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友人推荐给我一封信:《凯恩斯百年前写给现在的信:每天工作3小时足矣,我们在进行经济性目的活动的同时,也应当提高生活的艺术水平(全文)》,发表于《新经济学家智库》2025年3月22日。
编者加的按语说:“1930年,身处大萧条深渊之中,凯恩斯写下此文,展望100年后人类社会”,并注明文章来源于“当代经济学家研究会”。
友人附言:“凯恩斯居然有这样的见识”。
凯恩斯是谁?此公在经济学界人人皆知。《百度》是这样介绍的:
——约翰·梅纳德·凯恩斯(John Maynard Keynes,1883年6月5日—1946年4月21日),英国经济学家,现代经济学最有影响的经济学家之一。他创立的宏观经济学与弗洛伊德所创的精神分析法、爱因斯坦发现的相对论一起,并称为“二十世纪人类知识界的三大革命”。
凯恩斯九十五年前写的信,为啥能得到“当代经济学家研究会”和“新经济学家智库”如此青睐?
这封信有四个看点:预言,警告,信心,忧虑。
下面分别讨论。
一、预言
先说第一个看点。
这第一个看点,是凯恩斯的预言。他说:
——“在好些年以后——即在我们自己这一代——也许可以只付出原来一向使用的人力的1/4,就能够完成在农业、矿业和工业上的操作了。”
——“当财富的积累不再具有高度的社会重要性时,我们原先的道德准则会发生重大变化。我们将可以摆脱200年来如噩梦般困扰我们的那些虚伪的道德原则,……到那时,对于金钱动机,我们将有胆量按照其真实的价值来加以评价。”
——“对金钱的爱好作为一种占有欲……将被看作是某种可憎的病态,是一种半属犯罪、半属变态的性格倾向。……到那时我们将从中解放出来,并终将摒弃它们。”
在凯恩斯写这封信近百年之后,且不说经济活动是否只需耗费原来人力的1/4了,在可见的将来,至少整个人力耗费的90%以上都将被自然力替代,也已经不是幻想,而是正在发生的事情。
在凯恩斯所处的那个时代,人们很理解凯恩斯预言的百年之后的世界。到了21世纪的今天,再愚钝的人都能感受到人工智能PK人力的结果将会怎样。
想必经济学界的绅士们(包括那位友人)十分惊叹凯恩斯的超前预测能力,所以如此隆重地推荐了这封近100年前的信。
但是我必须站出来澄清一下,关于自然力代替人力的趋势,早在凯恩斯之前的19世纪50-60年代(比凯恩斯的那封信早了至少70年),一个名叫卡尔·马克思的德国人,就已经阐明了其中的客观必然性。
比如,马克思在论述机器的发展时,就明确指出:
——随着机器的发明和运用,“那么现在自然力也可以作为动力代替人”;技术进步的趋势,就是“要求以自然力来代替人力”。
——“机器包含的劳动越少,它加到产品上的价值也就越小。它转移的价值越小,它的生产效率就越高,它的服务就越接近自然力的服务。”
——“大工业把巨大的自然力和自然科学并入生产过程,必然大大提高劳动生产率,这一点是一目了然的。但是生产力的这种提高并不是靠在另一地方增加劳动消耗换来的,这一点却绝不是同样一目了然的。”
其实,意识到技术进步将导致自然力替代人力的学者,在工业革命时代并不稀奇。比如马克思在《资本论》里面引用过的《工厂哲学》,该书作者尤尔博士就是其中之一。
但是,请注意这个“但是”:预言自然力替代人力最终将导致商品经济消亡的,却只有马克思一人。
与凯恩斯把资本主义看做万寿无疆大相径庭,马克思不仅不认可市场经济、商品价值是永恒范畴,而且还从“自然力替代人力”的趋势中,预言了市场经济和商品范畴逐渐消亡的过程:
——“现今财富的基础是盗窃他人的劳动时间,这同新发展起来的由大工业本身创造的基础相比,显得太可怜了。一旦直接形式的劳动不再是财富的巨大源泉,劳动时间就不再是,而且必然不再是财富的尺度,因而交换价值也不再是使用价值的尺度。……于是,以交换价值为基础的生产便会崩溃。”
滑稽的是,在今天,何以凯恩斯的预言才能被当做科学预言,而马克思的预言却早已被经济学界贴上了“乌托邦”的标签,总是被嘲笑甚至遭到封杀屏蔽呢?
