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牛石:讲话


  K领导从乡镇党委书记位子上调回县城,干这个大局一把手已经四年零两个月了。虽然局里的工作性质单纯,没有乡镇工作头绪繁杂,可真做起来并非原来想的那么简单。许多看似很简单的事情,具体操作起来都是十分复杂的。就说这会议吧,简直一个接着一个。手下的人总让人不放心,你不亲自到会安排布置,他们可能会给你玩大呼隆,到头来出了啥问题还不是你这个一把手去挡风遮寒?出于这种顾虑,这些年来他养成了一个习惯,举凡大小会议,只要在家,必亲临会议作重要讲话。说重要讲话,不是K领导自己认为的,是手下人每一次都这样说的。要说也是,在单位里一把手的讲话不算重要讲话,那谁的讲话算重要讲话?

  开会本是十分正常的工作,可时间久了,在K领导那里就不是那回事了。会议参加多了,久而久之养成习惯了。一旦几天没有会议,K领导便会有一种失落感觉,干起啥起事来 如何都提不起精神。他似乎迷恋上会议,沉浸于讲话。一到会场里,一坐到主席台上,一开始讲话,浑身上下洋溢着使不完的劲头,心里头像灌了蜂蜜一样,滋润透了,舒服透了。

  如果哪次会议他的讲话因时间过紧或其他原因,所阐述的意思自认为没有讲到位,便像一口长气没出透彻,心里会憋得难受。为此凡是单位里大小会议,只要他决定参加,事前都会精心准备,力争讲全面讲透彻,不漏任何遗憾。局里有了会议,下面的人明知道他在家而没有邀请他参加,K领导就会老大不高兴。轻则一连几天见了召集会议的属下面部阴冷,不见晴天,重则会在单位会上不点名予以批评。还要把一顶顶帽子变魔术一般扣到你头上,什么目无领导狂妄自大了,什么自以为是不知轻重高低了,什么年纪轻轻少不更事了,什么自视年龄大倚老卖老了,等等。总之,让你从心灵深处受到震撼,今后的一切行动绝对统一到领导的会议路线上来。

  这不,K领导刚参加完一个内部小型会议回来,一口茶水还没来得及喝进嘴里,负责抓宣传工作的王科长来到了K领导办公室。王科长说,后半年报刊征订工作开始了。接着把如何起草文件和怎样分配报刊一一向K领导作了汇报。K领导听后,特意嘱咐:这是每一年我们工作的头等大事,必须召开下属相关部门负责人会议,认真安排这项工作。上面不是还要评比排队吗?咱局里面宽队伍大,可不能拉在后边。王科长一边洗耳恭听,一边连连点头称是。

  临了,K领导问:你打算什么时候开会呀?

  准备后天开,我就是来请示你是否有空参加?

  没等王科长说完,K领导接过话说:当然要参加,报刊征订工作是当前压倒一切的头等大事,我咋能不去?

  说着,K领导用手中的笔杆挠挠头,若有所思地说到:噢,啊,对了,明天后天我还有两个会议要参加。

  K领导放下手中的笔,拿目光扫视了王科长一下,说:你看,你们的会是不是往后推一下?

  王科长心领神会,顺着 K领导的话,堆满一脸笑容,连连点头说:当然,当然,就是要瞅你的空。你能到会,充分体现了领导的重视,更体现了会议的力度。安排到大后天,咋样?

  K领导略略思考了一下,点头说:好,好,就定在大后天。

  王科长前脚刚走,负责抓安全的李科长推开了门。一脸虔诚地憨笑着,有点局促地对K领导说:昨天县综治委开了个会,安排了两项工作,要下属各单位负责安全的人员一律制作一套警服。还安排了今年春期社会治安综合治理与严打工作,你看啥时候开个会安排安排?

