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关将近了,耿家庄也沉浸在将要过年的气氛中。每逢农历一、六的集市比平时明显的拥挤起来。沿着耿家庄不太宽敞的街道摆满了摊位,卖衣服的、卖水果的、卖肉的、卖春联的把街道的两旁塞得满满的,妇女们领着孩子,老人们骑着电动三轮车或推着自行车挤到集上采购他们所需的年货,一时间平时冷落的街道发生了严重的交通阻塞。
耿金锁老汉最不喜欢这年底的集市,因为他不需要买太多过的年货,更主要的是因为集市他那一大群羊的堵塞赶不出村子去了。为此他起了个大早,可是羊群转悠着吃饱了,他已经饥肠辘辘,却没办法把羊赶回家去。
这耿家庄是一个有五千多人口的大村子,早年是耿家庄乡政府的所在地,因为离国道远些,并乡的时候乡政府搬走了,但是集市保留下来,每逢农历的一、六两天耿家庄仍旧很热闹。年底的集市更是热闹非凡,赶集的人比平时多了好几倍。
耿金锁挥舞着他的长鞭,四十多只山羊在路边拥着向前走。他的大黄狗大腕儿一会儿跑到羊群的前面,一会儿落在耿金锁的身后,像个淘气的孩子前后不停地奔跑玩耍。赶集的三轮车和电动车从对面过来了,车上装满了买的年货,猪肉、青菜、还有那鲜红的春联把车筐塞得满满的。耿金锁挥动长鞭“叭”的一声脆响,警告走在前面的头羊傻大个,嘴里同时喊着:“傻大个,靠边儿!”
那傻大个向路边机灵的躲了几步,白色的羊群向右侧的路边移动了,顿时给对面的电动自行车和三轮让出了一条路。三辆电动自行车在耿金锁的身边过去了,迎面来了辆三轮车,晃晃悠悠的在耿金锁面前停了下来。
“金锁哥,放羊去了?”
耿金锁看清了,骑三轮车的是李艳敏,比耿金锁小两岁,可是这几十年李艳敏从来就和他喊金锁哥。她可是耿金锁的初恋。耿金锁收起长鞭站下,打量一下李艳敏。这李艳敏穿了件酱紫色羽绒服,头上戴着暗红色毛线帽,手上戴着蓝色的棉手套,脸色晒的偏黑,原来花白的头发好像刚刚染过,显得黝黑,完全是一个老妇人的形象了。可在耿金锁印象里她永远还是那个扎着两条短辫,圆圆的脸晒的通红但永远是戴着微笑的小姑娘。
“老一套呗,不放羊做能啥去。”耿金锁看看李艳敏三轮车厢里的年货问:“孩子们都回来了?”
“来电话了,老大两口子已经买好了车票后天到家。老二家两口子不回来了,在北京过年。家里又要热闹一阵子。耿建回来了?”
“前些天回来了,自己开车回来的,说是今年不回来了,媳妇和孙子都怕农村冷。”
“城里有暖气,屋子太热,咱不适应。我看屋子里温度低点有好处,清爽,不容易感冒。”
“连祥好利索了吧?”
“输了半个月的液,没事了,在家看两个孙子两个孙女写作业呢。”
“你家过年人口多,我给你抓头羊吧。”
“那可不行,我知道你的羊是养着玩儿的,不是宰的。”
耿金锁说:“就这么定了,叫你那孙子明天早晨过来,要不我给你牵过去。”
李艳敏没有拒绝,说:“年三十我包饺子多包一点,给你送去。”
一声汽车喇叭声打断了耿金锁和李艳敏的谈话,耿金锁急忙挥舞一下长鞭把羊群朝路边赶赶,李艳敏不得不把三轮车往前推,给后边的汽车让路,她回头看看耿金锁还想说的什么,耿金锁朝她挥挥手让她先走。
李艳敏慢悠悠地骑着三轮车走了。耿金锁赶着他的羊群往家走。村子外围大多都是近两年盖的新房,一些人家还盖起了二层小楼,村子里比较年轻的人大多住在这里。羊群沿着村子里水泥路面的街道往前走,越是接近村子的中心房屋越是显得低矮破旧,街道上很少有行人和车辆。在村中心住的大多是村里的老年人,他们舍不得离开自己的老屋,大概觉得也没有必要再去盖那高大明亮的新房。他们三三两两的坐在门口或靠在向阳的墙根下面,闲聊打发时间。
耿金锁的家就在这村的中心区,自从妻子秋香去世后家里变得十分冷清。两扇黑色的铁皮大门有些锈迹斑斑。去年春节的对联已经褪色,一把三环牌的铁锁横在粗大的门栓上,告示院子里没人。羊群“咩咩”地叫着堵在门前,它们知道到家了。耿金锁挤在羊群的最前边,掏出挂在腰间的钥匙打开铁锁,推开铁门,羊群蜂拥而入,把耿金锁卷入院内,最后是黄狗大腕儿摇着尾巴跑进大门。
