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要一副织毛衣的签子。”
1995年,时年5岁的杨妞花有一个这样的小心愿。她牵着邻居家小姐妹,跟着对方的妈妈余华英一同外出买毛衣签子,她答应姐姐桑英,“回来也给你带。”
余华英带着杨妞花,从贵州贵阳一路辗转到达河北邯郸,将她卖了2500元。年幼的杨妞花不懂什么是“拐卖”。她迫切想要那副毛衣签子,她以为,拿到签子,就能回家。
签子没有了,爸爸妈妈也没有了。这条回家的路,杨妞花走了26年。凭借着超强的记忆力,她将人贩子余华英送上了法庭。
2023年9月18日,余华英因犯拐卖儿童罪被一审判处死刑。因发现余华英有其他拐卖儿童的犯罪事实,案件在二审时被裁定发回重审。
10月11日,这起备受关注的拐卖案将在贵阳市中级人民法院重审开庭。而余华英被指控拐卖的儿童,人数达到了17人。
除原一审法院认定余华英拐卖11名儿童外,经过补充侦查,检方还指控其涉嫌拐卖其他6名儿童,其中包括其与丈夫王加文拐卖的2名儿童。
杨妞花告诉潇湘晨报记者,第一次与余华英见面时,她是期待的。此后的每一次见面,她都不情愿。“等到一切结束后,我再也不想提到余华英这三个字。”
想要一副毛衣签子,她被人贩子拐走
1990年,杨妞花出生在贵州织金县,此后随父母和姐姐来贵阳生活。这份短暂的童年的记忆里,父母的样貌随着时光渐渐模糊,但父母的爱意却始终清晰。她记得,父母总是笑眯眯的,说话温柔。良好的家境,让她不会稀罕旁人递过来的那颗苹果、那根鸡腿……
余华英拐卖儿童一案将在贵州贵阳市中级人民法院开庭审理。作为17名被拐儿童之一,9日,杨妞花从河北邯郸赶到了贵阳。她的行李箱里,装着妈妈的照片,和一张特殊的从全家福中截图洗出来的,爸爸抱着她的照片。“我太想拥有一张和爸爸的单独合照了,看,我长得很像这个帅哥。”
她拿出一张翻新过的妈妈的老照片,细细打量。记忆里的妈妈,面容已经逐渐模糊,看着照片,她仿佛回到过去,妈妈的脸也在脑海里逐渐清晰。“我记忆里,一直有她长头发、扎低马尾的样子,我记忆里,一直记得她喜欢穿白色的衣服。我的妈妈,真漂亮呀。”
幸福的四口之家,因为余华英的出现,分崩离析。
在杨妞花的记忆里,余华英一家,是突然出现的,住在右边的邻居。余华英与她的父母渐渐混熟,余华英的女儿经常来主动找她玩,成看她的玩伴。被拐前一天,余华英蹲在地上,平视着她,问“你想要什么”,小小的她想了想,提出“想要一副织毛衣的签子”。
次日,杨妞花与隔壁小姐妹一起,跟着她的妈妈余华英外出买毛衣签子。当时,余华英拒绝带上杨妞花的姐姐杨桑英。“后来我才知道,余华英曾将拐走的一个8岁的男孩遗弃在游戏厅里,因为大的不好卖。而那一年,姐姐也是8岁。”
不懂“拐卖”,以为拿到毛衣签子就能回家
杨妞花答应姐姐,等她回来,也给姐姐带东西。可这一走,却再也无法回家。
年仅5岁的杨妞花,不懂什么是拐卖。她被余华英带到火车站,换上一身破旧的衣服,坐上了火车,一路辗转到达河北邯郸。“我坐过火车,我意识到会去到很远的地方,因此害怕。我告诉她不买签子了,却遭到了她的恐吓。到了邯郸,下火车时,我遭到了她的踢打,那一刻她的面部表情彻底变了。”
杨妞花躺在地上,那一刻她深深记住了余华英的样子,“三角眼、高颧骨、雷公嘴”,从她的角度看,余华英个子很高,脸很长,“特别恐怖”。
杨妞花记得一个场景,到达邯郸后,她们住进了一个老人家里。每天会有很多人过来,盯着她看。“如同在看一件货物。”
因为余华英要价太高,杨妞花一直没有被卖出去。余华英的态度也越来越烦躁,她清楚地记得被余华英用热水壶里的开水浇头时,头皮火辣辣的疼,也记得寒冷的冬日,她在院子里为余华英站岗,好奇自己的手“怎么可以肿得那么高”。
那时杨妞花穿着薄薄的单衣,直到一位老人带着一件大棉袄,花2500元将中间人口中“家里穷被丢弃”的她买走。后来,老人成为了杨妞花的奶奶。而她的养父,是个聋哑人。“这些钱,是我爹攒着娶媳妇的。所以我爹刚开始是不情愿的,后来他会偷偷给我钱花,也不会揍小孩……”
“我一直知道自己是被买的,我也知道自己还有一个家。”杨妞花说,她没有被拐的概念,被卖到河北邯郸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她天天要织毛衣的签子。“那一刻,并不是要签子,我总觉得拿到了签子,我就能走了。它好像就是回家的一个信号。”