  K领导放下手中刚刚拿起的指甲剪,看了李科长一下,以不容置疑的语气说:啥时候开?这个事情决不能拖拉,如果没有别的关紧事,还是要早一点。李科长点头称是,带着谦恭的语调问:那你看会议定在什么时候?K领导慢慢从椅子上站起来,轻轻叹了一口气,看了看窗外,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突然,K领导回过头,对着李科长说:这几天事情太多了,要不,你的会等到下个礼拜吧。

  李科长立即点头说:好好,我这就去安排。

  李科长走后,K领导打电话让司机准备车,他上午九点钟还要到县政府参加一个会议。本来这是一个单纯的线上会,可主管领导去市委党校学习去了,派别人去他不放心,加上自己没别的事,就决定亲自代替了。

  来到会场,碰到政府办黄副主任,两人老远就寒暄起来。一个说前来聆听老弟指示了,一个说承蒙老兄关照,如此重视我们的工作,亲自代替副职参见会议。其实会议内容很简单,安排国家公务员和事业单位人员住房公积金工作。

  会议不到一个钟头会议就结束了,K领导有点意犹未尽,觉得跟没吃饱饭一样,希望再加点什么才满足。他抬腕看了看手表,还不到十点,便对司机说:到梨花镇去。前天,梨花镇分局局长王东耀来汇报说,他们那里的镇政府安排了一项工作,要全体工作人员分包十户村民,做好他们思想工作,支持镇政府招商引资征地工作。王耀东感到工作难度很大,说现在的老百姓大都熟知上边政策法规,维权意识早已非昔日可比。如果赔偿数额达不到要求,死活也不会答应企业越雷池一步。群众扬言,政府要是强行让企业入驻,大家就集资上访。现在的老百姓似乎摸准了政府的脉,大小事情满足不了心愿就要上访。往往是县里解决不了往市里跑,市里解决不了往省里跑,省里再解决不了往北京跑。与政府打交道时间长了,老百姓也学刁了,他们知道上级把稳定工作看得比什么都重要,尤其在重大节日和国家有重大事情时候,这项工作抓得格外紧。各级领导非常重视稳定工作,为此不惜花费大量钱财,一个目的,把上访人员稳住拖住。对那些动不动到京城上访的人,地方领导既恨又怕。去年奥运会期间,梨花镇一个村民为土地纠纷问题一路走访到北京,致使国家信访总局责令地方政府到北京领人。据消息灵通人士透露,镇里为此花了几十上百万元。

  王东耀是一个猴精猴精的人,他参加完镇里的会之后,心里一直犯嘀咕,镇长在招商引资征地动员大会上的讲话义正词严,不容有任何商量余地,说要把这项工作与各单位年终考评挂钩。这一点他倒不怕什么,他们单位是垂直领导,镇里的考评无关紧要,局里的考评才事关重大。况且,镇里考评结果的好坏跟自己切身利益没太大关系。只不过如今提什么属地管理,你在人家这里落地,当然需要人家支持,从哪一方面讲都得把面上的事儿做圆范。镇长还说,这次招商引资动员大会是得到县政府同意之后才召开的。谁懈怠了这项工作,县里明确表态三年内不提拔,不评先,不考虑工作调动。情况严重的单位负责人,根据乡镇党委政府意见,要么停职,要么降职使用,要么调离本地。王东耀是去年局里推选的后备干部,各方面渠道已经疏通好了,只等时间一到便官升一级了,偏偏这时候偏遇到这样一个麻缠事。思来想去,他玩了一个小心眼,抓住K领导喜欢开会的嗜好,决定好好利用一下。或许借此对部下形成点压力,以便任务早点完成。退一万步说,即使完不成任务,到时候自己也好开脱。局里一把手都亲自上阵了,尚且完不成任务,可见工作难度有多大。一旦镇政府怪罪下来,自己自然也有说辞了。