这是一个非常大的院子,迎面的四间老旧的房屋还是耿金锁上中学的时候盖的,耿金锁的父母去世后没有人住现在已经荒废了,家里人口太少也就没有精力去拆掉它。老屋后面的四间房是耿金锁现在的住房。东面原来是本家的一个院子,后来迁走了,当年耿金锁的父亲硬是把这个院子买了下来。如今三个院子合成一个院子,只是东边院子成了羊圈。在耿家庄数第一。去年小孙子回到老家,整天在大院子里撒欢疯跑,把个耿金锁高兴地不知道如何是好。
耿金锁闲着没事,把院子里种满了蔬菜,他一个人吃不完就送给邻居,晒干菜。儿子一年难得回来几次,每次他都把儿子车后备箱塞满了菜。女儿好几年也不回来一次,如今已经入了美国籍,成了美国人回来更难了。冬天到了,耿金锁没法子种菜了,院子里的枣树和石榴树也都落了叶,硕大的院子显得凄凉,只有那群羊和黄狗大腕儿给这个破大院带来一丝生气。
把羊赶进了羊圈,大腕儿摇着尾巴在院子里来回溜达,它在等着耿金锁给它拿吃的东西。耿金锁的房门没有上锁。他推开房门,早晨没有来得及收拾的碗筷仍旧摆在桌子上,灶台上的锅盖也没有盖上,早晨剩下的玉米面粥还在锅里,灶台下散落着烧火用的几根玉米秸。
耿金锁把碗筷扔进盆里刷干净,又拿起笤帚把堂屋的地面扫一下,重新抱过来一堆玉米秸,点上火,把早晨的剩粥热一下。房顶上的烟筒冒出一股炊烟,给这冷清的屋子带来一丝生气,向人们显示这个破旧的大院子仍旧有人生活。
喝了二两白酒和一碗剩粥,耿金锁躺在炕上休息一下,他已年过六十,虽然身体还算硬朗但是力气已经不如从前了,放半天羊就感到两条腿沉重,膝盖也痛,为这他始终坚持烧火炕的习惯,夜间躺在空旷的火炕上还能感到一丝温暖。火炕对面的桌子上摆放着儿子给他买的液晶电视,有些灰暗的墙上镜框里摆满了孙子、儿子媳妇的照片。镜框的一边是已经过了一年的挂历,靠近火炕的那面墙上是一幅有些破旧的年画。屋顶上一台吊扇静静地挂着,上面沾满了尘土。墙上的石英钟时针已经指到了两点,耿金锁在做了一个暂短的梦后醒了。外屋的门响了一下,传来轻微的脚步声,这是他的大黄狗大腕儿进来了,大腕在土炕下站住,仰起头用两只发黑的小眼睛盯住耿金锁,尾巴不停地摇摆着。
耿金锁用粗大的手抚摸着大腕儿的头顶,大腕懂事的用冰凉的鼻子拱着耿金锁的手。这条大黄狗是耿金锁捡回来的。那是老伴去世后的第一场雪,耿金锁放羊回来的路上,看见几个小孩子围着一条小黄狗用小木棍乱打,那小黄狗不住的惨叫,眼看就要一命呜呼。耿金锁呵斥道:“你们怎么这么残忍,干嘛要虐待动物!”小孩子们跑散了,耿金锁把小黄狗抱起来,惊魂未定的小黄狗在他怀里不住地哆嗦,耿金锁用手轻轻地抚摸着小黄狗,那小黄狗扎在他怀里不叫了。回到家耿金锁用火腿肠混上嚼烂的馒头喂小黄狗,小黄狗恢复了体力,开始在耿金锁的屋子里,东转转西闻闻,最后卧在门口。和小黄狗生活几天后,邻居小伙子金强对耿金锁说他姥姥家想要一条看家狗,耿金锁就把小黄狗送给金强,给它吃了一顿火腿肠加馒头,眼看着金强把小黄狗抱上面包车送到二十里外的金强姥姥家去了。大约过了五天,耿金锁早晨起来准备去放羊,听见院子的大铁门外又低微的“呜呜”叫声,他开门一看,小黄狗竟然自己回来了,小黄狗看见耿金锁小尾巴吃力的摇晃,耿金锁赶紧把它抱起来,那小黄狗瘦小的身体冰冷冰冷的,萎缩在耿金锁怀里不住地哆嗦。耿金锁问小黄狗:“你是怎么跑回来的,我这次再也不叫你走了,跟着我吧。”就这样小黄狗成了耿金锁的伴侣,天天跟着他放羊,晚上就趴在耿金锁屋门口,有动静就叫几声。耿金锁觉得它很乖,就给它取了个名字叫大腕儿,他的意思是大腕儿就是个可爱的大明星。
耿金锁在土炕上打了个盹儿,觉得该起来出去走走。他骑上自行车,朝街上走去。平时耿家庄的集市到中午就散了,因为已经是年底了,集市散的比往常要晚,街上稀稀拉拉的还有一些人。卖服装的已经把花花绿绿的衣服收起来,把货架子装上电动三轮车要回家了。几家卖水果的摊主无精打采的看着已经不多的行人,准备收摊了。卖熟肉的三轮车还和平时一样堵在街口,显得有点霸道。
“来点猪头肉吧,新鲜的。”卖熟肉的摊主对耿金锁说。他认识耿金锁,两人大小是同学,后来耿金锁经常买他的猪头肉或香肠。
“来一对猪耳朵吧。”耿金锁说着凑过来。
卖熟肉的摊主把两只猪耳朵扔进秤盘称了一下,然后用塑料袋装好递给耿金锁说:“孩子们回来过年吗?”
