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一 中国人
半载不得家书,只身孤影,心灵中无穷奇感。“我”的一部分渐起变态,暗昧之中常有社会的“我”的意识冷嘲热笑。
前两天(十一月六日)听说华侨吕某从哈尔滨来,带有我老弟的信,等不及,就去访他。晚上八九句钟去,吕某还没归来。同居王某留我略坐,——我因为亟欲一见家书,也就坐下略喝几杯茶。王某道:
——先生在此处还好?听说莫斯科的中国领事走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也不大清楚。
——哼,陈广平在莫斯科刮了一大层地皮,跑了;我们新从赤塔回来,昨天前天听此地的华侨说来,没有一个不骂他。中国官僚,官僚几时就杀得尽了!赤塔的领事也是如此。
旁一中国工人问道:“现在赤塔的是谁?他妈的……”王某道:
新领事沈崇勋,一到任就有人粘无名揭帖骂他。一张护照要卖多少钱!赤塔中国小工说得好:“沈崇勋这鬼子,不知道把自己的妹子押了多少钱,在外交部运动来的差使;现在赶紧要来赤塔刮一批回去,赎妹子,预备嫁妆呢。”赤塔华侨会也因领事到后,大家争权。领事自己把一切交涉——甚至琐屑的华人搬住注册等事,都一箍脑子抓在自己手里:好一张一张执照呀,护照呀的抽头。弄得华侨会一件事也办不动。有一天,好几个工人小贩去见领事领执照,偶然说了一句:“华侨会现在不能办事,——都叫领事办去了。”沈崇勋开口就骂:“放屁!”当时激愤了工人,挥起拳来就要上去打;他那鬼头,也只得抱头鼠窜了。
喝着茶,谈笑着不觉已到十时,吕某还不曾回来。我想走,却来了几位客,因此又坐下。来客有一中国小贩同着俄国妻子,彼此介绍。那小贩的妻子戏问我道:
——你们中国,是不是有娶几位妻子的风俗?
—有是确有的,不过富人才养得起呵!—他听我说这话,回身向他丈夫道:
—可不是,你还赖呢!我知道,你家里另有位中国女人呢。—他丈夫也笑着道:
—不错,不错,家里另有一位心爱的呢。
另有一位女郎,忽然想起,嚷道:“呀,明天十一月七日,过纪念节呢!”一俄国商人插嘴道:
—啊哎!明天一天又不能做生意了!现在是少做一天,少一天的进项……
女郎道:“唔!发了四年的口粮,不要钱,大家还是嫌少;现在不发了,请你们自己去赚钱过活罢。……”
吕某夜深不回来,我约着日后去取信,就归寓了。今天呢,信已取来,不禁想起那天的谈话,聊以一记,以见中国人的俄国生活。
11月16日。
三二 家书
前几天我得着北京来信,—是胞弟的手笔,还是今年三月间发的,音问梗塞直到现在方来。他写着中国家庭里都还“好”。唉!我读这封信,又有何等感想!一家骨肉,同过一生活,共患难艰辛,然而不得不离别,离别之情反使他的友谊深爱更沉入心渊,感切肺腑。况且我已经有六个月不得故乡只字。于今也和“久待的期望一旦满足”相似,令人感动涕泣,热泪沾襟了。
然而,……虽则是如杜少陵所言“家书抵万金”,这一封信,真可宝贵;他始终又引起我另一方面的愁感,暗示我,令我回想旧时未决的问题;故梦重温未免伤怀呵。问题,问题!好几年前就萦绕我的脑际:为什么要“家”?我的“家”为了什么而存在的?——他早已失去一切必要的形式,仅存一精神上的系连罢了!