  单位全体人员集中起来的时候,已经十一点半钟了。局长亲自参加分局会议,自然引起了大家的好奇和重视。王东耀刚一宣布会议开始,K领导咳了咳嗓子,神情庄严地扫视了大家一眼,然后用郑重的语调开始了讲话。他从国际国内经济形势开篇,一直讲到全省全市直至全县新一年的经济工作。然后,把局里今年的整体工作粗略概述一遍,这才就梨花镇招商引资与征地工作作动员讲话。他一共讲了六个问题,每个问题又分解为三到五个小问题,逐一进行阐释。最后一个大问题的最后一个小问题讲完的时候,王东耀偷偷看了一下时间,已经下午一点半了。大家早已饿得前后肚皮快贴在一起了,王东耀饿得心里跟猫抓一样,不停地喝茶,希望压一压焦躁的情绪。至于连局长后半部分讲的什么,他一点也记不起来了。

  局长最后作总结概括时候,王东耀才勉强打起精神,扭头看了看局长,发现局长依然精神饱满,神态自若,一点困乏样子都没有。王东耀心里暗暗叫道:天哪,当领导就是不一样,肚子也这么经得起饿。真是特殊材料做成的!

  局长好不容易结束了讲话,台下的人们一个个脸上近乎有点苍白地直起了身子,有气无力地打着呵欠,晃晃悠悠走出了会议室。K领导此时也感觉饿了,他对王东耀说:饭交代了吧?王东耀忙说:噢。早交代好了。一行人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走向了餐馆。

  吃过饭,K领导稍事休息了一会儿,又匆忙赶路了。下午局里有个财务会议,昨天分管财务的领导和计财科长一起向他汇报了近阶段财务方面存在的问题,还说县里最近对财务工作提出了几条新要求,下属各单位分管财务工作的负责人和会计都要参加。这么重要的会议K领导不能不参加,必定财务工作不是小事,是大家都关心的工作,也是保证一个单位稳定与否的头等大事。他匆匆赶回局里时,已超过规定开会时间半小时了。局里几个组织会议的领导,早在会议室门口恭恭敬敬等着他的到来。

  K领导略带歉意地向大家笑笑说:有事耽搁了一下。你们先开都是了,何必这么老等着?说着话,径直走到主席台上坐下。其他领导看K领导坐下后,这才急急忙忙开始了会议议程。具体工作安排好后,主持会议的分管领导用温顺的笑脸看着K领导,对大家说:下面让我们以最最热烈的掌声,欢迎K局长给我们作重要讲话!随着一阵雷鸣般的掌声,K领导略略欠了欠身子,用惯常的眼神向会场的每一个地方扫视了一遍,开始了他的重要讲话:同志们,还是毛主席他老人家说得好:发展经济,保障供给,是我们财经工作的总方针。今天呐,我就要讲一讲我们这些同志,啊,你们,所担负的工作,在我们全局工作中所占据的重要位置和不替代作用。我不想缠开讲,那样太需要时间。你们没有时间听,我呢,也没时间讲。局里的工作千头万绪,我实在难以分身去一一顾及。这里,我想从八个方面就我们的工作提一点简单要求,或者说做一点简单分析吧。这八个方面的问题都是十分重要的,都必须引起我们在坐每一个人的高度重视,更需要我们去身体力行。这些个工作我们如果重视了,并且努力去做了,那我们各方面的工作就有了完全保障。各方面工作一旦有了保障,我们的整体工作这盘棋也就走活了。整盘棋一旦走活了,我们的整个事业也就会迅速红火起来了。好了,请同志们做好笔记,以便回去后好贯彻落实。

