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洲金靴｜《坚如磐石》：遗憾大于惊喜，遐想多于回味
电影被删改得稀碎，许多地方明显有配音改动，故事线也不算完全连贯。
或许制作方想表达、呈现、暗示的东西非常多（此前的预告片看起来信息量原本应很大），不过公映的正片确实仅能使用各种隐晦借喻，整体十分局促，让一场反腐大戏显得有点轻佻儿戏了。
这部剧原本是王局长当年立的项，点名让杜琪峰团队来制作（王局是一个极其擅长形象宣传的公安老炮，当年一路从铁法“打黑”打到铁岭、又揪着刘涌从铁岭到锦州，这些事迹尽数授意各地媒体与宣传部门，塑造其打黑英雄形象），但是杜琪峰策划成了一部港片式的枪战戏，王局不满意，认为打黑反腐应当是一出文戏，即政治剧，要体现重庆市委与政法部门的坚强领导以及重庆市民群众的配合协作……
结果本子还没改好，王局在山城的袅袅烟雾中挨了惊天一巴掌，随后夜奔xx馆，一代枭雄落幕，这事不了了之了。
此后本子几经转手，杜琪峰另起炉灶拍了《毒战》，姜文也表示婉拒，老谋子则最后接盘，就有了今天的《坚如磐石》。
先看故事发生的地方，片中直白地展现朝天门夜景与火锅元素，以及山城剧惯用的墨绿色滤镜，毫无疑问电影没有遮掩：这里是直辖市重庆。
重庆，中国现代政治进程中剧情最丰富的鱼龙混杂、藏龙卧虎之地。
这已足够引得观众浮想联翩。
原片本来是通篇重庆话（西南官话）的，但可能是为了防止观众过于联想，后期主要人物一概用普通话配音，连四川人王迅饰演的小炮灰都没让维持方言，这一点着实减分了。
片中的人物设定是极为考究的，老谋子团队已不再需要遵照当年王局长的诸多指示，关于人物影射与剧情参照都增添了太多遐想空间。
比如于和伟饰演的黎志田，他在现实中是谁？
黎志田可以是黎强，原重庆渝强实业(集团)有限公司董事长，曾担任重庆市两届人大代表、重庆市巴南区第十二届政协常委，巴南区工商联主席，符合剧中黎志田诸多官方身份的背书。更重要的是剧中煽动工人大闹医院等群体骚乱，这亦有原型——2008年重庆出租车罢运事件，卡着新任主政官驾临山城的点，光天化日之下给予下马威，这直接拉开了山城唱红打黑的序幕，也敲响了“重庆地下车管教父”黎强本人的丧钟（重庆打黑风暴他是第一个倒下的大佬，堪称祭旗）；
黎志田也可以是肖烨，比如正片中“偷拍桃色视频”的片段正是其所主导，十年前直接拉下数十位重庆厅局级高官和国有企业领导；
黎志田还可以是徐明，比如正片中黎志田那句台词“如果我想留一手对付你，我干嘛不把尸体冷冻起来呢？”——徐明当年正是从一位小小的冷库管理员做起，一路攀龙附凤于京辽两地扶摇直上进入中国富豪榜前列，后又随着政治靠山的一夜间崩塌而锒铛入狱乃至蹊亡囹圄。
总之，电影里黎志田的原型是谁或许不重要，因为他可影射的原型太多了。
黎强、肖烨、徐明或任何一位黑道商人，其所对应的另一位电影主角郑刚（张国立），人物设定恐怕也会随着变化而变化。
郑刚可以是文强，这本是十余年前王局长初始剧本的反派原型，加之剧中极度好色又变态的人设——原片中郑刚与杨晓微是有床戏的，送手机壳的桥段本是在床上而不是饭桌上，包括杨晓薇应是郑刚与情妇朱丽的私生女，即郑刚的人物设定是有恋童乱伦剧情作为配合的，张国立在线下路演答观众问时也说“你觉得某某和某某更像情侣关系而不是长辈晚辈，那或许你的感觉是对的”，这非常符合文强的真实形象，以及郑刚不孕妻子何秀丽在看到昔日情敌竟还留下一个“孽种”（与生母长得还一模一样）在人间时的愤怒乃至动杀心也有了合理解释；