“看样子是回不来了,他们忙呀。”耿金锁把钱递给摊主。
“要我说呀,你真不会享福,应该去孩子的大城市去,也比你一个人在家守着一群羊好。”
耿金锁把装着猪耳朵的塑料袋扔进车筐对摊主说:“大城市好,可那是孩子的家,不是咱的老窝,不到万不得已不去,还是在家好,。”
“是呀,现在这些小青年都不愿回来,种地养不了家呀。”摊主说着准备收摊了。
每年年底的集市上一大亮点就是卖春联的。过去都是自己写春联,每逢年底邻居都来找耿金锁写春联,他的书法还凑合,所以每到年底就忙起来,什么“五谷丰登”、“家和万事兴”等他都是一笔挥就。现在集市上卖的春联都非常漂亮,人们大多买现成的,不用自己买大红纸求人写。耿金锁想自己也该买春联了,他看见几个买春联的还没有收摊,就走过去买几张春联。
“金锁,捎几张春联吧。”卖春联的范志国认识耿金锁。
“我买几幅吧。”
范志国说:“过年了,图个吉利,让家里有点新气象。”
耿金锁挑选着说:“就是,就是,其实我什么也不信,人家都贴咱也帖。”
“咱农村有院子,有大门、有厢房,贴的多,城里人住楼房,没地方贴,就贴一个福字。”
“那我就挑几幅,大门,屋门,厢房都来一幅。”耿金锁说着弯下腰挑选起来。
“还有你那羊圈也贴上吧。”范志国半开玩笑的说。
“当然了。”耿金锁认真的说。
当耿金锁把买好的一卷春联放进自行车筐,心想也许儿子一家没准会突然回来,于是他还是像秋香在世的时候一样办年货。这时赶集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街道上顿时冷清了,只留下一条被扔了好多垃圾的街道。他转过一个街口,街道上已经没有行人了,几家人的电动三轮车歪斜着停在路边,每家的大门虽然都大开着,但是不见一家走出人来。耿金锁无精打采的蹬着自行车,路过一家家熟悉的门口,这里是村子的最中间,也是房屋最破旧的地方。眼前一座锈迹斑斑的铁门,这是他本家连仲婶子家,连仲叔早已去世多年,连仲婶子一个人在家孤独的过了二十多年,如今老了,去投奔儿子去了,一走就没有了消息,想想已经是八十多岁的人了,不可能再回来了,门上那把生了锈的大铁锁说明了这一切。前面的破旧门楼下倒是站着一个人,这是白金海的智障儿子,应该有四十多岁了,没有劳动能力,他那年迈的老母亲还能勉强为他做口饭吃。两个哥哥都在村边靠近公路的地方盖了房子,离这边有差不多二里路,哥俩有时倒是经常过来看看他们娘俩,送点日用品过来。那呆子穿了件早就过时的旧中山装,身上都是土,用傻呆呆的目光审视着耿金锁。
耿金锁看着这冷清的街道,一阵独孤感又从心里涌了出来。他想起小时候晚上没有电,就和邻居的孩子们出来疯跑,躲猫猫,撞拐等游戏,把个黑乎乎的街道闹的地覆天翻,时间晚了,大人出来喊自家孩子回家睡觉,你一声我一声的挺热闹,比起现在有生机。前边走过来一个老汉,耿金锁看出这就是他儿时一起疯玩儿的白金池,如今他老伴儿也去世了,孩子们外出打工,剩下他一个人整天去打麻将混日子。
白金池中午喝了一杯散装白酒,晕乎乎的去村子西面的金三家去打麻将。他身上穿了件老款式的旧羽绒服,深蓝色的裤脚上沾满了黄土,脏乎乎的球鞋踩在脚下,嘴角上叼着一支刚刚点燃的烟。
“金池,你这是又去打牌。”耿金锁问。
“不去打牌做啥?穷乐呵吧。”
“孩子们回来了?”
“老大家说回来,明天后天到家,老二家在深圳,回不来了。”白金池猛抽一口烟,打量着耿金锁说:“你家儿子今年回来吧?”
“前几天回来打了个晃,说是不回来了。”
“唉!他们也是忙呀,春运的火车票不好买,提前也说不好什么时候放假。我说,咱们就自己高兴一天是一天算了!管他呢。”白金池说着迈着沉重的脚步走了。
耿金锁望着腿脚不太利索的白金池拐进了小胡同,猛然间一声汽车喇叭的尖叫瞎了他一跳,原来是一辆黑色的宝马汽车停在他跟前。耿金锁急忙把自行车推到路边给黑宝马让路。黑宝马向前行驶了两米,挡风玻璃缓缓落下来,露出一颗留着板寸头发的脑袋,耿金锁认出来这是村主任李虎的弟弟李庄。
“金锁叔,赶集去了。”李庄问。
“没事到集上转转,你啥时回来的?”耿金锁不太喜欢这个李庄。
李庄坐在车上把头探出车窗用轻浮的口气说:“金锁叔。把你的肥羊卖给我两只吧,过年了,我的送送礼。”
