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一段时间没有露面,这几天又回来的人,引起了中林的注意。他们都穿着新的军大衣,新皮鞋和新运动鞋。每次来了以后,都让老朱给沏上一壶六块钱的“高茉”。似乎年轻一些的“运动鞋”,还抽上了“三五”牌香烟。中林判断,他们应该是挣着钱了。几次有意无意的点头示意以后,中林和他们俩坐在了一起。
“你们也是来买油的?”中林迫不及待地问道。
“买,也卖。”“哪个有机会,就搭把手。”两个人几乎同时答道。
“成绩怎么样?”中林又问。
“没有什么成绩,小打小闹儿,混点儿‘嚼谷儿’。”
“嚼谷儿?我看不像。应该是挣着钱 儿了!俩位老兄,是北京人吧?”
“是。你呢”?
“西北的。不瞒两位说,我本来是给广东公司买油的,油找着了,公司接不动,没办法,又调头找下家。”
“运动鞋”俨然是一个熟门熟路的老手,轻松自然地说道:做油,全看运气。”接着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压低脑袋,神神秘秘地低声说道:“知道吗?有人这几天做成了一个大单,二十万吨呐!从来没有的大单,在这里还是破天荒的成哩。估计现在人家儿都回家点钱去了。唉,真不知道,谁有那么大的福气?”
中林一激灵,甚至打了个冷战,犹如突然遭受了一个特别巨大的冲击,他看着“运动鞋”脸上两个下垂的大眼泡,神情紧张地说道:“二十万吨的大单,只有我上间儿手里有一个。没有听说他做出去了啊!”
“皮鞋”平静地开启满嘴黄黄的板牙,舞动因为体内寒湿气太大而有些发白的舌头,插嘴说道:“年轻人啊,你很可爱。你没有听说,不等于别人没做。你和人家有合同约定,只和你一个人做吗?要知道,那可真是了不起的一个大买卖啊,不是随便谁都可以抓住机会的!”
中林:“你们是怎么知道的?”
“在这儿的人,没有几个不知道,早几天就传开了的事情。”“运动鞋”又压低了脑袋:“听说是一个叫什么‘林’的人给跑的“合”。老朱知道得清楚。你可以问问老朱。”
中林此时心里“嘭,嘭”地,跳得有点儿快,腿脚也好像在哆嗦,紧张兮兮地挪了一下椅子,往桌子上凑了凑,也压低声音:“老朱和你们怎么说?”
“运动鞋”欲言又止:“也没说什么。就是撺掇上下间儿把那个叫什么‘林’的甩了。”
“老朱怎么可以那样儿?”中林突然一下就瞪眼了。
“哪样儿啊?老朱讲得清楚,一块钱也不能给。萍水相逢的人嘛,给一万要十万,给十万要一百万,吃不上饭的时候,怎么都好说,一吃顿饱饭了,身上有力气,就能和你翻脸加码。每吨加价一百块钱,二十万吨是多少钱啊?也不想想。”“运动鞋”说。
“就是。老朱关心的是在办事处有多少买卖谈成了,不关心谁拿没拿中介费。”“皮鞋”再次插话。“不过这事情好像不赖老朱,是卖主和买主,上间儿和下间儿的意思。老朱也没拿什么钱。”
“运动鞋”撇了一下嘴,乜斜着眼睛,看着“皮鞋”:“老朱没拿?--没拿也少不了。人家不说,你能知道实底?反正这事情与咱们不相干;我也就是随便说说,瞎猜罢了。”
此时的中林已经是满腔的愤怒,嘴唇发白,呼出来的气,似乎也粗了,像一股一股的毒气在往外猛喷。他没有什么心情再聊下去了。他也不往下想了,他已经不能继续想下去,这件事情实在叫他受不了。惊人的变化啊,情况忽然就变得很糟糕。于是他站起身来,有些踉跄地走到自己的床边坐下。他垂头丧气地坐着,除了心痛而外,对一切都失去感觉了。只有一只手在裤兜里,来回捻动着仅有的几十元人民币。
怎么办?别着急,在打定主意干什么之先,总得多方考虑一下才行。怎么也要和老朱先好好谈一谈。他不仁,我不能不义。另外,残存的一丝理智告诉他,“皮鞋”和“运动鞋”的说法,要经过自己的验证。过了好一会儿,稍微冷静一些了的中林想。
中林跑出去,好像是去吃饭,其实就是买了两个白面火烧,回来以后,办事处的厅里已经没有人了。老朱在抓紧收拾几张桌子上凌乱的茶壶茶杯以及烟灰缸。远处的一扇窗户被老朱打开一条缝,浓浓的烟雾,被室外寒冷的空气呼呼地拔走。
看见中林从衣服里拿出白面火烧,老朱说道:“哎,兄嘚,待会我煮几根面条,你等会儿吃,跟着喝碗稀溜的,暖和,也舒服。啊?”
