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永红:困在理想与现实间

2022-10-25 15:40:54 来源: 小马的青草地作者:马永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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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永利升仙成道了”。在朋友圈看到这句话时,我还以为别人说的是,永利又提出什么惊世骇俗的“救世”观点了。再细一看,说是永利在12月4日凌晨去世了,他死在了无人陪护的医院,用自己腰间的皮带,自悬于空调机而身亡。

  据说,永利曾在家割腕自杀,后被老父亲发现,未曾想在医院还是抱着求死的决心。他曾向朋友说,“我的生命似乎到了新的低谷,说不出来的难过难受,甚至不想说话,感觉已经是严重的抑郁。”在长时间失去自由后,他甚至已经分不清时间,会把“五个月”当做“两个月”。

  永利生于1969年12月24日,家在西安高陵区湾子乡官寺村。他仿佛生错了时代,既研析《道德经》,但却爱谈“斗争”。他的一生都在“反抗”中度过,可以说是屡败屡战,了然无所获。在遗书的末尾,他反问道,“命运之神是如此无情的耍弄灭绝我,我该如何是好,我当何去何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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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永利最后悔的事情可能是自己没有上大学。中学时他学业本很优秀,但青春期逆反心理严重,终究不被校园所容。1986年在高陵县通远二中读高一,因与班主任发生口角,被取消期末考试资格,他当场撕毁试卷奋起反抗,后被学校开除学籍。

  永利在被迫转学到三原县冯村嵯峨中学就读,但在高三上学期,因反对学校的乱收费,对学校向私人承包食堂不满,在元旦当天跑到市政府大院,在雪天独自搬出“清正廉明”牌匾抗议,自此被学校劝退。

  1990年,打工潮兴起,无学可上的永利只能选择外出,先后在建筑工地和水泥厂卖苦力。这是他第一次感觉到“人生最痛苦的是梦醒了无路可走”,在最迷茫的时候,他选择了多读书,期望通过读书找到人生的目标,他给自己起的网名叫“金牌民工”,寓意是即便打工,也要和别人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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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天扛完水泥袋,他便洗净双手,在简易窝棚里,就着灰暗的灯光疯狂地读书,后来眼睛就慢慢地近视了。他读了《马恩选集第三卷》和《经济发展与经济改革》,还读了《八卦探秘》,这些书目成为他学习马克思主义和易经的入门之书,他就这样徜徉在知识的海洋里,且不觉得两种思想之间有违和感。

  作为最底层劳动者,他对马克思的剩余价值理论有了深切的体会,看到国有大型企业的腐败弊病,愈发感觉到社会的不公平。“什么是社会主义?如何建设社会主义?”他决心对此问题作出自己的回答。

  1994年,永利来到了陕西师范大学,有个叫白永秀的院长,给他看了政治经济研究院的课表,让他一边打工一边听课,从此永利便一发不可收拾,他如饥似渴的查找资料,写成了《社会主义论》书稿,并自费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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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苦于没有知音讨论,他便自费乘车到了北方未名湖畔,参加了张维迎等人在学校的讲座,并在会场上举手提问请教,赢得了学生们雷鸣般的掌声。他开始在三角地张贴自己的文章,希望能和大学教授切磋。

  北大公安处找到了他,问他在哪里工作?他说自己在西北政法学院工作,但其实他只是在学校里打扫卫生。公安处的领导说有教授要找他讨论社会主义问题,骗他上车后将他送到了昌平收容站,关押了13天后方才遣返。

  没办法,他只能再回到西安,自行在陕西师范大学、西北政法学院张贴海报组织讲座,均被发现并制止,然后又是一番问讯。2000年,永利在西三爻村租房创办同人书社,主要贩卖一些图书为生,他有了更多的时间读书,于是先后精读了《道德经》和《红楼梦》,又出版了《老子译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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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书要自费,活命也要花钱。永利为了省钱,不坐公交车,到哪里都是骑一辆二八加重自行车。他从老家带来面粉,自己动手做饭,可以说生活是自给自足。解析《道德经》的教授很多,但作者为民工身份的,他或许是第一个。

