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小说——致瑞安兄

　　瑞安吾兄：

　　昨天，我把《老宋小说讲习所（全集）》发给你了。我说这是一部以小说论小说的“文论”集。

　　我这封信之所以加了个题目《莫言小说》，意思就是“别跟我提小说”。小说还真的是很难瞒过我的。

　　小说原本就是引车卖浆者言，街谈巷议之说，源于生活高于生活，没什么可神秘的。和一切文艺作品一样，小说的真谛就是“塑造形象”，舍此无他。再说具体一点，就是通过叙述、描写加上一些修辞手法，再现特定环境中的特定的人物。评判小说品位有思想性和艺术性两个基本标准。思想性就是指小说的社会意义，它反映的是作家的立场、价值观以及教化导向的企图。艺术性主要指美学逻辑的真实性以及作品所能引起读者共鸣所达到的程度，即艺术感染力。

　　关于作品优劣的最权威的评价者不是“奖项”、不是名人的鼓吹而是读者口碑。作品能否流传最终要靠作品自身的质量来决定而不是由标签、吹捧来决定。读者是作品天然的批评者。

　　人们总是看重小说的价值导向及其教化意义的。正是从这个意义人们又把作家称为“灵魂工程师”。

　　文学家们常常说“文学即人学，要写人性”。这种理论听起来似乎很有道理，其实是“似是而非”的。因为他们往往抽掉了“什么是人性”这个前提。一谈到“什么是人性”是他们就王顾左右而言他了，总是以“人性是复杂的，谁也说不清楚”来搪塞。以一个“谁也说不清楚”的概念来指导创作不是很荒唐吗？

　　实际上人性的概念是非常明确的。人性是相对于“兽性”来说的。人之所以为人，除了人与兽一样有着动物的本能属性以外，还有着社会的属性、撇开政治的立场和阶级性不说，人的社会属性主要是指对社会公德及法律认同、内化的自觉程度。人性就是个人的本能欲望与社会公德及法律之间矛盾、统一的所达到的动态水准及体现在个人身上的“纠结、冲突、服从与对抗”的挣扎过程。所谓“写人性”就是要指作家反映这个过程的深度和广度。

　　文艺的“真实性”的核心是指文艺作品（主要指形象）揭示生活本质的程度。符合生活本质的为真，歪曲或背离生活本质的为假。这也就是我们常说的“美学逻辑”。形象的性格是个人情感与客观现实冲突的过程与结果。形象的真实性基于性格发展的可信性。生动性则取决于其感染力。对读者来说，感染力就是情感的共鸣程度。美学逻辑是文艺批评的基本依据。

　　一个真正优秀的作家在于其文学修养达到了一定的高度。作家的文学修养包括文学的文学创作（表现）能力和对于文学理论研究的深度。我们常说的“学者型作家”就是这个概念。

　　奇怪的是，当前中国文坛的一些以“主流作家”自居的大师们正在不遗余力地歪曲小说的意义以及关于小说的创作、批评理论。

　　比如有这样一种说法：“当一般观众沉浸在电影里面，并且感动得死去活来的时候，这些导演或者电影的制作者们，都会偷偷地冷笑。 所以我认为，电影导演这个工作，他们就是希望把所有的观众都变成傻瓜。而我们的电影评论家，就是要时刻提醒观众：这是电影，不要太当真了！”

　　这是什么理论呢？

　　这种理论认为创作只是艺术家随心所欲糊弄读者及观众的臆想，完全不需要“生活本质”的客观标准。评论家的任务则是“揭露”创作者的“糊弄”，提醒观众不要当真。创作者和批评者的关系就是“糊弄”和“揭露”的关系而根本不存在什么“美学逻辑”。

　　还有更加荒唐的理论就是认为作家的创作就是作家阴暗心理赤裸裸地发泄。这种高论的原话是这样的：“日常生活中，我可以是孙子，懦夫，可怜虫，但在写小说时，我是贼胆包天，色胆包天，狗胆包天。”这种理论的核心就是作家写作过程就是个人兽性宣泄的过程而完全无须顾及“人的社会属性”的制约。

　　对读者来说，这种理论不但“侮辱性很强”，而且危害极大。侮辱性是指对读者智商的严重侮辱性。危害性在是指价值导向的危害尤其是对青年。

　　再以具体的例子说明。瑞安兄你是知道我在性学方面有着比较深入的研究的。最近我们还就此做过多次讨论。关于性心理及行为，动物完全是由遗传决定的，而人既取决于遗传本能又受到社会伦理的制约。文学作品的性描写应当反映本能欲望与人伦约束在个人身上的冲突过程。假如你不去反映这个过程而去毫无底线地描写性宣泄、怪异性行为的方法及过程，那就不是小说而是兽性教唆了！有人常常冠冕堂皇却别有用心地鼓吹“为艺术献身”。什么叫为艺术献身？简单地说就是为塑造艺术形象而不惜牺牲个人的利益和欲望。“为艺术献身”并不是鼓吹不顾社会公德的“性开放”，也不是鼓励创作者去亲自体验怪诞性行为，更不是作家兽性宣泄的借口。

　　瑞安兄，我现在总算理解了“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的含义了。我不过是个才疏学浅的俗人，原本是不该置喙于“文学”的。但是看到现在某些号称“文学大师”的人无论诗文及理论水准都如此低劣却肆无忌惮地散布仇雠情绪、偏私狭隘的阴暗心理，用诸如“红烧排骨卤鸡蛋”之类低级的影射方法去抹黑历史、污蔑英雄、歪曲现实、发泄兽性、无所不用其极，实在忍无可忍才不得不说这些话、写这些小说的，为让青年有所比较和鉴别。当然，我也非常清楚自己人微言轻起不了多大作用。但至少我能够一吐为快，让自己舒服一些。

　　顺颂

　　夏祺！

　　愚弟：颂明

　　2021年7月2日星期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