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浮人家 六十六

　　岁暮深秋，青气上涌。觉寒将至，寂廖无俦。雾卷晨曦，雨敷瞑色。戾天舞叶，触目增忧。七情抑薄，风雅略无。人言悲秋，予亦感於心，嘱笔成文。其文曰：薰草已暮兮 雾气生，杂花爰露兮 秋风凉。霜凛紫气兮 上蔽日，垸隰平皐兮 覆草行。白光送晓，萧杀渐近， 老叶初脱，季有索然。柳韧蝉荒，众芳失色，花容不舁，丽色以何。木不及新衣，而枝已断 ;花不及持蕊，而萼已离。悲夫，夏茂者秋落，燕雁南飞 ;夏荣者易死，七月流火。皎皎者易污，色一者先衰 ;尧尧者易折，根危者先断。 挺繁枝而向风，疏茂叶而亮下。蚯虫入于厚土，游鱼入于深潭。蜂蝶为之绝迹，群莺为之远藏。

　　飒飒不停，浅唱而时时过去;凉凉暗来，阴风而处处吹起。其来也低迷。感时而泪，昂昂兮老骥鸣枥，叹斯年将去 ;其状也惆怅。别夏而驚，烈烈兮雄心不已，越明年有期。

　　初思而心有所触，再想而笑己二毛。予游恋仟陌，偃卧茅屋，登山临水，翳于茂林。和其光，同其尘。如农夫， 似田客，欣田圃，伴松竹，幽曲径，溪蓬庐。羸滕履蹻，锄镰棘矜。胼手胝足，食蔬自丰。无酸文曲水传觞， 屏假醋诗文作对。清心而求本真，寡欲淡看烟云，心下无羁， 斯为贵矣。 且夫被山野之风，挹天地之气，康体宁人，精华无限。虽露结而寒凝，然怀远而思近。悟时年之易逝，慨颌首而自省 ;少年性欺霜雪，耄耋心藏正直。惟闻来兮之词，无需图富;苟有归去之性，可以颐神。逍遥山川，以升浩气，地偏心远，旭日长迎。人自乐而广矣，矧秋乃四时之序，又何悲焉?

　　胡乱扯上几句吧，继续冒充文化人。

　　事有两分，入秋也不是立刻就呈现出一副万物萧杀，天下凋零的景象，间或也有个秋高气爽的时候，调剂一下人的神经，又有那什么春华秋实的鼓噪，总算是还给人留下了逐渐麻木适应的时间，让人忽略了秋天的恣肆，不过是冬天的虎狼在磨牙而已。九号院眼下就有一件好事情，令我心下煞是喜欢，关关和小户的第二窝小狗儿又降生了，在这个令许多人情绪低落，无故生悲的季节里。

　　一只一只的拿起来仔细看，七只小狗儿，黢黑油亮，不同于上一窝的全身都是黑色，这七只小狗儿的爪子和尾巴尖儿是白色的，全随了关关，如果长大了，都是棍儿尾巴，那就是七只标准的“雪里站”狼青犬。似乎是能够令人有所期待，好啊，但愿能帮助九号院冲一冲这“悲秋”的低落氛围吧。

　　老哥过来，手上提着个编织袋子，里边是刚刚从林溪庄园拿回来的骨头，在用清水稀里哗啦的冲洗干净以后，倒在狗食盆里，又蹲着看了会儿小狗儿，乐呵呵地稀罕了几句，就过去在白菜地里忙活起来了，先把堆沤在地边的粪肥装上小车，推到白菜地里，往看着长势弱的地方抛洒追肥。

　　长时间的接触，发现老哥这个人，干活是这样的，若有人和他从头一块干，他尚可边干边聊，显得比较轻松，若是他自己一个人干什么活，那就是越干越快，不到该吃饭了或者天黑了，不会停下来，似乎一天里的此时此刻，只有他正在做的事情是最重要的。有些时候还好和自己较劲，非要把什么活儿都干的漂漂亮亮的，如果谁求他帮忙干什么，他比求他的人都上心，会记得死死的，办得好好儿的。真是实实在在的当得起“老哥”这个称呼。我请老哥帮助喂猪，给他一千五百块钱，其他时间没有具体安排，随他干什么。林溪庄园学我，也和老哥有个约定，他们让老哥负责四个烧煤的炖灶，不耽误事就行，每个月给一千块钱，其他时间，也是愿意干点什么自己安排。

　　不过，平常我倒是不张罗着和他一块吃饭，因为有那么几次，叫他一块吃饭，感觉他无论怎样都放不开，拘束得厉害，觉着他应该是没有吃饱，但就是怎么说也不吃了 。一上饭桌就拘束，实在想不出是怎么回事。后来，有什么差样儿的新鲜吃食，我都是让他拿回去吃。

