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环时深度】面对殖民历史，韩国陷入“深刻辩论”

　　【环球时报驻韩国特约记者 林超 环球时报特约记者 韩雯】编者的话：“光复节一分为二。”韩国《韩民族日报》日前发表社论称，该国反对党及大多数独立运动团体8月15日并未参加由执政党及政府官员主办的光复节纪念活动，反而举行了自己的纪念仪式，以此对政府任命金亨锡为独立纪念馆馆长等行为表示抗议。在本届韩国政府上台以来，朝野以及国内不同派别力量在历史问题上争吵不断。有学者表示，韩国现在卷入了一场关于其现代史的深刻辩论，这与韩国的新右翼力量有关。有观点认为，历史观的左右对立进一步加剧了韩国国内对立。

8月15日，韩国部分反对党议员参加光复会举行的光复节纪念仪式。（澎湃影像）

　　围绕多个“涉日问题”激烈争吵

　　据韩国《韩民族日报》8月21日报道，该国最大反对党共同民主党正在推进立法，以阻止拥护亲日行为的人进入公共机构，并惩罚否认韩国对独岛（日本称竹岛）拥有主权的言论。《韩民族日报》称，该举动被广泛认为是对本届韩国政府历史观倒退的反击，“例如这是对任命有亲日争议的金亨锡为独立纪念馆馆长的反击”。

　　金亨锡在韩国一直被很多人视为“新右翼”和“亲日派”。韩国共同民主党党鞭朴赞大表示，金亨锡平日常发表诸如“日本帝国主义强占时期有助于（韩国）近代化”等荒谬言论，对持有这种历史观的人，政府应立即撤销对其任命。金亨锡辩驳称，自己一直强烈批判日本殖民统治。韩国总统室则表示，此次人事安排与“历史观”无关，“只不过任命了由独立纪念馆理事会组成的推荐委员会推荐的首选候选人”。

　　韩国朝野政党以及不同派别人士在历史研究及学术机构的人事任命上分歧颇多，金亨锡只是其中之一。据《韩民族日报》报道，今年2月被任命为独立纪念馆理事的朴义泽，曾是被称为“殖民地现代化论摇篮”的落星台经济研究所所长。

　　韩国MBC电视台称，新右翼人士已经占据了韩国历史研究相关机构要职。东北亚历史财团、国史编纂委员会、韩国学中央研究院是韩国政府下属的三大历史研究机构。东北亚历史财团2006年为应对歪曲历史和独岛问题而设立，2024年1月由首尔大学名誉教授朴智香（音）担任理事长。他担任作者之一的书籍因主张“殖民地近代化论”而受到批评。去年5月开始担任国史编纂委员会委员长的庆熙大学教授许东贤（音），曾在朴槿惠政府时期参与历史教科书国政化工作，这在当时受到主流历史学界的批评。近期就任韩国学中央研究院院长的东国大学名誉教授金洛年（音），则是《反日种族主义》的共同作者，该书否认日本对朝鲜半岛劳工进行强征，并认为“独岛为韩国领土”的依据不足等。上述任命在韩国均引发争议。

　　在日本就历史问题进行道歉一事上，韩国朝野也发生争吵。韩国国家安保室第一次长金泰孝8月16日做客KBS电视台时表示，对于历史问题，如果日本视而不见，就应该严肃地追究和尝试让日方做出变化，但重要的是日本的心意，“逼着（没有道歉之心的人）强行道歉，这真的合理吗？”该言论引发广泛争议。就连保守媒体《东亚日报》都表示，上述表态可以理解为“反正得不到日本真正的道歉，就没有必要要求日本道歉”。共同民主党党首李在明对此批评说，应该照顾的是韩国民众的心。风波扩大后，韩国总统室解释说，金泰孝表态的本意是韩国必须能打动日本的心，但总统室相关人士又表示，日本进行了数十次道歉，已经很疲惫。这一补充表态似乎是从日本的视角看待历史问题，导致争议继续扩散。