  永利认为许多人对老子有误解,对《道德经》有误读。因此要“为老子正名”。他的译析不是人云亦云,比如“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矣”,前人大多译为,天下都知道美的东西所以为美这就知道丑了。而永利则译为“天下人都知道美的事物,美在什么地方之时,才能衡量判断出丑的事物。”

  西安市教育学会会长许建国作序说,与其他的译文相比,永利的译文可称为新见迭出,打了许多传统的译法,冲破了许多条条框框,尽管他的理解并不一定完全准确,但毕竟为我们提供了新的角度和视野。永利得到了肯定,内心充满了喜悦,甚至还有一些飘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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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05年前后,城中村读书的人越来越少,永利的书社只能关门歇业。他去了开拓者野营登山俱乐部作兼职向导,这个工作的好处是周末带队爬山,挣来的费用能够勉强维系生活。周内时间完全自由,他依然可以旁听各种讲座。

  那时永利身体很好,登山穿越不在话下。我和他的第一次见面,在一次《平凡的世界》读书会上,那时他好像刚从宁陕带队回来,看起来满身疲倦,但一旦讲起话来则精气神十足。他认为自己就是小说中的“孙少平”,能够体会在旷野读书的乐趣。

  永利还自费出版过一本诗集《世纪的雄鸡》,里面除了描写生活百态外,还辑录了几首含情脉脉的情诗。有人评价说,永利的诗歌“虽然不成体统,难以归总,但却有不少人欢喜,特别是那极不规范极不蹈矩极不传统的思维和作法,一个特殊的另类——怪异之奇,反引人关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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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永利是个真诚的人,他敢于直面自己的内心。他在2009年写过一篇文章,题目叫《一个反毛主义者的背叛和忏悔》,详细地剖析了自己对一代领袖的情感历程。永利的祖父是富农,他在幼时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祖父被批斗,又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父亲被送去劳改。伟人去世时,别人都在哭,而他的心里只有愤恨。

  在和西安的毛派接触后,读了诸如《还清白于毛泽东》等书,永利的思想发生了变化。他认为,评价看待领袖的标准之一,就是看他对国际国家民族人民留下什么,和他死后为子女留下什么。经过两相对比,他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我曾经说了那么多对你老人家不恭敬不公正的话,今天我知道我错了,我请求老人家的原谅和宽容。”

  永利是个轻易不肯赌咒发誓的人,但他却发誓说,“今后我要做你最好的学生,最坚强的战士,誓死捍卫毛泽东的国魂地位,不容玷污和亵渎,不怕入不了党,不怕打一辈子光棍,不怕坐牢杀头,立志做一个白求恩一样对人民对社会有益的人,把你老人家开创的革命路线进行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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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永利创办了“国魂毛泽东”的新浪博客,前后发布了200余篇自己写的文章,并同步在左翼网站“乌有之乡”发布。西安的老左派多不会上网,而永利会用电脑,因此“金牌民工”成了毛派信息的中转站。

  毛派的人对导致工人下岗的私有化改革意见很大,常有传言江大领袖去世了,永利未经分辨查明,即兴高采烈地在网上作了发布。因此事在2010年6月3日被抓,关押20余天方才获得自由。

  此后他又先后介入药家鑫案、赵东民案、邓玉娇案等,在网上撰文声援受害人一方,尤其是发生在西安的赵东民案,因永利将一份监狱传出的“自白书”发于网络,最终引起全国左派的高度关注。但赵东民出狱后,两人却因故发生间隙,以致老死不相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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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永利因为钻研道德经,继而爱上了国学。因其网络运营和组织才能,先后被聘任为洛阳老子学会、西安老子文化学会、福建省老子研究会副秘书长等职务。这些协会多是三无机构,副秘书长就是个干活的义工,许多时候还要倒贴腰包。