  会议从下午三点开始,前面几位领导的工作安排大约占用了一个半钟头。K领导从十六点半开始讲话。当会议主持人离开座位,交代服务人员打开灯光时,已经是下午六点半了。这时,K领导的八个问题才讲到第六个。台下的人稍稍有一点骚动,好像有几个打瞌睡的,还有几个交头私语的。主持会议的领导生怕K领导看到后心里不高兴,悄悄嘱咐其他工作人员到台下提个醒。当会议室外农行大楼顶上钟楼里敲响八点铃声时,K领导的第八个问题才刚刚开始。恰在这时,台下不知是谁睡着后的鼾声传了过来。主持人脸上露出很窘迫的样子,他有点忙乱地看了看K领导,发现领导一点也没察觉似地继续着自己的讲话。主持人装着上厕所的样子,亲自走到台下对办公室的人说:去,把那个打呼噜的人叫醒。

  办公室的人员蹑手蹑脚走到睡觉人跟前,用手小心翼翼地推了他一下。睡觉的人像是中午喝了酒,哼哼咛咛的,用不清晰的声音说:我不喝,我不喝。说着话,还抬起手向外边晃摆着。台下的人再也忍不住,轰的一声大笑起来。K领导一看这阵势,倒也大度,轻轻敲了敲桌子,提醒道:好了,好了,让他睡吧,我们继续开会。睡觉的人经这么一折腾,这才真醒了过来。看到所有的人都捂着嘴边笑边看自己时,恨不得立即从这里蒸发了。他满脸通红,拿眼瞅了瞅台上正讲着话的K领导,心里止不住通通直跳。当他感觉到领导根本就没注意自己时,心里才一块石头落了地。止不住小声嘀咕道:大领导就是不一样!要是我们那小局长,恐怕早发大火把人烧死了。

  会议终于在将近九点时候结束了。所有的人像得到了久闭后的解脱一样,浑身一下子由困乏慢慢变得轻松起来。大家相互苦笑着看看对方,又看看一连讲了几个钟头的K领导,一个个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出了会议室大门。

  屋外已是华灯齐放。流光溢彩的街道上,人们正三五成群地打着饱嗝,悠闲地散步哩。一辆辆往来穿梭的小轿车不知是吃了饭后载着主人回家休息,还是到娱乐场里遣送快活的时光。K领导这才感到身子有点疲惫,他忽然记起早上约好的一个宴会,不知人家是否还在等他,急忙打开手机一看,上面已经有二十多个未接电话。他特意翻看了一下短信,主家已连续给他发了三条信息,最后一条的时间是八点四十六分。他拍了拍司机的肩说:快,到丽水酒家。

  吃过饭回到家时,已是零点十分。老婆孩子早睡了。他怕惊动他们,蹑手蹑脚走到卫生间,胡乱洗了洗,来到了他和老婆的房间。没等他伸手拉灯,老婆拉灯和抱怨的声音一起闪了过来:又是真晚才回来,你就不怕把身体累垮?他急忙陪上笑脸,走到床前,轻轻用右手拢了拢老婆的头发,连连倒错:对不起,对不起,明里一定早点回来。

  躺在床上一大阵子了,K领导依然睡不着。他不自禁地在脑子里放起电影来,这是多年养成的习惯了:明天有哪些会要参加,到时候该怎样讲,讲几个方面 。一直到老婆打起了轻微的呼噜声,他的两眼再也不听使唤地往一起一合,迷迷糊糊走进了梦乡。

  不知不觉中,K领导来到了一个不知是什么内容的会场。似乎在本单位,似乎又不是。心里想着,马上该自己讲话了。他觉得脑子里嗡嗡直响,心里莫名其妙有点紧张,感觉没一点底气。似乎要讲的事情很多,一时间不知从哪里讲起。好像已经坐在主席台上开始讲话了,可是用了很大力气就是发不出声来。他有点着急,用力咳了咳嗓子,依然发不出声音。他焦急万分,默默想:这是怎么了?以前从没有这种现象啊!莫不是做梦吧?他用力瞪了瞪眼睛,涩涩的。模模糊糊中,看到台下黑压压一大片人都瞪着眼睛看着自己,似乎在期待着他的讲话。他面带歉疚地看着大家,正要说什么,台下的人们忽然一个劲儿鼓起掌来。他突然来了精神,不知从哪里蹦出一股劲,一下子发出了声。话一出口,感到不对劲。老婆的手已经拍到他脊梁上了:咋了?你开会开到梦里了。他这才醒过来,不好意思冲老婆笑了笑,浑身一阵释然。伸开两臂,深深打了个呵欠,说:不知道咋又做梦了。老婆嗔怪地回了他一句:我看你心里梦里都在想工作,明里叫书记县长知道了,不先提拔你都亏你了?他自嘲地笑笑说:做梦吧。