唉!他写着“家里好”。这句话有什么意思?明白,明白,你或者是不愿意徒乱我心意罢了?我可知道。我全都知道:你们在家,仍旧是像几年前,——那时我们家庭的形式还勉强保存着,——那种困苦的景况呵。
我不能信,我真不能信……
中国曾有所谓“士”的阶级,和欧洲的智识阶级相仿佛而意义大不相同。在过去时代,中国的“士”在社会上享有特权,实是孔教徒的阶级,所谓“治人之君子”,纯粹是智力的工作者,绝对不能为体力劳动,“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现在呢,因为中国新生资产阶级,加以外国资本的剥削,士的阶级,受此影响,不但物质生活上就是精神生活上也特显破产状况。士的阶级就在从前,也并没正式的享经济特权,他能剥削平民仅只因为他是治人之君子,是官吏;现在呢,小官僚已半文不值了,剥削方法换了,不做野蛮的强盗(督军),就得做文明的猾贼(洋行买办);士的阶级已非“官吏”所能消纳,迫而走入雇佣劳动队里;那以前一些社会特权(尊荣)的副产物——经济地位,就此消失。并且,因孔教之衰落,士的阶级并社会的事业也都消失,自己渐渐的破坏中国式的上等社会之礼俗,同时为新生的欧化的资产阶级所挤,已入于旧时代“古物陈列馆”中。士的阶级于现今已成社会中历史的遗物了。
我的家庭,就是士的阶级,他也自然和大家均摊可怜的命运而绝对的破产了。
我的母亲为穷所驱,出此宇宙。只有他的慈爱,永永留在我心灵中,——是他给我的唯一遗产。父亲一生经过万千痛苦,而今因“不合时宜”,在外省当一小学教员,亦不能和自己的子女团聚。兄弟姊妹呢,有的在南,有的在北,劳燕分飞,寄人篱下,——我又只身来此“饿乡”。这就是我的家庭。这就是所谓“家里还好”!
问题,问题!永不能解决的,假使我始终是“不会”生活,——不会做盗贼。况且这是共同的命运,让他如此,又怎么样呢?
总有那一天,所有的“士”无产阶级化了,那时我们做我们所能做的!总有那一天呵……
11月26日。
三三 “我”
秋白的“我”,不是旧时代之孝子顺孙,不能为现代“文明”所恶化;固然西欧文化的影响,如潮水一般,冲破中国的“万里长城”而侵入中国生活,然而……然而这一青年的生活自幼混洽世界史上几种文化的色彩,他已经不能确切的证明自己纯粹的“中国性”,而“自我”的修养当有明确的罗针。况且谁也不保存自己个性抽象的真纯,——环境(亦许就是所谓“社会”)没有不生影响的。
然而个性问题有渊深的内性:有人既发展自我的个性,又能排除一切妨碍他的,主观的,困难环境而进取,屈伸自如,从容自在;或者呢,有人要发展自己的个性,狂暴忿怒面红耳赤的与障碍相斗,以致于失全力于防御斗争中,至于进取的创造力,则反等于零;或者呢,有人不知发展他的个性,整个儿的为“社会”所吞没,绝无表示个性的才能。——这是三种范畴。具体而论,人处于各种民族不同的文化相交流或相冲突之时,在此人类进步的过程中,或能为此过程尽力,同时实现自我的个性,即此增进人类的文化;或盲目固执一民族的文化性,不善融洽适应,自疲其个性,为陈死的旧时代而牺牲;竟或暴露其“无知”,仅知如蝇之附臭,汩没民族的个性,戕贼他的个我,去附庸所谓“新派”。三者之中,能取其那一种?
如此,则我的职任很明瞭。“我将成什么?”盼望“我”成一人类新文化的胚胎。新文化的基础,本当联合历史上相对待的而现今时代之初又相补助的两种文化:东方与西方。现时两种文化,代表过去时代的,都有危害的病状,一病资产阶级的市侩主义,一病“东方式”的死寂。
“我”不是旧时代之孝子顺孙,而是“新时代”的活泼稚儿。
固然不错,我自然只能当一很小很小无足重轻的小卒,然而始终是积极的奋斗者。
我自是小卒,我却编入世界的文化运动先锋队里,他将开全人类文化的新道路,亦即此足以光复四千余年文物灿烂的中国文化。
“我”的意义:我对社会为个性,民族对世界为个性。
无“我”无社会,无动的我更无社会。无民族性无世界,无动的民族性,更无世界。无社会与世界,无交融洽作的,集体而又完整的社会与世界,更无所谓“我”,无所谓民族,无所谓文化。
12月3日。
三四 生存
仅只一“生存”对于他(腊斯夸里尼夸夫)总觉不足,他时时要想再多得一些。
——《罪与罚》,笃思托叶夫斯基
电灯光射满室,轻轻的静静的回舞他的光线,似乎向我欣然表示乐意。基督救主庙的钟声,在玻璃窗时时震动回响,仿佛有时暗语,我神经受他的暗示。我一人坐着,呆呆的痴想。眼前乱投书籍报章的散影,及小镜的回光。我觉得,心神散乱,很久不能注意一物。只偶然有报上巨大的字母,乌黑的油印能勉强入我眼帘。
我想要做点事情,自己振作振作,随手翻开一本钞本,上有俄文字注着英法中文,还有我一年半以前所钞写的。随意望着钞本看去。当然,我看这钞本并不是因为我又想研究这些俄文字,不过想有点事情做,省得呆坐痴想,心绪恶劣。然而……然而你瞧,我又出神。我竟不能正正经经用功,怎么回事?……
