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命案(中)
幸喜的是,难受劲终于挺过去了,单子也终于谈成意向了。当着中林的面,双方拿着砖头一样的“大哥大”,却又是借用咖啡厅的电话,又是用bbj呼人,认真敲定了交货的地点,付款的方式,以及每吨加价多少,各自负责自己的中间人等等细节,一通忙活儿。并且特意告诉中林,以后进行到哪一步,都一定随时知会他。
随后,“大背头”和“教授”要去馆子里庆祝一下,中林是有资格一块去的,那是北京小有名气的西餐厅,无奈门口的接宾人员单单把他拦住了,鄙夷的目光,在中林身上扫来扫去,尤其是冬天里的那一双塑料凉鞋,让中林自己也没有了迈进餐厅的勇气。
大背头倒是赶紧说了,我们是一块儿的。接宾的仍然不同意中林进去,理由是衣冠不整。中林有点儿怕,马上就要大功告成了,千万别横出一杠子,因此满脸笑容地说,“得,我早晨吃的多,又不会喝酒,你们去吧!买卖做成了,再好好吃一顿儿,还在这儿,我请客。”
现在静下心来想想,觉着不算太屈辱,凑合着也还可以想得开,身上没有钱的人,谁还没有苦过?谁还没有尴尬过?不过,中国人做中国的买卖,买中国的柴油,不去茶馆,却要去喝咖啡,吃西餐,生疏的场面和过程,令中林有些难以适应,压力好大哟。
中林一肩担两头,在买卖里起搭桥的作用。“跑合”的老把式,是决不会让买卖双方甩开自己直接接触的。可中林做不到 ;一个是买家实在不好找,两个月里就换了十几个,另一个是对他们双方有一定的信任基础:两个都是老朱介绍的,跑不了。基本上可以信任他们了,又征求了老朱的同意,才在今天安排他们直接面谈。
没有什么事情的时候,中林是一个很有自信,容易满足、快快活活的人。生产队解散了以后,父母亲努力种着几亩薄地,自己虽然有幸是个有单位的人,偏偏又幸福地为国下岗了。早早去南方打工。转来转去到了运输公司,先是当装卸工,后来被老板挑出来去联系业务,就因为中林有点儿文化,嘴头儿溜嗦,人耿直的同时,也有一点儿算计。
看到浙江的工友,因为给亲戚的公司买到一批柴油,从中抽取了不少的联系费,之后当了一个小超市的老板,中林也心动了,有现成的样子,自己的脑子又不比别人差,算计着也该轮着自己发财了。
中林和老板念叨,自己北京有亲戚,也要去北京联系柴油。谈了几次,老板笑呵呵地同意了。大大方方把工资结清以后,还告诉中林,三个月以内联系到不少于两千吨,多了可以到一万吨的柴油,市里几家关系好的公司冬天共用,那么除了每吨一百块钱的抽头儿,额外报销一切费用,以后还可以在公司办公室里,有一张漂亮的办公桌。
紧张忐忑的中林,一到北京,在亲戚的指点下,没费什么劲就找到了那个著名的办事处---最火的“柴油交易所”。同时亲戚答应帮助寻找油源。北京就是那样,买米有米市大街,买肉有猪市大街,买驴有驴市大街,买油有油市大街,虽然现在那些个“市”都没有了,只剩下地名,但传统还在。现在买钢材有五矿,买柴油有办事处,买木材有田村,总之类似“牙脚行”,爱扎堆,货源和客源集中在一起,也确实方便。
亲戚先给介绍了一单,不知何故,糊里糊涂地没有做成。巧合的是老朱听说以后,不失时机地,介绍了个“二十万吨大单”给接上了,让中林七上八下的心像是坐了一次过山车,大起大落的。现在中林自己所在的公司,是肯定拿不下这个大单了,可惊喜的是,恰巧又是老朱,给介绍了一个新买主,而且承诺,做成了,钱还是按照每吨一百块钱给介绍费。
这让中林的心里重新燃起希望的火光。北京啊北京,简直随时都有机会。二十万吨的大单啊,光是介绍费抽头儿,就是想也不敢想的大数。这太让中林激动了,不,热血沸腾了,中林甚至想大声的问一下谁,冬天,北京的冬天,一向这么暖洋洋的么?