二、警告
再说第二个看点。
这第二个看点,是凯恩斯的警告。他说:
——“目前,这些变革的高速度正使我们苦恼不已,它们带来了不少有待解决的难题。那些不是处于进步队伍前列的国家,也遭受着同样的痛苦。一种新的疾病正在折磨着我们,某些读者也许还没有听说过它的名称,不过在今后几年内将听得不想再听——这种病叫做‘由技术进步而引致的失业’。这意味着失业是由于我们发现节约劳动力使用的方法的速度远远超过了我们为劳劳动力开辟新用途的速度而造成的。”
经济学界的饱学之士十分在意凯恩斯的警告,于是不辞辛苦地翻出了尘封近百年的这封信。
但是我必须站出来澄清一下,早在凯恩斯之前的19世纪中期,机器的轰鸣声与乌泱泱的失业大军之间的关系,就已经在《资本论》中被马克思揭了一个底儿朝天。
请读者们比较一下,凯恩斯把失业的根源归咎于技术进步:“失业是由于我们发现节约劳动力使用的方法的速度远远超过了我们为劳动力开辟新用途的速度而造成的”的;而马克思呢,却毫不客气地把失业的根源归咎于:“机器的资本主义应用”。
暂且抛开生产关系不谈,技术进步的一般逻辑是这样的:技术越是进步,机器和自动化越是普及,那么人力耗费就越会减少。
既然技术进步的结果是不再需要更多的人力耗费,那么在“N个人的工作一个人做”的资本主义生产关系下,失业率若不增加,那才是咄咄怪事。
既然经济学的教科书说,“‘N个人的工作一个人做’是最有效率的,因而也是永恒不变的就业逻辑”,那么凯恩斯把失业根源归咎于技术进步就是无比正确的。
但是,我们必须换一种思路来面对失业问题:既然技术进步减少了人力耗费,那么在“一个人的工作N个人做”的社会主义生产关系下,失业率的增加还会成为一个社会问题吗?
对比一下这两种就业逻辑,很多人的深感无奈:在技术不断进步的条件下,人类自由时间的增加本应是劳动时间减少的必然结果,可是为什么伴随着日益严重的失业问题,资本对劳动的剥削程度以及工人的劳动强度反而不断增加了呢?
凯恩斯说,这是“由于我们发现节约劳动力使用的方法的速度远远超过了我们为劳动力开辟新用途的速度而造成的”的;而马克思却说,这不是技术进步的过错,而是“技术的资本主义应用”造成的。
听见马克思这么说,满腹经纶的经济学家们恼了:“请问马克思博士,技术进步难道不正是今天硕士博士被AI挤掉饭碗的根源吗?”
马克思冷冷地回答:
——“因为机器就其本身来说缩短劳动时间,而它的资本主义应用延长工作日;因为机器本身减轻劳动,而它的资本主义应用提高劳动强度;因为机器本身是人对自然力的胜利,而它的资本主义应用使人受自然力奴役;因为机器本身增加生产者的财富,而它的资本主义应用使生产者变成需要救济的贫民”。
事实难道不正是马克思说的这样吗?
我之所以把“技术的资本主义应用”称为“N个人的工作一个人做”;把“技术的社会主义应用”称为“一个人的工作N个人做”,道理就在于此。
有什么样的生产关系,就有什么样的就业逻辑。
经济学界的绅士们们认为,既然资本主义的失业问题是技术进步造成的,那么要么停止技术进步(最近有很多专家站出来讨伐人工智能抢了人类的饭碗),维持原有的就业岗位;要么不断地推动技术进步,创造出新的就业岗位。
一言以蔽之,技术可以变,但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绝不能改变。
然而马克思说:NO!技术进步永无止境,不变革资本主义生产关系,不改变“技术的资本主义应用”,失业问题永远无解。
凯恩斯写这封信已经有近百年了,今天的技术天天在创新,越来越进步,何以失业问题却越来越严重了呢?
三、信心
这第三个看点,是凯恩斯对资本主义未来的信心。他说:
——“但这只是经济失调的暂时阶段。所有这一切都意味着,从长远看,人类终将解决其经济问题。我敢预言,100年后进步国家的生活水平将比现在高4-8倍。即使是根据我们现有的知识看,这也是在意料之中的。而且即使是作更乐观的估计,也并非异想天开。”
——“我们将努力减轻每个人的负担,对于到那时仍然必须完成的一些工作,我们将尽可能广泛地进行分配。3小时一轮班或每周15小时的工作,也许会使上述问题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得以缓解。因为对我们大多数人来说,每天工作3小时,已足以使我们的劣根性获得满足。”
凯恩斯何以如此自信?因为凯恩斯不仅对科技的发展充满了信心,而且对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未来也是信心满满:
——“我们迈向经济上的这一极乐境地的速度,取决于以下四个因素——我们对人心的控制力量,避免战争和内证的决心,把理应属于科学领域的事务交付给科学来处理的自觉意愿,以及由生产和消费之间的差额所决定的积累的速度。只要前三者不出问题,最后一点也就会迎刃而解。”
我奇怪的是,凯恩斯一方面看好技术进步的趋势,另一方面却坚信,不论技术怎么进步,资本主义生产关系都是永恒不变的。
在马克思看来,生产力与生产关构成了社会生产方式的辩证统一体,就像连体婴儿,技术进步与生产关系变革是同一个过程的两个方面,岂有生产力变化了,而生产关系却能一成不变的道理?
