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春节,我第一次没有接到他的电话。本想着,如果他来电话,还是要放松心态,像往常一样和他聊起。听他说说他闺女和外孙子。他宽大的别墅,他市区的住房,他的企业。
只要聊起来,放开了,就有机会给见凉的关系慢慢注入丝丝热气。然后就是一番适时的嘻嘻哈哈,插科打诨,最后开开心心,余兴未尽地把电话挂掉。如果留下一个有意思的话碴,保持一些温度,以后就可以再聊,从而尽可能多地缓和一下眼下的尴尬。毕竟曾经来往了很长时间,突然不再来往,显得有些决绝,令人一时不适。
而我,内心其实也是愿意和他通通电话的。因为没有钱与业务上的往来,没有顾忌,心情是比较放松的。正事以外,嘻嘻哈哈,说说笑笑,很符合我的性格。
电话一直放在书桌上。该来的电话一个个的来了。回北京以后,外地的电话少了些。退休以后电话就更少了,人走茶凉是正常的。但单单没有他的电话,让我有些失落,内心也不免有些封闭。每次想起他我都感觉到有一丝不自然,说不出来为什么,总感觉不应该也不愿意这样。唉,简直就把我郁闷得要感冒了。
在北京,有我给他介绍的几个朋友,平常关系比较密切,知道了我和他有些龃龉。于是试探着询问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什么会到如此地步。希望我能够说出个因由。我说如果他来电话或者人来北京,有什么事情需要我时,我还会帮助他。其他的实在懒得说。
我和他认识可有年头了,是在别人做东的聚会上。他小我有近十岁,穿得也还干净。人长得白白净净,有一副讨喜的面孔。尤其是那双大眼睛,亮晶晶,色迷迷地。如果他是体制内的人,那简直天生就是一个贪官的胚子。酒酣耳热,东家要求在座的人各讲一个笑话。轮到我讲笑话,他笑喷了,呛了酒。感觉自己过了,就跑到外面去乐。乐回来又笑喷了。因此印象深刻。
当时他还不是什么企业家。只是跟在他人后面,别人做东他掏钱,拉拉关系,然后在他人的地盘或手下搞点业务,赚钱也是不容易的。这一点,在那次聚会看见他开始,我就知道了。除了笑喷了,那是笑点低,这一点我俩一样。其余,他的座位,他的言语、表情、动作,看着无不令人感到哪哪儿都是卑微。而这样的人,在经济改革大潮中数不胜数,是一批人的生存状态之一。用今天的说法,就是给别人当小弟。
大约过了几年,他要带妻子到北京看病,恰好我也正在北京。遂求我帮忙联系医院和大夫。如果不是这件事情,时间长了,也可能就不会有后续的什么了。
他是第一次来北京给妻子看病,思想准备不足。医院通知说手术安排在三天以后。手术费医药费以及后续护理大概在10几万,而他因为刚刚接了个小工程的缘故,手里只有8万块钱。手术是不能再耽误了。他很着急,电话我,帮他在医院找主任说说情,希望手术能按时做,千万别给拖着,那样病人危险高,负担也更大。他说他马上回去筹钱。
我有些为难。现回去筹钱,现扎耳朵眼,千里迢迢,未知数很大。我也知道主任是没有权力也不可能通融的,那时正是医院跑单比较厉害的时候。不像现在,没钱根本就不收治。如果去说情,就是难为人。我和家里商量了一下,告诉他,不用回去了,缺多少钱我可以想办法。就因为他对妻子的有情有义。
他在电话里“啊,啊”了几下,说话的声音就有了哭音。然后就是哽哽咽咽,千恩万谢,不知道说什么好了,竟然口口声声地喊出什么“您是我们家的救命大哥”。我告诉他,救人要紧,其他不要往心里去。
时长以后,在一次吃饭时,说起这件事,他眼圈又红了。说着半截就要站起来,想“仪式”一下吧大概。我伸手拉住他,故意学着方言的味儿叫他“老乡”,轻松地开玩笑说:老乡,不用,不用。真是想感谢谁,还是感谢国家吧。然后细说起来,我告诉他,都是那时过来的人,虽然开放了,人与人都还有基本的信任和同情心不是。你也尽量在内心保留一些吧。有用。哎,都甭咳嗽,咳嗽也是那么回事。他知道我是在淡化这件事。眼里有泪花,但仍然像是发自内心地笑了。看起来他似乎是一个很懂得感恩的人。
当时,他说了一套类似要跟着我干,和我有福同享,有钱一块花的话。我是真笑了。一下子堵死了他这个心思:你得找一大批工程师、设计师,知识分子,宽敞的办公地点。没有业务的时候你也得养着,你行吗。至于零七八碎的业务,我也没权力安排。
说起挣钱的不易。我就直接说了,你这样跟着别人认大哥,东一榔头西一棒子,没有保证,挣钱也都被别人拿走了,你就是挣个辛苦钱儿。想多弄钱,一是克扣别人的工资,一是偷工减料。遭骂。关键是还低三下四,没有尊严。如果将来有一定条件,不如认准一个方向,一个项目,一门心思往前努力,倒兴许发展起来。
