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革命遗址“兰圃祠堂战斗旧址”谈治史唯实
有人说，历史是人民写的；也有人说，历史是胜利者写的。中国社科院世界历史研究所前所长、史学家于沛主张：治史求实，治学经世。显然，研究、编撰历史的最高境界是“实事求是”。习近平总书记指出：实事求是，是马克思主义的根本观点，是中国共产党人认识世界、改造世界的根本要求，是我们党的基本思想方法、工作方法、领导方法。
公元前99年的汉武帝时期，大将李陵率5000兵攻击匈奴主力兵败降敌，群臣愤怒声讨李陵变节，司马迁却据实为之辨解∶“我看李陵并非真心降敌，他是活下来想找机会回报汉朝的。”司马迁因此面临“大辟之刑”，为完成父亲太史公穷尽一生也未能完成的理想，司马迁毅然选择以腐刑赎身死。在坚忍与屈辱中，司马迁完成了父亲的使命，于公元前91年完成《史记》全书，共130篇，五十二万六千五百余字。《史记》对后世影响极为巨大，被称为“实录、信史”，被鲁迅先生誉为“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司马迁堪称古今“唯实治史”第一人。
中华民族的优秀传统被中国共产党人所传承。在迎接建党百年的日子里，笔者惊奇发现，中共中央党史研究室组织的《全国革命遗址普查成果丛书》（中共党史出版社）总第14卷第二册，中共福建省委党史研究室、中共福州市委党史研究室编写的《兰圃祠堂战斗旧址》载：1949年初，林森县（1944年闽侯县改名林森县）兰圃村大地主恶霸林柯锬，利用农历2月14“迎神”节日之机，演戏闹节3天，特请驻扎沪屿乡的县保安队光顾自己的家宅，备盛宴款待保安队长刘兆春及其随带兵丁队伍一行，安图借保安武力恫吓民众。闽中游击队领导当即派出陈振标、沈祖夏、郑书程、黄建国等12名游击队员，乔装打扮成看戏群众，依靠兰圃地下党同志内线联系，里应外合，打击歼灭敌人。战斗结果，击毙敌人5名，伤敌3名，缴获捷克式轻机枪1挺、长短枪10多支、子弹几百发。没有误伤一个群众，游击队无一伤亡。1978年9月22日被错判错杀的1948年入党的老党员、原闽中游击队中队长郑书程，赫然在列。
此前，郑书程所在地的县党史研究室编撰的《中共XX地方史大事记》（1920.1—2000.12）对此重大历史事件的记述是：“（1949）3月14日 陈振标、沈祖夏带领游击队袭击在林森兰圃祠堂里看戏的国民党保安分队，毙敌数人，缴获捷克式机枪1挺、步枪10多支、子弹400多发”。显然，编撰者对重要参战者郑书程讳莫如深，没有直书全部史实。
福清县原政协副主席、公安局长陈木水《奇袭闽侯县保安队夺枪记》完整还原了当年兰圃祠堂战斗的全过程；奇袭闽侯县保安队夺枪记
福清县原政协副主席、公安局长 陈木水
1949 年开春之后，为迎接人民解放军南下解放福建，我闽浙赣边人民解放军闽中支队司令部，在“放手发展，大胆进攻”的战略方针指导下，领导各游击队广泛出击，频频打击国民党乡镇政权，消灭保安队、自卫队等反动武
装，给敌人以沉重的打击。
二月初，在福清东区领导开展游击活动的中共福清县委委员陈振亮①，接到闽中地委委员、福清县委书记俞洪庆②的来信，信中指示：从福清东区抽调几个精悍勇敢的同志到云中洋草厝集中。陈振亮立即派区委书记陈宝泉带领区委干部陈木水、陈六一（延钰）、陈吓述等连夜赶到草厝。次日清晨，北区陈雄斌、胡周雄两位同志亦到达，不久东区的郑书程同志也从林森县（闽侯县）西台赶来。上午，福清县委书记俞洪庆召开会议，在场的还有县委委员陈振标、沈祖夏同志。会上俞洪庆先叫郑书程同志汇报他所侦讯的敌情。郑书程说，近来有国民党交通警察一个班十二、三人，在福厦公路琯口至坊口一带巡逻。这些警兵配备有一挺机枪，除机枪副手外，其余每人都带一支崭新的步枪。这是捕猎的绝好对象，可以伏击予以消灭。听取郑书程汇报后，俞洪庆同志开始讲话，他扼要介绍了闽中支队司令部关于扩大队伍、积极开展武装斗争的指示，要求游击队努力出击，消灭敌人，夺取武器，以壮大游击队伍。