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伟 | “无人种田”是个假问题:如果种田能赚钱,没人会拒绝多出来的收入
一、无人种田的谬误
近些年来的中央政策文件,不断强调引导土地经营权流转,培育新型农业经营主体,促进土地集中规模经营,解决“谁来种田”的问题。学术界也存在一种声音:在年轻人不愿意种田、不会种田,农业劳动力不断老龄化的背景下,未来谁来种田?可以说,在当下的政策界和学术界,“无人种田”已经成为一种主流话语。政学两界之所以担心“无人种田”,主要是出于劳动力再生产的考虑。主流观点认为,现在这一批农民有可能是“最后的农民”,现在的年轻人普遍不愿意种田,当这一批农民退出以后农业将后继乏人。
农业劳动力老龄化越来越严重,中老年人种田是不争的事实。中部地区某市曾对农业经营主体的年龄结构进行抽样调查,结果显示:务农人口的年龄集中在23岁至70岁,大部分集中在51-60岁阶段。其中23-40岁的人口占15.9%,41-50岁的人口占14.6%,51-60岁的人口占41.1%,61-70岁的人口占22.5%,70岁以上的人口占5.9%。换句话说,农业劳动力的主力是51-70岁的人口,占务农人群的63.58%。该市农业部门认为,未来10年时间内将有近60%的务农人口是60-65岁的农民,无人种田将成为一个大问题,因而农村土地集中流转面积必须达到耕地面积的60%以上,才能解决“谁来种田”的问题。
年轻人不愿意种田,这也是不争的事实。这不仅体现在农业劳动力的年龄结构之中,还直观地反映在年轻人的职业选择上。笔者在农村调研时,经常听到老年人这样讲:“年轻人不愿意种田,他们也不会种田,让他们稻田里去,可能连哪个是秧苗哪个是杂草都分不清”。笔者遇到的年轻人,也表达了相同的看法:“有点文化的,有点本事的,肯定都想到外面去上班,没几个愿意种田,又赚不到什么钱,还很辛苦。再说了,上了大学再回来种田,感觉太亏了”。正因此,基层流转着这样一句话:“80后不想种田,90后不会种田,00后不问种田”。
表面上看,随着农业劳动力普遍老龄化,年轻人又不愿意种田,“无人种田”似乎就成为了一个真问题。但这个判断经不起逻辑推演,更经不起基层经验的考证。
我们先从逻辑上审视“无人种田”的判断。
一方面,如果站在某个家庭承包户的角度来看,“无人种田”是客观存在的问题。按照传统的农业劳动力再生产模式,上一代人年龄大了以后,土地就交给下一代人来耕种。一旦下一代人因为种种原因不再种地,该承包户的土地就出现了无人耕种的问题。但是,中国有2亿多农户,户均耕地面积不足10亩,对于农民来说这些土地还是太少。所以部分农户的土地无人耕种时,其他农户完全可以流转过去。更何况,并不是所有的年轻人都不愿意种田,总有一些年轻人因为各种原因出不去,只能留在村里种田。前提是,种田的收入能够养活年轻人,也就是说要有一定的经营规模,耕种自家承包地显然是不够的,大多数农户不种田恰恰给这些人提供了种田的机会。按照现在的生产力水平,一对夫妻管理200-300亩土地不存在问题,东部发达地区更是能达到300-500亩甚至更多。也就是说,即便村民小组里的绝大多数农户都不种田,几个在村农户也能把土地全部种起来。
另一方面,老年人种田并不等于“无人种田”。如果简单地认为年轻人不愿意种田,老年人成为种田的主力军,当老年人年纪大了以后就会出现无人种田的情况,那就大错特错了。且不说当老年人不断退出农业生产时,相对年轻的劳动力可以扩大规模,把这些田种起来。更重要的是,中老年人不仅能种田,还能种好田。最近几十年,中国的农业机械化水平大幅提高,小农户普遍借助农业机械生产,种田已经没有重体力活,60岁的夫妻经营200-300亩土地不在话下。因此,中老年人种田将是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里的常态。有人会怀疑,老年人种田可持续吗?正是基于此,主流观点认为无人种田是一种未来趋势,虽然现在还没到无人种田的地步,但是需要防患于未然。笔者认为,这种观点仅仅是就农业谈农业,没有站在“三农”的整体立场和城乡关系的视野中考察这个问题。虽然大量农村劳动力已经进城务工生活,但并不是所有家庭都能够在城市里扎根,总有一些无法在城市扎根的家庭回到农村,回到农业。与此同时,即便农民家庭在城市扎了根,也并不是全部家庭成员都在城市生活,农民家庭的父代们在城市务工生活,但他们的预期是干不动以后回到村里。就是说,那些在城市里扎不了根、在城市里找不到归属的农民,必然会在某一个节点回到农村继续种田。大多数农民返乡的时间是60岁,这时候他们很难在城市里找到工作,但是体力尚可,回村种田是一个不错的选择。随着越来越多的农村劳动力退出农业生产,60-70岁的劳动力还可以进一步扩大经营规模,农业经营的受益也会随之增加,这对愿意种田、有能力种田的农户是求之不得的好事。
