瞎掰(小说)
六月里的日子,夏初春余,风和日丽,温度适中。下午,忙碌了一天的人们,陆陆续续地回到了局机关宿舍区大院。早回来一会儿的人家,厨房里已经飘出饭菜的香味,家庭里的温馨气氛也逐渐弥漫在楼下空场里。生活正在以她固有的轨道向前滑行着,有欢乐,有平静,当然,也有一两个跳跃的音符。
楼下平房里的“小女人”,计财处科员容大妹子又挨打了,打她的是她丈夫,五大三粗的老魏。几乎是同时,病休的朱德珍大姐在三楼的三居室家里也在挨打。打她的是丈夫吴文化。吴文化是局机关干部,准确地说 ,是市文化局的处级风纪巡视员,最近是在随团搞宣讲。四十多岁,身高一米六多点,圆方脸,背头,斯文白净,文质彬彬,领口干干净净,衣服平平整整,下边的皮鞋,上边的头发,中间的眼镜都弄得明明亮亮的,再加上永远挂在脸上的微笑,一看就是知识分子。不像容大妹子的丈夫,一个搬卸工,身高快一米九了,暗红脸膛,圆头豹眼,浓眉重胡,头发乱蓬蓬地,什么时候看见他,都像是刚在战场上厮杀一番回来。
老魏看着是糙人,奇怪的是他说话的声音,又慢又低,轻易听不到他在“吼”或者哪怕是大声说话,这让人有点意外,大概是常年在文化人堆儿里熏陶的结果吧。他在随意“搬卸”小女人的时候,一般不影响别人休息 ;而吴文化对老婆进行“巡视”的时候也基本上没有声音,像是在认真地准备文稿。这一点上,糙人老魏和知识分子吴文化之间,孰优孰劣一下子还真说不清楚。大院里的同事和家属们,听“小女人”聊起老魏时,是满满的幸福感和驾驭男人的快感,似乎那个人高马大的老魏,在家里就是只宠物猫。而老魏打小女人的时候,也不耽误他满脸笑容,轻松地和走过自己家窗外的人点头打招呼,别人都认为他们夫妻关系融洽得很。
站平房里一看就能明白,老魏这五大三粗的汉子,打一个身高不到一米六的小女人,还用得着“吼”?活动活动胳膊腿儿而已。现在这年头儿,谁喝完二两不得散散酒气儿,酒好呗。何况那也不算真打啊,不过是提溜起来往床上一扔,像是在扔一袋洋灰,解下腰里常年系着的布单子,冲着女人的身上甩几下,只当是掸掸灰罢了。老魏要是真打,一巴掌还不把个小女人扇到窗户外边去。天知道这两口子是怎么凑在一起的,还配合得那么好,真是让人嫉妒。
今天老魏打小女人是因为“爆羊肉”。老魏端着酒盅子,一只脚蹬在另一把椅子上,“兹拉”喝了一口酒,皱着眉头,冲着刚刚被自己抽了一顿,正窝在床上回味疼痛的小女人,平静如唠家常一般:“我说,别在那装睡了,啊,去,把羊肉冻上,咸鸭蛋给我拿一个,告诉你别给我爆羊肉,你就是不听,今儿个再说一遍,以后就在冬仨月里吃一回两回就行了,不吃也没关系。说你什么都不懂还不服气,工友(们)都知道,吃羊肉湿气大,现在都不吃了,街坊里还有“爆羊肉”的吗?就你还敢做,一斤羊肉七八十块钱,我得扛半天洋灰,能不能挣回来一斤羊肉钱,也说不清楚。唉,快点!别让我咸菜就酒,我别扭。”
平房里的凌厉抽打已经要烟消云散了,楼房卫生间里则激战正酣,朱德珍大姐被吴文化死死骑在胯下。德珍大姐算是个美人了,肤白如凝脂,眼大如深潭,双目流盼,一颦一笑都抓人眼球,虽然是人到中年,但保养得当,可以说风姿绰约,气质依然。每次陪吴文化出去逛街,两人并肩拉手,轻声细语,依依偎偎,甜甜蜜蜜,很是令人羡慕。不过每逢此时,德珍大姐一不穿裙子,二不穿高跟鞋,不穿裙子是腿上可能有伤,不穿高跟鞋是怕比吴文化高得太多了。
德珍大姐此时此刻正紧闭双眼,气喘吁吁,发际眉间浸出细密的香汗,两只手使劲撑着吴文化的胳膊,努力不让他的手掐着自己。今天挨打,准确说是 挨掐,是因为穿着睡衣去楼下取快递,还和看管快递的小伙儿点了个头儿,恰巧被吴文化回来看见了。吴文化认为,穿着睡衣出去和光着屁股出去一样,很丢人,而和小伙儿点头儿打招呼,说明他们彼此很熟,此时不说话,是心照不宣罢了,肯定有鬼,发展下去不得了,因此上必须打,不打就管不住记不住,也弄不明白她和小伙儿的关系到了什么程度。德珍大姐看见丈夫吴文化回来,第一反映是赶紧往家跑,她心里清楚,今天的“快递”可能有点疼。