又传达了闽中支队司令部要求福清游击队要上交一挺机枪的任务。他说原来打算购买机枪，曾经托人从国民党军队内部以 25 两黄金的价格买一挺机枪，但因敌军内部发生变故，没有买成。他强调说，闽中司令部交给我们的这个任务，一定要完成，这次把大家召集来，就是要研究如何开展对敌斗争，缴获敌人的武器。刚才郑书程同志汇报敌人巡警的情况，经过侦察，确是事实。收缴这些巡警的武器，的确是个好机会。大家要好好商议，我们要采取什么办法，才能稳当地收缴他们的武器。大家听了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经过一番讨论后，决定两个方案：一是在适当有利的地点进行伏击；二是要速战速决，当敌人进入伏击圈时，突然袭击，每个战士包消灭一个敌兵，包缴获一件武器。方案确定后，我们就积极准备。因为是在公路上进行军事行为，必须进行伪装，以麻痹敌人。所以决定，行动时我们每个人都肩挑扁担、布袋，化装成农民挑夫的模样，而把短枪、手榴弹插在内衣腰间。大家准备就绪，整装待发。
可惜次日清晨，当我们正要出发时，我们派出去探查敌情的群众急急赶来报告说，驻扎在琯口的国民党巡警队突然撤走了，据巡警兵说，他们奉命不再在此地巡逻了。由是这次伏击巡警队的行动也就作罢了。大家心里都感到惋惜。
俞洪庆书记知道大家的心情，又与大家座谈，他说县委把大家召集来，就是要更好的开展武装斗争，就是要干出一番事业，巡警虽然没有打成，但是打击敌人的机会总是有的，请大家好好探讨。于是又开始讨论，有人提出闽侯县兰圃村大地主林柯锬，此人为非作歹，鱼肉乡里，群众十分痛恨。他有私人民团组织，拥有二、三十枝步枪，这些民团成员多是游手好闲之徒，纪律涣散，没有军事常识，更无战斗力，可以想办法收缴这些歹徒的枪。经过分析后，俞洪庆果断作出打击林柯锬民团的决策。由陈振标、沈祖夏、陈宝泉、陈木水、陈六一（廷钰）、陈吓述、郑书程、陈雄斌、胡周雄等九人组成战斗组，负责执行这项任务。是日傍晚，我们提早吃完晚饭后，由闽侯县地下党干部带领前往。我们从云中洋出发，摸黑沿崎岖蜿蜒的山路行进，到达闽侯县时洋镇坊口乡时，已是下半夜二、三时了，大家虽然十分疲倦，但歼敌缴枪心切，又摸黑继续行军，至青圃村绕过大树下，住进我地下党一个基本群众的家里。吃了稀饭后，安歇睡觉。次日也不出门，整天睡觉，至晚上大约 10 点钟后又转移至一个山沟沟里，住在一个单门独户的基本群众家里，掩蔽起来。第三天仍然关门睡觉，至下午，陈振标、沈祖夏、陈宝泉 3 人到兰圃村察看林柯锬家的地形。之后，他们在路上听群众说，当晚兰圃祠堂演大戏，林柯锬邀请保安队中队长刘仕春和队员来看戏，这是一个新情况，所以 3 个人又转到兰圃祠堂察看，结果见到十几个保安队队员，带有一挺机枪，士兵们都背着铮亮的步枪。陈振标等三个人认为，这是夺取敌人枪支的好机会，一致决定晚上到兰圃祠堂夺取敌人的机枪、步枪，并买了三斤猪肉准备给大家晚饭加菜。三个人回来后，即与大家一起讨论夺取敌人枪枝的具体办法。
晚饭后，我们 9 个人迅速整装，我把 20 发长短梭卜克枪扎在前腰带，腰背扎一颗手榴弹，其他 8 位同志也同样武装。接着由当地的三、四个地下党同志和群众带我们到兰圃祠堂看戏。我们到达时，祠堂里已挤满密密麻麻的观众。我们自然无心看戏，而是先察看祠堂四周的环境，然后进入祠堂，主要在后面观察，寻找有利于动手的位置。这个祠堂的面积很大，大厅里能够容纳一千多人，其东西两厢楼上均有看台。在东边厢的看台里有五、六个保安兵，手里均端着步枪；在西边厢的看台里坐着大地主林柯锬，保安队中队长刘仕春③身穿呢大衣坐在其旁，刘仕春左侧的围栏上架着一挺崭新的机枪，其周围站着八、九个荷枪实弹的保安兵，楼梯口还有两个持枪的保安兵站岗，戒备十分森严。看来敌人是有所提防的，所以我们叫几位当地地下党同志和群众，假装要上楼房看戏而进行试探，结果被两个站在楼梯口站岗的保安兵拒绝驱逐。敌兵不准人们上楼，我们只好互相保持距离，在周围寻找机会。大约至晚上 10 时左右，有消息传来说，可能有人被特务跟踪，我们便撤出祠堂戏场，到野外商量对策，叫当地的几位地下党同志仍然留在戏场里继续观察，并与我们保持联系。
