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胆子小,晚上不敢独自走夜路,不敢独自呆在没有灯光的屋内,不敢大白天独自走在荒郊野外,不敢独自走近刚掩埋了死人的新坟。
即便这样,也一点不影响我喜欢听大人们讲的鬼故事。这种喜欢不是一般的喜欢,而是如痴如醉般喜欢。大人们讲的不少鬼故事里的“鬼”,有名有姓,有家有业,有亲身经历者,有一旁见证者。不少所谓的鬼,原本就是本村与邻村或早或晚死去的人。所有这一切,让我对“鬼”的存在深信不疑。
自上小学一年级开始,直到高中毕业,一个村里只有我一人一个班,形单影只,始终没有一个伙伴。我知道自身存在着诸多天然不足,算不上能与任何人打成一片的会事人。不入我法眼的顽劣孩子,我历来不愿与他们为伍,更少同他们一起玩耍。上小学高年级后,除上早晚自习时不敢一个人走夜路,不得不与村里大我小我的孩子同路外,大白天里,我多是一个人独自往来在学校与村子之间的曲折小路上。一个村所有上学孩子中,只有我甘愿做只孤雁,天天徜徉在独属于己的天空里,往来飞翔,无拘无束,快活自由。
最胆子最小那几年,黑夜对我而言简直是噩梦。那时照明设备极差,家家户户晚上只点一盏昏暗不明的油灯。油灯的光亮极其有限,只能照亮周围很小一片地方。即是那一小片有光亮地方,由于灯苗不停摆动,闪闪烁烁,总给人一种恍惚迷离感觉。昏暗灯光下,只要有障碍物阻挡,必会闪现片片隐藏在光明之中的黑暗。尽管那黑暗没有屋外的黑暗黑得透彻,黑得阔大无边,却每常给人一种极其恐怖感觉。隐匿在灯光下的黑暗,似明似暗,亦梦亦幻,最容易让人产生幻觉与错觉,最容易引发人恐惧心理。人在惊惧心理牵引下,常把眼力不逮之物疑为鬼怪,然后自招惶恐。如此环境中,一人独坐,若是胆小,常搞得人头皮发麻,一惊一乍,六神难安。倒是完全置身于黑暗之中,神定气闲后,环顾裹挟周身的无边黑幕,漆黑中尚能透出几分暗光,昏暗中每每潜隐几分清晰。
有时,无奈之下不得不一个人走夜路,反倒不咋喜欢开亮手电。手电亮度高,面前一片或稍远地方,倒是亮如白昼。但你若往光亮周围逡巡,原本黑暗中隐约透出些许光色的暗夜,在手电光逼视下,干脆成了没有任何可视度的漆黑一片。那时,你会觉得自己像一只在硕大无边、厚重深沉的黑暗泥土中艰难钻出些许小孔的爬虫,在稍可蠕动与喘息的极狭空间内,做着拼死挣扎。
冬天五更天,若是天阴,不见月亮与星光,大地完全被黑暗吞没。上早学前起床那段时间,村里像炸了锅。从动到西,从南到北,溢满了小孩喊上学的声音。黑暗中的声音,悠长迷离,像飘出人家窗口的绵长的梦,在黑暗中袅袅盘桓,蜿蜒回荡。待全村所有上早学孩子全部聚集在事前约好的地方,大家人多气壮胆子足,一路欢唱着,持续用脆亮嗓音划破厚重夜幕,独辟出村子到学校间的一段夜路。那一刻,不知是黑暗裹挟住了我们,还是我们划开了黑暗肚腹,反正十多个孩子聚在一起,人多气旺,所向无敌。空旷暗夜里,弯曲小路旁,到处隐藏着大大小小坟墓。每一个坟墓里,如果有鬼,真不知有多少鬼。生活在集体氛围里,鬼一点不吓人,一点不不具魔力,许多小孩甚至对着暗夜里一点看不清却大致知道方位的坟头,大声喊叫:鬼,你们敢出来吗?
就这样,跨过一个又一个暗夜弥漫的早晨,我们终于走败了漫长冬天,走进了生机勃勃的春天。此时上早学,沿路已没有了黑暗,到处白亮亮一片。即便一个人走在村子与学校之间的路上,也无需害怕,甚至没有丝毫惧怕。
大约上初中一年级那年冬天,一段时间里,我一下子胆子大起来。不再惧怕黑夜,不再惧怕鬼怪,不再不敢去以往闻之或偶尔走之即心惊色变的地方。好几个早晨,五点多钟,天黑黢黢的,天与地之间像泼了黑漆。我与村里的小孩等了很久,几个起床拖拉的小孩依然没有赶过来。我有点着急,对其他伙伴说:你们等他们吧,我先走了。
大家一听,颇为惊诧,纷纷问我:你一个人不害怕?我笑笑说:怕啥?说完,离开众小孩,独自扎进黑暗之中。
村子距离学校约三里路,中间沟坡纵横,荒坟点点。尤其学校与村子正中间地段,周围一二里内没有人烟。要走这段夜路,不要说小孩,即便大人也没几个有这胆量的。可那段时间,我不知从哪里突然来了胆量,一点不再害怕黑暗了,不再害怕鬼怪了。连平日里大人不知说了多少次的苇子坑里那对孪生鬼孩子,也全无惧怕。
我像一个盲行者,沿着隐约可见白色痕迹的路径,无所畏惧地大胆走着。我知道,哪里是乱坟岗,哪里是孤坟,哪里有新坟,哪里发生过大人们讲述的鬼故事。然而,在我无所畏惧之下,所有的一切均形同虚无,对我不产生丝毫影响。这样,我心如止水般一直走到距离学校半里路的东河。搁在以往,这段河路不但我一人不敢走,即便三两个伙伴一起走也胆战心惊的。走下河坡,进入河底,是一条宽大沟壑。沟壑里水潭点缀,河水缓流。顺着河底走好几百米,跨过一座石板铺就的简易小桥,走上河坡,才交住通往学校的主路。
真的,那天早上,黑暗中独行的我,一直坦然,一直从容不迫,一直无任何畏惧感。不管沿途听到什么声音,再无以往一有风吹草动就惊慌失措的惶恐反应。
这里需要说的是,尽管人们一辈又一辈喋喋不休讲述着鬼故事,却从未有谁真正见过鬼到底啥样。上高中后,读到一篇古代寓言故事,题目大意是《画孰更难》。说是一个很有成就的画家,人问他画谁难画谁易时,他说,画犬马最难,画鬼最易。人问其故,画家说,犬马人人见过,一点不能马虎,稍有瑕疵,即被人看出。而鬼,没谁见过,如何画都可以。
至于鬼是否存在,笔者实不敢妄自断言。然而,鬼到底啥样,时至今日,还真没人能说得清楚。我不敢说自己是彻底唯物主义者,但我很尊重人们对人死后有灵魂存在的说法。毕竟,如此玄妙的现象,到今天为止,科学并不能给出有说服力的解答。
不过,话说回来,鬼神有无,全在内心。信之则有,不信则无,一切全凭自我感觉与认识。
有了那段独自穿行夜路的体验,很长时间内,我胆子真的大了不少。这究竟是什么原因,我自己也说不清楚。
著名科学家杨振宁接受记者采访时坦言:你问我有无造物主,我会回答你,可能有。你若问造物主是哪个人,我只能说,没有。由此看来,哲学、科学、宗教之间,还真存在着耐人寻味的玄妙话题,等待人们去探索,去研究,以求其真。一旦人类穿越了这段科学夜路,迎来的必是光明灿烂的白日。
2025.5.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