“哎呀,我这羊是闲着没事养着玩的,不卖。市面上那么多卖羊肉的,买点多方便呀。”
“那都是育肥羊,吃饲料添加剂长大的,不能吃。人家领导是不吃的。你养的羊好、、、、、、”
“对不起了,我的羊是养着玩的,闲着没有事,跟我做个伴儿,对不起了。”说完耿金锁推着自行车就走,他没有听清李庄在车里面又说了些什么。他不都是在赌气,羊他是真的舍不得卖。他不富裕,但也不特别缺钱花。耿家庄人多地少,每个人也就一亩多地。耿金锁两个孩子都走了,老伴儿去世,他自己还种着四亩地。现在是机械化收割耕种,不像过去种地费那么大力气,但是浇水、化肥都得花钱,粮食打的虽然不少,但是卖不上价钱去,种地养活不了他这世世代代的农民了。所以年轻人都外出打工了,剩下这些老不死的耕种,反正自己需要吃饭,地也不多种,够吃就行,很多的土地都荒废了。虽然最近上级号召土地流转,村主任李虎的弟弟李庄张嘴就要承包两千多亩地。乡亲们知道李庄财大气粗,但是更知道他的为人,也就互相观望没有人敢把土地流转给他。耿金锁觉得还是养一群羊心里自在。他养的羊不肯轻易的卖出,去年冬天李艳敏来借钱。耿金锁对李艳敏说牵两只羊吧,卖掉。李艳敏说“那不好,羊是你的伙伴儿,我弄走你会心疼的,我还是借钱,还要还你。”
李艳敏和耿金锁还有一段初恋经历。李艳敏是附近茶棚村人,俩人是小时候的同学。两个村子隔着一条小河。耿金锁上初中的时候每天需要经过这条小河,那时候小河上没有桥,就有一个渡口。李艳敏的父亲是渡口的艄公,负责接送过往的行人,每人每次收二分钱。
那是一个深秋的傍晚,耿金锁在学校写完黑板报独自一个人回家,天色已晚,四周开始变得模糊不清,肚子也饿了,成了离开学校最晚的一个学生。大路上已经没有人了耿家庄的西面有一条小河叫清凉江。河上有一座小桥。从耿家庄到学校到学校要五、六里路。人们为了抄近路,于是小河边上就多了一个渡口,一条小船接送过河的人们。耿金锁着急回家就奔渡口。
天已经黑下来,耿金锁隐隐约约的看见渡口的小船停在河对面,似乎是没有撑船的老伯伯。他把手掌卷成喇叭筒状朝对面喊:“喂,撑船的老伯在吗?”
暮色中小船向耿金锁缓慢的飘过来了,一个女孩的声音伴随着西北风传过来。
“要过河吗?”
“是的,不知撑船的老伯去哪了?”
“那是我爹,回家吃饭了,我替他一会儿。”小船到了耿金锁面前。
耿金锁这才看清撑船的是个小姑娘,个子不高,扎两个小辫儿,手里握着长长的、撑船用的竹竿。耿金锁不相信这小丫头能撑船,嘴里说声:“你行吗?”身子却没有动。
“快点吧,天都黑了。大班长上船吧。”说完“咯咯”的笑起来。
耿金锁一愣,天黑看不太清楚女孩的面孔,。心想是不是遇到同学了,可又不认识,于是就犹豫着慢慢上船。
女孩笑着说:“你怎么慢腾腾的,你跑跑百米的速度呢?”
耿金锁跨上小船,小船晃了几下,他有些站不稳。女孩说:“站稳了,我开船了。”说着双手将那撑船的长竹竿往水里一插,身躯稍稍一弯,用力撑,小船就离开了岸边向对岸士驶去。耿金锁不习惯乘船,看着发黑的河水,站立不稳,心里慌了。
小姑娘在船尾撑着船,用严肃的口气对耿金锁说:“别乱晃,要是船晃的太厉害你掉进河里我可不负责。”
耿金锁用力保持着身体的平衡。女孩看他这样子又“咯咯”笑起来,说“你还是坐下吧。”
“不,我站着。”耿金锁用坚定的口气说。他不能在一个小丫头面前失去男子汉的尊严。
“不习惯吧?”女孩问他。
“还行,还行。”耿金锁嘴里应付着,感觉到头皮发痒,浑身发热,头上似乎要出汗了。
“你怎么这么晚才放学,是不是犯了什么错被老师留下了?”女孩用调皮的口气问他。
“我是因为写黑板报晚了。”耿金锁支吾着说。他用力清了一下嗓子提高声音说:“你是哪个班的,怎么认识我?”
那女孩说:“我是初中班的,在学校常看见你。你是班长,运动会跑百米全校第一,对吧?”
“对对对。”耿金锁这时稍稍适应了乘船,女孩说起自己是班长、运动会上全校第一,不免有几分得意的感觉。
“学校黑板报是不是都是你写的,你的字写得可真好。”女孩说。
“凑合着吧,写得不行。”崔金锁仍旧带着几分得意的说。
“哎呀,那么漂亮的字还算是凑合,要是我们写得就没有法子见人了。”
小船慢悠悠的到了对岸,崔金锁一个箭步跳上岸说句“谢谢你了”就想走。
那女孩厉声喝道:“回来,你还没给船钱呢。”
“多少钱?”
“五分!”
