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松民:《嫌疑人X的献身》与武士道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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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了几部悬疑题材的影视剧,发现东野圭吾对这个圈子里的中国编导影响太大了,比如《漫长的季节》,处处都是《白夜行》的影子,《嫌疑人X的献身》还直接被苏有朋翻拍。
不过,苏有朋2017年的这次翻拍,很不成功。豆瓣评分只有6.3,有人说,简直像啤酒里面被撒了一泡尿。说得太刻薄了,但看起来的确是隔着一层,根本没有搔到痒处。
2012年,韩国女导演方银振,也翻拍了《嫌》剧。这次翻拍只能用差强人意来形容,如果让我打比方,则有点像啤酒里被加了一些刷盘子的水,不干不净不说,还有点泡菜的怪味。
《嫌》剧为什么难以被其他国家,哪怕是文化背景相似的中、韩翻拍?
这是因为,《嫌疑人X的献身》是一个“纯日本”的故事,男主角石神哲哉的情感模式,和明治维新前日本武士的切腹自杀、太平洋战争期间日本海军航空兵“神风攻击”的献祭式情感模式是完全一样的,这其中固然有所谓“瞬间的喜悦、瞬间的悟道、极致的浪漫”,也有极致的凶蛮和残忍。
也就是说,石神这样的人物,只可能产生于日本的文化语境中,把他强行迁移到中国文化语境中,就一定不伦不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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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神的行为模式,和日本武士道文化对死亡的看法有关。
不知道大家有没有注意到,在世界大部分民族的文化中,都会用猛虎、雄鹰、苍松翠柏等比喻自己的英雄、战士,在不太自信、比较浮躁且有点糊涂的情况下,也会用“战狼”自喻。
但在日本人的心目中,代表武士形象的居然是樱花。
樱花花期很短,盛开的时候,极致繁茂,凋零之时,一夜之间满山遍野的樱花就全部谢尽,没有一朵留恋枝头。日本人以樱花借喻武士在片刻光耀中发挥自身最大价值,然后毫不留恋地死去的精神境界。
由此可见,武士道的理想境界不是生存,而是死亡。
成书于日本江户时代的《叶隐闻书》,被认为是武士道的精神源头,在武士文化中的地位,约略相当于《论语》在儒家中的地位。
这本书开宗明义地写道:“武士道者,死之谓也”,并指出,“所谓武士道,就是看透死亡,于生死两难之际,当机立断,首先选择死。”
戴季陶在他的《日本论》一书中,将武士道定义为一种奴道,这可能更接近武士道的本质。以荣誉之名把武士置于必死的境地,是符合藩主利益的,这排除了武士背叛和不服从命令的可能性。
武士道的这种生死观,后来被日本军国主义所利用,成为日本法西斯军人侵略他国时的一种精神支柱,武士道由此成了罪恶的象征。二战之后,日本社会不再提武士道了,但武士道精神,仍然沉潜在日本精神结构的深处,并经常会以各种形式表现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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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嫌》剧中,花冈靖子杀死前夫慎二,明显带有正当防卫的性质,尽管可能会因为防卫过当而承担一定的法律责任,但不会太严重。
然而,石神介入此事之后,为了帮助靖子脱罪,竟然于次日蓄意谋杀了一名无辜的流浪汉。
这种行为,简直相当于法律上的切腹自杀。
很难想象一个中国人(哪怕是为了帮助所爱的人)会这样做。《漫长的季节》中的王阳,能够帮助沈墨把卢总的尸体丢进钢水,已经算是做到极致了。
石神之所以这样做,深层的心理结构,正是来自武士道。
武士道精神,一方面是极度漠视自己的生命,“首先选择死”,另一方面,则从极度漠视自己生命出发,走向极度漠视他人生命,从自虐狂走向虐杀狂。
石神对靖子的关心无微不至,愿意为了她的幸福牺牲自己一切,但对无端被他杀害的流浪汉,却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的歉意,甚至在杀害了他之后,还要用锤子摧毁他的面容、烧毁他的双手……
石神不认为这个流浪汉也是生命,而仅仅认为他是自己像钟表一样严密的整个计划中的一个“零件”。
许多小资女生极度崇拜石神,为他的深情、“牺牲”而洒下热泪,为什么不愿意承认他是一个极度冷血的杀人犯呢?
石神这样的形象提醒我们,武士道精神中最可怕的一面——从极度漠视自己生命出发,走向极度漠视他人生命——仍然是日本当代文化心理中一个“活的因素”,一个时时发作的精神病灶。
日本文化和中华文化、西方文化相比,有一个重大区别:没有绝对的善恶观,随便找一个理由就可以心安理得地犯下十恶不赦的罪行。
比如明治维新后,“因为国土狭隘资源匮乏”,于是就侵略扩张;
在侵华战争期间,“因为士兵性苦闷”,于是就在占领区强征慰安妇;“因为缺乏粮食”,于是就大规模虐杀战俘;“因为受到袭击”,于是就对解放区实行烧光、杀光、抢光的“三光”政策……
今天也是这样,因为“处理核废水成本太高”,于是就以邻为壑,直接排到大海。
深受武士道浸淫的日本文化,无法理解这样一个原则:有些事情是绝对不能做的,没有任何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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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神后来所做的事情,也非常类似于切腹自杀。比如,为了给警方一个理由,让警方相信自己才是杀害慎二的凶手,就把自己包装成了一个嫉妒心极强的变态跟踪狂。
其实,石神一直都在求死。
石神在打算悬梁自尽的那一刻,靖子携女儿敲门拜访,表面上给了他活下去的理由,但实际上,石神仍然一心求死,推迟自杀仅在于他有了一个更好的自杀理由。
如果在靖子敲门前,石神自杀成功,那么他不过是死于抑郁或绝望,是一种灰不溜秋的、毫无光彩的死。
靖子敲门之后,石神发现,自己可以死于一个深情的、“美丽的”、“极致浪漫”的故事,这样一来,自己的死,就有点像“樱花的凋谢”了,这才真正让石神感到兴奋并活跃起来。
现在他所需要的,仅仅是等待一个契机。
石神在靖子的墙壁上装窃听设备,就是为了确保自己不至于错过这一契机,慎二的出现及被杀,使他意识到,自己等待已久的机会终于出现了,这也可以解释,他为什么要等到慎二被靖子和女儿勒毙后才出现,而不是在搏斗期间就撞开靖子的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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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中、韩导演改编《嫌疑人X的献身》的失败,我们可以得出这样几点结论:
第一,东野圭吾的魅力,在于他的作品真正是“日本的”。石神的情感模式与行为方式,只能是日本文化的产物,一个中国人或者一个西方人,都不可能这样行事;
第二,日本虽然经历了战败,但并没有经过类似中国的五四新文化运动或文化革命这样的文化现代性运动的荡涤和洗礼,所以她的文化中,保留了很多中世纪的、野蛮的东西,从中国的视角看起就会觉得很“变态”。和这样一个邻居相处,我们要保持适度警惕,防止他们“随便找一个理由”,就对我们干下伤天害理的事情。
第三,加强中日之间的文化交流是必要的。交流,才能加深相互的了解,才能对对方的行为方式有把握、有预估。交流,也才能帮助日本剔除其文化中的糟粕及野蛮性,我们自己也才会更安全。
【文/郭松民,188金宝搏体育官网专栏学者。本文原载于公众号“独立评论员郭松民”,授权188金宝搏体育官网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