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科学技术的不断发展和突破,越来越多的新生事物也在我们的面前涌现出来。不只是先进的机械和电子设备,其中也有虽然看不见摸不着的,却无时无刻不在影响着我们的生产和生活的AI以及各种算法。而在最近这段时间关于AI绘画也是跃然进入了行业内外人们的眼帘。
一时之间,有不以为然或是抱着娱乐心态去尝试的普通网民,有积极赞同和声援这项技术的爱好者和工作者,也还有为数众多的画师对其表示了他们的坚决抵制。有关AI绘画的这些种种也引起了大家的热议,有认为这标志着科技和生产力的进步的,也有认为这只是堆叠素材而且严重侵犯到画师们的权益的。笔者在这里也是本着交流的初衷,根据自己浅薄的认识谈谈其中二三个相关问题,比如文艺活动的本质,作品版权,我们文艺家朋友的未来等。
本质问题的探讨
马克思告诉我们,人的劳动就是以人的劳动力去认识和改造世界的活动。在这样的活动中,人在不停地消耗劳动力生产出各种各样的产品的同时,同样也需要不停地对劳动力进行再生产。其中,不仅包括了物质上的需求,也就是维持人身体机能的吃、穿、住,也包括了在精神上的向往。这样的精神上的向往,体现在人对于文学、艺术乃至哲学的追求,所以人在这些方面的创作,本质上也是劳动的范畴。
私有制与阶级的起源
在劳动区别人和其它动物之前,作为一种群居性的动物,人的活动原本只是在自然分工的状态下进行的。个体之间生理条件上以及智力水平的差异导致了同一群体中,不同个体经常从事不同的劳动,这样的分工大大提高了效率。随着群体的不断扩大以及生产力的不断提高,农业和畜牧业分离了,群体中的社会分工逐渐形成。也因劳动产品的富余和积累,一方面造成了群体之间劳动产品的交换,这样劳动产品就变成了商品;另一方面富余的劳动产品在分工的条件下也产生了私有制。私有制的出现,导致了人的社会地位开始不平等起来,人们开始分成不同阶级,那些占有大量生产资料的人,逐渐形成一个靠他人劳动而存在十足的寄生阶级,而那些失去生产资料的人,为了维持自己的动物机能则不得不依附于这样的寄生阶级,为他人而劳动。劳动从此异己于劳动者。剥削阶级与被剥削阶级就此产生。
在之后的漫长岁月中,除了这两个群体之外,还存在着一个仍然占有一小部分生产资料进行简单的商品生产,或是专门从事这些商品的交换工作的中间群体——自耕农、牧民、小手工业者、小商人等。这些人的特点是以家庭为单位、生产资料个体所有制为基础,完全或主要依靠自己劳动,满足自身消费为主。但是由于经营较为分散,生产力水平降低,且常常受到灾害、战祸的影响。他们的经济地位相当不稳定,在私有制占统治地位的社会,易于走向贫富两极。而通过积累得到阶级跃升的,通常只占这个群体的少数,其中的大多数人往往在破产后下沉到被剥削阶级。这里的这些群体按照其特点我们称呼其为小生产者。
而在漫长的岁月当中,我们的文艺家们的生产方式往往也被认为是小生产的。
文艺家们的劳动定位
前面也提到,人除了对维持生产和生活所消耗物质的商品有需求之外,对于精神上也有一定的追求。除了宗教和信仰(提供这些服务的往往也是十足的寄生者)之外,也有对文学和艺术的向往。这些专门从事文艺产品生产的活动本身也是一种劳动,而从事这种劳动的人,也就是文艺劳动者,或者我们叫他们文艺家。这种劳动的产品,或是诗歌,或是画作等等。因其最开始对于物质生产资料的依赖较少往往只需要耗费劳动者本身的劳动力,所以同我们的自耕农或是小手工业者相类似的,他们通常是以个人或较小的经营范围进行劳动生产——创作。并且在那个主要还是以土地作为生产资料的年代,剥削阶级对于土地,以及土地之上的人的劳动力的渴望,远甚于对这些几乎不占有生产资料,以个人劳动力创作产品的人。故而,在较长的时间内,我们的文艺家们总是停留在小生产者的地位。
资本主义的发展规律
随着生产力不断发展和进步,生产关系也在逐步变化,同时也带来了生产方式的变化。欧洲的工业革命带来了新的大机器,和与之相称的生产方式以及交换方式。传统的小手工业以及小商业从事者,在这样的转变中越来越多的掉落到失去生产资料的阶级中去。手工业和商业中少数那些通过积累和集中而获得阶级跃升的群体,则形成了一个与以往的封建剥削阶级所不同的新的剥削阶级——资产阶级。而那些由于失去生产资料而不得不成为雇佣劳动力的自由人们,也只能在资产阶级的雇佣下成为无产阶级。