吴文化打女人,不,“巡视”女人,从来不会在明面上。知识分子嘛,心里都有个小算计,她出去要是鼻青脸肿的,反倒给自己形象减分,弄不好还会影响自己进步,何况她的脸是从美容院保养回来的,弄坏了还得返工,最终是花家里的钱儿,不合算。而且自己是有身份的人,体面还是要努力维护的。因此,吴文化对她从来不会怒气冲天地大动干戈,想“巡视”她了,随时把眼镜一摘,这是标志性动作,什么都不用说,脸上也没有什么大变化,有时还能带着微笑,直接就是按在那儿使劲掐,以至日常两人在家说什么事情,吴文化摘下眼镜擦一擦,德珍大姐总是紧张地看着丈夫的下一个动作,如果又戴上了就继续说事情,不戴,就别说话了,马上准备躲开或者想着今天有没有体力,能不能扛得住吧。
说起掐人,也是有讲究的。屁股比较麻木,效果不好。吴文化的心得 :掐大腿里帘儿最好,不用多大的力气,“巡视”效果“冈冈儿”的,反正她也不好意思给别人看,毕竟是内部巡视。如果她叫唤,就打开电视,再加上捂嘴,这一套吴文化做得很熟练。好在后来朱德珍大姐也练出来了,时间长了就习惯了。只要一挨掐,脸上就是一副熟悉而颤栗的表情,再辅之以低声的呻吟,似乎很痛苦,又似乎很受用,配合得挺好,就像那话儿说的,此时此地,总有一款适合你。只要女儿不在家,白天就在卫生间,夜里在客厅,赶上休息日,楼上楼下邻居家没人,就算是过节了,可以把“巡视”随便设在哪儿,只需剥光衣服这儿掐一下那儿掐一下,真是酣畅淋漓地恣意放飞。朱德珍疼得忍不住时若大声求饶,也允许,偶尔也真起点作用,吴文化下手会更狠。不过,如此“巡视”次数太多也麻烦,有时候两人竟然想不清楚,到底是因为什么就要巡视一下,是惩罚还是奖励,傻傻地弄不明白了,好像是在面对一杯水,自己不知道渴还是不渴,该喝还是不该喝,反正喝了。
老魏喝完了酒,又吃四个馒头,一大碗熬白菜也下了肚儿,这才有心情,对小女人说:“过来,我让你过来!”小女人走过来,老魏一卡她的腰,往自己的大腿上一放,抚摸着小女人的后背,“一条子一纶子的这是什么?”“还不是您打的。”小女人幽幽地说道。“嗯,我也是着急,想把日子过好,老夫老妻的,你说不打你打谁?总不能打儿子。你还敢有埋怨的意思,就是没打舒服你。”老魏有点似怒非怒地。
“打就打吧。我也不是不让你打,身上有伤,不露出来就行了。可你就不能关上窗户门再打?我也平衡点儿不是。万一让别人家知道我挨打了,会笑话我。笑话我还不是笑话你。咱们是夫妻啊!儿子一天比一天大,同学们要是知道了,拿我挨打刺激他,这样也不好啊。”老魏真有些急眼,把小女人从腿上往下一推,慢悠悠地说道:“去!把碗洗了。瞧我揍你!”小女人闻听,马上柔媚地说:“就这几个碗,洗完了再打就不行?也不差这点工夫啊。你打我打惯了,不打不痛快,我挨打挨惯了,不挨打我也别扭,我不埋怨你,也没有挑战你的意思。我也愿意把日子过好,可我一边挨打一边还要担心别人看见,这日子过得有点儿不轻省儿。”絮絮叨叨说着话,没耽误蔫蔫地赶紧过去把碗洗了。
吴文化和朱德珍夫妻俩还在卫生间的地面上僵持,眼看着朱德珍大姐就没有力气了,吴文化堪堪就要得手,他们的女儿回家了。听见女儿开门进来,吴文化站起身,不无遗憾地顺手把朱德珍也从地面上拉起来,两人平静地从卫生间里出来,女儿疑问,“都上卫生间干嘛?”“看看热水器的温度。”朱德珍说。
吴文化给朱德珍端过来一杯水,紧挨着朱德珍坐在沙发上,看着女儿换好鞋脱掉外衣,也过来坐在沙发上,朱德珍没事人儿一样站起来说:“哟,咱们闺女都回来了,我得去做饭了”,起身颠颠儿地去了厨房。吴文化则满脸微笑看着女儿问道:“今天实习都干什么了?和老爸说说”。“什么都没干,在礼堂听宣讲团的宣讲,然后学习,谈体会。”“什么内容?” 女儿说:“警惕十种政治上的两面人。全都是“瞎掰”,哪有两面人啊,那是生活状态好不好?尽瞎耽误工夫,弄得我实习报告都没时间写。”
听到女儿这么说宣讲,吴文化认为不可以,马上批评道:“你这态度可不对。咱们局的这个宣讲我也在参加,宣讲稿的主要部分还是我起草的。现在第三次宣讲巡视开始了,这很重要,也很实际,当下是有那么一部分党员领导干部,人前一套人后一套,戴着个面具似的。掌握了他们平常惯有的表现,就有了识别人的标准,就能避免很多麻烦。你岁数太小,从现在开始就要在这方面多留心眼。人要活得仔细,精致,知道吗?”女儿看着吴文化乖顺地说:“知道了。您说的和我们大学老师说得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