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传毛主席诗词《诉衷情》之真伪辨
随着毛泽东热的持续升温和层层深入,和毛泽东思想不可抗拒的日渐回归一样,主席的浩诗壮词,也在我们的年轻一代心中激起历史回响和现实力量。下面这首被认为是毛主席在1975年写给周总理的词,被冠以《诉衷情》的题目,在网络和微信群中广泛流传和彼此引用。作为全程经历文革的历史见证者和终生热爱主席诗词的爱家,也作为一个深受主席诗风熏陶影响的写诗人,作者有责任从自身了解的史实出发,认真探讨一下这段公案。对主席,对历史,对后代负起自己的那一份责任。
一.
我们先来看网上广泛流传的《诉衷情(肠)》文本:
《 诉 衷 情 》
当年忠贞为国愁,何曾怕断头?如今天下红遍,江山靠谁守?
业未就,身躯倦,鬓已秋; 你我之辈,忍将夙愿,付与东流?
首先,从全词的文意上理解和追溯,其思想内容是不完整的。无论在任何情况下,作为一个顶天立地的英雄伟人,主席是不可能在一首诗词中通篇这样悲观消沉的。他老人家在1976年元旦时最后公开发表的(《水调歌头.重上井冈山》和《念奴娇.雀儿问答》)那两首词的不同结尾句,都可以有力地证明这一点 (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试看天地翻覆) 。当然,不是说主席的诗词中从头到尾都没有思想情感的低沉抑郁处,而是在这种沉郁之后,诗人一定会将自己的思想拉起来,情感扬起来。“马蹄声碎,喇叭声咽”的沉郁之后,一定是“雄关漫道真如铁之后,而今迈步从头越”的豪迈。这就叫顿挫抑扬,或者讲先抑后扬。
其次,从语感上吟咏和领悟,这首词的情感是突然中断的。读到结尾处,稍有一点古诗词赏析常识的人,都会有一种强烈而明确的感觉——这首词还没有写完,或者说这是一首没有写完的词,就像一副对联,下联缺少最后点题的几个字,令人抓不住主题,看不到眼睛。或者说,就像我们在凝神静听高人演奏一首古曲时,被意外之事突然打断审美愉悦,被迫草草收场那种感觉。而如果我们去细读任何一首公开发表的毛主席诗词。你就会明白,作为舒情言志高手的毛泽东,是不可能有这种审美断裂和抒情瑕疵的。
再次,作为公认的诗词大家,主席精通词谱,严守规则,不求数量,极重质量。虽然,在极少数特殊情况下,为了服从内容需要,和历史上的苏、辛一样,他会对平仄规则小有突破或者讲创新,但从未有过全然不顾词谱规则,还冠以某词牌之名的情况。而这首词,既然冠以“诉衷情”之名,那就必须大体符合其词牌格律。按照《诉衷情》词牌的词谱规定:全词六句,可平可仄。一、二、四、五、六句之句末及第五句之二、三分句的尾字是韵脚。如果首句押的是平声韵,那么通篇都必须押平声韵,反之亦然。而该词第二句“何曾怕断头”押的是平声韵(头);而第四句“江山靠谁守”,又分明押的仄声韵(守)。而且,按词谱规定,第一句的第二个字须是平声、第四个字须是仄声,而该句的前四个字竟然都是平声。再看第五句,其第二分句的“身躯倦”,完全失韵,或者说此处必须的韵脚,跑到不需要押韵的前一个分句去了(“业未就”)。总之,无论是思想内容、遣词造句、平仄音韵,还是抒情审美,行家都能一眼看出,这是一首出自基本不懂词谱规则的“业余词人”笔下的仿作,与主席诗词的豪放壮美相比,完全不在一个量级挡次上。而且,很显然,这是在模仿陆游的《诉衷情》。读者只要用这两首词的平仄与押韵情况稍加比较,就可以立判其真伪高下。
陆游《诉衷情》
当年万里觅封侯,匹马戍梁州。关山梦断何处,尘暗旧貂裘。
胡未灭,鬓先秋,泪空流。此生谁料,心在天山,身老沧州。
最后,如果是主席自己有意要套用陆游的这首《诉衷情》,来抒发某种相应或相反的情怀,老人家一定会在正文之前说明的。就像他的名篇《卜算子.咏梅》那样——“读陆游咏梅词,反其意而用之”。”
二.
类似的文本,作者这里还有一个,是在文革后期流传下来的老版本,作者自己年轻时抄在笔记本上的,应当说可信度相对高一些。我们也来分析看看。
《评<红楼梦>致周词一首》
父母忠贞为国酬,何曾怕断头。而今天下红遍,江山靠谁守?
虽未终,鬓已秋,劳驱倦,你我忍将夙志付东流。自古忠臣出逆子,唯有宝黛入神州。
首先、看它所要表达的思想内容。它的题目,其实更像一个解释性的副标题,开宗明义地告诉读者,这首词是毛主席在又一次(?)读完《红楼梦》后,有所感念,从而专门写给周总理的一首词。所以,只要知道主席曾多次在中央的各种会议号召大家读《红楼梦》,甚至要求像许世友将军那样的典型武将,也要读三遍才行这些史实,结合《红楼梦》所反映的社会历史内容,再回到这首词广泛流传的年代(1975年周总理最后一次主持召开的四届人大前后),并对当时人们的所思所想,所议所盼有所了解,就不难理解,不管这首词的真实作者是不是毛主席,它所反映和表达的,无非都是一种深切的进忧退忧,忧国忧民,忧江山忧后人的情怀,不能不说其思想内容相当符合主席和总理对他们身后事与接班人的深切担忧。与前面那一首《诉衷情》相比,这个文本似乎更贴进主席当时的思想情感一些。“(勤)劳驱倦”,当然要比“身躯(怠)倦”的境界与诗意高得多。而我的问题是,在那时,两位日理万机且都已重病在身的老人家,真的还能有这种诗词唱和与文史交流吗?
