的狂草是在那10年间练成的。后面一句却是记者发挥的。就像你采访我一样,你回去如何发挥也是我所无法左右的。”
“难道你认为那10年对你是公平的吗?”
“我已经说了多次了,我再重复一遍,我的狂草是在那10年间练成的。如果说狂草能够算作我个人的一项成功的话,你觉得我应当去控诉使我能够成功的缘由吗?”
“你为什么要在书法作品上署名南城子,这里有什么含义吗?”
“我对自己的书法很不满意,署真名觉得不好意思。就取了个笔名遮丑。含义是有的,首先我就是在城南出生的。二是南郭先生的意思,告诫自己此生不能当南郭先生。”
“有人说你历经了太多人生的坎坷与磨难,因此你的书法充满着愤怒和郁闷的宣泄而激越磅礴。你认同这一点吗?”
“呵呵。这我也是早已说过的,我的草书恰恰缺乏慷慨激昂,抑扬顿挫。如果你仔细揣摩我的草书的话,就会发现我追求的是草而不狂,反倒是显得温和而柔润,笔力不济。这可能与我的性格和体弱有关。”
“你对最近出现的创新书法有什么看法,比如丑书。”
“关于这一点我曾经作过一篇文章专门论述。书法也是要讲规矩的。拘泥规矩固然迂腐,而完全脱离传统的所谓创新也算不得创新。这种创新是无源之水、空中楼阁,是不足为训的。学书与做人一样,得有原则。”
“你认为学人应当坚守的原则是什么,难道不是敢于讲真话吗?”
“我的原则就是首先要勇于自我反省,不要苛求环境与他人而要不断否定自己。做人和做学问都是这样。”
“你果然是柔中有刚,绵里藏针。我能有幸得到你的墨宝吗?”
“当然。不过此时此刻我能想到的只有这两句诗。”欧阳楚越站起身来,走到书案边,往墨汁里破了点水,然后提笔,骇龙走蛇般地写了:
牢骚太盛防肠断,风物长宜放眼量。
2022年1月10日星期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