崔金锁口袋里一分钱也没有,但他还是下意识的摸着口袋,头皮开始发热发痒。嘟囔这小声说:“今天没带钱,要不明天到学校给你吧。”
那女孩笑起来,挥着手说:“走吧,走吧,不要了,逗你玩呢。等以后你有钱了加倍还我。”那笑声里带着胜利者的口气。
第二天耿金锁在课间操时又看见了那个撑船的女孩,那女孩冲他一笑就和其他女同学走开了。后来她打听到那个女孩叫李艳敏。从那个时候开始,耿金锁每当在学校里看到李艳敏,没有人的时候李艳敏对他总是甜蜜的一笑,然后打声招呼。同学们乱哄哄在一起的时候李艳敏就好像不认识他一样,看都不看他一眼。
1975年的春天,耿金锁高中毕业了。那时候还没有恢复高考,耿金锁就回到了生产队干活,老队长照顾耿金锁,就叫他跟着生产队的小拖拉机外出搞副业,他经常看见李艳敏骑一辆破旧的自行车上学。耿金锁这后干了快一年的农活,晒黑了,但长得更壮了,已经像是一个响当当的男子汉了。每每看见李艳敏他也不那么羞答答不好意思了,大大方方的。到了年底,李艳敏也初中毕业了,她没有继续上高中,也回到生产队了。两个村子隔着一条小河,耿金锁在河这边除草,就能够看见李艳敏在小河的那一边地里除草,他远远地就能认出河对面地里那个带着大草帽,穿一件褪了色的红衬衣的少女就是李艳敏。时间久了,俩人来往多起来,村里风言风语也传出来了,说是耿金锁和茶棚村的一个女孩搞上对象了。耿金锁的母亲听到传说后问耿金锁怎么回事,耿金锁红着脸支吾着说:“别听他们瞎嚷嚷,现在没那事。”嘴上这么说但是耿金锁的心里却是有李艳敏了。
那一年的冬天,给小麦浇封冻水,傍晚这边是耿金锁,那边是李艳敏,原来渡口的地方已经建起了一座小桥。耿金锁看看周围没人,就扛着铁锹踏过小桥来到李艳敏的身边,平时他们很少有机会单独在一起的。
耿金锁对李艳敏说:“我们村子里说我的人不少了,都是些捕风捉影的胡话。”
此时的李艳敏已经没有了当时在小船上摆渡耿金锁时的泼辣劲,她把铁锹把靠在怀里,两只手不住地揉搓那两只小辫的红色编绳,半天才小声说:“我们村也有说的,你害怕了?”
“我不怕,我们是正常的交往。”耿金锁说。
李艳敏不满意耿金锁的回答,只是默不作声,沉静一会儿才说:“你说的对。”然后低下了头。
耿金锁说“过几天我带你去我家玩吧。”
“那怎么行?说你闲话的更多了。”
“不管那些,我们老队长跟我爸妈说起过你,他在我爸妈面前夸你好呢,我爸妈听后可高兴了。”
事情并没有像村里人想的那样发展。就在这一年的腊月,李艳敏被调到公社修配厂干活了。虽然还是农民身份,但毕竟不在面朝黄土背朝天,每天上班八小时,穿上了劳动布的工作服。显然和城里的工人没有什么两样了。时间久了。李艳敏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虽然还是天天脑海里出现耿金锁的形象,但是不如以前清晰了。
耿金锁也没有闲着,被公社调进了种子站。这是一个公社培育种子的基地,离公社修配厂更远,每天很忙,仍旧做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种子站没有电话,也不能通信。和李艳敏的来往也就减少了。到了1976年冬天,耿金锁报名参军了。参军的过程一切似乎都是出奇的顺利。首先是部队带兵的人看到耿金锁写得一手好字,喜欢的不得了,体检政审都没有问题,还没有耿金锁反应过来,新军装已经发下来了。
耿金锁穿着崭新的草绿色军装,骑自行车来到公社修配厂找李艳敏,他原以为李艳敏见到自己穿上新军装会高兴的合不上嘴。没有想到李艳敏见到他除去感到吃惊还有一丝不满意的表情。李艳敏看着厂里的工人都站在远远的、用稀奇的眼光看着他俩。小声说:“金锁哥,你参军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耿金锁想解释几句,李艳敏说:“大伙都看着咱俩呢,多不好意思,今晚我回家,小桥头见。”
说到小桥头,耿金锁就想起了过去的渡口,想起了那个梳着两条小辫的小姑娘。耿金锁来到小桥头站了一会儿,李艳敏来了。即将分别耿金锁不知道该说什么。李艳敏说:“金锁哥,你愿意去当兵,可是一去几年复原还得回到这农村来。自己照顾好自己吧,多写信。给你。”李艳敏说着从挎包里掏出一副用毛线织的手套和一个用棉线钩织的假领子,又拿出一个塑料皮的笔记本说:“送给你做个纪念吧,多给我写信。”
耿金锁的心跳加快了,他接过李艳敏的东西,有些结巴的说:“艳敏,到了部队我一定好好干,争取入党,要是能学点技术就更好了。我、我有时间就给你写信。”两个年轻人就这样分别了。耿金锁出发那天,李艳敏背着父母去城里送耿金锁,可惜这时候耿金锁和其他新兵已经整队进了武装部大院,不久就坐上解放牌大卡车走了,耿金锁和李艳敏谁也没有看见谁。