凯恩斯预言,未来社会的人们“每天工作3小时”,从此“把精力投放到非经济的目的上去”。对于这样的预言,哈耶克的信徒们一定会报以哄堂大笑,而马克思主义者却多半会哂然一笑。
“哄堂大笑”,是哈耶克的信徒讥笑凯恩斯在做大头梦。“哂然一笑”,是马克思主义者哂笑凯恩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
凯恩斯预言,未来社会的人们“每天工作3小时”,从此“把精力投放到非经济的目的上去”。对于这样的预言,凯恩斯的粉丝或许会信以为真,但马克思主义者一定会不以为然。这就好比:
——随着技术进步,奴隶们一定会获得人身解放,因为奴隶社会一定会被新的社会形态所取代。但是,预言在奴隶社会的生产关系下,奴隶们一定会享有和奴隶主一样的人权,这可能吗?
凯恩斯对技术进步的信心当然是有道理的。凯恩斯正确地看到,在技术进步的背景下,人的需求并不是无限的。问题在于,凯恩斯的信心是建立在资本主义经济关系永恒不变的沙滩之上的。
有趣的是,凯恩斯对自己的预言给出了时间范围:“谈论上面所说的这一切现在还为时尚早,至少还得等上100年。”
今天是2025年4月15日,距凯恩斯预言的“等上100年”,只有不到5年了。21世纪的今天,且不说美国发起的贸易战何时是个头,回顾凯恩斯罗列的那“四个因素”,今天的资本主义不仅一个都解决不了,而且仍然深陷其中痛苦地挣扎着,难以自拔。
四、忧虑
这第四个看点,是凯恩斯的忧虑。他说:
——“那些经过无数代的培养,对于普通人来说已是根深蒂固的习惯和本能,要在几十年内加以悉数抛弃,以使我们脱胎换骨、面目一新,是难乎其难的。虑及这一点,我仍然不能不感到非常忧虑。”
凯恩斯的“非常忧虑”,与他描述的未来社会有关。
在信中,凯恩斯对未来社会做了这样的描述:
——“我认为当达到这一丰裕而多暇的境地之后,……我们将尊崇这样一些人,他们能够教导我们如何分分秒秒都过得充实而美好,这些心情愉快的人能够从事物中获得直接的乐趣,既不劳碌如牛马,也不虚度岁月,逍遥如神仙中人。”
一点也不奇怪,“逍遥如神仙中人”的未来社会,是世人很难理解的社会,以至于现代经济学将这样的社会定义为“乌托邦”。
对于世人而言,要理解“逍遥如神仙中人”的未来社会,实在是“难乎其难”。面对世人“根深蒂固的习惯和本能“,凯恩斯发出了“不能不感到非常忧虑”的哀叹。
可悲的是,别说世人了,若要让凯恩斯自己“悉数抛弃”对资本主义的执念,同样“难乎其难”。
凯恩斯先生七十九年前已经驾鹤西去,所以他自己“根深蒂固的习惯和本能”,业已无从改变。
唐代大诗人杜牧说过一句流传千古的名言:“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
所以我觉得,凯恩斯的“非常忧虑”,理应引起经济学界的绅士们认真反思,因为他所忧虑的“难乎其难”,说的正是阁下的事情。
五、疑问
行文到此,我提出三个疑问,与大家一起思考。
疑问一:对于写于百年前的这封信,何以经济学界之前一直保持沉默?
这个疑问,我来回答吧:
——凯恩斯在信中描述的未来社会,不就是现代经济学嘲笑的空想社会主义的“大锅饭”吗?呵呵,这样的“大锅饭”,“经济人假设”同意了吗?“经济人假设”不允许的东西,经济学界必须保持沉默。
疑问二:这封写于近百年前的信,何以当代经济学家研究会和新经济学家智库现在隆重地推荐出来,早干嘛去了?
这个疑问,我来回答吧:
——尽管经济学教科书上的写着:“ ‘一个人做N个人的工作’才最有效率,才最符合人性”,然而处于AI时代的黎明之际,无需多么敏锐的心灵,人们已经看到:“一个人做N个人工作”的资本主义就业逻辑,正在走向崩溃……
当然,即使人类正在AI时代的洪流中浪遏飞舟,主流经济学家们也依然无法理解,未来社会凭什么是“一个人的工作必须N个人来做”?
所以我也就更加确信,倘若缺了马克思意义上的生产关系革命,资本主义生产关系是很难自行退出历史舞台的。
疑问三:21世纪的今天,马克思的预言正在被技术进步的趋势不断证实,可是为什么经济学界的绅士们却依然熟视无睹呢?
究竟是他们从来就不知道马克思说了什么呢,还是他们知道马克思说了什么,但就是不说马克思说了什么,或者假装不知道马克思说了什么呢?
这个疑问,我留给读者们来回答吧。
(作者系西南财经⼤学教授、博⼠⽣导师;来源:昆仑策网【原创】,作者授权首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