我看见钞本上有:——mentir,lie,讹言等字,不禁微微的一笑,——想必当时也没有知道“为什么而笑”。
——什么,你笑么?——忽然听得有人在背后叫我。我吓得四周围看了一看:在屋子里面一个人亦没有。只有一只老白猫坐在地板上,冷冷的嘲笑的神态,眼不转睛的望着我。
“难道这是他说的,”我心上不由得想着,又用用心看好了那白猫,听他再说不说。“奇怪!真奇怪!怎么猫亦说起人话来呢!”唔!又听着:
——你心上喜欢,高兴,你以为,你勉强的懂得几国文字了,(哼,我们看来,当然,还不过是大同小异的“人”的声音罢了;或者是白白的一块软东西上,涂着横七竖八的黑纹。)怎么样?是不是?哼,几国文字!……你可知道,每一国的文字都有“讹言”一字!可是我们“非人”的字典上却没有这一个字。本来也没有字,更没有字典。哼……
说到此时,床下似乎有一点响动,我的神秘的猫突然停止了,竖起双耳,四围看了一周,我当时也就重新看起书来,想不再理他。本来太奇怪了,我实在再也听不来这样的兽语,然而他,似乎很不满意我的这种态度,突然又提高着喉咙演说起来:
——哈哈!你以为你“活着”么?懂得生活的意义么?——他狂怒似的向着我,又接下道,——不要梦想了,再也没有这一回事!你并没有“活着”,你不过“生存着”罢了;你和一切生存物相同,各有各的主观中之环境,而实际上并不懂得他。你现在有很好的巢穴,里面有人工造的明月,还有似乎是一块软板,上画着花花绿绿的黑油(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坐着呢,很不自然的抬起两只前腿,不坐在地上,而坐在似乎是“半边笼子”里;天赋的清白身体藏在别人的皮毛里;最奇怪的,就是燃着了不知是什么一种草,尽在那里烧自己的喉咙。这就是你的环境。我知道,我很知道,你以为这样非常之便利,非常之好。非常之好!又怎么样?不错,“这些”便利之处,原是你“人”自己造出来的;可是,一人为着“这些”而不惜毁坏别人的“这些”;你们,“人”,互相残杀,也是为着“这些”。不但如此,即使你“人”看着这种行为,以为很有趣,也像我和鼠子一样,——残杀本不是罪恶;而“讹言”呢,奸计呢,难道是神圣的?“人”原来是这样一个东西!为了什么?……生存在这种环境之中,“有种种便利之处”可以享用,而还是要想再多得一些,再多得一些,再多得一些!你无论如何不懂得:一面积聚许多人造的“便利之处”,一面就失去“天然的本能”,“与天然奋斗的本能”,而同时你的欲望倒是一天一天的在那里增高扩大呢。于是为满足这种欲望起见,又不能与天然直接奋斗,你于是想法骗人;讹言,奸计。不要脸的混账的“人”!自然呢,这样方法的生活,不是人人都能做得到的,谁要是不会这样生活,那人就倒霉。你看,现在你不是心绪不好,呆呆的痴想,忧愁,烦闷么?这才是你所要的“再多得一些”呢,哈哈哈。我,猫呢,却无时没有现成的衣服,现在的灯烛:日与月。我用不着什么“再多得一些”……
——可耻,可耻,“人”,你的“人”!混账,混账!没有才能的,不知恩的,最下贱的自欺者——“人”!——猫说到此,声音更响,竟哈哈大笑起来。
我再也忍耐不住了,站起来要去打他,然而一闪眼,他已经不见了。一看呀,他已经逃得很远很远。“我是个‘人’,当然不能追得上他那又小又轻便的无汽机的汽车,无电机的电车。算了罢,算倒霉!”叹一口气,醒来,满身是汗,——原来是一梦。
12月10日。
三五 中国之“多余的人”
……我大概没有那动人的“心”!那足以得女子之“心”;而仅仅赖一“智”的威权,又不稳固,又无益……不论你生存多久,你只永久寻你自己“心”的暗示,不要尽服从自己的或别人的“智”。你可相信,生活的范围愈简愈狭也就愈好。…… ——《鲁定》屠格涅夫 圣人不患苦难,而患疾病。——《墨子》 |
病魔,病魔!自七月以来,物质生活渐渐的减少,——优待食粮因新政而改付值办法;智力工作更无限制的增加。于时,我更起居无时——不是游息的“无时”而是劳作的“无时”,饮食不节——不是太多的“不节”,而是太少的“不节”。疾病的根底一天一天埋得深了。“我难道记忆力,论断力都失了么?……让我想一想看。”病卧几天,移我入此高山疗养院。
静静的寝室,窗儿总是半罅着;清早冷浴;饮食有定量定时;在院中雪下强睡;量药称水有人专值;晚间偶坐厅中笑语,医生演讲病源,病状,医术;有时还请人歌唱演剧奏琴,作娱乐;——有一定的规则。谁也不能违背。“此间是军国主义式的统治,医生独裁制……”科学的威权最高无上。我对于这一切最初绝无感想,——不会感想;念念“用智”,“出院后某天当做某事……”如此一秒钟都不能停息。
四五天来——我是十二月十五日进院的,精神才渐渐的清晰,回忆复活;低徊感慨缠绵悱恻之情,故乡之思隐约能现。……咦!