部队的生活远不像耿金锁想的那样浪漫,不过很快他就适应了部队生活。两年过去了,耿金锁当了连队文书,这下给李艳敏写信的时间多了。可是李艳敏的回信逐渐减少,内容也逐渐简单。最后一次接到李艳敏的信,他感觉李艳敏情绪低落,所说她爸爸干预自己和耿金锁来往,李艳敏说了一大堆对不起耿金锁的话。耿金锁已经确定李艳敏出了问题了,心情变得很糟。可是这时候中越边境吃紧,部队要网前线开了,不能给家里写信。耿金锁顾不上李艳敏了,他没有能给李艳敏回信,也没有给父母写信,就随部队乘火车去了云南,不久就经历了一场自卫反击战的拼杀。战斗结束了,耿金锁毫发无伤,撤回后看到了父亲写给自己的信。父亲显然不知道儿子已经上了战场,还怪罪了几句他为什么不给家里写信。信中主要说了李艳敏的事情,说李艳敏和耿家庄的书记的的儿子连祥定亲了,是李艳敏父母做的主。不久就会嫁到耿家庄来。父亲劝他不要难过,说天底下两条退的蛤蟆没有,两条退的人多得是。为了安抚儿子,父亲还通过别人给耿金锁找了个对象,说是那姑娘多好多好,也是耿金锁的下届同学,那姑娘对耿金锁的印象很好,随信还寄来了一张姑娘的照片。也是梳着两条小辫,很秀气,看着眼熟,但是一点李艳敏的影子也没有。
半年以后耿金锁复原了。在部队入党。他摘下了红五星和红领章,穿着的确良的绿军装回来了。父亲骑着自行车去县城接他。超期服役一年,四年没有见到家乡了。耿金锁骑着自行车让父亲坐在后座上,看着绿色的田野,看着路边长粗了很多的白杨树,心里很激动。村子也有了变化,有的老旧的土坯房不见了,盖起了新砖瓦房,村里跑着玩的小孩子一个也不认识。这时候他想起了李艳敏,心里一沉,顿时一种失落感压在心头。到了村支书的大门前,大门上贴着一对儿红喜字,只是因为淋雨稍稍有点发白了。耿金锁忍不住放慢速度扭过头看一看,他知道李艳敏已经嫁到这个大门里来了。父亲说:“别看,快走。”
到了家门口,邻居们看见耿金锁回来了都抢着和他打招呼。妈妈笑着一溜小跑的迎出来,耿金锁四年没有见过妈妈,第一眼就是看见妈妈比以前老了,头发花白了,眼睛一热,两行眼泪滚了下来。妈妈用粗糙的双手一边为儿子拍打身上的尘土一边高兴的说:“回来就好,累了吧?秋香知道你今天回来早早就过来了。”
耿金锁这时候才注意到目前身后站着一个姑娘,中等身材,不胖不瘦,扎着两个小辫儿,模样和照片上的一样。他知道这就是秋香。
秋香见耿金锁用眼盯着她看,有些不好意思的低下头,然后抬眼看了耿金锁笑了。耿金锁有点尴尬,朝秋香笑笑算是打了招呼,他想不起该说什么,秋香却已经快步走到父亲的身边把耿金锁的背包接过来了。
进了屋耿金锁见到屋子打扫得干干净净,桌上的暖壶杯子一切都收拾的井井有条。他自己房间也是一样,炕上的单子是新换的,桌子上还整齐的码放着几本耿金锁参军前看过的书。
“这都是秋香帮助我收拾的。”妈妈用赞许的口气说。“秋香这孩子真好,没事就过来帮我干着干那,和我年轻的时候差不多,是个老实孩子。”
听着妈妈的话,耿金锁还是在想着李艳敏,他努力的把眼前这个秋香和李艳敏做个比较,但是觉得她俩一点都不一样。
这一天家里来人比较多,耿金锁的同学、儿时的朋友听说他回来了,都上门看望。秋香只是默默地帮助耿金锁的母亲干活,没有和耿金锁说上两句话。直到吃过晚饭,秋香提出要回家了,耿金锁才推上自行车去送秋香。
已经是黄昏了,河堤上行人不多,耿金锁和秋香骑着自行车。晚风很柔和,俩人谁也不说话,自由自行车链条偶尔刮蹭链盒的“沙沙”声。
“你可真能干?”耿金锁没话找话的说。
“你信的过吗?”秋香低声说。说完转过头来看了耿金锁一会儿,笑了。
到了小桥头,耿金锁放慢了速度,这里曾经是他和李艳敏相会的地方。秋香没有放慢骑车的速度,她已经继续沿着河堤向北驶去。走出几十米放慢速度等着耿金锁。耿金锁略微踌躇一下紧登几下追上秋香。秋香看着耿金锁笑了。
“部队好吗?”
“好,挺好的。”
“想家吗?”
“说实话,想家,可是部队锻炼人呀。”
“那你怎么不多干几年?”
“服从组织安排,让复原就复原。再说我已经超期服役一年了。”
“你没有想过复原到城里?”
“想过,但是不现实,咱是庄稼人,回家好。家里有爹娘。”
秋香停下车,看着耿金锁又笑了。“前边就进村了,我到家了,你回去吧。”
几天后耿金锁去城里民政局报道,秋香也跟着去了。临行时耿金锁母亲偷偷的拿出几张钞票说:“去城里给秋香买几件衣服吧。”
县城不大,像点儿样的百货商店也就那么一两家,俩人一会儿转了个遍。耿金锁像是完成任务般的要给秋香买衣服,他不适应商店的气氛,显得很不自然。秋香倒是很平静,看看这看看那,她对耿金锁说:“商店里卖的衣服都不好看,我好看的衣服不少。”说完就让服务员拿了一身地卡布的男装,要耿金锁试穿。耿金锁有些狼狈的穿上新衣,秋香帮助他扣上领扣,把衣服抻平,退后两步,用欣赏的眼光上下打量几遍,笑了。说了声“行”。自己掏钱就把衣服买下了。
耿金锁实在不好意思,跟在秋香身边不住的嘟哝:“哪能这样,哪能这样。”秋香笑了笑:“你,真傻。”说完转到卖围巾的柜台前选了一条鲜红色的长围巾,围着脖子上,对着镜子前后左右的照,欣赏了一会儿,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然后把头一歪问耿金锁说:“行吗?”