算算吧,二十万吨,每吨一百块钱,那是多少钱啊?有了钱,还回什么公司,弄什么办公桌?自己开公司了!中林乐得呀,简直想不清楚干什么好了, 天哪!脑子啊,激动啊,血啊,涌啊,热啊!
想像着在自己的办公室舒舒服服坐着的样子,中林拿起烧饼咬了一口,松软筋斗,很香,如同猪头肉一样的解馋,又端起水缸子,“咕咚”了一大口,好像是喝下去一大口茅台酒。一口“猪头肉”,一口“茅台酒”,真是给个神仙也不换!老爸老妈耶,有我这样的儿子,你们还种什么地啊?!我也要盖一所两层楼房;过舒服的日子。下岗?我还就是不愿意上岗!媳妇,你给我从洗脚城回来,去,送孩子上学!
老朱不知道什么时候悄没声儿地走过来,手一抬,“啪”,一小包榨菜落在床上。“苦啊!慢慢来,快熬出来了!”不等中林说什么,兀自转身去了。中林撕开榨菜包,捏出几根,放在嘴里咂摸滋味,熟悉的味道,瞬间在嘴里四散开来,此时也像是难得的美味了。
一包榨菜两毛多钱,不值什么,但却也是老朱满满地情意,是要记在心里的。古人有话,滴水之恩,也当涌泉相报。老朱的背身儿,像《茶馆》里的王利发,中林在心里暗暗地想着,如果有一天自己可以随便吃“榨菜”了,绝不能忘了老朱。如果能够拿到介绍费,最少也要分给老朱一多半儿。
吃完了烧饼,就着榨菜丝,又使劲灌了几口“茅台”,意犹未尽地中林,在似乎漂浮着柴油味儿,还夹杂着呛人烟味的嘈杂声中,拉开被子,要做一做大梦了。
急促的电话铃声,吵醒了美梦中的中林。老朱亲切地喊着:“中林诶,兄嘚儿,你的电话。”中林连忙“蹭”地坐起,顾不上穿凉鞋,三步并作两步,在别人关注的目光下,兴冲冲地过去接电话:应该是有什么好消息了。
电话是“教授”打过来的,声音低沉、羞涩,但几句话就把中林弄了个透心凉:“进行不下去了。我其实,嗨,其实也是‘中间人’,你知道么?我找的那个买方回信儿说,二十万吨油,钱有,但无论如何也找不到能存那么多油的储油罐。对不起了,我只好马上告诉你一声,别耽误你另外找下家。不好意思啊,以后有机会再合作吧!”“啪”电话挂掉了。
几句话让中林身上“刷”地一下冷了,脑袋也发木了,好像又站在了冬天北京的大街上。挂上电话还没有挪地方,趴在柜台上想静静心,电话又响了。老朱拿起电话听了听,又把话筒递给中林。
电话是“大背头”打过来的,生气带埋怨的语气:“诶呀,兄弟,这家进行不下去了,你知道了吧?那人不行!真是的,白高兴一场。不过,我说兄弟啊,你别灰心,继续找下家,我这单子只跟你做了。我就信你!我觉着你行,你肯定行!”“啪”电话又挂掉了。
中林两腿发软,垂头丧气地回到床边。老朱又是悄没声地踅过来,朝中林一攥拳头,小声说道:“继续!”
下午开始,中林不得不又每天在桌子旁边,端着自己的白瓷缸子,随时都在留心,努力寻找买家了。他仍然在狂热的大梦里,气而不馁,艰苦跋涉。而且这一跋涉,就“跋涉”到了年底。
人换了一拨儿又一拨儿,油,听闻似乎也是做了一单又一单。赚钱的消息和希望,一直在办事处的小厅里,传说着,涌动着,徘徊着,盘旋着,像那散不开的烟雾和水蒸气,飘飘渺渺,缭绕朦胧,一股子儿一片儿,不停的升腾着,完全笼罩着这里的一切,弄得这里的人,也都虚无缥缈了似的。
在昏黄的灯光下,猜测和议论,让笼罩在烟雾和水蒸气后面的人,无论是谁,无论是哪来的人,无论穿什么衣服,无论带什么口音,都半隐半现的,能够看到的,只是他们眼睛里泛出的,羡慕猜测的眼神,兴致冲冲,满是希冀的光,以及嘴角的白沫。
马上就是阳历新年,今年的春节又来得早,也在一月份。大家都急着赶紧赚上一笔,安排安排,了结一下就要回老家了,春节之前的时间不多,大家的压力都不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