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共产党宣言》—— 一次迟来的觉醒

　　我第一次读《共产党宣言》，是夜班下工回到出租屋，凌晨三点。

　　那晚雨很大。我在厂里做包装线工人，连续十个小时重复同一个动作：掂箱、打包、码货。回家后浑身像散了架一样。我洗了冷水澡，躺在床上，怎么都睡不着。墙上吊着的一盏白炽灯，像监控一样盯着我。我想找点什么看，就拿起了那本压在水桶下防潮的《共产党宣言》。

　　那本小书我买了三年，一直没动。

　　三年前刚进厂，我也曾信过别的书。《穷爸爸富爸爸》、《月薪五千也能理财》、《把时间当作朋友》，还有各种教人“跳出阶级”、“如何打造个人品牌”的成功学。那时候我以为，只要自己够努力，时间够长，总有一天能熬出头。可三年过去，我从临时工变成正式工，从白班换成夜班，工资涨了不到两百块，手上的老茧越来越厚，睡觉时间却越来越短。

　　于是那晚我打开了那本封面已经泛黄的《共产党宣言》。

　　第一页我就看到了那句熟悉的开头：“一个幽灵，共产主义的幽灵，在欧洲游荡。”我读过无数次这句话，却从未真正理解。

　　但那晚，不一样。那晚，我仿佛不是在读一本书，而是在听有人揭开我生活的秘密。

　　“资产阶级在它不到一百年的阶级统治中所创造的生产力，比过去一切世代所创造的全部生产力还要多，还要大。”我想起我们工厂每季度必须“冲刺产量”，领导说“这是高质量发展的体现”，可每当“冲刺”结束，就是一批临时工被裁撤、原料压价、加班不补。

　　“资产阶级用冰冷的‘现金支付’淹没了宗教的狂热、骑士的激情、温情脉脉的家庭关系。”我想起隔壁车间的老王，为了多赚点加班费不敢请假，父亲病危没赶上见最后一面；想起我自己每个月给老家汇500块，却从不敢告诉母亲我是夜班。

　　“无产者失去的只是锁链。他们获得的将是整个世界。”我读到这句时，手一抖，差点把书掉在地上。

　　那一刻，我感觉《共产党宣言》不是一个古老的文本，而是我正在活着的现实。

　　我们习惯于把“经典”当作书架上的摆设，觉得《宣言》是政治课上听过的东西，是遥远的历史，是“理论”。可当你在现实生活中饱受压榨、重复劳动、看不见希望时，你才明白，《共产党宣言》写的就是你，是你和千千万万个像你一样的人。

　　读完后，我把书放在床头，不知怎么地，竟然睡着了。那晚睡得很沉，像是卸下了什么东西，又像是准备扛起什么。

　　从那以后，我开始重读《宣言》，也开始读马恩其他著作。白天下班困得不行，我就坐在食堂后面一边喝水一边看几页。起初工友们笑我，说：“哟，搞理论啦？咱又不是干部。”但有一天，一个做冲压的兄弟来问我：“你看的那个书上说，工人团结起来能干嘛？”

　　我给他讲“联合”，讲“工会”，讲“剩余价值”。他听完半天不说话，然后冒一句：“你说的，我有点懂。我们在这厂子上班七八年，从没谈过‘为什么活得这么累’。”

　　就是这句话，把我拉得更深。

　　阅读，不再是逃避现实的工具，而是一种穿透现实的方式。

　　在《共产党宣言》里，我看见了一种陌生却真实的语言。它不教你如何“成为赢家”，不告诉你“适应社会”，它让你看清社会背后的结构、利益与暴力。它不粉饰未来，却坚定地相信“被压迫者的斗争史”从未终结。

　　后来我读到《哥达纲领批判》，马克思批评那些模糊工人利益、幻想“阶级调和”的路线；我读《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恩格斯讲家庭如何成为压迫女性的结构工具；我读《资本论》，虽然晦涩难懂，但光“剩余价值”的揭示，就像一把刀，划开了我曾经信以为真的“按劳分配”。

　　我开始写一些感想，贴在工友群。有的人点赞，有的人私聊问我有没有“更好理解”的材料。我就把读过的文章讲给他们听，用我们自己的语言——比如，把“剩余价值”讲成“我们干了100块的活，老板只给了我们30块，剩下的全进他口袋”；把“无产阶级联合”讲成“咱不能老互相内卷，要一起去争”。

　　阅读带来的不是精英的自我陶醉，而是语言的再造，是意识的觉醒。

　　有一次厂里说要裁员，从临时工里先裁。我和几个老工人凑在一起写了一份意见书，附上法律条文、维权案例，还引用了《宣言》里那句“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虽然我们最后没能阻止裁员，但那一次，有十几个人是站在一起的。

　　那是我人生第一次感受到“联合”的力量——不是抽象的概念，而是可以落在手心、落在眼神里的力量。

　　《共产党宣言》教我明白一个道理：个人出头的奇迹是例外，集体觉醒的力量才是方向。

　　我开始去找别的工人读书小组，后来进了一个在线组织，每个月大家会讨论一篇经典，一起聊现实问题。有物流司机、外卖骑手、女装厂工人，也有一些在教培机构被裁的年轻人。我们不一样，但我们都觉得自己“被浪费”，被这个制度筛选、利用、抛弃。

　　每次讨论结束，我都觉得：我不是一个人。

　　过去的我觉得，读书是为了“跳出去”，为了逃离工厂，逃离“底层”；可现在我明白，读书不该是离开，而是回到——回到真实的劳动、真实的人群、真实的斗争中。

　　有人问我：“你那么苦了还读这些，是不是自找麻烦？”

　　我笑了。我说：“我苦不是因为我读了这些书，而是因为我早该读它们。”

　　读《共产党宣言》，不是为了变得愤怒，而是为了变得清醒；不是为了抱怨，而是为了组织、行动。

　　它不是圣经，不是精神安慰剂，它是一把工具，是火种，是从“被动接受命运”走向“改变命运结构”的思想武器。

　　所以每次我看到厂里新来的小伙子低头干活，不敢说话，我总想递给他一本书，说：

　　“兄弟，干完活读几页吧。这不是为了高考，也不是为了‘走出来’，是为了让你知道——你现在这条命不是你一个人的，是全世界像你一样的人一起扛着的。”

　　因为我知道，只要还有人读《共产党宣言》，就还有希望。

　　就像那句话说的：“铁锈斑斑的工厂也能点燃思想的火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