　　我不怎么喝酒 ，别人送给我的白酒，差不多都是随手给老哥拿回去喝， 逗乐的是，老哥喝得多了，酒也见得多了，竟然无师自通，在和几个厨师傅聊天侃酒的时候，酒香，酒型，酒酿，酒产地 ，酒工艺的侃出了彩儿，让几个大师傅刮目相看，以为他一定是在哪个酒产地浸润多年的“虫儿”，不由得就想刨根问底，一有功夫喝酒，就把老哥叫上，聊天的内容，也从酒文化逐渐延申，天南海北，古今中外，无所不涉，无所不侃。而每次喝完了酒，老哥都是满脸通红，脑门上的二疤发亮。几次来到九号院时，还意犹未尽，随便一件小事情，也能招得他话语连珠，没完没了。岂不知，老哥的从业生涯，与酒没有一点关系，按他自己说的，是在海南烧了几十年的锅炉。

　　有一个从城里来的钱姓厨师，三十来岁，看着人挺机灵，眼睛老是不停地转动，爱上下打量人。听老哥说的热闹，似乎是有些不服气，几次在喝酒的时候向老哥追问，拉不出屎怎么办，似有恶心人之意。实在问急了，老哥说，你先拉出一个头来，用脚后跟儿踩着，往起一站，就扽出来了。众人大笑，钱姓厨师也觉尴尬不已，自此不再递嘴。

　　但是，老哥说话绝不招人厌听。实实在在接地气儿，说话声音也好听。无论什么事，他讲起来，总能循着事理，再加上认真诚恳的态度，形象，贴切 的比喻，往往有好的效果，不让人觉着是云山雾罩的把人往沟里带，或者是油嘴滑舌地在向别人兜售什么似的。

　　一次，老年乐收音机里，播送市委书记讲话的新闻，我只是有一搭无一搭，麻木的听，老哥倒议论起来了。老哥说，听吧，这话讲的可不太对，让大伙儿都去弄农家乐，多种经营，哪儿能都乐得起来啊?光是一个地儿就舍了万亩粮田，都去种花草，不多种粮食，实在不值得稀罕，也不是什么好事情。将来吃粮食都靠买啊?买不着呢?农民不合起来，哪天有个天灾人祸的，大病小灾儿的，还得瘪穷。到那会儿，绿水青山可是挡不住有钱人的。金山银山也可能不知道是姓谁的姓了。还得是心齐力量大，大家伙儿要合在一块干，要不早晚有啰嗦。一村子人儿，不想着往一块攒劲儿，老是号召各干各的，好不了。

　　老哥的话，对不对不论，但是过脑子了是一定的。总角之年，栖心於道，虽其幼年家贫，良好家风和那时的教育，应该是对他有潜移默化的影响，否则很难脱口而出一番道理，让人佩服之余，又不由得暗暗感叹，农民可真不是那么好糊弄的。

　　看着老哥在白菜地里忙活儿，我从屋里拿出一盒烟，又沏好了茶，招呼他歇一会儿。老哥一会儿就洒完了肥，洗洗手过来歇着。老哥说，昨天市里来了五个人，核实他父亲的情况。他自己也说不好，父亲参加抗美援朝，去的时候，他还不到两岁，很多事情没有记忆，或者有也模糊了。只是大概知道，父亲是哪年生人，48年参加革命，在65军。问起为什么现在来核实，说是有人在朝鲜开城给志愿军烈士扫墓，发现一批没有亲人祭奠的烈士墓，于是发起了“给烈士找亲人”的工作。其中65军一位烈士，与老哥的父亲，同名，同岁，但家庭地址有出入。

　　老哥的话，让我想起了我的老丈人。老丈人90岁了，身高1米86.腰板挺直。家在山东莱阳，是当地的大地主家庭。当时当地远近闻名的80棵莱阳梨树就是他们家的。15岁为了逃婚跑出来，没地方吃饭，就参加了八路军。但是，没有打上仗，日本鬼子就投降了。因为岁数小，还识文断字，一段时间里，被部队当宝贝护着。后来，参加了解放战争的全程，50年11月，从宁夏到山东战备，51年赴朝参战。在朝鲜，前期主要是搞坑道设计，之后负责寻找炸药，供给坑道作业的部队。在山上挖坑道，没有炸药就难了。全凭上级的一句话，爱上哪找去就上哪找去，耽误部队使用不行。老丈人带着一个连，与兄弟部队一起， 拆米国飞机投下的瞎弹 ，还立了功。我曾经看见过老丈人的奖章和英气勃发的戎装照，授衔时的牌牌是上校。(七枚立功奖章，全是在班长排长连长时获得，当上营长以后，一般就不和战士们一块评功了)

　　那时的人，怎么就有那么个精气神呢?老人家早年吸烟，因为夜里的烟头亮光能招来敌机轰炸，部队禁烟，从那时就戒烟了，直到今天，再没有沾过烟。70多岁的时候，要做心脏搭桥手术，头一天下午通知，晚上睡了一整夜，早晨还是护士给叫的起儿，看着因为害怕手术而一夜没睡的年轻人，老人家只是呵呵一乐说了句，你们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