  他时常在网上搜索各地由官方或半官方机构举办的国学论坛,主动向会务组申请参会,并竭尽所能推荐自己所熟悉的专家学者参加,但许多人电话里一听他无文凭学历,便粗暴地予以了拒绝。他既然无法参会,做大会发言更是没有可能。

  但永利仍然如同一个点火机和发动机,先后在长安、洛阳、周口、新乡、福州等地联络,组织各种国学论坛。他很自豪地说,“别人花32万元搞一场活动,我自己花3000元搞这些活动,我活在人间多少还有些用,尽管我钱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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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次永利在西安办会,晚上有两个自称作家的女士赶来,非要永利安排酒店住宿。两位女士穿着时髦,且说是经熟人介绍而来,永利只能安排。第二天会议现场,大家讨论的热火朝天,其中一位女士却脱了鞋子露出臭脚。永利觉得“我已经没有一分钱的工资收入,还要给这样的女人买单,我的一百元花的实在不值得”。

  2014年8月,永利曾协助省国学研究会,在西安某职业学院举办过公益国学讲师班,先后有百余名学员在此结业。此后,他们又趁热打铁,在该学院发起雨花斋素食餐厅,依靠捐款和义工,供人免费就餐。公安机关介入后,培训和餐厅均停办。永利又将餐厅搬往临潼,随即又遭阻止。

  永利心里清楚,从他在网上替人喊冤那一刻起,他已经成了稳控对象,此前他所担任的老子学会副秘书长等职务,均在公安介入后,被悉数撤销。无论是他要搞领袖纪念活动,或者是国学推广活动,均已无名无分无场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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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次活动受到官方调查,永利都如实报告,并将会议资料和人员名单悉数奉上。他感觉自己“光明磊落,不反党,不反对社会主义,谁能怎么样?”但事与愿违,大城市已经没有了永利的落脚地。

  我多次建议他脚踏实地,如有公益心,不如做些相对温和的乡村建设工作。于是他仔细阅读了我推荐的刘老石资料,此时刘老石已经去世,他深受其实干精神的感动,认为“一些进步青年经常感到对社会问题,老虎吃天,无从下爪,刘老石的支农事业就是下爪之地”。

  当读到“有谁不关心自己的家乡呢?但是我们的家乡怎么就不行了呢?我们怎么就不愿意留下来,为什么我们都愿意往城市里跑呢?”时,他也在反思,觉得刘老石“没有说做毛主席的学生,但他做得比我们任何人都好,都更有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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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1年3月,永利想在老家办一个农家书屋,他四处搜罗了千余册图书,3台电脑,2台打印机,1台投影仪,30把椅子。为了求得支持,他还给时任省长写了一封信,提出自己要用毛泽东思想办好农家书屋。当然,省长并没有给他回信。

  永利因无收入,日常生活特别节俭。他去西北大学现代学院开会,午餐时眼见隔壁桌上学生剩的半碗刀削面,直接端过来一并吃掉,看的同行者目瞪口呆。他去河南一个学校宣讲道德经,有人给他买饭他不吃,专吃学生剩下的饭菜,让校方很是错愕。

  这些年来,许多毛派人士、传统文化爱好者南来北往,或由他安排过食宿,或者曾去过他的老家,有的人甚至在他家一住就是半月。他在家里搞过展览馆,也搞过纪念活动,但无非就是拉个条幅挂个照片,没有几个人前来参加,场面显得颇为冷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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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老家后,他发现村里的土地被非法拆迁,村民反遭殴打致使骨折时,他在2012年11月,起草了《告村民书》四处张贴。他说,“表面上看村民的基本权利是被乡长村长书记剥夺了,实际上却是因我们对集体事务的冷漠态度,从而被我们自己亲手放弃了。”