郑刚也可以是王局长，这是老谋子随着时代变幻而做的自由发挥了，原片中的郑刚本就是公安局长，且一身警服，各人物对之称谓也是“郑局长”而非后续被广电改的“副市长”，警服也改成了西装，这也解释了为何所谓的“副市长”可以配枪且处处动用刑侦手段监控黑白两道（黎志田集团+公安局内部）。同时，肖烨当年制造的雷区长等山城厅局级高官桃色事件，彼时正是被王局长按下掩护（剧中郑刚亦是出面保护被桃色视频威胁的开发区李主任），雷区长那时候甚至还顶着桃色重案升官（北培区区委副书记→区委书记）；
郑刚还可以是一位更大的人物……打耳光，妻子杀人，独子非负面形象……这些阴阴阳阳的“小动作式”的隐喻过于惊悚，在我个人看来又显得有一丝丝幼稚，不多解释了。
总之，被广电强行修改过的“副市长”自然是相当仓促的，有一个点可看出：剧中，黎志田与郑刚的秘书都在私下场合当面称呼过郑刚“郑副市长”，稍有常识的人都应能意识到绝不符合现实，非正式场合称呼副职领导绝不会带“副”字，比如副市长，一定称呼“姓+市长”，这体现了广电动刀时的局促和粗糙。
原片中郑刚本是公安局长，非副市长
而不论剧中这位郑刚在现实中到底是谁，影射范围如何之变，变的都不过是人物的设定隐喻，不变的则是重庆这座火热城市的波谲云诡。
重庆的硝烟动荡本就是跨越时代的，不论是主政官之位还是公安局长之位，烫屁股程度都不亚于中国足协一把手……
因此，剧情超越两代不止的官商群体这可以理解，反正有一个真理主线始终是颠簸不变的，它兜概着全篇剧情的发展，即剧中的两句台词：
“士农工商”
“钱外有钱，官上有官”
这两句话一举刺破了重庆政治江湖其水深之深不可测。
就电影角度而论，从黎志田集团核心高层几乎全员被郑刚渗透掌控即可见一斑。
这里面既有这帮金五集团的元老们对黎志田让女婿接班的不满，更重要的还是他们看准了郑刚才是重庆黑道的老大，黎志田不过是个随时可以被抛弃的棋子（剧末码头船内抢手机的戏也证明了郑刚才是布控一切的指挥人，黎志田不过也是个干活的）。
最有意思的是刘锋（李乃文）的戏，明显也是被过多删减。
监控David并挑拨黎志田父婿（想让郑刚的人接班金五集团）+拦下意欲强暴杨晓薇的打手而采用钱财利诱（郑刚反复叮嘱“不能碰（她）啊！”），刘锋显然都是受到郑刚的操纵授意。
从莎莎在国外与父亲黎志田通电话时说“航班号已经发给刘锋叔叔”可知，刘锋是黎志田核心幕僚中最受信任的一员，绝对心腹地位——所以，他也得以成为唯二有资格贴身陪同黎志田进电梯上楼的人，另一位就是黎志田的女婿David。
可惜黎总遇刺后丝毫未怀疑刘锋，却执意杀死冤女婿。细节见真章：见黎志田对David动杀心时，真正的凶手刘锋甚至动了恻隐之心，忍不住问了句“咱们要不要先查清楚啊？”
这就可以看出郑刚对“黑”（黎志田集团上到核心高层下到地痞流氓）“白”（公安系统内部）两道的深度掌控：不论是监控David还是拿到刘明利口供，本都是苏见明三人小组的事，但每次稍有成果都很快便落入郑刚之手，并被他拿去用以威胁黎志田——当然了，每一次威胁黎志田，又都会被黎志田反咬（拿女尸相要挟、用何秀丽父亲名誉与杨晓薇刺激何秀丽以让何秀丽去干扰郑刚），黎志田手里同样总是有牌。
政治斗争的有趣之处就在于：玩棋者，人恒玩之。