  第二天,窗外已经大亮时候,K领导还处在酣睡之中。老婆起初不忍心喊他,想让他多睡一会儿。但忽然想起他昨天说今天上午还有个会,准备好饭菜后,才慢慢叫醒他。K领导乍然醒了过来,急忙忙问老婆:几点了。老婆说:不到八点。他一脸慌张,说:哎呀,你怎么这时候才叫我,上午八点半的会,晚了就来不及了。说着话,仓促穿好衣服,便要上班。老婆有点生气了,一脸不高兴地说:你抢着去死呀,晚上啥时候回来的?你是铁打的?必须把这点饭吃了再去,晚一点就不得了了?无奈,他只好耐下性子,胡乱吃了一块馍,一个鸡蛋,喝了一杯牛奶,嘴一擦,匆匆走了。老婆气哼哼地看着他走出门,狠狠地扯下围裙,在手里甩了一下,骂了句:就是个鸡跑命!

  这一天,K领导参加了两个会议,晚上回到家时将近零点了。他实在有点累了,老婆看他那样子,又是心疼又是生气。一边揉着他的两肩,一边劝慰说:你就不能爱惜一下身子骨,真累垮了不光你受罪,我们娘们也跟着你受罪。K领导轻轻叹息一声,扭头对老婆说:我咋不知道?可一堆堆的事情永远也忙不过来。我亏得一不打麻将,二不唱歌跳舞,三不泡小妞儿。你说,就这都天天累得驴头顾不住马尾。哎,没办法呀!

  看他一脸的无奈与真诚,老婆不好意思再说他什么了。凭良心说,老K这个人还是守本分的。他们这个级别的,在外面花花绿绿的还少吗?可楞是没发现也没听谁说过自己男人有啥闲言碎语的,凭这一点,老婆从心底里感激他。

  这一夜,K领导似乎睡得特别好,老婆没发现他再说梦话。第二天一早醒来,老婆正在做饭。看他起来了,就说:你也出去走动走动,别一天到晚们闷在办公室和会场里。他应着老婆的话,笑着说:放心,我是特殊材料做成的,累不垮的。说着来到临街的阳台上,深深呼吸了几口长气,扭动几下腰身,顿时感到身上一阵轻松爽快。隔着阳台,看到街道上早已车流人流如水,来往奔波的人群都在忙忙碌碌拼命挣钱呐。有时候连K领导也想不通究竟是为什么,现在的人们越是不缺吃不缺穿的,越是天天忙得不亦乐乎,似乎连喘口气的功夫都没有。人心不足蛇吞象,一些人挣罢十万,想挣一百万。建下一处房子,又想建两处房子。人心哪,啥时候叫个满足?一天到晚不喘气地穷忙乎,哎,也真是哩!他苦笑着摇了摇头,脸上露出无奈与迷茫。老婆喊吃饭了,K领导才把思绪收回到自己的事情上来。上午要参加政府的一个会议,下午好像没什么事,那就借此机会休息一下吧。他好像下定了决心似的对自己说。想到这里,忽然感到一阵从来没有过的轻松。