　　7月27日，在印度首都新德里召开的第46届世界遗产大会上，日本佐渡金山被列入《世界遗产名录》。此事在韩国也引发纷争。据韩媒披露，二战期间，为了确保战争物资供应，日本强征约1200名朝鲜半岛劳工在这座金矿从事繁重劳役。由于工作环境恶劣且备受压迫，不少劳工后来死于尘肺病等。一直以来，韩国对于日本佐渡金山申遗持反对立场，并曾对日方推进申遗提出抗议。

　　不过，日本共同社7月26日称，韩国外交部人士当天透露说，“韩日之间逐渐达成共识，可以认为若无特殊情况，（佐渡金山）将被列入世界遗产”。该人士表示，日本承诺将反映历史全貌，已为此采取了实质性措施。韩联社则报道称，韩方以日方展出有关强征韩国劳工历史展品、每年举行追悼强征劳工的纪念活动为前提，同意佐渡金山入遗，但日方相关展览并未明确使用“强制”这一表述。此外，日方曾在谈判中拒绝在佐渡金山展览中使用“强制”一词的要求。尽管如此，韩方仍同意入遗，招致舆论批评。

　　《韩民族日报》对此评论称，韩国政府的姿态是“屈辱”的。对此，韩国外长赵兑烈8月13日表示，这属于不当批评。他强调，政府在谈判过程中从未放弃强调征用劳工的强制性问题。他认为，从确保日方措施落地的层面来看，与2015年涉日本端岛入遗谈判相比，此次谈判取得了进一步进展。

　　韩国政府去年试图将抗日名将洪范图将军的半身像移出陆军士官学校，这一计划也引发朝野纷争。据韩媒报道，韩国政府还计划将其余4座抗日独立运动家的雕像迁至陆军士官学校其他地点，同时考虑在该校内展示白善烨的半身像。《韩民族日报》称，白善烨因日本帝国主义强占时期的亲日行为而一直备受争议。美国“外交学者”网站去年9月透露，韩国政府还计划给一艘用范洪图名字命名的海军潜艇改名。

　　对于上述计划，韩国前总统文在寅表示，希望总统室撤回洪范图半身像移除计划，让历史和先烈无憾。共同民主党全国青年委员会在韩国总统办公室前举行抗议活动，痛批政府的错误历史观。独立运动家纪念事业团体表示，这是否定韩军历史正统性的反宪法行为。韩国国防部则表示，不能否认洪范图将军通过抗日武装斗争开展独立运动的功业，但洪将军1921年前往苏联后的行动，被评价为与独立运动的业绩存在出入，这“也是明确的事实”。

　　新右翼再次抬头？

　　在媒体报道韩国国内关于历史问题的分歧时，经常出现“新右翼”一词。韩国首尔大学学者本杰明·恩格尔此前发文，称韩国现在卷入了一场关于其现代史的深刻辩论，这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与新右翼运动有关的学者和政治人士推动的。这些有影响力的保守派人物主张对韩国此前的专制历史持更正面的看法。

　　韩国独立纪念馆前馆长李俊植今年4月发文称，以新右翼为中心，近期出现了李承晚是韩国“建国之父”的声音，而政府也为这种声音造势。首尔市市长吴世勋甚至称，要在钟路区松岘广场建立李承晚纪念馆。据韩国《中央日报》报道，今年2月1日上映的纪录片《建国战争》在上映18天后吸引了71万观众走进影院。该纪录片“重新审视前总统李承晚”，如果说在此之前对他的评价主要集中于其历史之“过”，那么这部纪录片则聚焦于他的“功”。

　　李俊植表示，坚持李承晚是韩国“建国之父”的人一直在推进“建国节”的制定。包括新右翼在内的一些力量强行推进设置“建国节”是有原因的，这是为了洗刷一些人亲日和独裁的历史。“1948年韩国建国”的主张中包含了一种“黑暗的意图”，即通过制定“建国节”将独立运动家从韩国除名，然后在其位置上填入亲日派及其后裔。

　　美国“外交学者”网站发文补充说，韩国新右翼的主要论点还包括韩国的自由民主主义萌芽于“日本殖民时期积累的能力”。这种观点的支持者认为，日本殖民者和韩国通敌者犯了很多过错，但他们的一些行动“为韩国的自由民主铺平了道路”。2011年，韩国新右翼的追随者为两名将军建立了纪念碑和雕像，这两个人曾在日本殖民时期打压过朝鲜半岛的同胞。