以后他开始搞防盗门。据他说,换了几回场地,业务越做越大,仅仅几年,在省里都有一号了。因为他赶上了房价蹭蹭的热潮。他经常说的是:幸亏当初有大哥指点,否则没有他的今天。
我是不敢贪这个功的。他愿意称呼我大哥,虽然有点俗,总也不伤大雅。每年春节前后他总要寄来几斤茶叶。而我也曾给他几幅字画,算是补偿。崔子范的画,启功的字,被他奉为宝贝。他做得比较过的事情,是曾经突然寄过来20万块钱,说是给我闺女结婚用。我告诉他我 闺女结婚了。钱给他退回去了,但退钱的手续费有几千块钱他必须出。而且这么大的钱款往来,还要主动和单位讲清楚。给我添麻烦了。他笑了,说在他这儿早已经不是什么大钱了。
他是老百姓不关心,但我却至今清楚地记着,机关工作人员,索贿受贿5千元即可判刑一年。人嘛,处处都得留心,只要拿了不该拿的钱,今天不理你,明天不理你,哪天想收拾你了,那就是名正言顺,你也就辩无可辩。好多人就是蠢,在人人为自己的社会,除了别人一时不敢说的事情,就没有什么人不知鬼不觉的事情。
不扯开,还是说他吧。来往就这样延续着,互相也越来越熟悉。回想到我和他过去的往来、说笑和他那张似乎永远真诚的脸,实实在在的口吻,色迷迷的眼睛里经常现显着火苗似的小贪婪,满满都是时间留下的痕迹,而这痕迹又有着独属于他的味道。于是我点上了今年的第一支烟。喝了一口茶,继续写他。
又几年以后,他的企业越来越大,赚钱的项目也越来越丰富。几乎什么都做,但主要是给房地产项目配套,后来干脆就搞起了地产开发。但当初那几年,在其工厂里的工人却一半是临时工。工资日结。他自己说,随随便便都有几十人在工厂门外等着,需要几个叫进来几个。就这些活儿,干完了就结账。绝不拖欠。如果外出安装就找包工头。这样既省心也省下来大笔钱。
我想可能是省下来几险一金一类的,包括食堂住宿劳保的费用。我也不太清楚。不过我提醒他,包活讲究的是一把一利索,应该给多点儿。另外如果有比较大的工伤事故,你也得负责。这个我是知道的。但这就是一递一话的闲聊。
他总是嘻嘻哈哈,但从他说话的语气里,逐渐可以听出来他日甚一日,如同屡屡“自摸”般的得意。次数多了后,从中又感觉到了他的一些冷漠和无情。他曾经显得很掏心似地,用他特有的声音,颇为语重心长地对我说,大哥啊,你是真不懂,对有些人啊,不能让他们有太多的钱。手里钱多了,就不愿意出力气了。没有压力,不急着挣钱就有底气和你讲条件、讲价钱。像这些散工,非得让他今天不挣钱,明天就没钱买米才行,否则就耍奸偷懒。他的话,让我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不知道他这是给别人饭吃呢,还是要把别人逼死。
我倒是不动声色地说过,一帮干散工的,干的是包活,耍奸偷懒不是耽误自己的时间么。你可以用一个熟悉他们的人安排散工的工作。不要事事亲为,直接和工人接触,心里有成见,嘴里再骂骂咧咧,早晚得出事。
以后,各地开始实行最低工资标准,他说起来也是什么样的人签合同,什么样的工作找劳务公司,什么样的活儿找临时工还要研究好比例。总之是很能算计。而且再闲聊起来,张嘴闭嘴之间,已经没有了对过去生活艰难的回味,对过去穷哥们儿手长袖儿短的唏嘘,却多了几分巧取别人的算计与狠辣。
我也确实很少听到他抱怨什么,平常表达的更多的就是想怎么赚大钱和获得更多财富的渴望与期待,以及为了挣钱而舍得出一切的狠劲。如果说一定还有什么,那就是对那些功成名就人士的眼红与羡慕。
他缓慢地,但却是一年一年的变了。行为做派和思考问题的视角、心态与过去大不一样。当然,我也可以认为他其实没有变,他原本就是一个这样的人。现在,他是一个有钱人,一个先富起来的人,不是过去谁的小跟班儿了,也不直接和工人打交道了。听他说起工人的什么事情,已经不是气急冒火地骂人,而是不动声色地处理。按他的话说,必须让被处理的人浑身冰凉的离开。
他曾经透露过已经有十几亿财产,于今可能更多。已经是老百姓嘴里一个有一号儿的企业家,而且是哪一级的什么委员了。而他没透露过,别人也不知道的是,帮助他财富膨胀的打工人里,有多少是那种今天不挣钱,明天就没钱买米的人,又有多少人在这个过程里浑身冰凉的离开了。
嘻嘻哈哈之余,有时听到他过于无情的话语,也曾经想问他,打工人的收入,天生就应该维持在仅仅能吃饱肚子,然后,能够继续被你以严苛的条件和数不清的规章挑选和压榨,而不能有讲一下条件的余力么?打工者就应该努力工作维持温饱,甚至“浑身冰凉”,而你的财富却因此而能够日增月涨么?但碍于这话题太严重,我终于没有问出。