  吃过饭,在去县政府的路上,心里总觉得总有啥事放心不下。他给局办公室打了个电话,问下午有什么事情没有。办公室主任说:刚才工会主席说下午他们有个会议,问你有空参加没有。K领导稍顿了一下,忽然想起去年工会召开会议,本来要参加的,可突然县委办公室来了个紧急会议通知,就耽搁了。事后,心里老觉得有一种失落与愧疚感,想着有机会了得补上这个缺憾。想到这里,他毫不犹豫地对办公室主任说:你给他们说一下,我下午过去。

  日子在忙碌中不知不觉流水般滑过去了。昨天,K领导一如既往忙了一整天,晚上睡觉时还在想着今天的报刊征订会。一大早,匆匆吃了饭,便赶到单位了。刚一坐下,王科长进来了。K领导问了问会议准备情况后,特意嘱咐道:让办公室通知包乡镇的各科室领导及在家所有班子成员,都参加今天的会议。王科长应了一腔,扭身出去了。K领导坐在办公桌前捋了捋思路,会议开始前五分钟,走进了会场。

  按照惯例,相关人员把有关文件和报刊分配情况传达布置完以后,K领导最后讲话。昨晚上临睡觉,老婆给他上了一堂政治课,再三嘱咐他要减少工作量,多注意休息。可能老婆听到什么了,特意告诫他说:千万不要讲得时间长了,自己太劳累,别人不一定爱听。他在老婆面前是顺顺遛遛应下了,心里却嘀咕道:你懂个啥呀,我不知道少讲点省力气。你要是当下领导,试试?

  一开始讲话,就像演员上了舞台,K领导身上充溢着饱满的表演欲望。他就报刊征订的重要性,足足给大家作了将近一个钟头的分析。他特别强调,大家一定要有高度的政治敏锐性和政治责任感。我们是共产领导下的社会主义国家,我们当然要努力控制自己的舆论阵地。这是每一个共产党员和领导干部必须具有的政治觉悟和政治素质。谁如果在这项工作上犹豫、迟误、甚至抵触,谁就是标准的糊涂虫和政治色盲。这项工作是对每一个与会人员思想觉悟和工作能力的大检阅。我们就是要看看,大家是否能和局里在政治站位上保持一致。如果这一点做到了,那就说明你经受住了组织上的考验,说明了你和局里是保持高度一致的。往深里讲,说明你在思想深处已经同上级领导保持高度一致了,也就是说你同党中央保持高度一致了。

  一番讲述后,K领导开始用总分式讲话结构,从六个大方面并细化到十八个小方面,条分缕析地就此项工作提出了全面详尽的要求。今天的会场里秩序特别好,没有人睡觉,没有人说闲话,没有人借故上厕所。K领导很满意,自始至终都面带微笑,语调平稳中不失抑扬顿挫,会议效果特别好。会议结束时已接近下午一点了,大家的状态依然不错。参会人员依次走出会场后,工作人员开始清理会场,他们意外发现了一个小秘密。所有会议桌的兜子里塞满了大小不同的副食品袋。大家相互挤了挤眼,调侃似地笑了笑,然后来了个君子协定:谁也不得向K领导讲这件事。

  终于盼来了礼拜天。早上还没起床,老婆对K领导说:孩子萦记一个多月了,想去丹水湖玩玩。说着,老婆不由得叹息一声:现在的孩子真苦啊,一天到晚没一点闲工夫。就是一个劲做作业呀,做作业呀。他们知道啥叫个玩啊!

  K领导颇有同感,他跟着轻叹了一声,说道:你说的咋不是?可大人们也没闲着啊。老婆听他这一说,急了。赶紧坐起来,推推他,追问道:大人没闲着是自找里,我还不知道谁成天在忙啥?还不是去打牌呀,喝酒呀,按摩呀,洗脚唱歌呀什么的。哪有娃子们苦。明年就要考大学了,等上了高三,那才叫个没空玩哩!老婆说着说着,声音有点哽咽了。他只好坐起来,像下了很大决心似的对老婆说:好吧,今天去丹水湖。听他这么一说,老婆立刻转悲为喜。欢欢喜喜下了床,趿拉着鞋往儿子房间奔去。