接下来资产阶级主导的革命中,国王这个名义上的所有人共同的统治者倒台了。然而从前的剥削者,那些旧的贵族们大多依然存在,他们同新兴资本家在一种建立于剥削底层群体的无政府状态的竞争中,继续争夺资源以完成积累和集中。
对于私有制来说,积累是它的本质,而对于其最年轻的儿子资本来说,任何阻碍其积累与集中的事物都是完全不可接受的,并将受到它的直接的打击。所以在资本最根本的逻辑下,资产阶级立刻就投入到了无序的竞争当中去,“资产阶级日甚一日地消灭生产资料、财产和人口的分散状态。它使人口密集起来,使生产资料集中起来,使财产聚集在少数人得到手里”。空前的生产力在竞争中被创造出来,如此庞大的生产力开始反抗资产阶级的生产关系、反抗作为资产阶级及其统治的存在条件的所有制关系,资本主义的危机出现了。也是在这样的竞争和频频出现的危机中,一部分的资产者和小生产者不断地破产,坠落到工人阶级当中“以致在居民中大体只剩下两个阶级:工人阶级和资本家阶级”。
这样的集中的趋势同样体现在近些年的统计数据中。
从国内和国际重要国家1998年至2017年的城镇人口比重的趋势我们可以看到,人口在城市不断地集中。
而从国内城镇和乡村非个体户就业比重来看,从2002年到2019年非个体就业的比重总体上也是呈现出上升的趋势,其中的个体户甚至还未明确区分那种八人以下非家庭经营的单位。
这也佐证,私有制的资本主义下,生产资料也好,人口也好,它们的积累和集中的规律是客观明确的。而这样的集中在各行各业中无疑也是普遍的。
我们的文艺家们如今的处境
在我们认识到了文艺家的生产方式以及资本的集中的规律在之后,就可以有以下的认识。
我们的文艺家们,无论是写作家也好,是诗人也好,还是绘画家也好,因为其特殊的原因在过去久远的时间中总是处于一种小生产的方式。但是事物总是在不断地发展变化的。在完成各个物质生产部门,乃至商业部门的集中之后,并不会有什么行业得以幸免。就像从前的农民和手工匠人最终成为雇佣劳动力一样,我们的文艺家们无非只是幸存了更长的时间。对于文化艺术产业,资本的积累和集中的根本逻辑终究不会将其排除在外。
一方面,随着社会生产关系的不断改变,资产阶级们组建文化艺术的相关公司,通过各种手段迫使原本处在小生产者地位的写作家或绘画家,不得不像之前失去生产资料的农民和手工匠一样被迫成为雇佣劳动力。
另一方面,原先生产力低下的,也就是传统的写作或绘画方式在科学技术的进步下,可以由处理软件等等方式解决了,最新的事物则是可以自动生成文学作品或绘画作品的AI技术。
这样先进的技术导致,原先需要天赋和大量时间锻炼的技艺在科技面前显得是那么的没有效率了,一如在由机械和化学力驱动的射击面前,神箭手似乎显得有些多余;技艺精湛的手工匠在现代化机械面前也显得那样无力。这样更高效的创作方式,不仅意味着资本可以更快速的周转也使它得以攫取大量超额利润。
这样的情况下,我们的文艺家们面临一个和当初欧洲农业一样的问题。小生产的农业方式越来越受到美洲那种大生产的农业的冲击。购买AI和程序自动生成并只需要简单修改的绘画能值几个钱?文艺家们的小生产的文艺作品的生产就迟早如同其他任何行业,将在大生产的面前败下阵来。
关于版权
我们经常能看到一句话:“版权所有,盗版必究”。版权作为文艺作品的创作者对于他耗费了劳动力和部分生产资料所形成的产品,比如文学作品或绘画合法占有并可以合法处置的证明,原本是自私有制形成后一种对于私有的表现。远古时期人的各种创作,比如岩画也好,陶画也好,想来是没有版权一说的。
到私有制形成后,一切生产资料都是个人所有的,导致一切劳动生产的产品也是个人所有。或许版权初衷也许是保护创作者的合乎社会契约的利益,就好像土地所有者需要的对他的生产资料,也就是土地的合乎社会契约的保护一样。这种保护本身就是一种私有制的逻辑,而这样的私有制本身就是和越来越庞大的社会大生产所矛盾的。
有些人说,AI绘画对于素材的采集和堆叠素材进行生成的模式,会极大的侵犯到画师们的版权,并且通常我们被灌输的一个思想是,如果创作者的版权不能得到保护,那么创作者的创作激情和动力就要收到打击,如果没人保护版权,就没人会再进行创作了。
且不论由于文艺家们越来越堕为雇佣劳动者,这些成为雇佣劳动者的文艺家们,他们在受雇佣期间的创作常常并不属于他们,而是属于雇佣他们的平台或是公司。这一点是文艺家们的创作劳动异己于他们自身的证明。在这里,版权保护的是平台或者公司的合法占有和处置的权利。而在那些尚未从小生产者堕入雇佣劳动者的文艺家那里,这种来自于上层的社会契约的保护真的就能奏效吗?
