坦克的履带在华盛顿的柏油路上碾出沉闷的轰鸣,为一场精心编排的权力盛宴伴奏。这是总统的79岁生日,是合众国陆军的250周年庆典。帝国的战机本应呼啸而过,但在暴雨来前阴沉的天空下,只有堪称凌乱的士兵们在空旷的贵宾看台前缓缓走过,稀稀拉拉,散散乱乱,就像强迫出演的滑稽戏。
同一时刻,三千公里外的洛杉矶,所谓的暴乱已经来到了第十天,宵禁仍在继续。
空气中弥漫着催泪瓦斯的辛辣。总统越过州长紧急调动的装甲车,在街角对峙着愤怒的人群,临时的路障燃烧着黑烟,燃烧的自动驾驶汽车狼狈的逃离这个赛博之城。
这里没有阅兵,只有一场因移民突袭而点燃的、持续十余日的“战争”。
就好像一个美国裂成了两半。
我说这不是分裂,分裂是两个阵营对同一现实的争吵。
这是一种更深的病症:一个总统领导着两个美国,他们活在一个大陆,却生活在两个现实,呼吸着两种截然不同的空气。
当一部分人仍能感受到落日斜阳的温暖;另一部分人却被全球化浪潮拍打得晕头转向,他们的“现实”又怎会相同呢?
一个美国,在华盛顿那场观众寥寥的阅兵中,嗅到了熟悉的、令人安心的秩序气息,看到了力量与决心的彰显,那是他们渴望重拾的“伟大美国”的必要仪式,是昔日荣光的残影,足以慰藉当下失落的灵魂。
另一个美国,则“无王日”抗议的硝烟中,闻到了催泪瓦斯的辛辣,也闻到了绝望中挣扎的、对威权主义最后抵抗的悲壮气息。他们看到的不是秩序,而是压迫,不是决心,而是对民意的漠视。
对于支持总统的那个美国而言,洛杉矶街头的混乱就是一场无政府主义的“入侵”,破坏着他们珍视的传统与秩序。因此,总统派遣国民警卫队,用最强硬的姿态保卫这个国家,这并非滥权,而是履行其最高统帅的职责。这是一个清晰、简单、充满力量的事实。
而对另一个美国而言,这是对公民权利的粗暴践踏,是国家暴力对准最脆弱的群体——难道那些“移民”,他们就不配享有加州的阳光,不配呼吸自由平等的空气吗?他们难道不是血肉之躯,不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吗?在他们眼中,总统的铁腕,是独裁者扼住人民喉咙的手。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他为自己庆生而动用国之重器,在一个美国看来,是重塑国家威仪、MAGA的必要之举。
而对于总统的另一个美国来说,这场所谓的阅兵,不过是这位好大喜功的79岁的痴呆疯子,为自己79岁的生日献上的一场浮夸演出。
这不仅不是神圣,反而是亵渎。
更何况,这位总统正将总统的权威,与他个人的商业版图、乃至以他名字命名的虚拟代币,毫不避讳地绑定在一起。这是一个贪婪、自恋、正在腐蚀国家根基的商人。
他们并非在撒谎,他们只是活在两个无法相互转译的真相里。一方眼中的“保卫”,在另一方眼中就是“镇压”;一方眼中的“伟大仪式”,在另一方看来就是“独裁预演”。
哪一个,是真实的美国?或者说,特朗普总统,究竟活在他两个美国中的哪一个?
答案或许根本不重要,因为连那些曾试图在他世界里游刃有余的“新贵”们,也开始表演精神上的漂移。
鲁莽地一头扎进华盛顿权力圈,与总统称兄道弟的世界首富马斯克,如今在人流如织的华府就像个落寞的外人。
他零落地离开了他的DOGE顾问团,他零落地离开了华盛顿,和他意气风发的彼时彼刻遥相呼应。他在自己的社交平台上公开抨击,甚至威胁要成立一个新的政党去“Save American”。
然后,在一通神秘的电话后,他又神奇地“后悔”了,向总统表达了歉意。
故事到这里本该是一个权力场中常见的屈服与和解剧本。然而,就在这场“无王日”抗议席卷全国,就在总统的阅兵队伍驶过空荡的街道时,马斯克在他的社交平台上,敲下了七个单词:“No gods or kings, only men.”(没有神祇,没有君王,只有凡人。)
这是巧合吗?是对街头呼喊的遥相呼应?是对刚刚“效忠”过的强人的微妙嘲讽?还是又一次投机式的姿态,试图在撕裂的两个美国之间,找到新的立足点?