  他试图通过选举罢免村干部,以“村民自治委员会(筹)”的名义,号召“被压迫的村民们联合起来”,但没有人跟着他去“闹革命”,他如同孤家寡人一样,等来了派出所的民警。

  后来,扫黑除恶运动席卷全国,永利满怀期待地网上发文,陈述自己老家的现状,他倾诉道“村上没有进行过一次真正的民主选举,黑恶化的势力统治村民三十几年”。再后来,他所在村的前任村书记被网上追逃,时任村书记、村主任双双被免。永利认为“社区政权有了点回归群众的渺茫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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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永利平时多在外游荡,家里全靠母亲操持。母亲在2009年重病后,永利买了点东西赶回家看望。母亲对永利说,“我娃给妈买了这么多东西,妈都不能给我娃做一点好吃的。”母亲问他是否谈了对象时,眼神里充满了焦灼、期待、遗憾、自责、无奈。永利无法面对,只能违心的说道:“好着哩!”然后逃离了母亲的视野。

  母亲的小名叫菊花,走街串巷卖了好多年豆腐,积劳成疾落下了半身不遂。而这一次见面,却是母亲留给永利的最后一面,说的最后一句话。永利花了2300元,为母亲买了一口质量好的松木棺材,并在母亲移棺的前一晚,独自躺在棺材里“暖棺”。

  永利想到母亲曾经是家里的经济支柱,对家里做得的贡献最多,但母亲却从来没有因此对儿女提出过任何的条件。为了子女上学,母亲自己泥里来,雨里去,冬季脸上冻得青一块紫一块。半身不遂后,母亲还艰难的爬卧在地上,从砍倒的玉米杆上掰玉米棒。想到这些,永利躺在棺材里泪如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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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或许是母亲在上天保佑,2012年,新疆有个名为“雪狼”的红色网友,将自己的姐姐介绍给了永利。这个女人多年前离异,已从澄城卷烟厂退休。第一次见到永利时,永利戴着厚厚的眼镜,胡子不刮头发乱糟糟。女人见其邋遢,面露不悦,即转身而去。

  永利当面说对方牙黄毛稀,以貌取人。女人在家查阅永利的网文后,方才决定以身相许。她跟随永利行走各地普及国学,永利身无分文时,女人自掏腰包贴补永利。为支持永利的节俭精神,女人甚至与永利一起吃他人剩饭。

  许多人都说,如果永利愿意和女人过安生日子,则生活可就此转折。但三十多年的流浪生活,永利已经很难安稳在家。两人同居8年,一起经受风吹雨打,虽然两人一直没有领取结婚证,但在永利眼里,这女人就是自己的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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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人的弟弟和母亲都去世了,永利甚至有点后悔,如果早一些与女人举办婚礼,岳母应该会很高兴。2020年7月,永利计划给老父亲在家里过个80大寿,同时想与女人在老家办个婚礼。

  未曾想7月4日,永利又被送往高陵看守所羁押了12天。原来前段时间,他计划在家举办马克思诞辰202周年。晚上,镇村干部来家里要带他走,他拒不开门,双方发生冲突后,他胡乱扔了一块砖头过去,导致村干部头部流血,被定为涉嫌“故意伤害罪”。

  12天后,永利被取保候审,于是他又开始张罗大寿和婚礼的事情,我给他说自己一定会到场喝杯喜酒。但不知中间又出现了什么变故,当天只有祝寿仪式,婚礼没有人再提起。其实永利心里清楚,“我一直让妻子伤心失望,甚至多次决定离我而去。八年来她和我在一起,是她的情分,我的福分,没有她是我的本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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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或许是永利读书杂,又或许是受的委屈多,永利的思想愈发偏执,偶尔还有狂想症。他研究《圣经》,认为其中的“你们当周游锡安,四围旋绕,数点城楼”中的“锡安”便是自己的活动地“西安市”。他研究《周易》,认为其中的“伏戎于莽,升其高陵”,其中的“高陵”便是自己的出生地“高陵区”。他研究《推背图》四十七,认为“无王无帝定乾坤,来自田间第一人”中预言的“紫薇圣人”便是自己的“真实写照”。