  丹水湖是个人工湖。三峡大坝建成之前,它一直是亚洲第一大人工淡水湖。1958年至1973年,国家在丹江入汉江入口处筑坝拦截而成。湖面烟波浩渺,湖水澄清如玉,经国家有关部门抽样验证,丹水湖的水质为二级,可直接饮用。为解决北方地区严重缺水问题,国家正在兴建南水北调中线工程,以丹水湖为水源区和取水地。随着南水北调工程的有序进展,丹水湖的名气与日俱增。以往沉寂的湖区周围,如今成了外地游人竞相观光的旅游胜地。

  K领导难得有空闲时间来到这个近在家门口的风景宜人之处消遣一番。老婆和儿子自是是万分高兴,娘俩一路说笑哼唱,过节一样兴高采烈的。

  他们来到湖区码头,儿子要坐快艇游小三峡,K领导满口答应。好不容易给儿子这么一次机会,这点小小要求岂能不答应?湖面上的一切都是清新爽人的,湖水平静而澄碧,不知名的水鸟绕着快艇上下翻飞,不时发出呀呀的叫声。儿子手拿相机,不停地拍照,那样子像是一个很专业的摄影师。K领导没太多心情欣赏湖光山色,他是一个一没事满脑子也会装满事情的人。看着儿子的高兴样,他不由得想起自己小时候,生在贫穷的农村,兄弟姐妹多,那日子过得真叫寒酸。一年到头难得吃上几次肉,衣服是小的穿大的退下来破旧衣服。每学期开学,为一两块学费,一家人熬煎得唉声叹气,东抓西借的。父亲一项严厉,一副凶巴巴的面孔。在家里,没谁敢呛他话茬,更没谁敢违背他意愿的,标标准准的一言堂啊。可能受他老人家的影响,这些年来自己在单位里一来二去渐渐养成了类似性格特点,凡事总要自己说了算,对别人总有那么一点不放心。从干乡镇一把手到现在,已经十多个年头了。他觉得自己从来没有休闲过,每当看到同僚们一个个整天潇洒自在,东奔西跑找快活,他从内心深处感到不适应。可能是从小受家庭影响太深的缘故,也可能是自己天生就不属于那种会享受生活的傻瓜笨蛋吧。他觉得自己整天有干不完的工作,忙不完的事情。你看,这时候脑子里不自觉地又浮上了上个礼拜李科长所说的综合治理和严打会议。没办法呀,谁叫自己满脑子值不值都装着事情呢?有时候他也感到活得有点枯燥有点累,可又有什么办法呢?

  爸爸,快来看那座山!儿子的叫声把他从纷杂的思绪中拉了出来。他不想扫儿子的兴致,走到儿子身边,扶着船舷,一同和儿子向远方的山峦望去。是啊,清明已过,山上已开始喷吐苍翠,释放生机。隐隐约约的,还能嗅到远处飘来山花香味。真是一个清明宜人的好地方啊!他不由得在心里暗暗赞叹道。

  快活的时光总是过得特别快,从小三峡拐回来时已是十二点二十了。儿子嚷着饿,老婆也在一旁说:那咱们去吃鱼宴吧?儿子一听,高兴得边跳边拍手喊叫:吃鱼宴,就吃鱼宴。

  进了鱼宴馆,老婆和儿子在嚷嚷着作什么鱼时,K领导突然感到头有点晕。他用手搓搓太阳穴,仍不见好转,便一个人走到外边的空场上溜达了一会儿,稍微得到缓解。他回到饭店里,老婆看他脸有点发红,问:你脸咋恁红?不会血压高了吧?他一听,笑了笑说说:哪里血压高?我的血压一直正常。

