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年前,我从农村来到几百里之外的城市读书,周末逛南门街书店,花了我每月伙食费的五分之一买下一套《平凡的世界》,然后用两天的时间读完。今天我仍然记得少平念中学时常常饿肚子,只能吃最差的黑馒头,这些我多少也曾经历。当时我还写了篇读后感发在校刊上,标题好像是《没有斗争的世界》,赞赏这本书没有像以前的小说那样老是写阶级斗争。许多年后,当我重新买来这套书,却发现很难读下去。至于新拍摄的电视剧《平凡的世界》,我更是一集也看不下去。现在看来,《平凡的世界》的情节并不曲折离奇,文笔也说不上优美动人。有些人甚至认为它就是八十年代的爽文,这不能说没有一点道理。读过《早晨从中午开始》的人,应该能够感受到《平凡的世界》是路遥燃烧自己的生命铸就的经典,每一个字都是真诚的。只不过,真诚的并不等于真实的。路遥高明的地方在于他不但通过小人物的奋斗引发了普通读者的情感共鸣,还为小人物的奋斗史提供了相对真实的历史图景。他失败的地方在于没有直面深层次的矛盾。
《平凡的世界》自称走现实主义路线,我看不如叫“社会主义现实主义”。有人不懂得这个历史名词?好吧,它的意思就是理想主义。不说别的,就说小说的主线,西北的一个贫穷农村家庭,老大少安成了大老板,老二少平成了国有煤矿的煤窑工人。老三兰香成了大学生并嫁入高干家庭。在那个年代,可能有多大?小说第一部还能写少安因为自知门第差距而拒绝润叶选择秀莲,但在第三部孙家最小的妹妹兰香,已经上了“大学堂”。据识字人说,这是中国的什么“重要学堂”;有人还推断说,他的兰香将来会“留洋”哩!并与高干子弟吴仲平相爱,就连吴的父母也“很快喜欢上了这个未来的儿媳妇”。最难忍受的是老二少平跟高干子女田晓霞爱得死去活来,这与其说是爱情小说,不如说是科幻小说。可能作者也是这么想的,所以干脆把外星人也写上了。作者尝试构建一个打破阶层壁垒的“新世界”,但越写到故事的后面,越是连自己都说服不了,不得不用一场暴雨把田晓霞写死。就好像在好不容易摆脱贫困之后,秀莲却在最后因过度劳累罹患肺癌。书这样的巧合处处可见,故事情节不是按照人物性格的逻辑而是依靠各种巧合来推进,只能说明这部现实主义力作对现实问题的逃避。路遥在初写这部作品时,其实是带有80年代典型的“理想主义”色彩的,在建构具体的故事与人物时,却遇到了很多矛盾与困境。《平凡的世界》虽然带有亲切质朴的泥土气息,却恰恰因为路遥对于这个时代更深层次问题的退缩与回避,显露出它的浅薄,因而被世人忘却。
但是,在故事主线之外,读者却能看到更多真实的人生。在集体化时代结束之后,双水村的农民们不再是平等的公社股东,以前闭塞的村庄里的农民们也找到了通往市场之路。随着改革势头的增长,农村里不少人的生活改善了。前双水村支书田福堂成了承包商,前会计田海民养起了鱼;前小队长金俊武成了种粮大户,另一个小队长孙少安建起了砖厂,“人们围着那台神秘的制砖机,看着土砖坯象流水似的从传送带上源源不断地运出来的时候,一个个都惊讶得嘴巴张了老大”。前地主的大儿子金光亮成了养蜂专业户,轻闲得三天两天就赶集上会,又喝的是蜂蜜水,光景日月绿格铮铮;金俊文一家靠金富的“三只手”发了大财。那些没能耐的人还得用双手在土地上刨挖着吃。在公社时代有名的革命家孙玉亭依然住着黑窑洞。“少数光景日月还不如集体时的家户,那愁肠和熬煎更是与日俱增——过去有大锅饭时,谁碗里的一份也少不了。现在可没人管罗!你穷?你自己想办法吧!你不想办法?那你穷着吧!”——这些人成为了砖厂的雇工。他们的家庭在农村仍有小块口粮田,但是生产的粮食够自己吃但不能维持日常生活开销。从收入的主要来源看来他们已经成为雇佣工人,但他们并没有放弃土地的使用权。他们通常不会批判少安的剥削。他们觉得少安拉了田二的憨小子给自己干活是行善。田四和田五这老弟兄俩找上门,佝偻着腰,豁牙漏气的央求,让他们在少安的砖场打几天零工吧!如果不给少安打工,这些农民们连买针头线脑的几个小钱都挣不下。王满银最后也在石圪节他小舅子的砖瓦厂“上班”了。每天吃过晚饭,王满银就用自行车把石圪节上中学的猫蛋带上,回罐子村和老婆孩子共享天伦之乐;第二天早晨把女儿送到学校,他自己又赶到砖瓦厂的灶房来“上班”……
但是从长远来看,这种披了家族温情外衣的剥削,迟早会露出无情的面目,《平凡的世界》回避了剩余价值问题,可能作者也不懂。