此时秋香在耿金锁的眼睛里就是下凡的仙女一般,连忙说“行行,挺好。”完全没有了军人的气质。
看着耿金锁那憨厚的样子秋香抿嘴笑了。
就这样耿金锁和秋香成了一家人。
事情的发展往往是人们想不到的。李艳敏婚后的日子算不上幸福,他丈夫连祥在村子里没有干过多少累活。他父亲是支书,原来想着让他上个工农兵大学,好去城市工作,结果是恢复高考,这个连初中都没有读完的淘气学生与大学无缘了。紧接着他父亲的支书职务被别人代替,不久患肝癌撒手人寰。再以后是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开始他干不了农活,好在李艳敏能干,耿金锁也没有过多记恨她,反而是秋香还让耿金锁尽量的帮助李艳敏。就这样李艳敏日子过得不算太富裕但也把孩子都拉扯大了。
耿金锁的情况和李艳敏就不同了,首先是耿金锁上过高中,文化底子好,外出打工能干点技术工作挣钱比较多。那一年上级想让他担任村支书工作,可是秋香说:“你这人不太适合当官,性子太直,现在的人和过去不一样。再说了,官当久了人就会变,李艳敏她公爹不就是这样吗?”这次耿金锁听从了秋香的劝说。秋香不但能干而且贤惠,对丈夫体贴入微,对公婆对孩子也是无微不至,家庭和睦,日子就过得兴旺。一儿一女全都考上了大学。遗憾的是女儿大学毕业去了美国,回来一趟也不容易了。用秋香的话说“好不容易拉扯大的闺女送给美国鬼子了。”
三年前秋香突发心脏病去世了,耿金锁的家塌了,里外就剩下了他一个人。眼看又要过年了,这个破旧的家庭显得更是凄凉。不管怎么说,年还是要过,人还是要活下去,而且要尽量活的好些。
今天是除夕。耿金锁把买来的对联一一展开,首先把一副最大的春联贴在大门上,然后是住房、厢房,最后是羊圈上都贴上了春联,破旧的院子顿时显得有了些生气。他自言自语的说:“过年了,怎么也得有些喜庆的气氛。”
李艳敏打发孙子来了,给他送来了包好的饺子,这下耿金锁也省的自己包饺子了。天渐渐暗下来,已经有人零零星星的放起了鞭炮。耿金锁在大院子里转了一圈,给羊添满了草,插上了大门,一年一度的除夕夜开始了。
家里没有别人,按照当地的习俗耿金锁把各个房间的灯都打开了,他抱来玉米结,烧起了火炕,炒了几个鸡蛋,切点熟肉放上小炕桌,摆上酒瓶酒杯。一个人的年夜饭没意思。大腕摇着尾巴进来了,耿金锁给它几口炒鸡蛋和熟肉大腕摇着尾巴吃起来。耿金锁叹口气说:“可惜你不能喝酒,要么咱爷俩干一杯。”
那大腕倒也听话,把个头伸上炕来,用冰凉的鼻子拱拱耿金锁,耿金锁右手抚摸着大腕的额头,轻轻的拍两下。大腕两只黝黑的眼睛看着耿金锁,似乎是想说什么。耿金锁的眼睛湿润了。他说不清自己是孤独还是委屈,用手指轻轻的刮了一下大腕的鼻子说:“乖,一边玩吧。”大腕顺从的趴在炕沿下边,粗大的尾巴不住的摇动。
电视里新闻联播的主持人换上了节日喜庆的服装,正在播报春节的新闻。耿金锁想起了自己上小学时候的除夕。那时候过年没有太多的食品,有妈妈炒的花生和一分钱一颗的水果糖就是奢侈品了。不过他最惦记的还是放在窗台上的鞭炮,等到天快亮时点燃鞭炮噼啪一响,吃饺子过年。那时候他和弟弟妹妹挤在土炕上大闹,妈妈和爸爸俩人忙着包饺子,爸爸平时喜欢熊人,因为是除夕,爸爸也不像平时那么凶,不管他们怎么折腾他的脸上始终带着笑容。耿金锁和弟弟妹妹分水果糖,每人十颗,用鼻子闻闻看谁的水果糖香甜,比比谁的糖纸好看。爸爸妈妈饺子包好了,妈妈说要守岁。孩子可是闲不住的,跑到漆黑的院子里,不时放几个小鞭儿,火药爆炸时的亮光映在每个小脸上,脸上露出甜美的笑容。天上飘起了雪花,爸爸说瑞雪兆丰年,明年一定是个大丰收。不大一会儿院子的地面白了,雪光赶走了黑暗,耿金锁和弟弟妹妹在雪地里奔跑,看看谁留在雪地上的脚印好看。任凭妈妈怎样叫喊,他们都不愿回到屋子里去,屋子里那暗淡的煤油灯远不如雪白的地面好玩。爸爸拿起一把扫帚说:“赶紧扫出一条路来,不然明天拜年的人来了不好走。”后来他们几个玩累了,回屋躺下来了,只有爸爸一人一会儿一趟的扫雪。
天蒙蒙亮时,四周响起了一片鞭炮声,妈妈说:“孩子们起来吃饺子了。”耿金锁和弟弟妹妹们一轱辘爬起来,冒着热气的饺子已经摆上了炕桌,耿金锁带着弟弟穿上新衣服,然后急忙跑到院子里,点燃挂在树枝上的鞭炮,鞭炮引信快活的冒着火星,之后是噼噼啪啪的鞭炮响,耿金锁他们远远地盯住鞭炮的爆响,用手捂着耳朵,鼻孔里闻到的是火药的幽香。“快吃饺子吧,多吃点,长一岁了。”妈妈说。