  说起血压高,他还真是没啥把握。这么些年来,别人过不了仨月俩月都要到医院体检,关注三高问题。他从来没进过医院,从小吃的苦多,经受的锻炼多,身体素质还是很说得过去的。一年到头,他连感冒都很少得过。偶尔感冒了,也从未进过医院,嫌医院里太麻烦,在附近小诊所包点药一吃都好。

  下午回去的路上,他仍然感到头晕乎乎的,像喝了七八两白酒一样。不想叫老婆儿子知道了担心,也就没对他们说。回到家里,他随便洗了一下,一个人去卧室里休息了。吃晚饭时,儿子喊他,才一下子醒了过来。他打了一个很舒坦的呵欠,下了床,头虽然还有点晕,可是比下午感觉好多了。吃着饭,老婆嘱咐他明天去查一下血压,他不以为意地说:看吧,明天有空了就去查。

  第二天上午,老婆硬拉着他来到公疗医院,找到当院长的老同学。一说头晕量血压,同学哈哈大笑起来:啥头晕,还不是喝酒喝出来的。嘻哈了一阵,同学亲自陪他去查了血压。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他的高压230°,低压190°。老婆一听慌神了,急急让医生开了院里最好的药,并一再嘱咐他:以后少喝酒,少坐夜,少工作。可别出个什么事儿吓住我们娘俩。他若无其事地笑着说:没事,这种病现在早已普及了。别人没事,我这身体素质还能有啥事?临走时医生嘱咐说:嫂子刚才说的是大实话,你可要牢记在心。这种病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你注意了,预防了,生活有规律了,它就没事。你要一点不在意,惹它发作了,那可是只老虎。他笑着对医生说:放心老弟,我会注意的。

  回到家后,老婆用命令般的语气对他说:从今以后,吃药的事你得听我的。就是出了门也不行,必须听我的电话。他顺着老婆的话,一连串说:好好好,一切都听你的,咋样?老婆瞪了他一下,抿嘴笑了起来。

  身体强壮的人乍然来起病,有时真能吓坏人的。K领导这些年来几乎没害过算得上病的病,顶多风发感冒一两次,根本算不上啥病。自恃身体强壮结实,昨天虽然量出了血压超高,老婆一天为此唠叨个不停,可K领导从内心深处并未真正引起足够重视。

  吃过早饭,在老婆一再催促下,他勉强吃了降压药,随后匆匆赶到单位,按时参加了综合治理与严打工作会议。坐在主席台上,他感到头还在晕,脸不住发热,可心里一点也没把这当回事儿。该他讲话了,他喝了两口茶,轻微地咳了咳嗓子,像往常一样,从国家总体战略和社会治安形势说起,一直讲到目前全县和本系统的治安形势,一口气讲了一个半个钟头。当他从几个大方面开始逐一进行分项阐释时,忽然大脑一热,只觉得台下的人头瞬间一片模糊,不知怎么嘴里发不出音了。刚想示意身边其他领导时,头一歪,什么也不知道了。

  K领导醒过来时,已是他病倒后的第十六天了。他发现自己躺在不知哪里医院的病床上,老婆一脸疲倦地坐在他身边,两只眼睛哭得像两只樱桃。看到他睁开眼睛,老婆苍白发黄的脸上骤然泛起一丝红晕和光亮,泪水扯成线一般往下流。她一边用手轻轻揉搓丈夫的脸,一边呜咽着对丈夫说:你吓死我了。

  K领导想说话,一用力却发不出音。只好愣愣地看着老婆,一丝说不出的苦涩与惊恐平生第一次漫上心头,泪水不知咋的突然溢出了眼眶。

  半年之后,K领导总算走出了医院。他的嘴歪向了一边,口水时不时顺着那个歪斜着的嘴角流下来。说起话不仅很吃力,还有点结巴。想到从前滔滔不绝的演讲能力,一股悲凉从心底涌起,不听话的泪水虫子一样爬上了双颊。

  第二年春上,K领导接到新的任命,县人大经贸工作委员会主任。

  2011-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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