　　恩格尔表示，韩国这种保守的学术和政治浪潮出现在2005年前后，主要是对他们遭遇的一系列政治挫折的回应。据《韩民族日报》报道，挪威奥斯陆大学教授朴露子认为，新右翼运动形成于2004年到2006年，当时是卢武铉执政。从本质上讲，说这场运动是保守派既得利益集团对卢武铉政府“亲日真相运动”的有组织回应也不为过。朴露子表示，查明亲日真相会对韩国一些既得利益集团造成威胁，因此他们只能发起“大规模反击”。

　　辽宁大学美国与东亚研究院院长吕超对《环球时报》记者表示，新右翼大致被认为韩国亲日派的新变种。韩国政界一般将建国以来的亲日派人士称作右派，而2004年前后出现的新亲日思潮被称为“新右翼运动”。当时，这一运动是对卢武铉政府对亲日派进行调查清算的有组织反扑。

　　韩国《朝鲜日报》2024年8月的文章曾总结了新右翼发展的几个阶段，包括成长期（2004年-2007年），以新右翼的形象登场；衰退期（2008年-2017年），在经历政治化和内部矛盾等问题后，多个新右翼团体解散等。恩格尔表示，虽然很多新右翼组织已经解散，但其意识形态仍然在韩国社会产生共鸣。

　　吕超介绍说，2022年韩国本届政府上台后，新右翼力量重新抬头。他们通过修改历史教科书重新诠释韩国近现代史，推崇日据时代的“经济增长”，贬损安重根、金九等爱国志士，美化李承晚出卖民族利益的罪行等。

　　“弥合政治鸿沟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据《韩民族日报》报道，新右翼原本是从20世纪60年代开始在美国和欧洲等地，从进步、脱离权威主义社会变化的反作用角度出发并扩展的路线。对于韩国新右翼力量不断增强的现象，庆熙大学人文学院政治学教授金允哲（音）对《韩民族日报》表示，本届韩国政府似乎决心依靠强大的右翼、保守倾向来发挥政治力量，这是新右翼团结起来的背景。

　　朴露子分析称，这股力量对世界体系霸权国家及其地区盟友的无条件美化，符合本届韩国政府的外交构想。此外，本届韩国政府与日本事实上的军事同盟关系以及对美国的盲目服从，将把美国和日本定位为“资本主义文明的传道者”的历史观正当化。朴露子表示，从这个意义上说，新右翼的历史观与本届韩国政府的理念相近。恩格尔在其文章中表示，韩国统一部长官金暎浩2005年曾表示，新右翼主张的是“珍惜个人自由的自由主义价值观”。他强调要加强以民主和资本主义共同价值观为基础的韩美同盟。

　　对于韩国新右翼在历史领域的行动，韩国共同民主党等政界力量和《韩民族日报》等媒体持反对立场，但也有政治力量表示支持。美国“外交学者”网站发文称，有关范洪图等历史人物的争议表明，韩国距离弥合政治鸿沟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吕超认为，历史观的左右对立实际上撕裂了韩国社会，加剧了政治对立。今年8月15日光复节的两场纪念活动，就凸显了韩国国内在历史问题上的分裂。“令人心酸”，韩国《中央日报》对此评论称，光复节的庆祝仪式本应成为国民团结的契机，但是如今却变成执政党和反对党分别举行仪式，这在一个正常国家是不可能发生的。

　　黑龙江省社会科学院东北亚研究所研究员笪志刚对《环球时报》记者说，新右翼人士担任韩国多个历史研究机构的掌门人，说明这种倾向的历史观实际上已经渗透进了韩国政府部门，这种想法也可能逐渐被更多的韩国年轻人所接受。笪志刚提醒说，不少韩国新右翼是政界、经济界、宗教界、保守派媒体的精英人士，具有较强的影响力和号召力，虽然目前新右翼在韩国谈不上主流，但我们不能忽视和低估这股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