大约过一个小时左右，当地同志传话说，上半场的戏快演完了，林柯锬回去吃夜点，并说没有特务跟踪。这时我们肚子也感到饿了，就分别到祠堂前小食摊买了几个肉包充饥。正当我们准备吃包时，保安兵也空手出来吃夜点。这时上半场的戏已停演了，我们立即分别进人戏场。按照重新研究的方案部署：由陈振标、沈祖夏、陈宝泉 3 人站在戏台前面负责指挥行动，并掩护支援上西厢楼夺取敌兵机枪的同志；由我和郑书程、陈吓述3 个人负责上东厢楼夺取五、六个保安兵的枪枝；由陈雄斌、胡周雄和当地两位地下党同志上西厢楼夺取敌人的机枪。陈六一（廷钰）则负责把守祠堂门口。大家按照计划，迅速到位。我们约定，以枪声为号令，枪声一响，同时出击。
过了不久，下半场戏又开始上演，保安队中队长，以及保安兵等都回到原地就位，楼上、楼下的观众都聚精会神在看戏。此时站在戏台前的陈振标等人举枪指挥发令，在“啪！啪！……”的枪声中，戏台上的汽灯被打掉了，我们同时迅速冲上东西两厢楼。冲上西厢楼的陈雄斌、胡周雄和当地两位地下党同志扑向敌兵，击毙机枪手抱住敌人的机枪，保安队中队长和保安兵惊慌失措地站起来，企图进行反抗，这时，站在台下掩护策应的陈振标、沈祖夏、陈宝泉 3 人迅速开枪，击中保安队中队长刘仕春和持枪站起来的保安兵。我和郑书程、陈吓述 3 人冲上东厢楼时，有一保安兵端起步枪企图支援西厢楼的敌兵，我们立即开枪把他击毙。这时东西两厢楼的保安兵眼看中队长和几个同伙被击毙倒地，吓得魂不附体，纷纷跪下乞求饶命。我们宣布说：“缴枪不杀，缴了枪，我们可以放你们一条生路！”他们听了都按我们的指令把枪枝以及身上佩带的手榴弹等弹药堆放在一边。后来我们收缴好枪枝弹药后，就把这部分保安兵放走了。
当我们冲上两旁厢楼打击保安兵时，戏台上的演员都退到后台躲避，而台下的观众乱成一团，争先恐后涌出戏场。由于我们只打击保安队，没有伤害一个群众，所以他们都安全退场。我们清理好收缴的枪枝弹药后，也退场到祠堂门前集合。但当站队点名时，9 个人只剩下 8 个，差了陈六一（廷钰）一人。陈六一负责把守祠堂门口，怎么会没了呢？大家着急了，都为他担心，经过商量后，大家分头寻找，陈振标、沈祖夏、陈宝泉 3人再进祠堂查找，可是没有找到。这时群众知道我们是共产党游击队，只打击国民党保安队，不伤害老百姓，所以他们放心了，很多人又到祠堂来围观。陈振标等 3 人没找到陈六一，就借此机会上台讲演，宣传共产党打国民党反动派，是为了保人民解放全中国，号召受苦人民参加革命。因为不会讲闽侯话，讲的是福清口音的“福州话”，由是台下群众知道我们是福清人，纷纷议论说：福清共产党真勇敢，敢来这样的场面打保安队，还把他们的枪都缴了，真了不起。
与此同时，由我和其他几位同志把所缴来的步枪拿到祠堂前面的广场上，一齐朝天鸣放，一方面既能大造声势，示威警告反动派，另一方面，希望陈六一能听到枪声，知道我们已完成任务，还在兰圃祠堂等待他。因为我们考虑陈六一守在祠堂门口，很可能被惊慌的群众一起拥挤出戏场，然后迷失了方向。如果他听到枪声，就一定会顺着枪声的方向来找我们的。为了寻找陈六一，我们 8 个人又集中到祠堂门前等待，可是过了半个多小时，还是不见陈六一的踪影。同志们都感到耽搁时间太长不好，夜长梦多，不宜再久留，大家商量后决定把队伍先撤到青圃村群众家里，看看情况，再作行动。于是把所缴获的枪枝弹药，分由 8 个人携带，我扛着 4 枝步枪和几袋子弹，心里乐滋滋的与大家一起撤离现场。当我们来到青圃村口大树旁时，陈六一和一帮群众迎头围了过来，大家见到他欢喜异常，心头的石头总算掉了下来，我们都为他感到欣慰，都说这小子有种，没有掉失啊！