  然后他开始宣称,“我是再来的马克思,我是复活的基督,我是看得见的共产主义的幽灵,道成的肉身,历史的终结者,正义的审判者。心比天高,身为下贱,出身寒微的人”。他还说,“这是一个悖逆的时代,背判人民放弃共产主义祸害国家,追名逐利混饭吃等之流必然遭到审判和清算。”

  永利自认为他的思想理论有三个来源,即马列毛的话语体系,中华传统文化的话语体系,基督教神话的话语体系,而在他眼里这三个话语体系是相通的。无论是左翼人士,或者是国学爱好者,看到永利发出这番言论时,都难免有些错愕,觉得永利自高自大,甚至有些走火入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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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许多年以前,我也曾有过一些抗争之举,发起过西安进步青年中心,带志愿者到他的老家下过乡,永利便视我为“同志”。随着生活的磨砺,眼见了现实的残酷,国家机器的齿轮何其强大,身在其中的每一个人都如鸡蛋或草芥。我遂将主要精力转向公益和生活,而这些都被永利视为“叛徒”,认为我已经“不够革命”或“不革命了”。

  但永利偶尔也会来找我。我对他说,你看你十年前作为一个登山爱好者,闲暇做个公益多好。现在虽说你年龄大了,但你也是有手脚有文化的一个人,最起码做保安也能够谋生,千万不可越来越掉入自己构筑的幻象中,这样下去最终会精神崩溃的。他当面满口答应,但事后依然未见任何改变。

  事实上,这些年里无论是左翼还是右翼,又或者是公益,都进入了全面的低潮期。在大一统的体制下,言说的口袋越收越紧,实践的边界越来越锐利,很少有人再去谈理想。有的人身陷囹圄,家属委托的律师也见不到人。有的人气血攻心,患上了心脏病等大病。每一个人自顾不暇,慢慢地退出了各种各样的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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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永利却像唐吉坷德一样,全然不顾血淋淋的现实。他的老父亲年事已高,根本挣不来钱。永利开口向父亲借钱被拒后,他一怒之下踹开父亲的房门,又一脚将屋内的大衣柜镜子踹碎,然后把父亲的柜子撬了,吓得老父亲战战兢兢,几天都没敢在家里住。

  在朋友的劝说下,永利才意识到自己的错误,觉得自己实在是不孝忤逆,活该落得官司缠身,债台高筑,兄弟不合,女人分离,到了走投无路,山穷水尽的地步。他说,自己不应该对父亲太苛求,发生抱怨心,不应该猜忌父亲对大哥偏心。“做人到这个地步可见我的人生有多失败”。

  永利想到了自己的母亲,反思道“我既然身为人身,就应该尽人的情分,如果父亲不在了,就一切悔之晚矣。趁着父亲健在让父亲宽心的高兴的多活几年,父亲就是去世了,在阴间遇到母亲,也能让死去的母亲得到些宽慰,知道咱们的儿子还记得我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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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9年,永利50岁了,在生日前夕他依然很困惑,“我不禁常常问自己,我来这个世界究竟是为了什么?我为什么会这样活?这样活着究竟值不值得?我究竟是谁?谁究竟是我?”

  永利不是共产党员,他认为“加入共产党的未必为共产主义事业而奋斗,为共产主义事业奋斗的也不一定非要加入共产党”。经朋友推荐协调,永利曾在村里谋得一份保洁员的活,每个月可得一些微薄的工钱。除了本职工作外,他义务替村民拉粪。

  他开着农用收粪车,到村里人家的厕所边,搬开窨井盖子,塞进粗长的管子,把粪便抽进特制的车罐,最后倒进玉米地里。永利做好事总是一厢情愿,有时没有事先打招呼,弄得人家院门前脏兮兮,臭哄哄,反而引起了被服务村民的不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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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永利虽然在村里做着保洁员,但他依然不安分。他是个嫉恶如仇的人,这两年一直在为高陵某机械厂厂长刘长河维权。地方政府多次开会研究,把永利列入“重点稳控名单”,凡有重要节日,即可能被收去手机,失去人身自由。