其次、再看它的文词形式。与前面那首《诉衷情》不同,这是一首没有标明词牌的自度词,即在古人流传下来的所有现存词牌之外,作者自己创造出来的一种仿宋词的古词文体。所以,没法用任何公认词牌的音韵平仄和字句格式来要求和分析它。我们只能试着用反复吟诵的方法,来感受与领悟它的节奏韵律所形成的音乐性,及其所体现出来的内在情感。相对于前面那首《诉衷情》,它的句式灵活多变,语感挫落有致;平仄韵脚安排方面:全词均押平声韵,平韵到底;上阙的一、二、四句,下阙的二、四、六句之尾字为韵脚,音律自然,一起一伏,抑扬顿挫。总之,在音律方面,显然比前面的《诉衷情》做得更好些。尤其是没有前面的《诉衷情》那种在内容、情感、韵律及其审美上的突然断裂感,至少是一首完整的词。最后两句写得特别好,充满了历史辩证法和仰天长啸的悲凉。
再次.让我们从这两个相关文本中跳出来,找两个文外的旁证看看:
第一,稍微熟悉一点主席诗词的人,都应当知道,翻遍公开发表的毛主席诗词,没有一首是老人家自创词牌体例的自度词。特别是词这种诗歌形式,一但创作使用,主席是深究韵律,严守规则的。他曾对来信请教作诗的陈毅元帅回信道:“如同你会写自由诗一样,我则对于长短句的词学稍懂一点”。而主席更以他的全部诗词创作证明了伟大诗人的胸怀与自信。再翻遍公开发表的主席诗词,也没有一首是这种《诉衷情》这种词牌体例的,而为我们所熟悉的其他词牌体例,主席在创作实践所的使用次数,大多在两次以上。这说明,作为一个严守规则,精心创作的伟大词人,对自己掌握不精的词牌体例,老人家绝不会轻易使用,更不会写出这种水平远远底于前人同类名篇的勉强仿作。从主席“反其意而用之”的《卜算子.咏梅》词对陆游原词的境界超越和审美提升上,我们不是可以看得很清楚吗?
第二、回到我们熟悉的历史场景。一九七六年元月,我们敬爱的周总理弥留之际。他用微弱的声音所吟诵的,正是在当年元旦公开发表的毛主席的两首词——《水调歌头.重上井冈山》和《念奴娇.雀儿问答》。这感人场景,有当年的《人民日报》为证,更有众多的著名诗人怀念周总理的无数诗歌为证。如果,真的有这样一首毛主席在前不久写给他本人的《诉衷情》,那么,常情常理,此时周总理所吟诵不已,不能忘却的,就一定应当是这一首《诉衷情》,可历史事实清晰地告诉我们,不是这样。这说明了什么?真的有这样一首毛主席写给周总理的《诉衷情》吗?结论应该是不言而喻的。
三.
为了让大家更明白这类仿作产生的时代背景,还需要讲一讲毛主席诗词在文革初期的特定传播方式。最简单地说,随着红卫兵运动的狂飙突起及其大串联在全国展开,除了在文革前就经主席本人审阅同意,在《诗刊》上正式公开发表的十八首毛主席诗词之外,各色大小版本的、各种诗词数量的、铅印的、油印的,甚至手抄的《毛主席诗词》,随之首先在全国各地的红卫兵之间,然后迅速传遍长城内外、大江南北。虽然,在今天看来,其内容真假莫辩,或者说有真有假,但在当时的时代大背景下,从整体上讲,这些私下传播的“毛主席诗词”,同样极大地鼓舞和激励了那一代青年,用今天的话讲,总体上是正能量的。有的,还被后来的历史证明,还真就是毛主席诗词——本文前述的《水调歌头.重上井冈山》和《念奴娇.雀儿问答》就属于这一类。当然,多数的,还是属于鱼目混珠。有好心的好事者,将自己觉得与毛主席诗词风格类似,且广泛流传的他人诗词混编于其中。而在那时,无限热爱毛主席的红卫兵们,不愿意也不可能静下心来仔细鉴别真假,基本上是照单全收,深信不疑的。
让我们来看一首在其中比较有代表性的——当然,也是笔者初中时期,就抄在自己笔记本上的“毛主席诗词”之一。
《卜算子.咏梅》
疏枝立寒窗,笑在百花前,奈何笑容难为久,春天反凋残。
残固不胜残,何须自寻烦,花落自有花开日,蓄芳待来年。
除了全词通押平声韵这一点,跟毛主席和陆游的同名词作相异之外,是不是很有些主席诗词的意境与气度?如果和陆游原词的主旨与情调相比,是不是还有点“反其意而用之”的味道呢?
尽管很像,但是,迄今为止的历史告诉我们,这不是主席的诗词。反复吟咏和仔细辩析之后,你就会发现,虽然,无论在主题思想、遣词造句、平仄音韵、审美意境等各个方面,这首词都与主席的名作《卜算子.咏梅》相似,比那首当下广泛流传的《诉衷情》的艺术品位与审美意境要高得多,但毕竟气魄不够,意蕴不足。缺少的,正是诗人领袖的胸襟气度与领袖诗人的精气神!所以,我们尽可以去欣赏与传播,但一定要逐步学会分析与鉴别的本领,这是我们坚持实事求是的知识储备与逻辑前提。我们所热爱的和希望有的,不一定是事实!而尊重事实,尊重历史,实事求是,是主席身前一再教导我们的。
作者:晓泉(夫子) 2016年7月23日于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