中林面无喜色,微皱眉头,平静地说道:“得嘞,谢谢朱大哥,我等着了。”
“兄嘚,你那个业务进行得怎么样了?”老朱在远处一边忙活一边大声问道。
中林:……
见中林没有说话,老朱走过来几步,关切地问道:“怎么了?不顺利?”
“听说那个二十万吨的单子已经没有了。朱哥你不知道?”
“诶,不知道啊!”
“人说是一个叫什么‘林’的人给拉的合,朱哥你真不知道?”
“啊,竟有这事情?兄嘚,我真不知道!”
“朱哥,人说是你给出主意,把那个什么‘林’给甩了。大家都知道,你自己倒不知道?”
“诶呀兄嘚,这话儿从何说起啊?业务的事情我从来不愿意掺和,你知道啊。”老朱说着话,还把脑袋往后一仰,“上间儿下间儿甩了谁,那钱也不给我不是?兄嘚,你听多了。这马上就是春节了,我愿意大伙都挣点儿钱回去过年讷!转过年还都来喝茶不是?你就别想那么多了,我马上煮面条,你也跟着热乎热乎。”
中林满心愤懑,恨恨地说道:“我是要找机会和他们核实一下的,不然心里也是放不下。哪天求您把他们叫过来。”
老朱点点头,伸手指着中林:“应该,应该。你放心,包我身上,我找他们。”
两天没有他们的消息。 中林老把心里的委屈愤懑记在心上,他就翻来覆去琢磨,总要想出一个办法来,他绝不能就这样离开北京。身上的几十块钱,无论是回西北还是去南方,都不够用。他要拼死维护自己的利益。那是自己忍饥挨饿的应得报酬,关系到父母,媳妇,孩子未来的生活。二层小楼啊,怎么能说没就没了?
如果拿不回来怎么办?报复,那就只有报复!痛快淋漓地报复!
两天里,他想过许多主意,都很不错,但没有一个是十分彻底的。如果拿不到钱,他所需要的就是一个使整个办事处都受影响的主意,连一个人也不让他漏网。最后他想出了一个最狠毒的办法,当这个念头在他脑海中出现的时候,他感到一种恶毒的快意,觉得心头豁然开朗起来。
他立刻就要出去买一把刀。一定要把刀架在脖子上,让他们自己说,他们怎样黑心,怎样甩掉自己这个搭桥的人,他们本来应该给自己多少中介费。一定要在大庭广众之下说清楚---他们是怎样的没有信义。他自言自语地念叨着:这个办法才好哩——我要彻底毁掉这个办事处! ---如果不给我钱。
“大背头”和“教授”终于前后脚来了。是在年底的最后一天。
“大背头”坐下,用居高临下的优越口吻,冷冷地对中林说道:“兄弟,你有事情找我?不就是单子的事情吗?我今天特意过来,就是想告诉你,别弄这事儿了。马上就春节了,回家吧,老婆孩子都等你回家过年呢!过完了年,踏踏实实找点什么活干。你也不想想,北京虽然大,机会也多,但不是给你一个草民预备的。想一下子暴富,那是瞎了心了!连我这北京人,都不敢有这种想法啊!”说完了这一番话,再也不看中林一眼。
“教授”接过来,用纯正悦耳的北京话说道:“是啊,兄弟,回家吧,别想别的了。钱不是你那么挣的。咱们之间有什么文字的协议吗?有什么保证吗?真给你几百万,你要现金谁能给你,转账你有账号吗?光凭嘴上一说,你就能挣多少多,那挣钱也太容易了不是?听人劝吃饱饭,打住吧!兄弟。”
此时的中林,看着这两个人无赖一样的嘴脸,心里想着,北京话太难听了。他强压着心里的愤懑,挺起胸膛抱住膀子:“说别的没用。我只要我该得的那一份!”