  2021年7月1日凌晨两点,十几位民警突然赶到他家,把永利从家中被窝里拉走。这一次永利被直接送到了西安咸宁路一家精神病院,和其他精神病人一起接受强制治疗。期间,永利让他的哥哥联系我,让他的妹妹给我传话,说“他拿我的书以后会还我”。我听后感觉莫名其妙,我送给他的书不用他还。但他的电话打不通,包括我在内的许多人都不知道他人在哪里。

  2021年11月23日,永利被放回家,他在精神病院一共呆了146天,可以说是从党的生日开始,历经西安十四运,一直到六中全会彻底结束。民警送还了他的手机,但永利发现,手机里面许多资料已经被删除了,他参加的好多群已经被退出,组建的群也被解散,微信里冷冷清清。永利最珍视微信里的朋友,最珍视自己写的文章,而如今账号屡次被封,许多人再也联系不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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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永利躺在冰冷的床上,觉得“如今又到了生活的冰窖,年迈的父亲,吃饭都成了问题。家里不成个样子。倒霉的事情太多,说出来怕人笑话。”他又感到呼吸都困难,“不想让我发出一点声音,生存的空间被再度压紧紧缩,好像锁链让我窒息,我不知道我还能挺多久。”

  永利自称“金牌民工”,他有很明显的优点,也有很明显的缺点,因此既遭受过“捧杀”,也遭受过“打杀”,但说到底他从未拿过任何金牌,甚至活成了别人眼中的“笑话”。那一刻他觉得自己的“人生遭受空前沉重的打压,事业遭受蓄意的破坏”,他实在想不通,“究竟有多大的仇恨,非要野蛮的关我146天”。永利在家割腕自杀被送往医院后,他竟然还要再求一死。

  永利的一生都被困在理想和现实间,如同一面镜子,映射着各色人等的影子,别人都已经从镜像中走出,而他却被困在其中无法自拔。再过一段时间,就是他52岁生日,旧历新年即将到来,一年一度的大会也将再次召开,他的老家自此少了一个上访者,互联网里留下的些许痕迹也会慢慢被淹没。在永利生前留下的遗书里,他曾冷静地写道,“我的生命之灯,如同风中蜡烛。人生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对不起家庭,对不起父亲。难道曾经追求的一切都是梦幻,这该是多大的玩笑。”

  23

  永利去世时,正是国家宪法日,电视上循环播放的都是各地的普法新闻。当天,国务院新闻办发表了《中国的民主》白皮书。白皮书说,民主是全人类的共同价值,是中国共产党和中国人民始终不渝坚持的重要理念。如今,中国人民真正成为国家、社会和自己命运的主人。但没有人知道在当天凌晨,有个叫“金牌民工”的人悄无声息地死了。

  永利去世后,他的家人与医院协商赔偿事宜未果,遗体至今未能安葬。朋友们知道后,也只能在群里追思悼念。有一个山西的退休局长,因擅长解读《道德经》,被永利视之为同道,曾多次陪同其前往各地做讲座。这位局长在群里劝大家慎言,并即刻退了群。他说,“今天的国家是走向世界舞台中央,让中国人民在世界上抬起头的国家,今天任何行为只能给国家增光,不能给国家抹黑,否则会被反华势力利用”。

  澄城女人知道永利不在后,悲痛难以抑制。他想到了自己那个网名为“雪狼”的弟弟,因在疆地帮内地红色网友转发了一张图片,结果失去自由一个月,此后凡有出行皆受限制,最终在2020年跳楼自杀。女人托人向永利家人送了1000元,希望在永利下葬时,能够给买一身新衣服穿。她在手机里循环播放着永利生前录制的歌曲《葬花吟》——“尔今死去你埋额,未卜侬身何日死,侬今葬花笑话我,他年埋我又是谁。天尽头,何处有香丘……”那略带陕西方言的歌声十分沙哑厚重,但又充满了无尽的悲凉。(2021年12月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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