矗立心中的丰碑
■刘 翎
携笔从戎近30年,却可能成为三十万分之一了,进退走留,头一次如此真切地在心头盘桓。这让我不由想起在第一次军队精简整编中,从一名团职干部忽然变为编外职工的抗战老战士——我的谢果姑妈。
谢果姑妈是我姨奶奶的女儿,我小时常听奶奶讲她的事情。姑妈家的家境不错,而她作为家中唯一的孩子,更是深得父母宠爱。1934年,16岁的她考上了上海协和护士学校。毕业后,她进入上海一家外国公司。一切顺风顺水,照此下去,她一定会有一个非常安稳的人生。但她受到先进思想的影响,思想逐渐倾向革命,并常协助地下党开展一些工作。1940年,震惊中外的皖南事变发生了。姑妈给父亲写了一封信,信中说,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您应该去当兵!可惜您年纪大了,身体不好,也没有儿子。古有木兰替父从军,那就让女儿我替您去当兵吧!发出这封信,也没等父亲回信,她就义无反顾地奔赴新四军军部所在地——江苏盐城,成为新四军卫生部的一名护士。因为果敢又能干,半年后,谢果姑妈就担任了新四军抗大五分校医务所的所长。再后来,她又来到新四军代军长陈毅身边,担任保健医生。1943年1月,姑妈奉命前往延安。此后,姑妈和姑父一起奔赴东北,在三下江南四保临江战役中勇立战功,然后又跟随大军一路南下,直抵广东。在随后的抗美援朝战争中,姑妈又出现在了“雄赳赳气昂昂”的志愿军队伍中。战争结束后,他们一家定居武汉。
那年,我去武汉读书,终于见到了这位心目中的老革命。虽然是第一次见面,但一看谢果姑妈我就觉得特别亲切,她对晚辈人的那种慈祥和关切更是让人一见如故。从此,她家成为我周末的首选去处。每次去姑妈家,她家总是很热闹,常有我不认识的大哥大姐们带着一家人过来,而且总是如回自己家一般随意,对姑妈,他们都亲热地叫她“谢妈妈”。我悄悄地问二哥:“他们都是谁呀?”二哥告诉我:“他们都是原来中南军区干部子弟学校的学生,都是烈士遗孤,当年他们周末没有家可回,就到我们家来,都已习惯把这儿当自己家了。现在他们成家立业了,有空还是常回来看望老太太。”“那姑妈是……”“学校副校长啊!哦,还兼幼儿园主任!”“什么?姑妈居然只是个子弟学校的副校长,还兼幼儿园主任?!”“唉,这个就说来话长了,以后有时间再跟你说。”
在以后的日子里,我陆陆续续地了解到姑妈“高职低配”的一些情况。当战争的硝烟终于散去后,姑妈被安排到中南军区第一干部子弟学校幼儿园当主任,时任中南军区暨第四野战军第三政委的谭政的夫人王长德,是这所干部子弟学校的校长。这所学校及幼儿园里有不少孩子是烈士遗孤。不久,王长德校长因工作需要,要离开武汉。临走前,她和姑妈谈了一次话。她说:“战争刚结束,许多烈士的子女没有人照顾,我要你同意不要离开这个学校,否则我就不走了。”姑妈看着她严肃的神情,郑重地回答道:“您放心地走,我一定把这些孩子照顾好。只要还有一个烈士的孩子在,我就不会离开学校。”姑妈没有想到,这一承诺从此改变了她的人生之路。
1955年,军队实行改革,精简整编,许多军队的附属单位要集体转入地方,子弟学校也在此列。按照当时的规定,身为正团职干部的姑妈可以不转业,但为了稳定队伍,姑妈主动提出和大家一起集体转业。就这样,姑妈从一名新四军老战士、军队正团职干部,变成了一个“编外职工”!而且这个编外职工的身份一直伴随了她整个后半生。
1959年,陈毅元帅到武汉作报告,在台上看到了谢果姑妈,会后他把她请到自己的住处。他们多年不见,陈老总要她汇报离开后的情况。陈老总听后对她说:“现在把你收回部队恢复军籍怎么样?”姑妈说:“虽然我做梦都想重新回到部队,但我现在还不能回去。”陈老总问:“怎么,对部队有意见吗?”她说:“不是,我对王校长有一个承诺,只要学校还有一名烈士子女,我就不离开学校。现在学校许多教职员工本来就不安心,我要再走了,他们怎么能安心照顾好这些烈士遗孤?”陈老总听了,高兴地拍着她的肩膀说:“好同志,进城后没有变!”就是陈老总的这句赞扬,激励和鞭策了姑妈的后半生。她一直无微不至地关心、照顾着学校的孩子们,并把他们健康快乐成长当成最大的追求与自豪,而对于自己的职务待遇,则完全没有考虑。到1967年子弟学校撤销时,12年过去了,姑妈依然还是一名团级干部。这个级别一直到她离休时,上级才为她下了一个享受副司局级待遇的通知。
转眼4年过去,我大学毕业了。当姑妈得知我即将到部队工作时,她意味深长地对我说:“要好好干!要对得起军人这个称呼!”我深深地知道,姑妈这句话背后包含了她对我的多少期望,也饱含了她这么多年来对部队的多少留恋与不舍啊!
2014年新春前夕,96岁高龄的谢果姑妈走了!家人遵照她的遗愿,将她安葬在上海。得知这个消息,我觉得万分诧异:为什么她不选择葬在工作生活了几十年并最后终老于斯的武汉?那里毕竟也是她的后辈们生活的地方;为什么也不选择葬在姑父的故乡——江西德兴?在那里,姑父作为方志敏烈士早年的警卫员,有着非常大的名气,而她,作为老红军、老革命的夫人,也会有一个非常气派的安葬之所。可她却偏偏选择了葬到千里之外的上海,这是为什么?后来还是二哥告诉我了原委。
一次姑妈去上海,当她听说上海市新四军历史研究会和某殡葬企业共同打造了一个新四军广场后,便郑重地对孩子们说:“将来,你们就把我送到这里吧,我生前回归不了部队了,但死后我总可以归队了!”
上海,这里曾是姑妈当年踏上革命之路的出发地,如今她又和那些新四军老战友们安眠在了一起。生前,她为了一个承诺,主动放弃了回归部队的机会,如今,她带着她无怨无悔的一生终于归队了!
想起姑妈,曾经的思虑化为坦然与坚定。军人,其实不只是一种称呼,更是一种责任,一份担当。当需要在军队大局与个人意愿之间作出抉择时,姑妈的选择为我指明了方向。只要部队需要,离开,也是一种凯旋。作为一名老兵,我知道,不管自己最终是否会脱下这身热爱的军装,军徽永远是我心中最高的荣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