我们无从得知Elon的真实心境。但他的反复横跳,他的暧昧不清,似乎在说明一个微妙的事实:在特朗普的两个美国里,哪怕是世界首富,也已陷入了一种混乱与机会主义。
他不了解特朗普吗?
他还是不了解“另一个美国”呢?
当“国王”的新衣被他们自己亲手扒下一角,你又怎能指望民众继续相信神话?
而这种弥漫在两个美国之间的叙事病毒,它是美国在过去几十年里,最擅长制造和投放的生物武器。
他们将这种病毒注入中东的脉搏,通过社交网络与NGO,放大每一丝不满,英雄化每一个抗议者,让整个地区陷入至今未能平息的动荡与战火。
他们将这种病毒空投到东亚的街头,用自由与民主的糖衣包裹着仇恨与分裂的内核,让一座璀璨的城市陷入自我撕裂的狂乱。
他们曾看着这种病毒在他们不喜欢的“贱民国家”里肆虐,而安定、和平、秩序的供应商——他们自己,则坐收渔利。
一个个小国的政府权威被摧毁,随之而来的便是无尽的内战、外部势力的介入和数代人流离失所的悲剧。
这种病毒,它不直接攻击肉体,它攻击一个文明的神经系统。它通过系统性地污染信息、放大猜疑、解构一切权威与历史,最终彻底摧毁一个共同体赖以在危机中凝聚共识、调整航向的能力。
一个被这种病毒感染的国家,就像一艘巨轮,即便船长看清了前方的冰山,也无法再转动舵轮。因为船员们不再相信彼此,不再相信航海图,甚至不再相信“冰山存在”这个事实。他们会在无休止的内耗与争吵中,眼睁睁地驶向毁灭。
这是特朗普的两个美国都将面临的共同宿命,无论他们此刻看起来多么水火不容。
历史最残酷的笑话在于:那个曾经最娴熟的投毒者,如今发现,毒药已经流回了自己的心脏。
那个嚷嚷着“我们偷窃,我们欺骗,我们偷窃”的“文明人”,正品尝着内部失序的苦果。
那个“世界警察”,如今需要派遣军队平息自己国内的骚乱——在它的一个美国里,这是秩序;在它的另一个美国里,这是镇压。
就在阅兵的前一天,枪声在明尼苏达州静谧的凌晨响起。不是在混乱的街头,而是在州议长梅丽莎·霍特曼的家中。她和她的丈夫,被一名冒充警察的枪手杀害。随后,凶手来到另一名州参议员的家进行袭击。他的车里,放着一份近70人的“暗杀名单”,上面写满了属于“另一个美国”的政客的名字。
这是美国在新千年以来第一个死于政治谋杀的议员。
凶手落网的消息传来,却带不来任何慰藉,只让这桩血案显得更加具体而荒诞。
语言的战争,终于溢出屏幕,化为真实的鲜血。当叙事战争的逻辑推演到极致,便是肉体的清除。
这不再是隐喻,而是讣告。
现在,让我们再回头看昨天这场冷清的阅兵。那碾过街道的坦克,究竟是在威慑外部的敌人,还是在安抚其中一个美国的恐惧,并震慑另一个美国的反抗?
当一个曾经统治世界的帝国开始沉迷于展示肌肉,那可能不是因为它强大,反而因为它逐渐虚弱。
当一个国家的故事再也讲不下去,分裂成两个无法对话的平行世界,它便只能求助于最原始的语言——暴力。
特朗普的两个美国,一个在阅兵的幻影中寻求慰藉,一个在街头的怒吼中寻找出路。而废墟之上,一个疲惫而分裂的巨人,正被自己亲手种下的病毒,烧得神志不清,缓慢地撕裂成两半,每一半都坚信,对方才是真正的病源。
正如《美国反对美国》中所剖析的那样,构成美国社会基石的那些要素——个人主义、多元主义、自由主义——在其走向极端时,恰恰成为了瓦解这个共同体的内在力量。
只不过这两个美国的人们在瓦解之后会发现——或许,不只有两个美国。
全世界都在注视着,不是怀着敬畏,而是带着一种好奇——想看看当一个世界上最高大的灯塔熄灭,并分裂成几团无法辨认的鬼火时,会是怎样一番光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