26年回家路,到家了父母却去世了
很长一段时间里,杨妞花也陷入了自我怀疑,“是不是因为我是一个女孩,所以我的爸爸妈妈不要我了”。
她想要知道自己的来处,又害怕失去现在的家人。直到2012年,结婚生下孩子,她鼓起勇气,在家人的支持下开始寻亲。
这条路,并不顺利。2012年,她在“宝贝回家”平台做了登记,在公安机关采了血。但是整整十年,没有任何进展。“那一刻我是有怨恨的。怨过之后,我还是想要知道一个答案,我到底是不是被拐卖的。我想知道我是谁,我想知道我在哪一天出生,我想过一个真正的生日。”
每一次拍摄寻亲视频,杨妞花会特地好好打扮一番。她想让大家知道,她过得很好,不需要同情,她只是想找到家。2021年5月,杨妞花的寻亲视频被贵州老家的堂妹看到,被拐26年的她终于回到了家。
在杨妞花的计划中,找到妈妈后,她要拎上一个大大的行李箱,装满衣服,将妈妈打扮得漂漂亮亮。姐姐桑英在电话中,却告知她一个噩耗,“爸妈早就去世了”。“那一天,我一夜没睡。所有支撑我的信念,顷刻之间,全部没有了。”
2021年5月15日,杨妞花认亲回家。第二天,她来到了父母坟前祭拜,得知疼爱她的父母在她被拐后因为自责和伤心过度,是在1997年和1998年双双过世,当时都只有三十余岁。“后来我从姐姐那里知道,我被拐后,妈妈精神出了问题,而一贯儒雅的爸爸开始酗酒,直到喝下了老鼠药……那一刻我下定决心,一定要讨一个公道。”
“如果我向你道歉,你把我父母还给我好吗”
杨妞花一直记得当年拐卖她的人贩子的信息,2022年,她找到贵阳警方并提供线索,此后贵阳警方将人贩子余华英抓捕。
余华英拐卖儿童案一审开庭时,是杨妞花时隔28年后,再一次见到她。“还是记忆中的三角眼,只不过,她的背更弯了。”
那一次见面,杨妞花是期待的。她预想过很多场景,余华英会声泪俱下向她道歉、忏悔,“但余华英完全没有给我机会。我当时在哭,她没有抬头看我一眼,整个过程中除了跟我吵架,就是否认对我的伤害。我们台下哭成泪人了,她却一动不动这么冷漠。”
“余华英说她记得我。我告诉她,是我把她送上法庭的,她一定要记住我。”杨妞花提起一个细节,一审时她恳求法院严惩余华英,判处她死刑。余华英听后对她说,“我不是向你道过歉了吗”。她扭头问余华英,“如果我向你道歉,你把我父母还给我好吗?”余华英又一次沉默了。
2023年9月18日,余华英因犯拐卖儿童罪被贵阳市中级人民法院一审判处死刑。余华英当庭上诉,认为判得太重。因发现余华英有其他拐卖儿童的犯罪事实,案件在二审时被裁定发回重审。
杨妞花告诉潇湘晨报记者,除第一次外,她之后并不想见到余华英,甚至不想提到对方,“余华英这三个字,我这辈子不想跟她再有任何的交集。案件结束后,我再也不想提到她。”
案件重审即将开庭。余华英拐卖的儿童人数,由原一审时的11人上升至17人。
17个被拐儿童,来自12个不同的家庭。杨妞花透露,庭审当天,一共有7个家庭的成员会来庭审现场。
这一次,杨妞花特地带上了父母的老照片。她告诉潇湘晨报记者,之所以随身带着这两张照片,不是为了开庭。“我希望更多人知道,我拥有多么优秀的父母。仅用儿童被拐形容一个家庭的痛苦,是完全形容不出来的。一个孩子被拐走,一定不仅仅是一个孩子受伤,而是整个家庭上下好几代,都因此受到伤害。”
过得很幸福,希望更多被拐者站出来
杨妞花长居河北。对于现在的生活,她感到知足且满意。“我过得很幸福,结婚后,我与丈夫生下了三个孩子。靠着奋斗,在当地建房、买房、买车,我经营着一家美容院,收入还不错,在行业里也是佼佼者。我不需要大家的同情,其实我能力挺强的。”
工作之余,杨妞花成为了一名“宝贝回家”的志愿者,用自己的亲身经历和互联网的影响力,帮助其他人寻亲。
杨妞花分享了一个细节,在互联网上,更多的是寻找孩子的父母,但因为她的特殊经历,反而是很多被拐卖的孩子主动联系她咨询。“他们问我,怎么采血?可以找家吗?需要曝光吗?公安机关会通知我的养家吗?会牵扯到养父母吗?”
许多人在杨妞花身上得到了安慰和帮助。在杨妞花看来,“我们痛恨买家。但更要做的是,先鼓励被拐的孩子站出来,回归家庭。孩子不是一件物品。很多人被找到之后,养父母已经七老八十了,让这个孩子把一个七老八十的人送进监狱,他们也是于心不忍的。所以我更希望的是,养父母主动给孩子提供线索,鼓励他去找家人。”
潇湘晨报记者周凌如 于茜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