我们再结合基层经验来审视“无人种田”的判断。按照主流观点来理解,无人种田表明农业经营存在两个现象:一是土地抛荒,二是农民不种田。毫无疑问,这两个现象都不存在。在地势相对平坦、水利条件较好的平原地区,几乎不存在抛荒问题,与之相反的是,农民抢着流转土地。东部发达地区Y市,农田生产条件非常便利,土地租金价格已经涨到了1200元/亩,经营主体若要拿到土地,必须在竞价中胜出才行。在山区丘陵地带确实存在抛荒问题,但抛荒的原因并不是无人种田,而是田不好种,要么没有水源,要么地块过于细碎无法使用机械耕种。中部地区L区T镇是低山丘陵地区,2022年对抛荒问题进行统计,发现土地抛荒面积达到了1.5万亩,占到全镇耕地面积的15%。不过,这些抛荒田大多是耕作条件差的旱地及少数水源条件差的水田,还有部分是边角地带的细碎地块。这类抛荒田的特点是“谁种谁吃亏”,所以没人愿意种。同样是在丘陵山区,如果土地耕作条件好,一般人拿不到田,只有关系好的农户才能流转过去。
对于农民不种田的问题,笔者及所在团队曾在全国二十余个省市地区调研,发现大多数地区都是农民在种田。农民不种田只存在两个区域:发达地区城市带之中的农村和资本下乡的农村。发达地区城市带内的农村,绝大多数农民已经不再依靠农业,一些老年人还种2-3亩口粮田和菜地。只有极少数农民在种田,这部分农民大多是长期种田的半职业化农民,他们有机械,经营规模也比较大,种田收入不比在附近务工差。东部发达地区的农村,在全国只占到很小的比例,不能代表广大中西部农村地区。资本下乡的农村,并不是农民不种田,而是地方政府“帮助资本打败农户”,地方政府和资本合作将农民从土地中排斥出去,最终造成农民不种田的现象,这样的例子数不胜数。
综上所述,无论从逻辑的角度还是基层实际的角度,“无人种田”的说法都站不住脚。因而笔者认为,“无人种田”是一个假问题。
二、无人种田的真相
既然“无人种田”是一个假问题,那么思考“无人种田”是否就变得无意义?笔者以为,“无人种田”之所以是假问题,关键在于误判了当前中国农业发展的真问题,而将一种朴素的农民话语等同于经验的本质。农民口中的“无人种田”实质上反映的是田不好种和种田不赚钱的问题。
首先来看田不好种的问题。田不好种的原因主要有土地细碎化、水里条件差、耕地质量不好等因素,但是结合全国情况来看,当前时期土地细碎化是田不好种的主要原因。因为土地细碎化,小农户种起来比较麻烦。小农户普遍都是上了年纪的老人,他们种田主要靠机械。身体好一些的老人可以用自己的小机械种田,一年到头既能解决口粮问题,还能卖一些粮食,算下来是不亏的。身体不太好的老人只能请别人的机器,成本要高一些。由于土地细碎化,小农户无论是自己操作机器还是请机械,成本更高不说,还非常不方便。所以一些本来还能种田也愿意种田的老人,干脆不种了。对于那些流转土地的经营主体,土地细碎化同样增加种田成本,增加农业生产中的劳动力投入,影响他们的种田积极性。
再来看种田不赚钱的问题。对于小农户来说,除非种植经济作物,否则只经营承包地很难养活一家人。正因此,农村普遍形成半工半耕的生计结构。老年人种田的成本比较低,土地是自己的,自己有机械还能省掉请机械的钱,有时还可以请亲戚帮忙,所以老人种田是划算的。但是当老年人种田也不划算的时候,农民就没有了种田积极性,干脆流转给别人。对于流转土地的经营主体也是如此,只要种地的总收入接近务工收入,经营主体还是愿意种田的。现在的问题是,最近几年种田的成本在不断增加,但是粮食价格几乎没有变动,农业的单位利润不断被压缩,这严重打击了农民的种田积极性。以中部某水稻种植区为例,2023年时农民在农药、化肥方面的投入已经达到400元/亩,比2019年多出来110元;稻种投入达到了150元/亩,比2019年多出来30元;机械费用190元/亩,比2019年时多出来20元。仅仅在这几项的投入上,2023年就要比2019年多出160元。种田成本多160元/亩,种田农民的利润就要减少160元/亩。随着农民种田积极性下降,“无人种田”真有可能出现。
正因为田不好种、种田不赚钱,农民才说种田不划算,年轻人才说不愿意种田。如果田好种,种田能赚钱,没有人会拒绝多出来的这部分收入。山东寿光被誉为“蔬菜之乡”,早在上世纪80年代末就发展大棚蔬菜。目前当地农民大多在种蔬菜,每户大概2-3个大棚,一年收入上十万元。很多二三十岁的年轻人,通过旧棚改造和流转大棚,每年的收入能达到20万-30万元。在当地,很多年轻人放弃了白领工作回村种菜。湖北公安县也是如此。公安土壤肥沃,水利条件好,农户十多年前开始发展稻虾产业,耕种自家的承包地就能收入4万-5万元,如果通过流转外出农户的土地,将经营规模扩大到20-30亩,每年就有十多万的收入。正因此,部分经营规模超过50亩的农户,还把自己的孩子叫回来帮忙。湖北沙洋县自2014年开始,在完成确权、颁证等规定动作的基础上,将土地确权颁证工作与推动按户连片耕种结合起来,将高标准农田建设与按户连片耕种结合起来,解决了土地细碎化、生产条件差等问题,农田变得更好种了,部分不种田的老人又回来种田了。
小结一下,当前中国的农业政策并没有把握住农业问题的本质,在“谁来种田”的问题上投入了过多精力。受此影响,各级政府都在推动农地经营权流转,培育新型农业经营主体。殊不知,这是本末倒置。农地经营权流转,新型规模经营主体发育,这是市场自发配置就能解决的问题,不需要政府来干预。政府真正要做的是,在制度设计和政策制定的过程中急农民之所急,着力解决好田不好种和种田不赚钱的问题,这样才能提高农民的种田积极性,避免“无人种田”的问题,从而保障粮食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