陈六一也非常兴奋，他说，当枪打响时，他把守在大门口，想不到被惊慌的群众拥挤出祠堂门，无法退回去，外面天黑，人多路又窄，他被人群夹在中间，摆脱不了，只好随着人流来到青圃村，等待大家返回。青圃村的群众非常热情，一定要留我们吃饭，但是我们不能多停留，因为从此地返回福清云中洋驻地，还有 50 多华里的路途，而这时已是凌晨两点多钟了，我们必须在天亮之前赶回去，所以只好谢绝当地群众的盛情，不得不空着肚子继续上路。对于返回的行军路线，大家经过商量后认为，走小路、山路比走大路更有危险性，因为每个人都背负着沉重的枪枝弹药，在崎岖坎坷的小路、山路上行军极为笨拙不便，行进的速度自然较慢，而时间不允许我们在路上耽搁。从大路行进，因天寒地冻，风高夜黑，路上无行人，过往的车辆肯定不多，这样便于在大路上急行军，有利于争取时间赶回云中洋，即使路上遇有汽车过往，也完全可以在夜幕的掩护下回避隐蔽。权衡利弊之后，我们选择从坊口到时洋，然后向东折入东台，再从东台越大岭上云中洋这条路线。果然我们在马路上行军时，只遇到一次汽车过往，这辆车的车灯在很远的地方闪烁，我们从容不迫地回避掩蔽起来，自然平安无事。在返回路上，我们连走带跑急行军前进，马不停蹄地与时间赛跑，虽然饥肠辘辘，疲惫不堪，但大家始终保持着高昂的士气，精神抖擞地迈步向前。终于只用 3个多小时的时间，在黎明之前，安全地返回到云中洋草厝。
县委书记俞洪庆和当地的干部群众，热烈迎接我们的凯旋。大家欢天喜地地向俞洪庆同志汇报了这次袭击保安队，夺取敌人枪枝的战绩；击毙保安队中队长刘仕春及多名敌兵，缴获捷克制轻机枪一挺，比利时式新步枪 10 余支以及一批手榴弹、子弹等弹药。整个战斗不上 5 分钟时间，就大获全胜，而我方无一人伤亡。俞洪庆同志非常满意，对我们的战绩，给予高度的赞扬。他说：你们辛苦了，你们的表现，表明了我们福清地下党党员是勇敢的斗士，是好样的。你们为闽中支队司令部支援了好武器，为加强游击队武装作了贡献。他鼓励大家发扬勇敢战斗的精神，继续努力奋斗。当晚他还特意买了一些鱼肉等食品，算是为我们庆功，虽然饭菜并不丰盛，但大家心里都非常激动，感到十分荣幸。
晚饭后，我们告别俞洪庆同志，连夜返回各自的地区，继续进行革命斗争。我们这次突袭闽侯县保安队的战斗，给敌人以很大的打击，在福州地区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后来有消息说，福州报纸纷纷报导，闽侯县保安队在兰圃祠堂被共产党游击队袭击，保安队中队长刘仕春及几名士兵被击毙，保安队的机枪和枪枝弹药全部被缴获。因而我们这次奇袭保安队的夺枪战斗，轰动了省城等地。 （原载：政协福清市文史资料委员会编《福清文史资料》第二十期 2002年10月）
註释：
①陈振亮（1930- ）1943年3月参加革命，1946年加入中国共产党。曾任人民解放军闽中支队第五中队副政委，解放后任福清县公安局长、福清县委副书记，福州市郊区党委副书记，福建省司法厅长等职。现离休，享受副省级待遇。
②俞洪庆（1919.6-1963.6）原名俞昌书，曾用名俞云庆、田共、勇争，1919 年6月5日出生于福清市龙山街道塘头村。1934年参加革命，1936年加入闽中工农红军游击队，次年初参加河村桥伏击战。1941年8月4日在长乐琅尾港伏击日军战斗中任“敢死队”分队长，奋勇杀敌，受到嘉奖。1942 年1月加入中国共产党。1946年6月任中共福长林工委书记。1948年6月任中共闽中地委委员兼中共福清县委书记。1949年6月兼任人民解放军闽浙赣边纵队闽中支队副参谋长。1949年8月16日福清解放，俞洪庆任县长，11月调任闽侯地区农会主席。1952年调任中共中央华东局工业部浦江机器厂党委副书记，后任上海锅炉厂“三反”工作队队长、党委书记，上海中华烟厂党委书记等职。1963年6月旧伤复发在上海病逝，同年12月2日，福建省人委会正式追认俞洪庆为革命烈士。
③敌保安队长“刘仕春”，福建省及福州市党史研究室《兰圃祠堂战斗旧址》称为“刘兆春”，郑书程《从北区到七里》（1961.5.31）称为“刘绪春”。