唉,“‘企业家’少起兮,不解吾民之愠[yùn]兮,‘企业家’多起兮,可追吾民之财兮”。
曾经想过,为什么最后倒了和他几次发生不愉快,从而最终导致关系疏远。我似乎应该给出一个什么答案。
他有钱。每次当地有什么公益类的事情,他多少总能掏一把钱。看到有什么报导,说哪个孩子家庭生活困难,他也会适时资助些学费和生活费。他也热心于当地的一些文化活动,时不时就上一回报纸电视的。
每次他说起这些事情时,我都是一叠声地喊好。那倒底是为什么呢。是因为他说起这些事情时略微显摆的口吻和那充满故事的声音么,不是,肯定不是。这终究是好事,气可鼓不可泄;是因为一段时间以后,他有些羞涩又小有得意地告诉我,他当上了什么委员么,也不是。只是有钱而没有一定的影响力是当不上的。是因为他自己说的,在后来盖楼的时候,偷工减料,用泡沫板加在水泥里,给别人做阳台,结果被告发么,似乎更不是。因为我虽然说他奸商,他却是口口声声一定能把问题处理好。那么,就只有说起工地停工,他借用了“恶意返乡”那个很有毒的说法咯,可他也说自己的闺女春节拉家带口恶意回娘家,不过就是一个玩笑而已。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微妙的。说不清理还乱。因为一些事情的发生或没有发生;因为某些环境的改变或没有改变,有时甚至说不清楚因为什么,也许什么都不因为,然后就时近时远,时紧时松,甚至淡化以至疏远了。这不是很稀奇的事情。时空转换了心态变化了活动的圈子自然也要跟着变。因此,这些似乎都是因由又似乎都不是因由。
那是谁的琴声,让我的思绪有些纷乱。“花已向晚,飘落了灿烂,凋谢的世道,尘事不堪”。为整理一下思绪,我点燃了第二支烟。思索了一下,是了,一定是了,那答案其实一直就是那么的清晰:他是有钱人了,因为有钱而有了身份和地位。用先生的话说,他“阔”了,脸也就变了。不仅不想怎么样“好好地卖鱼”了,而且对“等离子电视”上瘾了。不但对“等离子电视”上瘾了,还要觊觎更大的屏幕了。
这天下已经属于阔起来的人,谁爱觊觎就觊觎吧。对于那种“今天不挣钱,明天就没钱买米”的人来说,对于那些“浑身冰凉”的人来说,谁拥有“大屏幕”,都不如买米的钱重要。尽管阔人们觊觎着“大屏幕”的同时,话里话外带出的却都是对穷人的无视、不屑、蔑视、甚至残忍。然而可耻的是,这种蔑视、不屑和残忍,又往往是以一种安静的平和的理性的公允的甚至还夹杂着一丝艺术性的口吻喷吐出来,令人误以为阔人们喷出来的是送给穷人的一朵朵美丽的白莲花。
这不由得使我想起电影电视里那些经典刺眼的镜头,站在宽大玻璃窗前的绅士淑女们,他们面无表情,手里端着杯咖啡或者什么酒,怀里抱着宠物,指间夹着大雪茄,注视或者无视着大街上风雪里急匆匆为生活奔波的人和时不时跑过的饥饿无助的流浪猫狗。他们似乎是在欣赏着属于自己的美景,又似乎无视这美景,只是在这美景前优雅而从容地交流着怎样可以把眼前的这一切维持得更为长久。当然,间或也会麻木地议论一下哪间酒店的饭菜做得最好。
他们在告诉穷人:这就是生活。
这镜头,屡屡呈现,熟悉而刺激。却是那么的令人难以接受。
但事实上,富人不乏吃货,高阶多有蠢才。这世界上,看不透事情本质的人,往往是欲望强烈的人。他们,包括他,不懂得“金玉满堂莫之能守 ;富贵而骄,自遗其咎”的道理。他们陶醉于虚幻的富贵里。他们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他们所谓的优渥生活,其实是和一个严肃的问题连在一起,即这个世界上倒底是谁在创造财富,是谁养着谁;他们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也没有时间知道历史的书本上,记载的都是一些怎样的严酷与无情。
我注意了和他保持一些距离,想把来往止于嘻嘻哈哈上。但可能是因为太熟悉了,因此仍不想看到他是一个最终走得很远的人。我不想也做不到劝返他。只是希望他,一个曾经很熟悉的人,对穷人不要太蔑视、太无情、太狠辣。毕竟有钱人也可以像曹德旺那样有作为有口碑。但现在看来,不但做不到,连过去的嘻嘻哈哈,好言相劝,竟也是不能够了。
有钱,有钱就一定要变成狠呆呆赤裸裸的“阔人”么,这样好么,这样能长久么,我有些疑惑。
2023·2
【文/竹男,本文为作者投稿188金宝搏体育官网的原创稿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