耿金锁他们一窝蜂似的跑进屋子,挤上炕头,抄起筷子,那饺子是真好吃。吃完饺子都跑到街上,除夕夜一场大雪,四处都是白的。大人出门拜年不便,可是欢了孩子们,堆雪人,打雪仗,脸冻得通红,手指冻得像胡萝卜,玩的开心极了。
电视里天气预报的声音把耿金锁唤回现实,他看看窗户外边,没有下雪,屋子里也没有别人,只有大腕儿趴在炕沿下边。院子里也没有孩子的奔跑,只有羊圈里的羊群挤在一起,它们当然不懂什么过年。
一年一度的春节联欢晚会在电视屏幕上出现了,在欢快的乐曲声中,一大群穿着红色服装的演员在舞台上拼命地跳,满脸都是幸福的笑容。耿金锁蜷缩在靠在墙边的被子上,两眼呆呆地看着电视屏幕上的欢快场面,时不时的还抓过酒杯喝上一口。屏幕上那满脸笑容的男女还在疯狂的舞动,这些打动不了耿金锁。冯巩出来了,扯着嗓子大喊了一声:“我想死你们了!”舞台下的观众们“轰”的一声都笑了,耿金锁居然也跟着笑了一声。其实他更想看的是春晚的小品和戏曲。
农村除夕的夜晚是比较安静的,它没有城市夜晚辉煌的灯光,却有着漫天的星星。它没有城市马路上川流不息的车辆,村里的街道上见不到行人,人们都在家里看春晚、守岁。偶然间传来几声鞭炮的响声提示这是过年。
耿金锁的小炕桌上盘子里的熟肉和鸡蛋还剩一一点点,空酒瓶子还立在小炕桌上,耿金锁却躺在一边进入他的梦世界了,电视里春晚的歌舞还在疯狂的进行,这些和耿金锁没有什么关系了。
朦胧间他看见秋香满脸笑容的进来,拉了一下耿金锁的衣袖说:“该起了,吃饺子过年了。换上你的新衣服。”
耿金锁猛地坐起来,眼前没有秋香,也没有他的儿子女儿。电视机的屏幕还亮着,春晚已经结束了。“对,要换新衣服。”耿金锁拉开衣橱,儿媳、女儿给买的衣服整整齐齐的码放在衣橱里,耿金锁从衣服的最下面拽出一件夹克,这是秋香去世前给他买的,平时不穿,今天过年他要穿上秋香为他买的衣服。
邻居家吃饺子前开始燃放鞭炮了,开始只是邻居家,不久远处也想起了鞭炮声,噼噼啪啪的全村响成了一片。耿金锁点着了液化气炉子,锅里水烧开了,他把李艳敏送来的饺子煮进锅里,然后也到院子里燃起了鞭炮,院子顿时充满了鞭炮的炸响和火药的幽香。
耿金锁抱了些干草放进羊圈,这时候屋子里的电话响了。电话是从美国打来的,女儿在电话里说:“爸爸,您好,给您拜年了!”
“嗯,嗯,好,好。”耿金锁已经一夜没有说话了,猛地一开口竟然觉得不太利索。
“爸爸,我已经听到鞭炮响了,家里过年真热闹。”
“你们那也热闹吧?”
“我们华人也过年,美国人不过春节,现在是半夜,外面特安静。”
这时候响起了一阵“砰砰”敲门声,门外的人大声喊着:“金锁叔,拜年了!”
耿金锁一溜小跑的开了大门,涌进来一群小伙子。小伙子们七嘴八舌的喊着:“金锁叔过年好!过年好。”一个小伙子挤到人群最前面笑嘻嘻的说:“金锁叔,我给你磕头了。”说着做出下跪的姿势。耿金锁急忙拉住那小伙子,大伙轰的一声笑了。
那小伙子调皮的对耿金锁说:“金锁叔,你还能认出我是谁?”
“你是白金池的二小子,我还能不认识,小时候你爬墙进来偷我枣树上的枣吃,从树上摔下来。”
大伙又轰的一声笑了。
耿金锁打量眼前这帮小伙子,高兴地说:“你们都回来过年了?在外边打工辛苦吧?都进屋,都进屋。”
大家进了耿金锁的屋子,屋里顿时充满了生气。
“耿建没有回来吗?我们可想他了。”
“年前回来了,又走了。”
这时桌上的电话铃响了,耿金锁抓起听筒,儿子的声音从听筒里响起来:“爸爸,我和徐静带着您的孙子回家,现在高速上。我开车呢,不能多说。”
“好,好。”耿金锁喜出望外的答应。电话听筒里传出一个奶声奶气的声音:“爷爷,过年好。”
耿金锁的眼圈马上红了,他有些口吃地说:“好,好,爷爷等着你,带你放鞭炮。”
“是耿建要回来吗?”
“太好了,好几年没见到他了。”
小伙子们七嘴八舌的说,脸上充满了喜悦。
耿金锁兴奋的说:“小伙子们,你们都回来过年了,我知道你们在外面打工不容易,回来就好。耿建也要回来了。我宣布,明天晚上,不,不,是后天中午,你们都到我这来,我早就准备足了肉,准备足了菜,酒有的是,咱们热闹热闹,一醉方休。”
“好!”屋子里爆发出一片欢呼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