八十年代的改革解放了农民,他们的命运因此而改变。许多不愿或不能得到土地承包合同的人,外出自谋出路。只要有一些手艺,甚至只要肯出力气,就可以做小贩,车夫,建筑工,短工等等,大多收入增加了。少安就是通过拉车赚到了第一桶金。金家户族里还有一些木匠石匠常年在外做活——有的人还跑到原西和黄原搞了营业执照,卖起了有利可图的风味小吃。孙少平在公社解散之后无法担任临时教师,他选择到城里打短工,后来巧遇城南关曹书记,在书记的照顾下成了铜城煤矿的工人。他姐夫王满银以前就到处遛达不好好劳动,家里光景一烂包,在新的时代则浪到了全国,虽然没有发达但也落得个自在。
《平凡的世界》没有认识到,联产承包制下,农民获得是仅仅是经营权,而不是所有权,因此他们尽量减少对土地的投入,尽快获得收益(使用化肥)。在集体化时代的水利工程和矿藏和林木等国家财产,改革后因为不再追求长远利益而受到破坏。双水村的土坝被洪水冲断也没人修理,就连作为福地的枣林也被瓜分。在精神层面,集体解散后,双水村的农民们没有了集体的力量来对抗大自然,很快就成为旧文化的支持者,诸如重新开始拜龙王,建土地庙。旧社会的陋习:迷信、赌博、偷盗卷土重来。米家镇已故米阴阳的儿子继承了父业,本地也新诞生了刘玉升这样的神汉:
双水村的这位“精神领袖”最近被北方一个以搞迷信活动著称的大寺庙任命为这一带的头领,负责收缴为神鬼许下口愿的老百姓的布施。这使刘玉升在无形中增强了自己在公众中的权威。现在谁也不知道这家伙在暗中搜刮了多少愚昧庄稼人的钱财。据有人估计,他足可以和著名的财主孙少安一争高低。神汉也有乡土观念。刘玉升在一两月前突然萌发了一个宏大抱负;他要为双水村做件好事,把庙坪那个破庙重新修复起来,续上断了多年的香火,他准备自己拿出一部分浮财,另外让村民们以布施的方式每家再出一点钱,一定要把这座庙修得比原来更堂皇!他立刻成立了一个“庙会”,自任“会长”,同时挑选金光亮任他的“副会长”。金光亮对这个职务受宠若惊又深感荣幸。作为地主的儿子,他生不逢时,这辈子大部分时间在村里一直是“人下人”;别说当什么领导人了,当个平顶子老百姓都不得安生。政策松宽后,虽然头抬起了一些,但在村里还不是受制于人?人家让他刨庙坪的泡桐树,他只得刨掉……好,他现在成了“副会长”,虽然共产党不承认这个官,但许多老百姓承认哩!
对这事最气愤的是孙玉亭,为此,他对田福堂和金俊山等人大为不满:为什么不召开党支部会呢?哼,完全可以一绳子把刘玉升和金光亮捆到乡上去!而田福堂和金俊山只眼睁只眼闭,党叫农民开始自己致富,党员怎么能不带头呢?对于旧风俗、旧习惯、旧意识形态还有旧的迷信的回归,他们制止不了也无人去制止。反而是新首富孙少安决定:好,你刘玉升修庙,我孙少安建校!咱们就唱它个对台戏!许乡村民出罢修庙宇的钱,又找到少安和俊武,也要为建校多少出一点钱。
作者评论道:是的,我们一眼看见,这个古老的村庄已经需要新一代领袖来统帅它进入新的时代了!但是,孙少安能够以个人对抗时代吗?答案我们大家都知道了。路遥宣扬的,是一种非常主流的价值观,这是《平凡的世界》能够风行一时的原因。这种价值观到现在也不能说过时了。但书中所描写的世界却塌了。“十年,中国的十年,叫世人瞠目结舌,也让他们自己眼花缭乱!”路遥自己显然已经眼花缭乱了,对苦难的根源语焉不详装聋作哑,对苦难的体验却无限衍生沉迷其中。因此他建构的这个“平凡的世界”根基不稳结构失衡。在全书的末尾,少平伤后回到了久别的大牙湾煤矿:他远远地看见,头上包着红纱巾的惠英,胸前飘着红领巾的明明,以及脖项里响着铜铃铛的小狗,正向他飞奔而来……
全书定稿于1988年春天。不到十年,或许少安的乡镇企业或许已经倒闭;少平也迎来了工人下岗潮;就算没有下岗,煤矿也快要采光了……这些,路遥已经看不到了。实行包产到户三十年后的结论是:“农村真穷,农民真苦,农业真危险”。早在1965年主席重上井冈山,送湖南省委书记张平化下山的时候,“主席大声地问:你是没有忘记我在专列上的许诺吧。我为什么把包产到户看得那么严重,中国是个农业大国,农村所有制的基础如果一变,我国以集体经济为服务对象的工业基础就会动摇,工业品卖给谁嘛!工业公有制有一天也会变。两极分化快得很,帝国主义从存在的第一天起,就对中国这个大市场弱肉强食,今天他们在各个领域更是有优势,内外一夹攻,到时候我们共产党怎么保护老百姓的利益,保护工人、农民的利益?!怎么保护和发展自己民族的工商业,加强国防?!中国是个大国、穷国,帝国主义会让中国真正富强吗,那别人靠什么耀武扬威?!仰人鼻息,我们这个国家就不安稳了。”张平化激动地望着主席。大声地说:“主席,我懂了。”当然,我们必须原谅路遥,不是每个人都有主席的远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