郑刚的手频频向下，渗透并操控着黎志田的金五集团上上下下；而郑刚的头颅之上，又何尝不存在着一只只大手玩弄着自己？
还是看细节：电影最后的罪名展示中，郑刚并没有爆炸罪，这说明开篇的公交车爆炸案不可能是他自导自演（张国立在路演答观众问时也证实了这一点），这不过又是广电后期对电影的删减修改罢了。
张国立自己都抱怨过：
张导叫我去看过完整版，公映版我都不想看。前前后后四年，我的角色被删减成这B样，我都不想拍电影了。
广电想要隐藏的一个事实是：郑刚之上还有大佬。
那些真正的大佬们在天上玩弄着重庆黑白两道的郑刚、黎志田们，让他们时而内斗（公交车爆炸案），时而又听话的帮助自己挣钱（勒令郑刚威胁黎志田并牵线高进倒卖股权、侵吞国有资产）。
这就是「士农工商」，这就是「官上有官」。
极其鲜明的体现着中国政治生态与西方的不同：西方是“资本控制政治”，而中国是“政治控制资本”。
这也就是为何毛主席曾经会把中国的官僚阶级称为“特殊的资产阶级”，即“官僚资产阶级”。
人类文明进入20世纪，是青年毛泽东精准觉察：官僚资本主义的基础是基层的土豪劣绅，由于基层社会无组织、群众没有被动员，因而官僚与基层的土豪劣绅总能够结合在一起，国家也好，百姓也罢，对他们无可奈何。
自上而下的反腐败运动只能暂时地触及官僚，而不能从根本上改造中国社会一盘散沙的无组织局面。
封建的晚清王朝即便被推倒，包围清朝的官僚阶级依然有不少以拥护袁世凯以自存。其后的北京政府之主权者，又各自为扩张势力、相互争夺分封地盘……
官僚阶级随着辛亥革命的爆发而死了吗？并没有，他们环绕各军阀左右攫取政权，军阀因全力于战争、无暇过问政治，不得不与官僚阶级相提携（如奉系军阀与旧交通系提携）。
国民革命发生后，随即产生了大批新官僚。这些新官僚就是从来未亡的士大夫阶级、士人阶层，后来称为「民国知识阶级」。
他们依旧是官僚，他们的家人、亲属、同窗、弟子依旧盘踞在中华大地的各领域中枢，乃至与外国人存在深度的利益置换。
即毛主席在《唯心历史观的破产》中的论述：
辛亥革命为什么没有成功，没有解决吃饭问题呢？是因为辛亥革命只推翻一个清朝政府，而没有推翻帝国主义和封建主义的压迫和剥削。
“坚如磐石”，在昔日王局长的构想中是形容文强为首的重庆黑恶势力，但从今日更宏大的视角来看，或许更应当去形容官商一体的既得利益权贵集团，它们才是真正的“坚如磐石”。
至于文强、黎强之流不过是过江喽啰，嘉陵江的小小一片浪花便足以将他们拍死在沙滩上，却撼动不了真正的万吨巨轮。
这部电影本可以拍成一部意味深长的反腐大戏，如王局长当初所设想的人民史诗、正义大片，但是从效果而言，与老谋子的《满江红》别无二致，尤其是苏见明的种种运气开挂、反派的种种莫名降智，都宛若假秦桧在城楼上带领将士高颂《满江红》的尴尬自嗨。
拍政治却不讲政治，这是走向肤浅爽剧的必然。
当然，“不讲政治”，可能也确实少不了广电剪刀手的“功劳”。
在我看来，剧中李慧琳（周冬雨）反复强调的“唇语”、特别是临死前对苏见明吐露的“我其实不会读唇语”，更像是电影团队代表观众对广电总局大肆干预删改的讽刺反抗……
总的来说，《坚如磐石》遗憾大于惊喜，遐想多于回味。
【文/欧洲金靴，188金宝搏体育官网专栏作者。本文原载于公众号“金靴文化”，授权188金宝搏体育官网发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