咦!我生来就是一浪漫派,时时想超越范围,突进猛出,有一番惊愕歌泣之奇迹。情性的动,无限量,无限量。然而我自幼倾向于现实派的内力,亦坚固得很,“总应当”脚踏实地,好好的去实练明察,必须看着现实的生活,做一件事是一件。理智的力,强行裁制。我很知道,个性的生活在社会中,好比鱼在水里,时时要求相适应。这我早就知道!二十余年来的维新的中国,刚从“无社会”状态出来,朦胧双眼,——向没有见着自己的肢体肤发,不用说心肝肺脏了,他酣睡中的存在,比消灭还残酷。如何不亟亟要求现实精神呢。然而“刚从无社会状态出来……”可知是开天辟地草创的事业。此中的工作者,刚一动手,必先觉着孤独无助:工具破败,不堪适用,一切技术上的设备,东完西缺,总而言之,这是中国“并非社会压迫个性而为社会不助个性”之特别现象。自然而然,那特异伟力超越轨范的需要也就紧迫。两派潮流的交汇,湍洵相激,成此旋涡——多余的人。
假使有人在此中能兼有并存两派而努力进取,中国文化上未始不受万一的功劳。然而“我”,——是欧华文化冲突的牺牲,“内的不协调”,现实与浪漫相敌,于是“社会的无助”更深丧“我”的元气,我竟成“多余的人”呵!噫!忏悔,悲叹,伤感,自己也曾以为不是寻常人,回头看一看,又有什么特异,可笑可笑。应当同于庸众。“你究竟能做什么,不如同于庸众的好,”理智的结论如此;情性的倾向却很远大,又怎样呢?心与智不调,请寻一桃源,避此秦火。……“然而,宁可我溅血以偿‘社会’,毋使‘社会’杀吾‘感觉’。”……
噫!心智不调。无谓的浪漫,抽象的现实,陷我于深渊;当寻流动的浪漫,现实的现实。不要存心智相异的“不正见”,我本来不但如今病;六七年来,不过现实的生活了,心灵的病久已深入,现在精神的休养中,似乎觉得:流动者都现实,现实者都流动。疗养院静沉的深夜,一切一切过去渐渐由此回复我心灵的旧怀里;江南环溪的风月,北京南湾子头的丝柳。咦!现实生活在此。我要“心”!我要感觉!我要哭,要恸哭,一畅……亦就是一次痛痛快快的亲切感受我的现实生活。
12月19日。
三六 “自然”
印度哲人泰戈尔说:“希腊文化发生于海隅小城市,——都市的城壁暗示‘占有’的冲动,他视‘自然’为敌;譬如行路的人,以大道为障碍人与目的之间的远度。印度文化发生于森林温地,——长枝漫叶;起居感受于其中,增长‘融洽’的精神,他视‘自然’为友;譬如行路的人,以大道为人与目的之间的因缘,——实在就是目的的一部分。人与自然,个性与社会的协调,为将来的文化;浓郁的希望,仁爱,一切一切……由忿怒而至于喜乐……”
俄国的白林寒雪,旧文化的激发性也是当然;他视“自然”为邻人;偶然余裕,隔篱闲话家常,——封建遗化农村公社的共同寂静恭顺的生活;有时窘急,邻舍却易生窥伺,——西欧的顽皮学生,市侩主义维新后之传染病。中国的长河平原,感受无限制的坦荡性;他视“自然”为路人:偶然同道而行,即使互相借助,始终痛痒漠然。俄国无个性,中国无社会;一是见有目的,可不十分清晰,行道乱投,屡易轨辙;一是未见目的,从容不迫,无所警策,行道蹒跚,懒于移步。万流交汇,虚涵无量,——未来的黄金世界,不在梦寐,而在觉悟,——觉悟融会现实的忿,怒,喜,乐,激发,坦荡以及一切种种性。
是久远久远的过去话,也许是遥远遥远的将来之声。
人远离包涵万象的自然,舍弃永久的基础,只在人造的铁网间行走,——这或是跳舞矫作姿态时,或是乘橇下峻坡耳;他不得不步步勉力自求保持身量之均势;偶然得一休息地,反暂时感觉一隐隐的傲意:“我对于外界的自然,很能有强力的克服他。”自然,自然,不能永久如此,如此强勉。……