“什么该得的一份?根本就没有!你可不能太认死理儿了。”“大背头”回过头来说道。
“不给我我的那一份,你们的那一份也花不痛快。只要你们不赖帐,少给点儿也没有关系。不说几百万了,不给就不给了。看在我人前人后,忍饥挨冻的,给几十万总可以吧?”
“你就是在讲笑话。什么几十万,我们一万也不万。懒得再和你说了。没有什么事情,我就走了。”“教授”说道。
“十万块钱行不行?你们不能太黑了!想想吧,我容易吗?你们于心何忍啊?”
看着亢奋而且执拗的中林,“教授”和“大背头”显然不愿意再说什么,同时站起来,要离开这里去了。
中林仍然在说着:“两万,不,一万,一万也行。我出来几个月了,我要回家过年,以后也不上北京来了,我怕了。两位大哥,多少给点儿,行不行?老朱大哥,你也说句话。”
老朱没有说话,围着的有人说话了,出门在外都不容易,要是买卖做成了,多少给点儿吧。听到现在,也没说没有做成不是?北京人,讲究的就是个信义啊!
“教授”和“大背头”并不答理旁人,也不看中林,直接向门口走去。
中林想拦拦不住。他彻底被激怒了,真的是怒发冲冠了。他以别人想像不到的最快速度,冲到床边,从被卷下抽出一把菜刀,挥舞着喊道:“五千,给五千,就给五千。不给我就要拼命了!”
“教授”和“大背头”都是一愣。“没钱你还想杀人是怎么着?”“大背头”有些慌乱地斥责道。
“是!今天我拿不到钱,就得死人!”中林嚷到。
“报警,报警。把他抓起来。”“教授”大声喊道。
不给钱还要抓我?中林最后的一点理智终于消耗完了。他前冲几步,挥刀砍向自己的胳膊。一刀又一刀,胳膊抬不起来了,就当胸砍了一刀。中林一脸一身的血,一会儿工夫,已经是一个血人。
“哗”大家都往后边散去。有人已经在打报警电话。
“给不给?不给继续砍,砍死我为止!明天的太阳我也不想看见了!”中林仍然在嚷着。老朱冲过来,想夺中林的刀,嘴里还语无伦次地念叨着,“兄嘚,至于吗?你这是何必呢?全赖我啊,事儿太大了,大家伙可都不容易啊!我那样说,还不是想让你收手回家吗,这马上就是春节了啊!搁在别人身上不是个事儿,怎么就你认了死理儿呢?”
中林躲着老朱夺刀的手,瞅准了机会,把刀往自己的脖子上狠狠的抹了下去。腥红的热血,喷了老朱一脸一身。
“咕咚”,他双膝跪地,然后慢慢地倒在了光线昏暗的地面上。“谢谢你的榨菜包”,中林艰难地说出最后一句话。
警察一会儿就到了,在新年第一天的凌晨。会做些什么,大家都知道。询问老朱和“大背头”以及“教授”,为什么不讲信义的时候,老朱终于老老实实的交代,哪有什么“二十万吨的大单”啊,不过就是想造出点儿影响,吸引多一点人来这里喝茶。那个“大背头”是自己的弟弟,“教授”是自己的妻弟,因为自己承包办事处,就请来演出买卖双方,目的无非是想扩大办事处的影响,帮助自己多卖出一点茶钱而已。
“二十万吨零号柴油发货单”复印件,是早已经作废的单子。作为命案的证据,收在了公安的档案里。
办事处贴上了封条。贫穷而执拗、一根筋的 中林,终于 用一个最狠毒的办法,彻底毁掉了这个办事处。
别了------最火的“柴油交易所”!
谢谢发出。谢谢阅读。 2021·06·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