我们从历史中得到的教训是,凡是单纯来自于上层的保障,往往是不牢靠的。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比如上面出现过的例子,1848年的法国工人们,还是1849年的法国小生产者们难道没有在这种所谓的来自上层的保护中碰过钉子吗?至于眼前的例子,单个或少数创作者对于成体系的大平台和大公司在法律上的追责,比如论文作者由于不满知网而进行的诉讼行为,通常无关痛痒,且过程冗长无比。对于大平台和公司来讲,侵权成本极低,而对于被侵权者来讲无论是时间成本还是其他成本都很沉重,甚至经常反遭受到来自侵权者及其同行业的“联盟”的封杀,面对这种局面,大多数创作者只能不了了之。
至于有关打击到创作激情和动力的说法,在私有制的情况下,我想多少是有的。但是难道不正是这样的私有制才导致了这样的困境吗?版权这种私有制的产物,在保护大平台大公司获取价值之外,难道能更好地激起创作者作为雇佣劳动者或者小生产者的激情和动力吗?我想并不是的,有关这一点工人已经在过去的历史中证明过了,而文艺家们,正在做出同样的证明。
关于马尔克
马尔克这个词我想很多人可能比较陌生,根据恩格斯在《马尔克》一文中的阐述,它是一种德国农民在历史上由于其落后的生产力条件限制,而形成的一种农村公社的制度。在一个马尔克公社里,住宅是私有的,而耕作用的土地是共有的。成员们在分配下来的公共土地上耕作生产,分配下来的土地会定期调换,收获的农产品由公社分配给成员。
虽然处于公有制到私有制的过渡阶段,这样的公社制度随着生产力的发展被逐渐淘汰,代之以私有制。由于私有制的不断发展,越来越多的农民丧失土地而沦为农奴。在往后的历史中,虽然农民们几次短暂的重新获得土地,但在小土地所有制生产的方式,终究在大土地所有制的生产方式的竞争下失败。而在最后恩格斯提到“欧洲农业只有在进行社会化经营和依靠社会去经营才可能继续存在”。这里恩格斯给德国的小土地所有制的农业生产和德国农民开出了处方。而我认为这个处方也是我们这个时代同样作为小生产者的文艺家们的良方:
这就是我国农民的前景。一个尽管是衰落的自由农民阶级的复兴,却有这样的好处:使农民处于这样一种地位,在这个地位上,他们在自己的天然同盟者工人的协助下,能够自己帮助自己,只要他们愿意懂得怎样做。
但是怎样做呢?采用恢复马尔克的方法,但不用其陈旧的过时的形式,而用更新了的形式;采用这样一种更新土地公有制的方法,以便使这种公有制不但能保证小农社员得到大规模经营和采用农业机器的全部好处,而且能向他们提供资金除农业以外去经营利用蒸汽动力或水力的大工业,并且不用资本家,而依靠公社去经营大工业。
经营大农业和采用农业机器,换句话说,就是使目前自己耕种自己土地的大部分小农的农业劳动变为多余。要使这些被排挤出田野耕作的人不致没有工作,或不会被迫涌入城市,必须使他们就在农村中从事工业劳动,而这只有大规模地、利用蒸汽动力或水力来经营,才能对他们有利。
对于同样是小生产的方式的文艺创作者来说,同样只有采取文艺的新马尔克的形式,认识到只有抛弃私有制下所谓版权的束缚,而代之以公有制。只有这样,我们每一个文艺家乃至每一个人才能够真正实现自由发展。
这样的可能性的实现,并非一蹴而就的,但认识是自由的前提。在私有制尚未被消灭的条件下,我们并不反对创作者们依据合法的版权制度对资产阶级对他们的侵害进行防守和还击,但与此同时更加应该想办法认识到,这样的支持只是一段时间内无奈的妥协,而不应因为这样的妥协而从根本上地支持所谓的版权制度。在争取改良的同时,绝不应该忘记改良不是最终目的。
恩格斯在《马尔克》一文的最后写道,“这究竟怎样组织呢?德国农民们,好好地想一想吧。在这方面能够帮助你们的,只有社会民主党人”。同样,文艺的新马尔克究竟怎样组织呢?所有的文艺家和创作者们,所有小生产者和工人们,好好想一想吧。在这方面能够帮助你们的,只有公有制的复兴,而这需要你们自己去奋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