“我”与“非我”相合,方有共同之处可言。“我”与“非我”相对,只觉个性之独一无二。
如此,不得不有以系连之:“爱”。
儿童酷好游玩,诚然不错,然而他假使不知道有“母怀”可返,游玩便成迷失,渐觉可怕;我们个性的高傲,假使不能从“爱”增高其质性,他便成我们的诅咒。
12月24日。
三七 离别
1921年已经完了。高山疗养院庆祝新年。医生,职员,病人,——须发蓬松的老者,俄国式短衫里的壮年,新妆微艳的女郎少妇,都会集于王爵邸宅中的客厅里,钢琴节奏,跳舞,捉迷藏。——中国恐怕仅有小儿童才有这般的兴致。可是此地亦有小孩子来了,一群一群女役的,职员的,医生的儿女,都来趁热闹呢。
厅中竖着一棵大杉树,上插小烛,融融火光,满室都含温情的暖意。俄俗每值新年至圣诞时(依俄旧历则为自圣诞至新年),必定家家燃“杉烛”,杉上又挂小牛,小马,飞艇,镰刀,千里镜,种种纸制玩具(战前资产阶级有用铜制甚至于银制者),做送小儿童的礼物,——好一似中国的“押岁盘”。小孩子今天更欣欣然的围着那厅中的“杉烛”舞蹈歌唱呢。
——你们中国也兴燃杉烛么?
我答道:“不。”
女医生和我说:
——这杉烛本来是北欧异教徒的习俗。每到这一天——新年,是冬季的中间,最短的一天,北欧寒带,这一天简直不见日影,所以整天的燃着杉烛。你们中国过年有怎样的娱乐礼俗呢?说来一定非常之有趣的。
我随便告诉他们些中国风俗,都引为奇趣。……
“温情乐意的人生,在亲亲切切的生活里,中国社会生活中少见如此,——必定只在家庭。”然而欧洲有现实的社会,社会就和家庭(中国)有同样的价值。赤俄革命后的社会生活,更进一层,混以前相异的社会为一,女役,——在中国不过“老妈子”罢了!——和医学博士携手同歌呢。那里想得到中国家庭外的社会生活,只是麻雀牌的桌子,烧酒壶的壶底呢?——家庭内的亲切高尚优美的生活,娱乐,也就少见得很。
然而我不得不回想父母膝前的旧梦,——我曾有温情乐意陶养我的心性。现在离别六年了,今年更到万里外莫斯科的病院里!离别,离别!
1922年1月1日之第一小时。
三八 一瞬
邱采夫
邱采夫(F.1.Tuttcheff),俄国斯拉夫派的诗人,一生行事,没有什么奇迹,可是他的诗才高超欲绝。当代评论家白留莎夫称他继普希金的伟业。邱采夫的人生观,东方式得利害,亦饶有深趣。他崇拜自然,一切人造都无价值而有奴性,自然当与人生相融洽;承认真实的存在,只在宇宙的心灵,而不在个性的“我”。——和那后来流入德俄的印度哲学不约而同。(邱采夫曾屡为驻德外交官,为失勒的好友。)“自然”对于他一切神秘:爱,欲,浑朴的冲动;所谓“抽象的思想,都虚讹无象”。
人生有瞬息, 难可以言传, 相忘于人间, 清福自为宣。 萧萧高树杪, 天鸟语我前。 尘伪去何远, 亲切会心妍。 宇宙满吾怀, 高情遗我先。 梦意盈此心, 佳时会有然! |
1月9日。
三九 Silentium(寂)
邱采夫
毋多言!隐秘密藏 你的感觉和幻想! 任在那心灵的深处, 他起伏自自如, 如明星深夜相传: 但怡悦,毋多言! 你怎能剖白于自心? 人怎能人解你人生? 描象的思想 都虚讹无象。 大钥在手,顷刻豁然: 隐藏,隐藏,毋多言! 但得会生活于自己!自重, 全宇宙在你心中; 那圣秘神密的意想, 可怜扰攘于外来的声响, 盲眩于昼间的光焰: 你可深会他的歌声,毋多言! |
11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